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往日清河县的人群都会在天黑之前四处散去,但是临近新元,今天县上往来行人仍然熙熙攘攘。
一些人肩挑身抗,带着走水路从码头拉来的、县上商贾老板采购的新元货物进入清河县,他们步伐轻快,一起一伏,走进了各家客店商铺。
一些人牵牛撵羊,追着从县上市集购买的、承载着未来几年农畜希望的三五只半大牛养离开了清河县,他们时而在牛羊身后放声吆喝,时而在牛羊两侧挥篙驱赶。
一些人提刀携枪,站在路旁,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路过他们身边的普通人。
“怎么看都看不出这些人中哪个能值千金啊。”其中一人目送着那些身型结实、频繁穿梭在街头巷尾的精壮挑夫,低声喃喃道。
“哎”,另一人看着那正驱赶畜群、脸上挂着憨傻笑容的农夫前后两不暇顾的狼狈姿态,同样发出了一声失落的感慨。
这时从前方走回来又一人,他舒张着巴掌,突然敲向跨坐在那人双肩之上、正附和摇头的稚气小童的后脑勺,佯斥道:“还在看什么呢!天都快黑了,收好你们那唬人的家伙,找家客栈住下再说。”
一些人汗如雨下一脸富贵相,乘着颠簸的马车,掀起轿帘,探出大半个脑袋,他一边用手中锦帕擦拭脸上的汗珠,一边对赶车的车夫说,天黑之前是赶不到清江城了,先在县里休息一晚吧。
还有一些人唇红齿白背着个破旧药箱,一会儿垂眼看看手间舆图,一会儿抬眉瞧瞧前方匾额,“过了这清河县,再往前终于就到清江城了。”目的地就在前方,长途跋涉的疲惫姿态已然消散在满脸的喜悦之中。当他快步走进县里时,在他看来眼前本应一路顺畅的平坦大道却突然多出了一个拦截他去路的低洼土坑,他当场摔向了走在前方的李清慕,药箱里的东西散落一地,但腰间那块晶莹剔透、成色上佳的碧绿玉石却是最为引人注目。
身后突然传来声响,吓得李清慕赶紧侧身一躲,一个大活人忽然就“砰”的一声倒在他的脚边。
李清慕目光惊愕、内心悸动;战战兢兢地收着手中那根刚才还在舞动的、纤细的苍黄竹条;小心翼翼地盯着眼前这个趴在地上的,乌丝茂密、形体康健的年轻小伙;他愣神半晌,他前思后想,他顾自彷徨。
听得脚边响起“噗噗”几声,见得地上人体蠕动几分,李清慕才把目光落往那四处散落的物件。
他把拾得的《针灸甲乙经》和《千金翼方》递给刚从地上坐起来的小伙,看着他药箱里另外几本《素问》《难经》等医书,上前问道:“你是去凌洲城的尚医院参加医考的吧。每年这个时候都来了好多跟你一样的人,他们科举无望就只能文医兼修另辟蹊径。你是想凭医而仕,弃医从政吧?”
