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月玉影》 第1章 楔子 李清慕一手把壶小饮,一手舒臂微张,挺直腰板之际,空空的饮壶被举过头顶,上抬的双手顺势往两侧抻开,拉扯着前压的双肩,一阵高起低落的慵懒呻吟响起,他上身后仰,又惬意地躺在了座下的茶棚棚顶上。 “你歌月徘徊,你舞影零乱……”李清慕仰头望着明月,脚背还时不时地轻敲一下膝盖,真是好不清闲! “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永……”茶棚下,背身续吟的李驰在片刻迟疑后,把刚伸出去正准备叠放茶碗的手又突然收了回来,他边用一直握在另一手的抹布再次抹擦着刚刚随手收回的茶碗,边跟着手和茶碗的再次转动,启韵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徙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一手牢握抹布往右转几圈,一手紧捏碗壁往左转几圈;映着从身后棚顶缝隙漏出的缕缕余光,李驰看着刚叠放在茶桌上、泛起釉光的水润茶碗,虽然诗的意境有些孤寂,但是重点并不在此——他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似乎很是满足,上身一伏一起间,又从放有数只茶碗的木盆中拿出了下一只,继续转动着清洗起来。 陶醉于月色的李清慕觉察棚下诵吟,却因自己太过入迷而未在意。他还是低声顾自念道:“你歌月徘徊,你舞影零乱。你舞影,零乱;你歌乐,徘徊……” 透过竹林,望着天上清月,眼那隐约透着玉色的竹巅在微风的吹拂下左摆右动。这景象好似那碧玉波纹在月影前随风零乱。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能是清透玉盘在竹影后顾自徘徊。 “欸!对咯!”李清慕突的一下通了窍塞,去声道:“是清月徘徊,是玉影零乱!”他脚踏棚顶,一纵而起,如风一般倚在随势晃动的竹腰上。翠嫩青竹被势如狂风的冲击压得向前倒去,直到那带来巨大压力的重物踉跄下地,才又慢慢摇摆着恢复了挺立。 身后光点忽然变得明亮,晃得坐在棚下正躬身洗着盆中茶碗的李驰瞬间惊觉,摇曳的竹影在亮光里时而显映、时而消匿,惹得他却只好无奈地舒气一口:“修缮棚顶,二百五十文。”听得身后动静越来越远,他又赶紧回头,一边抬手遮挡顶上窟窿那来回晃动的光影,一边朝着竹林里提醒道:“白釉陶壶,一盏八十文!” 话音刚落,一道壶影泛着皎白釉光,在清亮明月下,从葱郁竹林里划出一条完美弧线,恰恰落入李驰怀间。 李驰拿起怀间饮壶,托着壶底,借着顶上亮光,时左时右地端详着白釉壶身,好像快要把壶壁看穿一般,脱口喃道:“不是你,更不是我。居然是清月,是玉影。看来至少得有半斤美酒下肚,不然我那文疏墨稀的二师兄是不会有这般奇思的。”看着李清慕深入竹林的背影,李驰又回瞧一眼手中饮壶,好奇地掂了两掂,想趁机尝下酒的滋味儿。他轻擦一圈壶身,浅抿一口壶嘴,淡啧两下嘴唇后,怅然油起——他似乎品出了今日夜风拂过林中翠绿竹叶的清寂…… 期望大打折扣,李驰愣愣地呆在原地,耷拉着肩膀,漠然地望着幽邃迷蒙的竹林深处。原本有所期待的心情像盆中茶碗一样被扣得凌乱,就连碧玉波纹后的清月都变得晦暗。映照着冷白的月光,贴挂在腰间的那块玉环也不如往常那么透亮。 不多时,李驰又自我释然了,“茶棚上哪去找酒喝,这分明就是茶啊!二师兄也是有心,居然用一普通陶壶装着比这更普通的、就像今夜水汽刚凝结在棚外竹叶上形成的露滴一样清涩的茶水,甚至还喝出了半斤美酒的成效。”