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魂的偈语在空气中震颤:"借君三日判笔,还我千年花开。"
话音未落,四人脚下骤然塌陷,眼前景象如被撕碎的画卷,再睁眼时,已置身于一座幽暗的古城。
城墙高耸,却布满裂痕,仿佛曾被某种可怖的力量生生劈开。
街道上寂静无声,唯有风掠过残破的旗帜,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晏无咎皱眉,低声道:"这不是普通的幻境……这里的时间是停滞的。万年前的雪月谷人族之战"
此战本是一场单方面的侵略——来犯之敌虽心存犹豫,甚至暗中救下部分无辜者,却终究未能阻止惨剧。
雪月谷一方毫无防备,慌乱的就被这个消息轰赶到了战场,最终在战火中覆灭,而侵略者亦因代价惨重未能真正获利。
扭曲的时间法则将这场悲剧凝固,使得古城成为永恒的哀悼之地,无人是赢家。
每每提及时人们总会分成两派。
他们嗤笑着雪月谷的覆灭,称其为“愚者的宿命。
在酒馆的喧嚣里、战史的评述中,绯晏派的喉舌们总爱敲着桌沿高谈阔论:“弱国无外交?哈!雪月谷连‘战’字都不敢刻上城墙!”
“天真的代价就是尸骨成碑——这堂课,我们绯晏都教得漂亮!”
“活下来的才有资格写史书,而他们……连哭坟的子孙都没剩下。”
可若有人追问绯晏都究竟赢到了什么,他们便突然沉默,转而怒斥发问者“矫情”——毕竟,承认自己啃了一嘴带血的沙砾,可比嘲笑他人狼狈……难堪多了。
另一派则是悲悯雪月谷的观局者,喟叹其天真赤诚却遭逢算计,沦为霸权博弈的牺牲品。他们在史册的夹缝中写下:“若宿命真有胜负,为何连胜利者也满手焦土?”
而此刻永夜墟的幽光里,那些未被时间湮灭的亡魂正簌簌低语——或许第三派早已存在,他们看穿烽烟不过是贪婪的轮回,连悼亡都成了供后人分食的寓言。
萧寒声指尖捏着一枚棋子,轻轻一弹,棋子飞向半空,却在某一刻突然凝固,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定住。他眸光一沉:"时间法则被扭曲了。"
凌昭的星盘疯狂旋转,指针却始终指向四个方向,无法确定方位。他咬牙道:"此地气机混乱,连星象都被干扰了。"
沈知微握紧青霜剑,剑尖墨汁滴落,却在接触地面的瞬间化作血珠,渗入砖缝。
突然,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清脆却诡异。四人循声望去,只见街角站着一个红衣小女孩,手里捧着一盏青灯,灯芯燃烧的却是幽蓝色的火焰。
她歪着头,咧嘴一笑:"你们是来陪我们玩的吗?"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骤然消散,只余那盏青灯悬浮于空,火焰跳动,映照出墙上密密麻麻的刻痕——全是人名。
四人走近查看,发现这些人名竟全是同一姓氏,且刻痕深浅不一,似乎是在不同时间刻下的。
沈知微指尖抚过其中一个名字,突然,整面墙上的名字开始渗血,砖缝间渗出粘稠的暗红色液体,汇聚成一条血线,蜿蜒流向街道尽头。
凌昭脸色骤变:"这是……血祭的痕迹!"
萧寒声眸光一冷,抬手布下棋阵,试图阻断血线流动,然而血线竟穿透了棋子,继续向前蔓延。
沈知微执剑一挥,墨迹化作锁链,试图束缚血线,可血线却如活物般扭曲挣扎,最终挣脱束缚,继续流淌。
血线最终汇聚至城中央的一座古井。井口被厚重的铁链封锁,铁链上贴满泛黄的符纸,但早已被血浸透,字迹模糊。
井底传来低沉的呜咽声,像是无数人在同时哭泣。
晏无咎沉声道:"这井里……有东西在求救。"
凌昭的星盘突然崩裂一角,他猛地吐出一口血,艰难道:"不对……不是求救……是诅咒!"
