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寒声回来时,身上还沾着未散的夜露。他倒在榻上,阖眼便再无声息,仿佛一尾沉入深海的鱼,连呼吸都淡得近乎于无。
叶燃尘坐在他榻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暗绣的云纹,目光却始终未从他脸上移开。
陆离抱笛子倚在窗下,半张脸浸在阴影里,偶尔抬眼,视线掠过榻上的人,又低垂下去,像在数地上的尘灰。
里屋的灯烛燃得久了,烛芯蜷曲,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外间却热闹得多——
"对子!"晏无咎甩出两张牌,得意地挑眉。
凌昭嗤笑一声,指尖轻敲桌沿:"压死。"
沈知微着腮,懒洋洋地丢出四张牌:"炸。"
晏无咎哀嚎:"知微,你今日手气也太好了些!"
凌昭笑骂:"输的又不是你的银子,嚎什么?"说罢,朝窗下努努嘴,"喏,陆大财主今日做东,你们可劲儿赢。"
陆离头也不抬,只淡淡道:"记我账上。"
叶燃尘听着外间的笑闹,目光却仍凝在萧寒声沉静的睡颜上。
烛火摇曳,在他眉骨投下浅淡的阴影,像是覆了一层薄霜。
——他这一睡,不知何时才会醒。
夜还长,牌局未散,有人酣战,有人沉默。而窗外,天边已隐隐泛起一线青白。
陆离忽然起身,玄色衣袍在灯下掠过一道沉郁的弧度。他垂着眼,声音低而淡:"你们玩,我出去一趟。"
众人尚未应声,他已推门而出,身影没入夜色里,只留下了凌昭一句:“这么晚了去哪里。”
檐下风灯摇晃,照得他背影如一道孤峭的刃。
——萧师叔吃什么不好,偏要吞那清厄珠……
他唇角绷紧,指节无意识地在剑柄上叩了叩,步伐却愈发快。
直至行至深谷,四野岑寂,唯有山风掠过枯枝的簌簌声。
神识扫过,确认无人跟随,他这才从储物戒中缓缓抽出一道黑影——
是个面目狰狞的男子,脖颈青筋暴起,双目赤红如血,偏生被禁制封了喉舌,只能从喉间挤出"嗬嗬"的嘶声,像只濒死的兽。
陆离垂眸看他,忽然轻笑一声:"谢谢你了"
夜雾渐浓,掩去了山谷里后续的声响。
陆离的指尖悬在那人眉心三寸之处,一缕暗金色的魂火自他指间浮起,如毒蛇信般摇曳不定。
那狰狞男子突然剧烈颤抖起来,浑浊的瞳孔里倒映着越来越盛的魂火。
谷中无端起风。
枯叶在两人之间盘旋飞舞,每一片都在掠过魂火时无声化为灰烬。
男子的七窍开始渗出黑血,皮肤下仿佛有无数小虫蠕动,将那张本就扭曲的面容撑出诡异的隆起。
"忍着点。"陆离的声音轻得像是叹息,"毕竟这具肉身......"他指尖突然下压,"本就不是你的。"
凄厉的惨叫被禁制锁在喉间,男子脖颈暴起蛛网般的青紫纹路。
陆离的瞳孔渐渐泛起同样的暗金,两道魂魄在方寸之地展开无声的厮杀。
夜枭的啼叫突然戛然而止,整座山谷的虫鸣都在此刻噤声。
三丈外的老松突然"咔嚓"断裂,断口处爬满冰晶。
陆离的元神如寒刃出鞘,毫不犹豫地剖入那具挣扎的皮囊。
两魂相撞的刹那,山谷里的月光突然扭曲了一瞬。
那具躯体剧烈抽搐起来,指爪深深抠进冻土,喉间挤出非人的呜咽。
皮肤下仿佛有万千银针游走,将原本狰狞的五官寸寸重塑。
——清厄珠世间唯一,需以心头血淬炼百年。
——可天道何曾说过,非得是同一个人的心头血?