他远眺着竹林里那东跳西跃的小人儿,既无奈又惋惜,摆了摆头,长叹道:“唉,我的二师兄叻……我的老冤家啊!” 你好!初来乍到,多多关照。 晋江有秃鸽,莫绝瑶华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 第2章 01·第一章 肃面侠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腰悬长剑,伫于雨中,错步而立。 侠士魏然,任由雨珠放肆拍打。地面坑洼,生出水滩密密麻麻。 他一手紧攥着剑把,一手把握着木匣。 雨越下越大,冰冷无情的雨滴一串又一串地划过面颊,他眼都不眨…… 雨滴密密匝匝,乌暗透明的水珠聚沙成塔,一颗又一颗地顺着木匣落下。 水珠滴滴答答,方圆各形的水滩一次又一次地被重重击打,荡出浪纹的频率增加…… 看来,这又将是一场江湖侠客之间不可避免的生死对决。 “上一次是黄沙扬尘,上上次是白雪漫天,这一次居然是乌雨倾盆。”李清慕紧攥剑把的手更加用力了。 尽管每次大战恶劣的天气都不一样,但对他而言,与前方江湖高手一决高下的期待就如同他此刻身处的阴冷刺骨的场景一样——从没变过:倾倒的木桩四处散落,破损的板车已停止了颠簸,残缺的墙垣似乎历经过千难万磨,那一片片本应绿荫青葱的花草树木在风雨中也不得不摇曳漂泊。 “那就来吧,三位前辈,”他抬头看向那几个黑影错落的方向,“一,二,三……四,什么?上上次来了一个,上一次来了两个,这一次竟然来了四个!”李清慕错愕片刻,对手数量超出他的期望,他那紧攥剑把的手又用力了几分。 寒雨瓢泼,并未浇灭他心怀期待的花火。 李清慕飞身向前,一柄长剑划破雨帘,剑露两刃雨珠似剪,浑乱水滩泥浪尺溅,“四位前辈,出手吧!”语气如此坚定,完全觉察不出他有丝毫怯懦。 长剑雨中疾旋,有如那百丈深海盘旋而行的迅猛苍龙,啸声震天,破开水面,煞得四周寂静一片。 仅这剑锋嗡鸣,就足以慑得敌手无一敢入三丈之内。即使有,那也只会是他们溃败的痕迹。 突然,身后“嗞嗞”作响,似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变化。 李清慕下意识地转头一看,此刻雨滴空中垂悬,自下而上,雨滴汇聚,横出一块根胚;根胚上展,生出三支冰蕊;冰蕊在根胚地裹带下一同三向扩散——一枚形近润圆、象似花瓣的冰片映入他的双眼。片刻间,冰片四散,近乎铺满整个天空;一道道刺目寒光洒出缝隙,一枚枚剔透冰片蓄势待发。一声震响之后,数枚冰片直破雨幕,冲着他的眉心极速飞来。 见势不妙,李清慕迅速挽起刚刚还疾旋的、嗡鸣的长剑,他变换步伐,他弹腿侧翻,他仰身倒行。 与此同时,萦绕四周的雨落声中逐渐混杂起了乱泥四溅的踩踏声和那叮当无序的打铁声。一直到最后一枚冰片形如耀眼光梭,飞掠他的下颌;影似锋利兵刃,划向他的鼻尖;形影交合之际,贴着他的眉眼向身后飞去。 虽然手中长剑不自主地抖动,但是李清慕毫发未伤。 他挺立身躯,一手握住手腕,一手把抖动的长剑斜在腰前,背对着那几个黑影,“不愧是好几个江湖前辈啊,对付一个籍籍无名的江湖后辈,第一招就使出全力!难不成是害怕两招就败在后辈手下?” 身后并无动静,但这片刻的歇息已足以使得那抖动的长剑跟随手腕的平静而恢复稳定。 “第二招还没来吗?那就又到我了!” 李清慕长剑一扬,剑身再露锋芒。剑势迅猛,径直指往黑影所在方向。剑鸣又起,声音在风雨中穿梭荡漾。看样子,他在躲避冰片时消耗的气力在片刻间就得到了充足的恢复。 李清慕雨中疾驰。他疑惑地看向那仅剩的一个黑影,“难道其他三个都消失在刚才的冰片中了吗?为什么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距离越来越近。