沈知微凝神细听,终于听清那呜咽声中夹杂的只言片语——
"为什么……要杀我们……"
"我们……不是叛徒……"
"救……救救孩子……"
萧寒声猛地抬头:"这是冤魂,这是……被自己人屠杀的冤魂"
四人终于明白,这座城曾是一座军营,因高层猜忌,下令屠戮整座城池,甚至连妇孺都未放过。
亡魂的怨念凝结成诅咒,让这座城永远困在屠城的那一夜,不断重复着死亡的过程。
那些黑影,不是未亡人,而是被自己人亲手斩杀的冤魂。
那些亡魂在幽冥中徘徊不去,却寻不到可以索命的债主——连夺去他们性命的刽子手,也都化作了同一片血泊里的腐肉。
仇恨竟成了无本之木,怨怼变作无的之矢,唯有这场屠杀本身,如同锈蚀的刀锯,在记忆的骨缝间来回拉扯。
他们记得刀刃的寒光,记得惨叫如何撕裂空气,却找不到一张可憎的面容来承载这滔天的恨意。
凶手们早已与被害者烂在一处,骨血相混,难分彼此。
于是愤怒无处倾泻,便在魂魄里淤积成毒,腐蚀着每一寸残存的理智。
这绝望的轮回没有出口。
每一次回忆都如初次经历般鲜明,痛楚不减分毫,却连复仇这最后的慰藉也被剥夺。
他们困在生死之间的裂隙里,既不能往生,也无法湮灭,只能任由那日的惨象在眼前反复重演,永无止境。
沈知微攥紧剑柄,指节发白:"要破此局......需有人担下这滔天怨念,了却他们未竟的执念,这些未写完的命数...总要有人替他们画上句号”
周围的青灯突然暴涨,幽蓝火舌舔舐着刻满姓名的血墙。砖石簌簌剥落处,露出半幅残破的城防图——绯晏都的狼首徽记正咬在雪月谷的咽喉位置。
"看井底!"凌昭突然厉喝。墨链绞着血线往井下探去,搅起的水花里浮出半块黢黑的馍馍,霉斑在凝固的时间里保持着最新鲜的形态。
萧寒声的棋子突然全部炸裂。遭到反噬咳出一口血,他站在最后,脚步有些虚浮,加上原本棋局里的三百多颗一共400全部炸裂,擦了擦血把手背到了身后。
碎玉纷飞中,凌昭顺势把星盘放大堵在井口把画面呈现出来,众人看见校场中央的演武石:本该刻着"忠勇"二字的碑面,被利器生生劈成两半。
断口处卡着半截生锈的箭头,箭杆上缠着褪色的红绸——雪月谷女子出嫁时才会用的缠枝纹。
"呜——"
阴风卷着焦糊味袭来,街道两侧突然浮现无数透明人影。
最前排的士兵铠甲下渗出黑血,他们机械地重复着挥刀动作,刀锋却始终砍向身后。有个小兵的头盔里不断钻出蜈蚣,每爬出一条,他的身影就淡一分。
沈知微的剑突然发出悲鸣。
星盘里,白发老妪正把最后半袋粟米系上马背:"给绯晏都的娃娃们...他们闹饥荒..."马鞍上挂着的,正是绣有雪月谷徽记的粮袋。
晏无咎的判官笔分离自行书写,墨迹在虚空勾勒出军报残页:雪月谷第七次拒增岁贡...其相言"熬过今冬"纸角还沾着干涸的粥渍。
"原来如此。"凌昭突然惨笑。星盘碎片映出地窖场景:绯晏都将领踩碎满地空碗,碗底还粘着雪月谷特产的蕨根粉。而隔壁囚室里,饿得皮包骨的雪月谷孩童正数着米粒:"分三天吃...就能撑到..."
轰隆!
