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的铜铃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碎的声响,雨霁初晴,檐角犹滴。
叶燃尘一大早就进了萧寒声的屋子,到现在还没出来。
于是,房门外便多了三只耳朵——三个人鬼鬼祟祟地贴着门缝,屏住呼吸,活像偷听墙角的猫。
沈知微站在廊下,看着他们这副模样,忍不住扶额叹气。
青石板上还积着浅浅的水洼,倒映出那三人弯腰弓背的影子,显得滑稽又好笑。
一阵穿堂风掠过,掀起沈知微的衣角,他眉间微蹙,眼底浮起一丝无奈的笑意,昨日,晏无咎又问了她一遍:"为什么非要一条道走到黑?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肯回头?"
她确实回答了。只是那声音太轻,像一片枯叶坠入深潭,连涟漪都没能泛起。
黑暗吞没了她的答案,也吞没了所有可能的回应。
不是不想回头。只是回头望时,身后早已没有退路。
深渊始终如影随形,倒不如继续向前走——至少前方还有自欺欺人的余地,骗自己说或许再走两步就能遇见光。
只是有些路,一旦踏上,便再难回头。
她不是不愿停下,而是不敢——怕一回头,连这点自欺欺人的勇气,也会溃散成灰。
沈知微踏着薄暮推开柴扉时,即明正趴在阿九膝头啃肉脯,见他来了,尾巴在青砖地上扫出半道弧线,终究没挪窝。
阿九挠了挠狗耳朵:"它这几日总蹲在门口等。"
檐下风灯晃了晃,照见沈知微衣襟上未干的酒渍——约莫又是拿剑换了坛烈酒。
她蹲下身,即明便叼着肉脯蹭过来,尾巴摇得欢实,却不忘回头瞧阿九一眼。
那瘦削的身影在门廊下顿了顿,喉结滚动了几番,才从唇齿间挤出几个零落的音节:"你...你...你们...回...回来了。"
阿九的结巴是造物主在他唇齿间埋下的谶语,每个音节都要在声带褶皱里经历漫长的朝圣,他生来便带着灵根,那本该是上天的馈赠,却成了最残酷的玩笑——灵脉淤塞,真气涣散,任他如何努力,终究无法踏入修行之门。
镇上的孩子常学他说话,把那些破碎的音节当作笑料。
阿九不恼,只是沉默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块黯淡的玉佩——那是他唯一从家族带来的东西,如今连一丝灵气也无。
有时,他站在山脚下,望着云雾缭绕的峰顶,那里有修士御剑而过的残影。
风掠过他的衣角,带不走他喉咙里那些卡住的字句,也带不走他骨子里那份无用的天赋。
沈知微斜倚在柱子上,手指间捻着一片将落未落的梧桐叶。
"阿九,"她忽然出声,惊飞了檐角打盹的麻雀,"你躲了我三旬零七日。"
阿九的喉头动了动,那些横冲直撞的字眼在舌根底下翻跟头。
沈知微却已经踱到他跟前,发梢沾着晚照,像是淬了金粉的蛛丝。
“今晚..."她忽然伸手拂去他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三日醒的馄饨摊还开着。"
阿九望着她睫毛投在脸颊上的阴翳,想起幼时在祠堂见过的绢画——画上的神仙也是这样,明明近在咫尺,衣袂却永远飘在凡人够不着的地方:“还是是去鬼舔油吧,那那那里太贵了”
沈知微指尖摩挲着剑穗上的旧玉扣:“最近有钱别担心”
阿九盯着自己磨出毛边的袖口,声音闷在衣领里:"你们剑修不都把钱喂了本命剑?上回见萧兄连剑鞘裂了都..."话没说完,被檐角铜铃叮当声掐断了尾音。
陆离斜倚在门框上,转着笛子,阳光在他衣襟上碎成细小的金箔。他唇角一挑,径直跨过门槛:"这是要去哪儿啊?"指尖转着半块玉佩,"沈师姐,带我一个呗。"
沈知微的眉尖轻轻一蹙,像宣纸上洇开的墨痕。她侧首看向阿九,耳坠在暮色里晃出细碎的光晕:"你觉得呢?"