他紧盯着那个黑影,观察黑影的出手时机,倘若再来一次身后突袭,也可以在第一时间做出恰当防守。 直到他看清黑影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什么?难道他一直都没出手吗?” 李清慕被如此戏耍,怒气瞬间涌上心头,“装神弄鬼,今天我定要看清你的真实面目。谁都拦不住我!天降雷电、劈我身前也不行!” 他挥剑而起,形如迅猛苍龙,长剑直指黑影面门,去剑一刃划向眉眼,回剑一刃落往鼻尖。只见身前黑影形似流水,两剑之后仍然不动如初。 他一剑高举,势如百尺瀑布,正欲劈向黑影头顶,突然一声惊响,手中长剑似被重逾千斤的力量瞬间击中,剑身猛烈震动,李清慕想要强行劈下这一剑,但是他握得越紧,震感就越强烈,直到长剑从他手中被远远弹出。 随后,一阵锥痛之感从手掌传来,仿佛人在半空失去平衡之际,双手一把抓住了满是尖刺的青茁荆条。 “打雷了!”李清慕趴伏的身躯忽的一颤,一声低呼脱口而出。 “阴雨绵绵,天刚放晴。”对面一个低沉中又带着一点稚嫩的声音应答道。 李清慕上身微屈,头枕着伸直的胳膊趴在茶桌上,一手半握着拳头伏在眉前,气语迷离地问道:“那个人呢?” 那声音答道:“茶喝了,钱付了,人自然是离开了。现在才问,估计连他们的影子都看不到了。那四个江湖人付的铜板不是还在你手中握着吗。” “我差点就看清是谁了……” “新元将近,往来过路的行人定会增加不少,没必要每个客人都去认识结交,”那声音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咱这茶棚本就四面透风,若是师兄再一剑把这棚顶给掀了,那这个月可又成了白干的一个月了。” 胳臂一阵木麻,李清慕似乎清醒许多。 他起身慵坐在桌前,一阵轻微的咯疼突然从手心传来,他摊开手掌,低头一看,现出了几个嫩红鲜印的痕迹,“不是吧,是铜板碰撞的一声惊响吧,不是在打……雷……”话没说完他就打断了思绪,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沉浸在刚才的梦境里,或者是清醒后应该庆幸雷电没有劈中自己,毕竟哪个正经人会希望梦见自己被雷劈呢。 平复好错乱的心绪后,对面那“哐当哐当”的声音都听得更加真切了。 是一个同样身着素袄、腰系灰带但脸上仍透着些许稚气的少年。他端坐在茶桌前,一手在算盘上来回盘拨,一手在旁边的空纸上写写画画。 当下并无茶客,少年的头始终没抬过一下,他一会儿偏头看向算珠,一会儿偏头看向笔尖。除了算账,他好像对周遭发生的事情都毫不关心,不过有时也会有意无意的回上一两句话。 李清慕看向对面那个忙碌而专注的少年,一颗颗圆润光滑的算珠在少年指间上下游动,一刻也不得停歇。 他再环视四周,茶碗釉色深暗,映着被清洗过的痕迹,泛着水光叠在一旁;桌面干净整洁,水痕印迹均匀,明显也被清理打扫过;就连凳子都齐整地摆在那里,丝毫看不出刚刚才有人使用了它。 他往旁边慢慢挪动两个身位,眼前炉灶内的炭火被一层白灰包裹着,空空的灶膛内偶尔才闪烁一下黯淡的红光,他稍显怀疑地悄悄伸手探向炉灶上的茶壶,指背一触到壶体就立马收了回来,看来水也已经烧开。 他又顾自四处望了望,好像他能做的事情都已被人提前做好。除了他那认真忙着手头事务的师弟一直没有抬头看向这里。 为了打破这看似一切都理所应当的合理性,他清了清嗓子,把目光投往少年的上眼睑,试探道:“咳咳,这个……新元将近,往来茶客真是多了不少哈,咱是被累……得,睡着了……吧……” 少年并未抬头,也没有回复,可能是李清慕语速时快时慢,导致他没有听得太清? 清脆的算珠撞击声和沙沙的纸张翻阅声在寂冷的空气中此起彼伏。 