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朔把方才沏的茶倒进下水道,看见茶杯上残余的血迹,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头。
蜜蜂的成人期来得太快,比他预计的要快。
严朔在每日的花粉中放了催长素,但没想到这小玩意身体这么娇弱,才受了几天,身体就已经弱到这样——还因此被别的类人花发现。
所以他只能把日期提前了。
蜜蜂的寿命有限,但是类人的寿命长得多,这只蜜蜂身上的气味特殊,对他的暴动期激素竟然会产生一种奇异的抑制作用,不仅如此,它酿出来的蜜味道……和别的蜜蜂不同。
若不是那股气味,严朔早就把它吃掉了。
但现在,他想要留着这小玩意,一来,弄清楚它体内的蜜味为何不同,若是能够抑制自己的暴动期,是否可以提取出来用在别的类人植物身上?
二来,严朔走到方才装着蜜蜂的玻璃罩跟前,伸出手沾了一点残留的蜂蜜。
脸上露出贪婪而又沉溺的笑容,他轻轻地舔了一下自己的指尖,在片刻的满足过后,他被门外接二连三的撞击声拉回了现实。
严朔挑了挑眉,没说话,默默走到书架后,隔着空隙看向窗外——这里恰好能看见那个跌跌撞撞的人影。
蜜蜂的人形态和严朔想象地有些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严朔的目光慢悠悠地在男孩的身体上游走,打量片刻,勾了勾嘴角——比他想象的漂亮。
一般来说,能在成年后分化为类人的动植物都会比常人硕壮结实,甚至有些青面獠牙、面目可憎,说话声音也会带着些沙哑低沉,所以,他们一般不会轻易示人。
当然,严朔是个例外——虽然本体是食人花,但是他的人类形态却出奇地好看,五官甚至比大部分正常人类还要精致俊朗,鼻梁高挺,嘴唇红薄,丹凤眉眼深邃微扬,笑起来更是既具有诱惑性的。除了那显赫地将近一米九的身高,严朔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类人。
他掀开自己的中山装下摆,优雅的坐在木椅上,观察着刚刚化形的蜜蜂。
花向来喜欢漂亮的小动物。
食人花也不例外。
蜜蜂是较为弱小的生物,所以栗梧身形不高,踮起脚堪堪和严朔差一个头。他的肌肤通体雪白,身形瘦削但是腰肢极有弧度,微微侧身,深壑的蝴蝶骨便犹如轻轻煽动。
栗梧的脸也值得细看,粉嫩的双颊饱满微鼓,嘴唇像樱桃,鼻尖略带一点红,一头毛茸茸的黄色头发极其蓬松。最惹人注目的是他的眉眼,一双杏仁眼又大又圆,浓密睫毛下,浅棕色的瞳孔因为惊恐而蒙上一层通透的水雾,像是朝霞跌进晨雾里。
只不过现在,小美人看上去好像出了点麻烦……
……
栗梧惊恐地看着自己光滑的肌肤,整只蜂……不对,整个人都怔住了。
怀着惊愕的心情,栗梧抬起脚尖踩上松软的草坪,一种又刺挠又冰凉的触感从脚底板窜上来,他一个重心不稳,狠狠地撞进了一旁的矮灌木里,吃了一嘴的粉尘,猛地打了一个喷嚏!
“阿啾!”
自己发出的巨大响声把小蜜蜂人吓了一大跳,金黄色的头发一下子立了起来。
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让他又惊又怕,栗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人,因为他们蜂巢从未有过先例,没人告诉他,变成人之后该如何适应。
栗梧好不容易才接受自己的四肢,勉强走了几步,忽地听到花店室内传来响声。
栗梧想起那个可怕的囚禁自己的人类,连滚带爬地藏进了灌木丛,他还习惯于自己的身体极其微小,试图用这种遮挡物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就在他紧张地望着那扇木门的时候,耳边冷不丁一声清脆:“哎嘿,小兄弟变成人了呀?”
“什么人!”栗梧警惕地蹲下身,环顾四周,小小的脸蛋上神色紧绷。
“你怕什么?能在老板的栽培下化人,这可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啊……”那声音持续传来,栗梧终于在一朵粉色花瓣瞧见这个小玩意儿——一只青色的螳螂,眼睛炯炯有神,镰刀似的爪子手舞足蹈,叫的欢快。
见栗梧看见自己,螳螂大哥更是来了精神,“哎嘿小伙子,你看上去这么年轻拍哦两,这是修炼了多久才化人啊?”
“修炼?”栗梧歪歪头,“我没有修炼啊?”
“啊,那你是人类?”
“我,我也不是,”栗梧迟疑地摇了摇头,细声细语,“其实我是一只蜜蜂……”
“嚯嚯嚯!”螳螂惊叫起来,“怎么可能?在老板花园里的动植物,不都是来这里修炼化人的嘛!你原身是蜜蜂?哎嘿真是稀奇了,老螳我在这里修炼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个物种化人的,而且还丝毫看不出类人的痕迹,啧啧啧……”
老板……的花园?修炼化人?
栗梧发觉这个螳螂大哥好像知道些什么,急忙问:“螳哥,你口中这个老板,就是那个穿着中山装,经营花店的那个男人?他……他是做什么的?”