冰晶顺着新躯体的指尖攀爬,渐渐凝成霜色纹路。
陆离缓缓睁开眼,瞳仁里暗金流转,映着残月如钩。他低头抚过陌生的胸膛,指尖停在心口处,那里正渗出一点猩红。
"倒是省了剥皮的麻烦。"他轻笑,沾血的手指在虚空中勾出一道血符。
夜风突然裹着远处的牌局喧闹掠过山谷,他侧耳听了听,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旧躯体的储物袋里摸出个沉甸甸的银钱袋。
新生的面容在月光下露出个熟悉的讥诮表情,陆离掂了掂钱袋。
夜雾如墨,山谷中的风突然静止。
陆离指尖的血符悬在半空,猩红纹路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光泽。那滴心头血将落未落之际,忽闻头顶"咔嚓"一声脆响,抬头就见一道金雷劈头盖脸砸下来,亮得能照见人五脏六腑。
"哎哟喂!"
陆离只觉天灵盖一麻,魂魄"嗖"地从新躯壳里被薅出来,活似茶楼说书人常讲的"孙猴子被揪尾巴"。
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走镖时赊的酒账、上元节猜错的灯谜,最后定格在萧寒声吞珠子时那副"老子尝个鲜"的混不吝表情。
再睁眼时,人已躺在自家厢房的青砖地上。屋顶破了个焦糊的窟窿,几缕青烟袅袅,活像灶膛里烤糊的炊饼。
"陆大财主这是...遭雷劈了?"晏无咎捏着感应牌的手僵在半空,活见鬼似的瞪着他:“你的感应牌直接跟你萧师叔一样碎了”
凌昭用手遮住半只脸叹了口气:"早说夜路走多要遇鬼,偏生学那偷油老鼠..."
话音未落,窗外又一道金雷劈下,正打在院中老槐树上。
树杈间"扑簌簌"掉下个鸦巢,三只雏鸟精准落在陆离衣襟上,绒毛炸得像团蒲公英。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陆离赧然垂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焦黑的衣角:"实在不好意思,谁知这天雷竟穷追不舍......"
沈知微轻叹一声,广袖随风微动:"你这又是......"话音未落便被晏无咎截断,红衣青年执扇轻摇,温声劝道:"沈师姐,眼下还是先为陆师弟疗伤要紧。"他目光掠过陆离染血的衣襟,冲沈知微眨了眨眼。
凌昭凝视着昏迷不醒的陆离,剑眉深锁:"如今可战之力,就剩你们二人了,如果派任务……"他余光瞥见始终静立的叶燃尘,只道是修为不济,便未多言。
"放心吧。"沈知微素手轻按凌昭肩头,月白裙裾漾开涟漪般的纹路,"调息片刻再作计较。"她抬首望天,暮云正吞没最后一缕霞光,山间雾气渐渐漫上石阶。
檐角铜铃忽地无风自动。
榻上两双眼睛同时睁开。
萧寒声的瞳孔还凝着层薄冰似的雾霭,指节却已扣住陆离咽喉——后者正巧从雷劫余韵中惊醒去拥抱陌生,期待惊喜,所有的不期而遇都在路上,原躯壳的喉骨被掐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响。
"师叔..."陆离呛出一口血沫,染血的虎牙在灯下泛着寒光,"您这醒得...咳咳...真是时候。"
外间牌桌"哗啦"翻倒。凌昭挑开帘帐时,正见两道人影在榻上缠斗如交颈鹤。
萧寒声膝压着陆离心口,左手三指还嵌在他新换的皮囊里,指缝间金红魂火与冰霜绞作一团。
"诈尸还带组团的?"晏无咎挑眉对沈知微笑。
沈知微颔首轻点,眸光流转间问道:"今日由谁掌勺?"虽是问句,众人却不约而同将视线投向了叶燃尘。
叶燃尘神色淡然,正欲开口应承,却听萧寒声蓦然打断:"让我来。"
他眼底掠过一丝追忆之色,恍惚间又见母亲在满门罹难那日,仍亲手为他烹制最爱的糖醋鲤鱼。如今与众人相处日久,也是时候一展厨艺了。
厅内一时寂然,沈知微一等刚开始就认识的面面相觑,都想起往日萧寒声那令人难以下咽的厨艺,在难吃一道上,他若称第二,无人敢居第一。
萧寒声见他们不语,眸色微闪,低声道:"你们……信不过我?"
叶燃尘闻言,眉梢微挑,忽而轻笑一声,语气竟与先前截然不同:"我信。"
他指尖轻叩桌案,眼底似有深意,"寒声既有此心,何不让他一试?"
晏无咎指尖微顿,沉吟片刻,终是轻叹一声:"……这样,那……一试。"
沈知微眉尖微蹙,眸光犹疑:"试试?"