阿九的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巷口飘来桂花酿的香气,混着陆离身上淡淡的檀腥味。
他喉头滚了滚,字句在齿间磕绊了许久才落地:"你...说可以...就可以。"
沈知微忽然别过脸去。檐角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盖过了她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陆离的笑凝在嘴角,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笛子"嗒"地一声扣在了掌心:“走”
陆离是晏无咎钉在沈知微命数里的一枚暗桩。这事像青瓷釉下的冰裂纹,明明就在那里,偏生谁都不能说破,他只能每次在晏无咎交代的时候叹口气。
沈知微踏着青石板上的水洼前行,每一步都惊碎水中倒映的残月。
阿九跟在她身后三步之遥,即明的爪子踩出水花,在巷弄里荡开细密的回音。
陆离的笛子不知何时已握在手中,玉质笛身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就是前面了。"阿九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日流畅些许,像是即将面对熟悉之地的短暂勇气。
巷子尽头挑着一盏褪色的红灯笼,灯罩上沾满经年的油污,在风中摇晃时发出吱呀声响。
灯笼下歪斜的木匾上,"鬼舔油"三个字已被烟火熏得模糊不清,那"鬼"字最后一勾却格外锋利,像是要划破看客的眼皮。
沈知微在门前驻足。从门缝里溢出的浊气混着劣酒、腐油与汗酸的味道,让她本能的想要后退。
但阿九已经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这世上最脏的油,最浊的酒,最苦的命,都在这儿了。"
陆离笛子轻轻点了点她的肩胛骨,"师姐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沈知微的指尖划过腰间剑柄上缠着的旧穗子,那玉扣已经磨得发亮。
她抬脚踏入门槛,靴底立刻黏上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污浊。
酒肆内比想象中更加昏暗。
十几张油腻的方桌挤在不足三十步见方的空间里,每张桌子周围都蜷缩着形形色色的食客——如果那些佝偻的身影还能被称为"客"的话。
角落里,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正将脸埋在一只豁口的粗瓷碗里。他喝得极慢,每一口都要在嘴里含上许久才舍得咽下。
那碗里盛的阴沟酿是用酒糟和街边阴沟水兑出来的浊液,每天只卖三个铜板一碗。
"醉着比醒着强。"男人突然抬头,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沈知微,"醒着就得想——想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他说完又趴回桌上,很快响起鼾声,沈知微半晌才低声道:"可醉得再深,终究要醒的。"
即明的尾巴突然僵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
阿九顺着它的目光看去,在灶台旁的阴影里,一个瘦得脱形的女人正用指尖刮着碗底最后一点油星,抹进身边孩童的嘴里。
那孩子约莫三四岁,眼睛大得吓人,却安静得出奇。
"哑寡妇。"陆离低声道,"带着孩子在这儿三年了,只买得起半碗剩饭,有人问她为什么不去讨饭——"他指了指自己的舌头,"早被债主割了。"
沈知微的剑穗无风自动。
她修长的手指按在桌沿,指节发白。
这张桌子不知经历过多少食客,木质已经被油污浸透,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诡异的暗红色。
跑堂的跛脚少年端来三碗杂粮面,汤里漂着几星可疑的油花。
阿九将自己的面分了一半给即明,狗儿嗅了嗅,却反常地没有立即进食。
"吃吧。"邻桌一个缺了门牙的老者咧嘴笑道,"吃完了就知道——饿死比疼死舒服。"
陆离的笛子在桌面上轻轻一敲,三只粗瓷碗同时转了半圈。"师姐确定要在这里用饭?"
他的目光扫过角落里几个形迹可疑的食客,“剩骨汤的香味可不太好闻。"
正说着,跑堂少年端着一口铁锅从后厨出来,锅里翻滚着浑浊的汤汁,隐约可见几根被啃得精光的骨头。
那汤是用全天客人吃剩的骨头回锅熬煮的,偶尔能捞出半截发黑的指甲。
沈知微微微蹙眉:“小二,这样不太好吧”
"都是命,谁比谁干净?"跑堂少年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
阿九盯着碗里漂着的油星,突然道:"人活着……是不是就像这油?熬干了,就没了。"
沈知微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细碎的阴影。她想起师尊曾说过的话——修真者当超脱凡尘,不染因果。
可眼前这些佝偻的身影,这些被榨干最后一滴油水的生命,难道就不是天道的一部分?