一阵忙碌之后,少年抬起头,长舒一口气:“终于算完了,”他脸上洋溢着丰收的笑容,高声道,“自从师父出门后,咱们在这两年多得时间里,总计盈利为一百零八贯又一百六十七钱。” “一百多贯钱!” 李清慕也顾不上刚才的尴尬了。 他掌拍桌面,提腿翻身,背靠桌沿,一手手肘弯曲,支在陈旧的桌面,一手手臂上扬,指向暗沉的天空;他仰头望着远方,一脸欣喜道:“三年约期将近,咱们已提前完成约定条件,只等师父回来,我就去闯荡江湖。重振青玉门指日可待!以后我就是青玉门新一代门主!” 他又转身回来,手臂前伸,指向少年:“而你,我的好师弟,你就是青玉门门主钦点大执事!” 比起李清慕的激动,少年则稍显平和:“师娘说青玉门早就不在了,钦点执事我也没啥兴趣,游历江湖的时候,二师兄带上我就行。” 终于可以去看看传说中的江湖了,但是一想到师父多年来的约束,少年心中对期望将要实现的喜悦还是会夹带着一丝对前路仍然未知的迷茫,他心中暗自道:“十几年一直都没出过清江城地界。以前师父都以我们不能照顾好自己为由不让出去,这一次提前完成约定条件,师父他不会有什么反对的理由了吧。” “那是当然。我的江湖成名之路,你就是见证者,少了你可不行,我的好师弟。”李清慕一口应到。 片刻的沉思立马被李清慕突然发出的声音打断。 “欸,对了,二师兄,师姐回来了,”少年眼神往李清慕身后示意,“她好像还给你留了什么东西。” “师妹回来了?”李清慕顺着少年目光,把头往后转,看向身旁的木柱——几枚形似梅花瓣、成色亮银的圆片有上有下、错落有致地钉在那里,“一、二、三,”他一枚一枚地点好数量后,轻声道,“三枚花瓣,没啥大事,应该是又要分享她从江湖先生那里听来的一些轶闻趣事。”“或者师妹只是想通知一声,说她回来了?”李清慕也拿不准,毕竟见“花”如见人已成惯例,至于这数量嘛,他也没见过多的时候。 但是,眼前“花瓣”仿佛给人一种独特的熟悉之感,李清慕又仔细地瞧了瞧那钉得笔直、形状润圆、带着花蕊像梅花瓣一样的亮银铁片,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问道:“这该不会是我睡着时钉上去的吧。” 少年目光落到李清慕身上,点了点头:“从师姐马背上飞出来的。” “师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李清慕自顾自地琢磨着,“那些凝雨成兵的招式是不是也太夸张了。” 他又转念一想:“这么夸张的招式都伤不到我,那我岂不是江湖再无敌手……”想着想着,就不自主地扬起嘴角,露出一副令人难以琢磨、谜一般的微笑。 一想到远方那未知的前路,再看看眼前这一脸痴醉的二师兄,少年的无奈之情溢于言表。他一声唤醒了这自我陶醉的李清慕,催促道:“二师兄赶紧去吧,别去晚了又拿我当挡箭牌。” 第3章 02 天色渐暗,往日清河县的人群都会在天黑之前四处散去,但是临近新元,今天县上往来行人仍然熙熙攘攘。 一些人肩挑身抗,带着走水路从码头拉来的、县上商贾老板采购的新元货物进入清河县,他们步伐轻快,一起一伏,走进了各家客店商铺。 一些人牵牛撵羊,追着从县上市集购买的、承载着未来几年农畜希望的三五只半大牛养离开了清河县,他们时而在牛羊身后放声吆喝,时而在牛羊两侧挥篙驱赶。 一些人提刀携枪,站在路旁,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路过他们身边的普通人。 “怎么看都看不出这些人中哪个能值千金啊。”其中一人目送着那些身型结实、频繁穿梭在街头巷尾的精壮挑夫,低声喃喃道。 “哎”,另一人看着那正驱赶畜群、脸上挂着憨傻笑容的农夫前后两不暇顾的狼狈姿态,同样发出了一声失落的感慨。 