古井突然喷出腥臭的血泉,井壁浮现密密麻麻的牙印。最深的齿痕里嵌着半片金锁——正是绯晏都在雪月谷为给新生儿戴的长命锁式样。
雪月谷城门处,守将颤抖着放下武器,身后是挤满妇孺的粮仓。而绯晏都先锋官的红缨枪上,挂着个绣有"绯晏都平安"的香囊,却说出了最讽刺的话来:"屠城令下……不留活口。"可枪头却偏了三分,将粮仓铁锁挑落在地。
"先锋官!"副将程毅抱着两个襁褓中的婴儿,兴冲冲地跑向主帅营帐。他的肩甲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却掩不住脸上的喜色。昨夜萧夫人在军中临盆,诞下一对龙凤胎,他迫不及待要告诉萧云这个好消息。
帐帘被猛地掀开,程毅的声音戛然而止。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的靴子踩在黏稠的血泊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声。营帐内,二十余名亲兵整齐地跪成三排,每个人喉间都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最前方,先锋官萧云背对帐门跪得笔直,那把随他征战十年的环首刀横在膝上,刀刃上鲜血淋漓。
"云...云将军?"程毅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房里的的婴儿似乎感受到不安,其中一个突然啼哭起来。哭声在死寂的营帐中格外刺耳,仿佛一把利刃划破了凝固的空气。
随着这声啼哭,云将军的身体缓缓向前倾倒,"砰"地一声砸在血泊中。他的喉咙同样被割开,但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
程毅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他手忙脚乱地跑过去扶住他,却不慎将藏在甲胄内的半块饴糖滑落。那糖块沾了血,却依然能看出上面精致的雪月谷纹章——那是十年前□□时,相邻两城孩童交换的"结缘糖"。
程毅的视线模糊了,他认出他面前摊开的军令,上面盖着镇北王的金印:"屠尽青阳城,鸡犬不留。"
三天前,他们接到密报,绯晏都暗中勾结叛军。萧云当时就变了脸色——绯晏都与雪月谷世代交好,十年前那场□□,正是雪月谷开放粮仓救了绯晏都半数百姓。那时两城的孩童交换饴糖立誓,永不为敌...
程毅颤抖着拾起萧云留下的一封信,信纸已经被血浸透了大半:"程弟见字如晤:
王命不可违,然屠戮恩人,云实难从命。今率亲兵二十三人自裁谢罪,望谷主念我今日之事,赦臣妻子无辜。孪生子托付于弟,箱中半块结缘糖,乃青阳陆明远将军当年赠我之物,今转赠吾儿,愿他们..."
信的后半截被血水泡烂,字迹已不可辨。程毅这才注意到萧云腰间挂着一个染血的小木箱。他颤抖着打开,里面是另外半块饴糖,纹章正好与他掉落的那半块吻合。
井底血泉突然沸腾,浮现出更残酷的真相:雪月谷守将其实早打开城门,粮仓里堆满要送往庆阳城的救命粮。
而绯晏都大军看到的"武装抵抗",不过是百姓们死死抱住自家粮袋,喊着"这是给邻城娃娃的"。
凌昭的星盘突然组成星图,映出雪月谷长老临终场景。老人咬破手指在地图上画出血线:"把我们的尸体堆在二号粮仓……就说爆发瘟疫……"这样,屠城的刀就不会染上赈济粮的香气。
凌昭的星盘彻底碎裂,二十八宿成阶梯状盘旋,暴露出最后片段:绯晏都主帅跪在尸山前,正将染血的军报改写为"遭遇顽强抵抗"。而他脚边,躺着个胸口插着己方箭矢的传令兵,手里紧攥着雪月谷的议和书。
沈知微的判官笔突然飞向血泉,在沸腾的血面上写出判词:尔等皆罪人,墨迹立刻被血吞噬。笔尖颤抖着追加:亦皆可怜人,这次血泉竟微微停滞。
"不是化解怨念……"萧寒声突然开口"是要有人继承这因果。"
红衣小女孩的幻影再次出现,这次她手中的青灯照出四人倒影。每个人的影子都延伸出无数血线,与整座城池的亡魂相连。
"哥哥姐姐"女孩的笑声带着腐叶的气息,"做第三个写史书的人……"她突然撕开自己的衣襟,心口处赫然是两城交错的伤痕,"还是要做,第一个解开同心结的人?"
凌昭惊呼“这里不只有一个血祭!另一个......是将人们的亡魂全部封印在里面,利用血祭藏进一个永夜墟里,等天命笔的现世!”