“嗯?”突如其来的一番揣测盘问给眼前这面容清秀、眼神纯澈的陌生小伙听得一愣,“在下苏荃芋,西柚夏百堂的学生,是来清江城综医馆精进医术的。”
“李清慕,前青玉门末代弟子,现清河县外十里茶铺老板,”李清慕扫过小伙那真诚的目光,自我介绍道,“……之一,主要还是我师弟说了算。”
“不过这都不重要,因为我即将成为新一代的青玉门门主。”他一把拉起小伙继续说道。
见眼前小伙声洪力盛,李清慕一边拍着自己衣袖,一边调侃道:“下次可别再往地上生扑,你若是趴地上起不来,那我可要去叫人帮忙了。”
“抱歉抱歉,我下次一定看路。”小伙埋头挠挠脑袋应答道。
当小伙再抬起头时,李清慕已经走远,只隐隐约约听得他嘴里说着忠告:出门在外,小命重要。清江城离清河县还有五十里远,天黑之前是到不了的。如果不想半夜在荒地破庙露宿,更不想同野狗豺狼对扑,那晚上就在县里客栈先住,等天亮之后再出发上路。
夜幕初临,清溪客栈烛火微明。客栈在清河县的西北处,柜台朝东,南面临街。
屋内,客栈小二正立在东南方向靠近门口的木桌旁,在一碗一碗地摆放着数碗面食。
四个江湖人正落座在门口对角——西北方向的方桌四周。
其中,上北位趴在桌面酣睡。下南位俯着上身畅食。右东位提起酒壶,给身前酒碗倒上酒水,他抬眉悄悄望了一眼对面,又把酒壶前伸,偷偷往对座碗里倾倒起来。
哗啦的水流声并不值得左西位注意——他单手伏在那被细麻包裹的兵器上,正双目圆睁、杀气腾腾地盯着东南靠着门口那个方向。直到溢出酒碗的酒水顺着桌面一滴一滴地落到他的鞋尖。
鞋尖被酒水浸透,脚背的湿润感把他的注意力分散,同时也把腾腾的杀气掩息。这不合时宜的突兀感使他本能地想到是对座的右东位在搞怪。
目光回转,看见对座抬了抬手中酒碗,沿着眼前微微后倾的碗身,他注意到对面脸上那隐藏在碗后不禁上扬的嘴角。正奇疑对面为何如此高兴之时,他又目光下垂,愣愣地看着身前这满满当当,甚至还不时溢出清亮酒水的白釉酒碗。
当他目光再次上抬,只见对面假装抹了抹嘴巴并往双方桌前示意。对座碗中酒水已被一饮而尽,只剩一只空碗摆在桌前。
看着对面那强忍得意的笑容,他也只好端起这满满一大碗酒,“咕咚咕咚”闷头而尽。
见左右兄长二人都喝了,不明所以的下南位立马放下手中长筷,猛咽满嘴菜食,拿起酒碗,也跟着闷了一大口。
“身处在冬天寒冷的夜,冬月的酒水即使再烈,”李清慕手拿着那釉色泛白的空碗一阵端详,继续感叹道,“仍旧是抵不过四周环境的刺骨凉意啊。”
听见李清慕的话语,正站在他对面的柜台里、一直垂首翻看着摆在算盘旁边的账本、时而微笑、时而点头的客栈掌柜警惕地抬起了头;掌柜把目光从右往左、从屋内到门口轻轻地扫动一圈,生怕因自己这个局外人的动作稍大而破坏屋内这令李清慕后背发凉的冰冷氛围。
顺着掌柜目光。
第一桌客人只有一位,在屋内东北方向的木桌旁。客人一脸醉意却依然不尽酒兴,即使脑袋都贴到桌面了,他也要侧着脸面,嘟起嘴巴,把手中酒壶的壶嘴往自己嘴边倾斜,直到接住了那一滴一滴从壶嘴漏出的少许酒滴。
第二桌客人有四位,他们围着屋内西北处的方桌四向对坐。其中,那刚才喝了满满一大碗酒的客人一手擦着嘴边的酒痕,一手紧握着身旁麻布包裹的兵器。
那客人双眼正沿着屋内第三桌,坐在客栈柜台正前方,正提着酒壶,往碗里悠悠倒着酒水的李清慕的后背,直直地盯向对角东南靠近门口、竖着一把长刀、摊着一个包裹、摆着一顶斗笠、叠着一摞空碗的木桌旁边的,正大口大口地嗦着碗中面食的第四桌客人。
掌柜目光再往前移,扫过东南临街的窗板,跟着屋内淡黄的光影,穿过门口,落到外面街道上。
屋外,行人熙攘的热闹声响随着夜色加深而逐渐消沉下来。县上人家也都陆陆续续地关起了门窗。此时只有一人还在大街上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四处串访。
在这入夜时分,身心俱疲的年轻小伙见得前方一丝光亮,还未歇得心跳平稳、呼吸匀顺,他便立马提腿冲了过去。
“掌柜今夜可还有空房?”年轻小伙一只脚迈进门口,一只手扒着门框,快速扫视一圈屋内,欣喜又忐忑地问询道。
目光正要从门口移开,眼前就突然冒出一个人影,掌柜还没来得及开口回复,那人影立马从身上掏出一把碎银,继续说道:“没有客房,杂间也行。”
刚刚还面色深沉、一脸谨慎的客栈掌柜先是被眼前人影吓得一惊;看见白花花的银钱之后,脸色又立马由惊转喜。
见得掌柜面容舒展,小伙便握着碎银,撑着门框,继续往屋内迈进。
还没稳稳地走上两步,小伙就撞到了门口桌前突然前伸的板凳腿儿,一个踉跄扑向前方,身后铜板“哐哐哐哐”,手中碎银磕在桌上。
“虽然清溪客栈的老板是我大师兄,但我也是花钱住宿的,”李清慕把手中长筷横在身前,一枚一枚地取下串在上面的铜板,又握着拳头不紧不慢地伸手进自己怀间,对前方横趴在桌旁的小伙说道,“你的房钱,付给对面掌柜就行。”
小伙缓缓从板凳上坐起来,把整理好的药箱放在一旁,连声道:“嘿嘿,李兄,又是我,抱歉抱歉。”
他收起桌面碎银,起身去到柜台。
掌柜唤着伙计名字,“带这位公子去东面二楼的甲字房。”
“好嘞。”后院应声,一个伙计掀开帘子,从西北角落快步走进屋内。
伙计刚路过第一张客桌时,突然就被一把拦住,同时一幅画卷在他眼前慢慢展开。
“小兄弟近来可有见过此人?”