这时从前方走回来又一人,他舒张着巴掌,突然敲向跨坐在那人双肩之上、正附和摇头的稚气小童的后脑勺,佯斥道:“还在看什么呢!天都快黑了,收好你们那唬人的家伙,找家客栈住下再说。” 一些人汗如雨下一脸富贵相,乘着颠簸的马车,掀起轿帘,探出大半个脑袋,他一边用手中锦帕擦拭脸上的汗珠,一边对赶车的车夫说,天黑之前是赶不到清江城了,先在县里休息一晚吧。 还有一些人唇红齿白背着个破旧药箱,一会儿垂眼看看手间舆图,一会儿抬眉瞧瞧前方匾额,“过了这清河县,再往前终于就到清江城了。”目的地就在前方,长途跋涉的疲惫姿态已然消散在满脸的喜悦之中。当他快步走进县里时,在他看来眼前本应一路顺畅的平坦大道却突然多出了一个拦截他去路的低洼土坑,他当场摔向了走在前方的李清慕,药箱里的东西散落一地,但腰间那块晶莹剔透、成色上佳的碧绿玉石却是最为引人注目。 身后突然传来声响,吓得李清慕赶紧侧身一躲,一个大活人忽然就“砰”的一声倒在他的脚边。 李清慕目光惊愕、内心悸动;战战兢兢地收着手中那根刚才还在舞动的、纤细的苍黄竹条;小心翼翼地盯着眼前这个趴在地上的,乌丝茂密、形体康健的年轻小伙;他愣神半晌,他前思后想,他顾自彷徨。 听得脚边响起“噗噗”几声,见得地上人体蠕动几分,李清慕才把目光落往那四处散落的物件。 他把拾得的《针灸甲乙经》和《千金翼方》递给刚从地上坐起来的小伙,看着他药箱里另外几本《素问》《难经》等医书,上前问道:“你是去凌洲城的尚医院参加医考的吧。每年这个时候都来了好多跟你一样的人,他们科举无望就只能文医兼修另辟蹊径。你是想凭医而仕,弃医从政吧?” “嗯?”突如其来的一番揣测盘问给眼前这面容清秀、眼神纯澈的陌生小伙听得一愣,“在下苏荃芋,西柚夏百堂的学生,是来清江城综医馆精进医术的。” “李清慕,前青玉门末代弟子,现清河县外十里茶铺老板,”李清慕扫过小伙那真诚的目光,自我介绍道,“……之一,主要还是我师弟说了算。” “不过这都不重要,因为我即将成为新一代的青玉门门主。”他一把拉起小伙继续说道。 见眼前小伙声洪力盛,李清慕一边拍着自己衣袖,一边调侃道:“下次可别再往地上生扑,你若是趴地上起不来,那我可要去叫人帮忙了。” “抱歉抱歉,我下次一定看路。”小伙埋头挠挠脑袋应答道。 当小伙再抬起头时,李清慕已经走远,只隐隐约约听得他嘴里说着忠告:出门在外,小命重要。清江城离清河县还有五十里远,天黑之前是到不了的。如果不想半夜在荒地破庙露宿,更不想同野狗豺狼对扑,那晚上就在县里客栈先住,等天亮之后再出发上路。 夜幕初临,清溪客栈烛火微明。客栈在清河县的西北处,柜台朝东,南面临街。 屋内,客栈小二正立在东南方向靠近门口的木桌旁,在一碗一碗地摆放着数碗面食。 四个江湖人正落座在门口对角——西北方向的方桌四周。 其中,上北位趴在桌面酣睡。下南位俯着上身畅食。右东位提起酒壶,给身前酒碗倒上酒水,他抬眉悄悄望了一眼对面,又把酒壶前伸,偷偷往对座碗里倾倒起来。 哗啦的水流声并不值得左西位注意——他单手伏在那被细麻包裹的兵器上,正双目圆睁、杀气腾腾地盯着东南靠着门口那个方向。直到溢出酒碗的酒水顺着桌面一滴一滴地落到他的鞋尖。 鞋尖被酒水浸透,脚背的湿润感把他的注意力分散,同时也把腾腾的杀气掩息。这不合时宜的突兀感使他本能地想到是对座的右东位在搞怪。 目光回转,看见对座抬了抬手中酒碗,沿着眼前微微后倾的碗身,他注意到对面脸上那隐藏在碗后不禁上扬的嘴角。正奇疑对面为何如此高兴之时,他又目光下垂,愣愣地看着身前这满满当当,甚至还不时溢出清亮酒水的白釉酒碗。 当他目光再次上抬,只见对面假装抹了抹嘴巴并往双方桌前示意。对座碗中酒水已被一饮而尽,只剩一只空碗摆在桌前。 