她不由得跟了上去,只见他们沿着庙门前的庙会集市走了一会儿,转了个弯,径直走进了一家门脸挺大的店铺。她状似若无其事地晃荡过来,抬头一看,门匾上四个大字:金玉满堂,同样金光闪闪。
进去一看,玉镯金钗,珥珰珠翠应有尽有,当真是“金玉满堂”,原来是琳琅殿门下的一家珠宝首饰铺子。
贺诗酒也学着其他女客那般,随手拿起一串佩玉左看右看,余光却一直留意着琳琅殿那三人的动作。看了一会儿,发现那三个弟子站在账房先生边上,时不时询问结账的客人缘何挑中这一款,再将客人的回答逐一记录,看样子只是在看顾生意。
曾经世无大妖,各大仙门都没活儿干了,为了生计每家都有副业,这不稀奇。
贺诗酒转身要走,忽见一乌衣女子将那些金银珠翠挨个拿起来,看了又看,好像迟迟不能决定。这女子生得又高又壮,偏生脸上的妆又娇又艳,乍一看有些违和。贺诗酒身形颀长,绝对算得上是高挑,对方竟比她还高出了半头。此女样貌气度全然陌生,不知是何缘故,她却莫名涌起一阵熟悉之感,不由得一怔,定住了目光。
那女子见她盯着自己看,眉宇间掠过一股凌厉之色,看起来甚是不悦。贺诗酒回过神来, 心道:她定是以为我是瞧她身段不似女子,这才看个没完,想来从小到大没少挨这种异样的目光。
想到这里,她连忙错开目光,垂眸朝那女子微微一礼,从那金玉满堂首饰铺里走了出来,晃晃荡荡,在庙会上东逛西逛起来。
此时正值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各色时令瓜果鲜亮惹眼,各种风味小吃香气盈鼻,吆喝买卖,嬉闹调笑之声不绝于耳,好一派久违的烟火人间。然而,还未来得及找个看着机灵的打听一二,忽听身后一个破锣嗓子喊道:“天君大人,天君大人!你们瞧,这不是万道天君大人么?”
贺诗酒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这声音她熟悉,正是今早刚一睁眼,便扑在她床边激动得呼天抢地的吴伯,“妖祖爷爷”手下负责看管她的三妖之一。
“哎呦,那还不赶快过去看看。”一个清亮的男声道。
“吴伯,我一个人推不动他,您也过来搭把手。”这回是一个细声细气的女声。
这个年轻男子叫弄弦,据说是负责给她抚琴安魂的,年纪虽轻但腿不大方便,出行得坐四轮车叫人推着。女子叫静静,负责给她端汤送水。三个都凑齐了,不用问,定是来抓她回去的。
贺诗酒腿比脑子快,早撒丫子跑出去了,心中叫苦:真是出师不利,这么巧儿就让他们给撞上了。这吴伯也是,嗓门大还喊这么大声,喊这么大声还一口气喊了三遍,该不会马上整个修真界就都知道她又回来了吧?
然而没还跑出去几步呢,前面的街道就被糊上来的人群堵了个水泄不通。这个地方既没胡同也没铺子,她只得转了个身,就近躲到了一个书摊后面,从少年摊主的肩上探出头来,偷眼朝那三妖看去。
然而,那三位并没有朝她这边追来,而是走到了一处字画摊前。吴伯站在一幅挂起的画像前,捋着一把稀疏的胡须道:“不像,一点不像,怎么画得跟个妖怪似的。”
摊主一听这话,俩眼一翻,怒道:“我跟你没仇吧?不买赶紧走,别杵这儿耽误人做生意!再说了,你怎么知道不像,难不成就你还见过万道天君?”
吴伯捋了捋胡须,笑而不语。
贺诗酒呼地松了口气,敢情虚惊一场,吴伯方才叫的是画像,并未看见她本人。
静静扯了下吴伯的衣角,依旧轻声细语,文气的连嘴都张不开似的。贺诗酒没听见她说什么,却见这两人推着四轮车方向一转,竟直挺挺地奔着她这边来了。
前面的人群仿佛被种在地上了似的,这半天一动没动。贺诗酒呼地又深吸了一口气,急中生智,掏出块银子往那少年摊主手里郑重其事地一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满脸写着“多出来的是封口费”几个字,然后挑了本蒲扇大的书,挡在了脸上,佯装遮阳,一低头,与那三位擦肩而过。那少年摊主攥着银子欲言又止,到底什么也没说。
待到走出一段距离,贺诗酒瞄见一个茶水铺子,一溜烟儿地钻了进去,捡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折腾了大半天,已是前胸贴后背,十分有必要点些吃食填一下空了十一年的肠肚。
她今日刚醒来时,静静便指挥着一众侍从端上一连串杯盘碗盏,颇为美观讲究地摆满了两排桌案,说是妖祖爷爷怕她刚醒来食欲不好,也不知什么东西进得下,索性多准备了几样。
她瞄了几眼,啧啧,帝王的御膳也不过如此,有金风玉露酒、粉蒸梅花肉、水晶桂花糕……就连茶都是雪岭青,样样都是她从前的心头好。可怕,实在是可怕,简直居心叵测!!