"这儿的油,"她轻抚即明竖起的耳朵,"是从坟头灯、泔水桶、死人衣服上刮来的。"
陆离突然冷笑:"因为这世道,能活下来的人,早就把良心熬成油了。"
角落里传来碗碟破碎的声音。哑寡妇的孩子打翻了空碗,正惊恐地看着突然站起的沈知微。
女修腰间的长剑不知何时已经出鞘三寸,剑锋映着灶台的火光,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师姐。"陆离的手按在她的剑柄上,声音里带着少有的严肃,"晏师兄让我看着你。"
沈知微眉皱的更深了:"看着什么?"她反问,"看着这些被修真界遗忘的蝼蚁如何苟延残喘?还是看着我何时会道心崩溃?"
阿九的筷子停在半空。他腰间的玉佩突然闪过一丝微光——那块早已失去灵气的家族信物,此刻竟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即明猛地抬头,犬齿间发出威胁的低吼。
酒肆里的嘈杂声突然消失了。
沈知微转头看向门口——那里本应是夜色笼罩的巷弄,此刻却变成了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那黑暗如有实质,正缓慢地向屋内蔓延。
"永夜墟......"陆离的笛子横在胸前,玉质的表面浮现出诡异的纹路,"怎么会在这里出现?我们进到永夜墟了"
跑堂少年手中的铁锅砰然落地,剩骨汤泼洒在地上,竟化作一道道细小的黑影钻入地缝。
角落里醉醺醺的食客们突然集体抬头,他们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同样的、不自然的灰白色。
阿九结结巴巴地想说些什么,却被即明突如其来的狂吠打断。
灵犬的毛发根根竖立,对着那片蔓延的黑暗龇牙咧嘴。
沈知微的剑终于完全出鞘。剑锋划过空气时带起的不是风声,而是一连串细小的、如同冰晶破碎般的声响。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鬼使神差地跟着阿九来到这个肮脏的酒肆——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她。
"人总得骗自己。"她轻声说,剑尖指向那片吞噬光明的黑暗,"说再熬一熬,明天会好......"
黑暗中传来黏腻的蠕动声,像是无数湿滑的触须在石板路上拖行。
陆离的笛子已经凑到唇边,吹出的却不是一个音,而是一连串支离破碎的、如同呜咽般的气音。
阿九的玉佩突然变得滚烫。他低头看去,只见那早已黯淡的玉面上,正缓缓浮现出一行古老的铭文:
"深渊不在远方,而在人心最暗处。"
即明猛地扑向黑暗,却在接触的瞬间被弹了回来,落地时化作一尊石像。
阿九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那声音竟异常流畅:
"它一直在这里!鬼舔油就是永夜墟的入口!"
沈知微的剑光如雪,劈向那片吞噬灵犬的黑暗。
在剑锋触及黑暗的瞬间,她看到了无数张扭曲的面孔——那些都是曾经在鬼舔油酒肆里耗尽生命的食客,他们的痛苦、绝望与不甘,早已成为永夜墟最好的养料。
陆离的笛声突然变得清晰起来。那旋律沈知微从未听过,却莫名熟悉,像是深埋在血脉中的记忆被突然唤醒。
笛声所过之处,黑暗如潮水般退却,却又在下一刻更汹涌的姿态反扑。
"师姐!"陆离的嘴角渗出血丝,"先破局”
他的话戛然而止。一只苍白的手从黑暗中伸出,轻轻按在了他的笛子上。那手形优美如白玉雕琢,却带着死亡般的寒意。
"多好的笛声啊。"一个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响起,"可惜吹笛的人,心已经不干净了,玄煞"
陆离怔在原地,心中骤然一紧——这世间不该有人知晓他的真名。
他对外宣称闭关隐修,实则早已改头换面,连名姓都尽数更换,将手中事务悉数托付给了至亲之人。
沈知微的剑锋转向那只手,却在半途被无形的力量阻滞。
她看到黑暗中缓缓浮现出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晏无咎,却又不是。
这张脸上带着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慈悲的微笑。
"知微,"那个有着晏无咎面孔的东西轻声道,"你终于来找我了。"
阿九的玉佩在这时轰然碎裂。飞溅的玉片中,一道金光直射黑暗中心。
沈知微趁机挥剑斩下,剑锋所过之处,黑暗如绸缎般被撕裂,露出后面——
不是预想中的酒肆墙壁,而是一片无垠的星空。
那星空倒悬如瀑,星辰排列成诡异的图案,像是某种古老的预言。
"看啊,"那个声音叹息道,"多美啊。"
这里我解释一下,永夜墟是一共三到五层,第一层是混沌什么都没有,如果运气好破开两层后就看到真正的时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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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深渊不在远方,可回头已无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