看着对面那强忍得意的笑容,他也只好端起这满满一大碗酒,“咕咚咕咚”闷头而尽。 见左右兄长二人都喝了,不明所以的下南位立马放下手中长筷,猛咽满嘴菜食,拿起酒碗,也跟着闷了一大口。 “身处在冬天寒冷的夜,冬月的酒水即使再烈,”李清慕手拿着那釉色泛白的空碗一阵端详,继续感叹道,“仍旧是抵不过四周环境的刺骨凉意啊。” 听见李清慕的话语,正站在他对面的柜台里、一直垂首翻看着摆在算盘旁边的账本、时而微笑、时而点头的客栈掌柜警惕地抬起了头;掌柜把目光从右往左、从屋内到门口轻轻地扫动一圈,生怕因自己这个局外人的动作稍大而破坏屋内这令李清慕后背发凉的冰冷氛围。 顺着掌柜目光。 第一桌客人只有一位,在屋内东北方向的木桌旁。客人一脸醉意却依然不尽酒兴,即使脑袋都贴到桌面了,他也要侧着脸面,嘟起嘴巴,把手中酒壶的壶嘴往自己嘴边倾斜,直到接住了那一滴一滴从壶嘴漏出的少许酒滴。 第二桌客人有四位,他们围着屋内西北处的方桌四向对坐。其中,那刚才喝了满满一大碗酒的客人一手擦着嘴边的酒痕,一手紧握着身旁麻布包裹的兵器。 那客人双眼正沿着屋内第三桌,坐在客栈柜台正前方,正提着酒壶,往碗里悠悠倒着酒水的李清慕的后背,直直地盯向对角东南靠近门口、竖着一把长刀、摊着一个包裹、摆着一顶斗笠、叠着一摞空碗的木桌旁边的,正大口大口地嗦着碗中面食的第四桌客人。 掌柜目光再往前移,扫过东南临街的窗板,跟着屋内淡黄的光影,穿过门口,落到外面街道上。 屋外,行人熙攘的热闹声响随着夜色加深而逐渐消沉下来。县上人家也都陆陆续续地关起了门窗。此时只有一人还在大街上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四处串访。 在这入夜时分,身心俱疲的年轻小伙见得前方一丝光亮,还未歇得心跳平稳、呼吸匀顺,他便立马提腿冲了过去。 “掌柜今夜可还有空房?”年轻小伙一只脚迈进门口,一只手扒着门框,快速扫视一圈屋内,欣喜又忐忑地问询道。 目光正要从门口移开,眼前就突然冒出一个人影,掌柜还没来得及开口回复,那人影立马从身上掏出一把碎银,继续说道:“没有客房,杂间也行。” 刚刚还面色深沉、一脸谨慎的客栈掌柜先是被眼前人影吓得一惊;看见白花花的银钱之后,脸色又立马由惊转喜。 见得掌柜面容舒展,小伙便握着碎银,撑着门框,继续往屋内迈进。 还没稳稳地走上两步,小伙就撞到了门口桌前突然前伸的板凳腿儿,一个踉跄扑向前方,身后铜板“哐哐哐哐”,手中碎银磕在桌上。 “虽然清溪客栈的老板是我大师兄,但我也是花钱住宿的,”李清慕把手中长筷横在身前,一枚一枚地取下串在上面的铜板,又握着拳头不紧不慢地伸手进自己怀间,对前方横趴在桌旁的小伙说道,“你的房钱,付给对面掌柜就行。” 小伙缓缓从板凳上坐起来,把整理好的药箱放在一旁,连声道:“嘿嘿,李兄,又是我,抱歉抱歉。” 他收起桌面碎银,起身去到柜台。 掌柜唤着伙计名字,“带这位公子去东面二楼的甲字房。” “好嘞。”后院应声,一个伙计掀开帘子,从西北角落快步走进屋内。 伙计刚路过第一张客桌时,突然就被一把拦住,同时一幅画卷在他眼前慢慢展开。 “小兄弟近来可有见过此人?” 看着画卷上的背影,伙计摇摇头:“没什么印象。” 客人接着拿出一袋钱币放在桌面,他把袋子推往伙计身前,并继续说道:“小兄弟再好好想想。” 此刻伙计顺着钱袋方向,缓缓往东南门口望去,看见那正在吃面的食客;他又回头仔细看了一眼画像:画中人物背对而立,正戴着一顶斗笠,背着一个包裹,握着一把长刀…… 画中人物的突出特点——斗笠、包裹、长刀……单独来看,每一个都十分普通。但是,此情此景,把所有特点都结合在一起,那就只差让门口那食欲大开的客人亲口承认画的正是他本人了。 