可惜,她忙着跑路,连一口茶都没喝上。说实话,眼下却有些后悔了。
她随便点了碗素面,等着的时候,拿起了那本刚才买来挡脸的书,随便看看。刚一把书的正面翻过来,几个不同寻常的大字撞入了她的眼:《仙门修士的一百种死法》。
当真是一本奇书……
她眉头跳了一下,翻开了封面,看了起来。
书上扉页所云,此书乃修真界一位史官编纂,里面所举事例皆是真人真事。著书之人将近三十年来修真界死了的人,但凡叫得上名字的,生平,死法,都写在上面了,这才总结出的一百种死法,可谓是探本溯源,呕心沥血。
还真是瞎猫碰着死耗子,线头掉进针眼里,歪打正着了。但凡大事,很少有不死人的,有此书在,这十一年修真界的风云变幻,可谓尽收眼底了。
这时,门口呼啦一阵风,与此同时传来一阵木头轮子滚地的闷响,那声熟悉的破锣嗓子险些炸她一个头晕眼花:“渴死了渴死了,老板,给来三碗鸭血汤。不是活够八十年的老鸭咱不要!”
“客官,您这是?”小二愣了一下,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八十年,咱爷们都指不定能活到这把年岁,何况一只鸭?您这是,想难为鸭呢还是难为小的我啊?”
“他说笑的,就是一般的鸭血,两碗就行。”弄弦道,“你这儿有花蜜茶吗?劳烦给上一壶,要贵妃蜜的。哦,就是荔枝蜜。”
吴伯道:“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净爱瞎讲究。”
弄弦抬头看他,一双狭长的眼睛泛着水光:“您有所不知,这贵妃蜜啊,调理气血,美容养颜,再适合不过,您最好也喝上一点,对皮肤很好呢。”
吴伯听他这话眉头一跳。半晌,才指着自己千沟万壑的老脸,弱声弱气道:“这么老的干皮,也能救?”
静静的嘴张了半天,也不知她说了什么,这下大家都不言语了,才听得见蚊子那么大点的动静:“我说,咱们坐下再聊,可好?不宜耽搁太久,该办的事还没着落呢。”
贺诗酒弓腰夹背地站了起来,正想瞄着他们不注意的时候直接跑路,没想到眼睁睁看着他们大咧咧地在门口那儿落座了,当起了门神。
怎么这么会找地方?她只得默默无语地转了个身,溜到了一个屏风后面的座位上。
吴伯蒲扇大的手抹了一把脸,抹出了一腔愁苦的感觉:“你们说这事儿让咱们办的,咱妖祖爷爷盼星星,盼月亮,眼巴巴地盼了这么久,简直是望穿秋水,总算熬出了头……结果呢,人让咱们给看丢了。我真是我真是,哎!”
“可不是么,”弄弦接茬道,“这怪罪下来如何是好啊?要不把我炖了吧,给他老人家补补身子。真不是吹,我那些个面脂啊玉容散可不是白敷的,用我熬的汤头,肯定一等一的鲜!”
吴伯斜眼看他:“得了吧,妖祖爷爷才不吃你这种,一身的土腥味。”
贺诗酒听了一会儿,简直啼笑皆非。心中暗暗思忖:“妖祖爷爷”这老妖怪究竟何方神圣?从前倒是没听说过。随随便便就要把手下杀了炖汤,真够凶残的。
她脑子里蓦地现出一个青面獠牙,茹毛饮血的恶妖,一不小心丑到了自己,不由得嘶地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静静笑了一下,一脸高深莫测:“我们看不住,那不是很正常,否则还是那位大人么?依我看,妖祖爷爷根本不想跟那位大人碰面。”
她顿了顿,抬眼迎上吴伯和弄弦投来的热切目光,慢悠悠道,“从前连沐浴更衣这等琐事都是他亲自做,谁碰都不放心,掐算着人快醒了却唤了我们过来照顾,这不是很奇怪么?”
什么?!
贺诗酒的脸差点都绿了。妖祖、爷爷、给她沐浴更衣……
这几个字凑到一起就够让人崩溃的了,再加上刚才脑子里诈尸一样冒出来的形象,差点一口老血喷到天上。
她拍拍胸口,安慰自己道:身死魂寂,皮囊而已皮囊而已,跟我没关系。再说了,修炼到一定程度的大人物,这等小事何需用手?嗯,肯定也没必要用眼看,总有别的办法。
静静又说了些什么,她没听清。这个很文静的姑娘看来是有个毛病,过于文静,说话不怎么张嘴,好像上下两片嘴皮黏在一起了似的,听得人耳朵累心也累。
她心里琢磨着:若是静静的猜测属实,那个妖祖爷爷费尽心机将我复活,必然是有事相求,为何避而不见?难不成还能是只想我活着,这么爱我的么?
她摇了摇头,一时半会搞不明白这老妖怪的路数,便无心再听三位胡诌,继续翻看她手中这本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