古井轰然坍塌,露出万丈深渊。底下不是黄泉,而是堆积如山的空白命簿——所有亡魂的命格,都停在屠城那页无法翻篇。
沈知微突然割破手腕,血珠悬空成墨。她以剑为笔,在最近那本命簿上续写:绯晏都丁卯年冬,先锋官私开粮道,三千妇孺得脱
雪月谷议和使夜渡敌营,身中七箭犹护降书
两城稚子互换饴糖,至死攥着对方给的平安符
沈知微的天命笔突然暴涨,笔毫化作千丝万缕缠压进下面的生死簿,在虚空写下最终判词:
玉京十二楼头雪,忽坠青鸾尺素书。其文曰:"谨以千年碧血,九畹灵根,借尔天命一用。
待三生石畔绛珠开彻,便入无何有之乡。轮回镜中解脱,当以昆仑为誓,弱水为凭。"
余览毕,见素帛化赤蝶,逐北斗而去。
乃知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所遁者,原来这一线天机。
最后一笔落下时,整座城池的亡魂都安静了一瞬。
红衣小女孩突然哭起来,泪水冲掉了她脸上厚重的胭脂,露出原本稚嫩的脸庞。
她举起青灯照向自己心口:"我和弟弟,是最后死的……"灯焰里浮现两个紧抱在一起的小小骸骨,腕上还缠着同心穗。
沈知微竟用左手将青霜剑插进自己心口:"我以未亡人之名……"剑刃截断的怨气顿时找到出口,疯狂涌入她体内。
萧寒声指间棋子冷光幽邃,一枚抵在沈知微后颈要穴,如饮血般吞噬着她周身翻涌的煞气;另一枚牵连己身灵脉,将汹涌反噬尽数引渡。
沈知微眉间紧蹙,周身气机如沸,显然已至破关紧要处,无暇他顾。
四周围护之人屏息凝神,皆知此刻万不能扰——替不得,也替不起。
他垂眸望着掌心黑白二子,忽觉这棋局竟似天道罗网。
若要留一活魂在此镇守千年,受幽冥蚀骨之苦……那绝不能是沈知微。
她还有未斩的因果,未报的血仇。
若魂魄囚于此地,如何入轮回往生?那些枉死之人未闭的双眼,未散的怨愤,又该由谁来为他们画上终局?
夜风掠过石壁上的古老符咒,发出如泣如诉的呜咽。
萧寒声忽然轻笑一声,将染血的棋子攥入掌心。
晏无咎纵能踏碎光阴,逆流而上,阻得了那一瞬烽火,却斩不断这绵绵世劫。
困局如茧,愈缚愈紧——阻得了一时,阻不了一世。
凌昭虽为仙骨,终究身在局外,不过是个献策之人。
指点江山易,破阵执棋难。
而此刻,真正执黑握白、指间流转着万千命数的……
唯他一人。
这芸芸众生,浩浩劫波,终究要由掌局之人,亲手写就终章——原来这千年孤寂的劫,早该是他的。
凌昭猛地挣断笔毫,将星图烙印在井壁:"我测天机无数,今日才知……"他的声音突然变成童声,"原来姐姐当年给我吃的饴糖,是雪月谷的。"最后几个字已是绯晏都方言。
沈知微的判官笔突然炸裂,他抓住一片飞溅的碎玉划开眉心:"判官代罪,天经地义。"玉片在血中化作新的笔尖,竟开始重写所有命簿。
整座城池开始崩塌,亡魂们纷纷伸手接住飘落的命簿纸页。红衣小女孩的身影渐渐淡去,她最后指了指四人脚下——不知何时,他们已站在两城交界处的界碑上,碑下压着朵干枯的并蒂花。
"借君三日判笔……"小女孩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原来是要还千年……"
最后一块砖石落下时,四人听见震耳欲聋的合书声。恍惚间似乎有新的史书在诞生,扉页上写着:
雪月谷与绯晏都丁卯年合传
著者:承罪人
远处传来更夫嘶哑的唱词
说甚么赢家输家,白骨堆里分高下,到如今,青史几行名姓,血泪半卷残画,都付与,痴儿呆女,打翻的饴糖罐呐——
琴师指间血弦犹在,赤色浸透琴木,只待一曲终了,便可血铸骨、魂归人间。然而崖上众人却默然伫立,无人应和。
——归去?归何处?
山河虽在,故园早非。二十万生灵骤然重现,世间何处能容?旧宅或已易主,田垄恐生荆棘,亲族零落,故交成灰。纵使血肉重塑,也不过是乱世飘萍,无枝可依。
更可怖者,这浩浩荡荡的"亡者归来",必惊动庙堂。史册已定,青史难改,骤然多出这许多本该死绝的魂,叫那执笔的史官如何落墨?叫那坐拥江山的君王如何安枕?只怕到时,又是一场血雨腥风,将这二十万人再度逼上绝路。
琴师指尖微顿,血弦震颤,似也迟疑。
终究,有人低声道:"不如……回去吧。"
琴声戛然而止。血弦寸寸断裂,坠入深渊。
原来最痛,不是魂飞魄散,而是明明可活,却无路可走。
众人重返洞口时,暮色正沉。山风掠过松枝,发出簌簌低吟,恍若那二十万亡魂未尽的叹息。
最恨史笔如刀,先剜去活人的肝胆,再雕琢死人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