伙计瞥见身旁客人那凌厉的双眼,只觉肩头的压力在不断加大,“他……他……他……”他双唇止不住地颤抖,生怕接下来的话语不是要他的小命,就是要别人的命! 掌柜见伙计惊恐不已,他立马从柜台出来,走向门口取下那钉在门框上的几枚铜板后,快步来到西北桌的客人身旁。 “客官莫怪,伙计还小,没有见过世面。” “还愣着干嘛呢,客人打的赏钱你就收下,”掌柜把刚取下的几枚铜板塞到伙计那被吓得僵硬的手爪里,一边推搡,一边说道,“快去取四坛温好的花雕黄酒来,给屋里的四桌客人驱驱寒。” 掌柜从客人手里接过画卷,打眼一瞧,笑迎道:“这画卷小老儿熟悉。这几天来了好几拨客人,有男女结伴的,有俩姊同行的,也有语气细弱、身姿柔绵、眉眼哀怜、一人独身的,他们都拿着一样的画卷,问了一样的问题。” “至于这画上的人嘛……”掌柜面色犹豫,话锋回转,“倘若此人此刻恰在此地,又倘若各位好汉能取得这榜上之人的首级,还倘若各位都能从这清溪客栈全身而退……那么恭喜各位,即刻起你们将财缘四起、名震江湖。” 话音刚落,掌柜语气又突的一沉:“但是,也必将面临被一众江湖高手群起追杀的必败局面。到时候你们要对付的可就不止是这画上的一个,而是那一群跟你们实力不相上下、甚至还超过你们的,一样能揭得这魑魅榜的厉害人物。” “正好,温酒上来了。” “这就给各位客官满上。” “寒冬腊月的,这温酒不仅能驱寒气,还可以解疲乏。” 掌柜一边倒酒一边规劝道。 苏荃芋手捧着温热的酒碗,先前遍街奔访的疲惫姿态渐渐褪去,他身体舒缓,气息匀畅:“这是出门远游以来的又一次良好体验,不仅远方的东道主接待了我,而且那的客栈还有温酒相送。” 李清慕停住刚举到嘴边的酒碗,顿抬目光,缓缓瞥向邻座正饮酒下肚的苏荃芋,暗自道:“……,还真是个白面‘医’生,这四坛酒钱就是你刚刚多付的房钱。” 第4章 03 夜色加深,屋内烛光显得更加明亮。 客栈掌柜一边搬动着门板,一边侧身说道:“这么多年来,魑魅榜放过很多次,但是每次赏金只有百来两。而这赏金上千两的情况至今只有两次!” 门口的客人似乎耳背,并没有对门板反复碰撞身前门框发出的“哐当”声响作出任何反应,他只顾自己饮酒,也没有在意掌柜在说些什么,更加没有对掌柜投来的目光加以回应。 东北桌的客人撑着桌面,慢慢起身,面朝东北,摇摇晃晃地走向前方角落,突然片刻停顿之后又回到桌旁。他一手捧着酒坛,一手扶着窗板,心满意足地踉跄进了后院。很明显,他的注意力全在酒坛上,而不是掌柜刚才说的话,更不是掌柜从东南门口移到东北角落的目光。 倒是剩下的两桌客人听得还算认真,尤其是那眼巴巴望着自己、刚付了一把碎银身着本地衣物的外邦小哥,掌柜便继续说道: “第一次是十几年前,南橘、北枳两国大战之初,南橘有一江湖剑客,持剑千里,北入敌境。 相传那天,剑客一人一剑,伫立在北枳大军驻地。他气似汹涌洪流,势如巍峨泰山,震慑得身前数万敌兵无不连连畏退,仿佛顷刻就要将渺小的敌人吞没在无边无垠的滚滚江河里、倾压在浮云蔽日的岌岌崇山下、湮灭在家仇国恨的腾腾煞气前。 天空刹时乌云密布,忽有疾风乍起,突又疾风骤息。只见他风起入敌营,又见他风息取敌首,却未见他何时离开。 不久之后,有一死讯从敌营传出——被刺杀的是刚从南北归的北枳少年英才,也是手握重兵的北枳亲王的独子,更是未来北枳大军元帅之位的有力争夺者。 从此,魑魅榜上就出现了第一个能值五千金的目标。但是,他的悬赏画像却一直没人见过。 据说当时即使有人在他剑下生还,也都如见鬼怪一般,皆被吓得胆裂心颤,落得一生疯疯颠颠。 又据说那是北枳王子刚从南北归,身边并无大军,只有十数精锐。利剑之下,无一活口。最后,剑客背着迎主追兵的箭雨,一路往南,冲出一条生路。 所以,没人能记得他长什么样,亦或是根本没有活人见过他的样子。以至后来的魑魅榜上只写了‘青风剑客——五千金’这几个字。 