看着画卷上的背影,伙计摇摇头:“没什么印象。”
客人接着拿出一袋钱币放在桌面,他把袋子推往伙计身前,并继续说道:“小兄弟再好好想想。”
此刻伙计顺着钱袋方向,缓缓往东南门口望去,看见那正在吃面的食客;他又回头仔细看了一眼画像:画中人物背对而立,正戴着一顶斗笠,背着一个包裹,握着一把长刀……
画中人物的突出特点——斗笠、包裹、长刀……单独来看,每一个都十分普通。但是,此情此景,把所有特点都结合在一起,那就只差让门口那食欲大开的客人亲口承认画的正是他本人了。
伙计瞥见身旁客人那凌厉的双眼,只觉肩头的压力在不断加大,“他……他……他……”他双唇止不住地颤抖,生怕接下来的话语不是要他的小命,就是要别人的命!
掌柜见伙计惊恐不已,他立马从柜台出来,走向门口取下那钉在门框上的几枚铜板后,快步来到西北桌的客人身旁。
“客官莫怪,伙计还小,没有见过世面。”
“还愣着干嘛呢,客人打的赏钱你就收下,”掌柜把刚取下的几枚铜板塞到伙计那被吓得僵硬的手爪里,一边推搡,一边说道,“快去取四坛温好的花雕黄酒来,给屋里的四桌客人驱驱寒。”
掌柜从客人手里接过画卷,打眼一瞧,笑迎道:“这画卷小老儿熟悉。这几天来了好几拨客人,有男女结伴的,有俩姊同行的,也有语气细弱、身姿柔绵、眉眼哀怜、一人独身的,他们都拿着一样的画卷,问了一样的问题。”
“至于这画上的人嘛……”掌柜面色犹豫,话锋回转,“倘若此人此刻恰在此地,又倘若各位好汉能取得这榜上之人的首级,还倘若各位都能从这清溪客栈全身而退……那么恭喜各位,即刻起你们将财缘四起、名震江湖。”
话音刚落,掌柜语气又突的一沉:“但是,也必将面临被一众江湖高手群起追杀的必败局面。到时候你们要对付的可就不止是这画上的一个,而是那一群跟你们实力不相上下、甚至还超过你们的,一样能揭得这魑魅榜的厉害人物。”
“正好,温酒上来了。”
“这就给各位客官满上。”
“寒冬腊月的,这温酒不仅能驱寒气,还可以解疲乏。”
掌柜一边倒酒一边规劝道。
苏荃芋手捧着温热的酒碗,先前遍街奔访的疲惫姿态渐渐褪去,他身体舒缓,气息匀畅:“这是出门远游以来的又一次良好体验,不仅远方的东道主接待了我,而且那的客栈还有温酒相送。”
李清慕停住刚举到嘴边的酒碗,顿抬目光,缓缓瞥向邻座正饮酒下肚的苏荃芋,暗自道:“……,还真是个白面‘医’生,这四坛酒钱就是你刚刚多付的房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