凌昭抱臂而立,唇角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淡淡道:"试便试罢,总归……吃不死人。"
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是吃完后各找借口去厕所催吐了。
晏无咎踏着暮色往城西去,携回几包酥软糕点,又沽了一壶梨花酿,归来时分与众人。
萧寒声自知所为不堪,默然垂首,只将一块莲蓉糕细细掰碎了送入口中,那甜腻滋味竟比往日更教人喉头发紧。
叶燃尘将一盏清茶推至他面前,轻声道:"牙疼就多喝水,少沾酒。"话毕稍作停顿,又似不经意地添了句:"糖醋鱼做得不错。"
萧寒声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茶水温热,恰好能缓解齿间隐痛。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人相识未满一年,却已将他的习惯摸得这般透彻:“谢谢”
夜色如墨,沈知微正欲推门回房,忽听身后一声——
“知微。”
他脚步一顿,回身时衣袂轻扬,月光恰好漫过廊檐,落在那人含笑的眉梢。
“嗯?”她应得随意,却见晏无咎倚着朱栏,手中一壶酒晃出细碎的光。
那人忽然抬手,将酒壶冲他一敬,嗓音浸着三分醉意、七分认真:“世人总笑我痴——”壶中酒液倾泻如银练,溅湿青石,
“痴不过,等你回眸时”
“可你向来偏爱孤径独行,纵使渊渟岳峙亦不回首,这痴病……”他抬眸,眼底似燃了星火,“唯你能医。”
沈知微搭在门框上的手指微微收紧,月光在指节上镀了层霜色。
他忽然想起去年上元节,晏无咎提着盏画满红鲤的灯笼,也是这样倚在朱栏边,说"知微你看,这鱼像不像你——看着鲜活,实则画师连片鳞都没描真切。"
檐下铜铃轻响,惊碎了回忆。
"酒壶拿反了。"沈知微突然道。
晏无咎一怔,低头看着壶口正滴滴答答漏着残酒,在青石砖上洇开深色的痕。
他忽地笑起来,腕子一翻,最后几滴酒落进喉中:"可不是么,连酒都嫌我痴......"
话音未落,沈知微已劈手夺过酒壶。
素来温润的指尖此刻冰凉,擦过晏无咎掌心时像片雪:"要戒就戒干净。"
说着将空壶往院中石桌一搁,瓷底碰着青石,清脆一声响。
晏无咎望着他笑:"戒了拿什么见你?"
"见我需要理由?"沈知微反问,月光流过他垂落的袖口,那上面绣着极淡的云纹。
她忽然抬手,指尖虚虚点在晏无咎心口:"你往日赊酒的钱,够买半座摘星楼了。"
夜风穿过回廊,带着初春特有的潮气。
晏无咎低头看着心口那截修长手指,忽然抓住他手腕往自己这边一带——
沈知微猝不及防踉跄半步,鼻尖几乎撞上对方衣襟。
清冽酒香混着某种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听见晏无咎的心跳声,又快又重,像那年他们在雁门关外遇见的野马群。
"那换个便宜的嗜好。"晏无咎声音沙哑,呼吸拂过他耳畔,"比如......"
"比如你教教我,"他忽然退开半步,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怎么才能把莲蓉糕做得不像毒药?"
沈知微看着那块被捏得变形的糕点,突然轻笑出声。
她掰下一小块放进沈知微嘴里,甜腻滋味在舌尖化开,果然糖放多了。
"首先,"她慢条斯理咽下糕点,"得戒了你这手抖的毛病。"
晏无咎捉住他欲撤走的手指,低头舔去那点糖霜,眼底映着廊下摇晃的灯笼:"沈大夫,这病......"他舌尖温热,"该怎么治?"
沈知微眼眸微颤:“那等我有空了,就给你多扎几针”
远处传来凌昭的咳嗽声,接着是叶燃尘平静的提醒:"二位,要下雨了。"
沈知微倏地抽回手,转身推门进屋。
晏无咎望着她泛红的耳尖,笑着摸出块新的糕点咬了口,甜得发苦——果然还是偷放了三勺糖。
我发现我越写越狗血了[狗头叼玫瑰]大家别担心剩下两对戏份会少,我可能会写个50多万字够的,这也是为了后期虐虐你们做铺垫[青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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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师叔今天诈尸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