但是,为什么身为北枳大军将领的亲王独子会在两军交战之初离营南下?又为什么身为南橘无名无姓、无相无貌的江湖剑客不惜追击千里也要取其性命?这些就不得而知了。” 掌柜拿起桌上酒碗刚想缓解口中干渴,却被醉意朦胧的苏荃芋一把抓住手腕,苏荃芋脱口追问道:“那第二次呢?” 没想到苏荃芋虽是西柚人,但南橘和北枳的江湖故事他听得还挺“认真”,又连忙问起关于魑魅榜上第二个能值千金的故事。 “这第二次嘛……” 掌柜因收获一枚听书小迷弟而心生喜气。他往嘴里灌上一口醉花雕,把手盖在桌面,又接着说道: “第二次便是现在,赏金三千两。至于这悬赏何人,又所为何事,虽实不得知,却适有眉目。 因为,南橘即将发生两件震动朝堂的大事。 一是,当朝奸佞、皇帝业师、外交重臣蔺藏远,重病缠身、卧榻难起,已无法在朝参政继续左右军、民政事,不日之后,必定告病归乡。 二是,当朝皇帝有心无力,徒劳无功,年近天命终无子嗣,再三思虑,几经斟酌,反复权衡,最后决定传位于后侄。 侄辈人选有二,两人皆是英俊之才。 其一人处变不惊、仁义两全,正是这清河县外五十里的清江城主——清安郡王。 另一人快意洒脱、忠勇机辩,深得皇帝后宫宠爱,朝中群臣更是对其大加扶持,极力保其争得太子储君之位。 而这群臣之首便是那权势滔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中重臣、奸佞帝师——蔺藏远。蔺藏远擅权,独断政务十数年,朝中亲信无数,势力盘根错节。 奸佞彼盛,权倾朝野,残暴嗜血。在朝勾结外敌、谄君媚上、拔己罢异、通其党羽、大兴冤狱、迫害忠良;在野派兵巡查街市,凡不言其忠者,不辩忠为奸者,皆押往大狱诛杀。 奸佞时衰,有史、事为证,其奸之名,必定使其遗臭万年;若再辅以物证,更能予以致命一击,当下即可将其诛之杀之,其后人亦不可能再世袭权位、独断专行、祸国殃民、残害中兴。 恰时,不管是江湖白身,还是忠义进士,或者是利欲熏心、蛇鼠一窝的奸佞小人,甚至是那些鼠目寸光、自私自利、尸位素餐、荒政愚民、避重就轻、是朝中之臣却失责于民间百姓的墙头稗草都必有行动。 而这被悬赏的目标必定有能将那在北枳兵败之时,以南橘奸佞之实,仍行北枳奸细之事,使致南橘扭胜为败之局,是以北枳奸细之人一击毙命的物信。 所以,魑魅榜上出现第二个千金目标的缘由定与此有关!” 片刻停顿之后,掌柜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发现自己的业务能力似乎又精进了几分。虽然这些故事都是流传在民间的江湖传闻,但是他不觉得自己是在忽悠眼前这位外邦小哥。 突然,正趴在桌面、醉意深沉的苏荃芋应声拍桌而起,“那罪大恶极之人的顶头上司也必定是那昏庸无能、荒淫无道之徒!”说罢,一阵烈酒的后劲冲上脑门,苏荃芋不得不强忍着睡意,一手垫着锥痛难忍的脑袋,一手不停地揉搓着另一侧的太阳穴,他痛苦地伏在木桌上,是想睡却头疼得睡不着,是想醒又人醉得起不来。 掌柜眼望四周,见门窗已然关好,透过身前仅亮着的一盏烛台,确认屋内只剩他和苏荃芋二人,不,是意识清醒的只剩他一人。他举起酒碗,饮一口下烈酒,语重心长道:“还真是初入江湖,有那股初生牛犊的莽劲儿。有气当场撒,不委屈自己是件好事。但是,事事都想让自己如意,那可真是件美事!” “朝堂风波动荡,江湖局势迷离,当今世道,风雨欲来,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路要走,而你我这样的外邦人,学好本事、做好营生才是自己的坦荡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