螳哥对他的称呼很受用,刚刚挥起自己的“镰刀”想要开讲,忽地,它动作一滞,眼睛猛地看向栗梧身后的位置,几秒后,螳螂大哥的脸上露出了惊悚的神情。
栗梧还没反应过来,这家伙已经挥着自己的镰刀,连滚带爬、飞速消失在了灌木丛里。
“螳哥?”栗梧被它的闪现速度震惊,蹲在地上不知所措,“螳螂大哥?螳大哥?螂大……”
话音被一阵脚步声打断。
后背寒意炸开,如同倒影在面前的高大人影一般,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瞬间笼罩住了他。
栗梧全身僵硬、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他身后几步之外,高大的男人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惊惧万分的脸,那双温柔的眉眼轻轻眯起,眸光深处,一种极其危险的、探究意味的东西正在晦暗不明地涌动着。
栗梧蹲着的小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去,膝盖重重砸在草坪上。
他抖地不成样子,似乎想要后退,但是身体跟不听使唤似的纹丝不动。
“我……我……”声音抖得像筛子,他的音色本就细软,被吓得带上了哭腔,“你别抓我……”
一些极度可怕的猜想在他的脑海里面不断成型,荒谬,却在他对上那双阴沉冷酷的眼睛时,觉得并不是没有可能发生:
——是这个老板把自己变成类人的!
把他变成类人的目的是什么呢?栗梧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做实验?要挖出他的心脏,把他的脑袋瓜打开,然后拔出他的气管,剪开他的肚皮……
光是想想,栗梧喉头所有的声音都仿佛被扼住,只挤出半声短促的抽息。
他闭上眼睛等待着制裁。
但是下一瞬,头顶传来一阵轻笑,栗梧的头发忽然被人按住,不轻不重地揉了两下。
“?”
他不敢睁开眼,不知道这是不是男人在杀生之前的仪式。
但却听那男人轻声开口,嗓音低沉磁性,带着些许笑意:“小年轻,你是什么人?怎么会误闯进这里?”
……
栗梧坐在木摇椅的正对面,正襟危坐,两只手规矩地搭在膝盖上,目光紧张地跟随着老板沏茶的动作移动——像是生怕那只手下一瞬就会扑过来扼住自己的颈脖。
自从被严朔邀请进屋,两人之间一句话也没有,栗梧实在是坐立难安。
要杀要剐就不能干脆一点吗!他雷霆小怒,只能在桌下狠狠地、轻轻的跺了跺脚,然后又在严朔的目光朝他看来的时候心虚地低下头,装作垂泪。
严朔这边倒是不紧不慢,他着一身白色衣衫,素白的袖口微微挽起,露出腕间一截莹润的玉镯,随着他手上的动作,玉镯泛着暖黄色的柔光。只见他指尖轻捻茶则,茶叶簌簌落入白瓷盖碗,骨节分明的指节如修竹般优雅屈伸,却不嶙峋,指甲修剪地饱满圆润,素净整洁。
栗梧的注意力慢慢被他的动作吸引,原本端坐的身体不由自主往前探了探。
却又在下一瞬,接触到男人抬起的眼眸瞬间恢复了僵硬。
热水壶倾斜,水流如银练倾泻而下。男人手腕轻转,壶嘴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水柱沿着碗壁盘旋注入,他修长的手指捏着碗盖,轻轻拨弄浮沫。
一缕发丝垂落额间,栗梧这才发现,原来老板并不是短发——他头发后面插着一只木簪,零碎的长发松垮地搭在肩膀处,却并不女气。
“说说吧,你是谁?为什么到这里来?”瓷杯盛入清茶,微微晃荡的水波伴着男人轻柔的嗓音。
栗梧有些不解地沉默了几秒。
他自己养出来的类人蜜蜂,他居然认不出来吗?
见他不语,老板并不生气,而是笑眯眯道:“我是这家店的老板,姓严,单名一个朔,你呢?”
栗梧的指尖蜷紧,小声道:“……栗梧。”
“我见过不少像你这样大的孩子,来到我的店里,”严朔端起茶杯轻珉一口,语气缓慢道,“基本都是来找我学花艺的,只不过大部分只是为了一个名号,并不能吃苦久留……若你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来求学,我这边就不留你了。”
求学?栗梧眨了眨眼,对方不仅没认出他,还把他当成了来求学的学生?
“您……”他斟酌着开口,“您是教花艺的?”
严朔点头,“是啊,你不是来学花艺的?”男人问完后,脸上露出了一丝怀疑的神情。
几秒后,栗梧终于反应过来,他急忙应声:“对,我……我就是仰慕您很久了,来学……学花艺。”
他听到对面的男人从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然后用一种上下打量的目光审视着自己。
栗梧立刻挺直了腰背,极力抑制着自己粗重的呼吸。
至少……他不能被怀疑!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他并不清楚,但保住小命最重要。
于是他灵机一动,垂下眼帘,装作十分遗憾的模样,细声软语道,“严老师,我确实是为了您的名声而来……而且您看我这个身板,我根本就吃不了苦,一点点苦都会让我……让我……”
一声嗤笑打断了他的头脑风暴,严朔抱着手靠在椅背上,歪着头看他。
“这么不能吃苦?”
“不能!”栗梧坚定地点头。
“那你就不能留在我这里了。”
“嗯!”栗梧眼里闪出惊喜的光芒。
刚化人的小蜜蜂还没学会掩盖自己的情绪。严朔饶有兴趣地刮了一下杯盏,他喝了一口茶,才缓缓把目光落到他的身上,声音略微冷了一些,“不遗憾吗?很多人都求着要和我学花艺。”
“不……不遗憾肯定是假的,”栗梧及时刹住嘴,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我这么仰慕严老师,真的很想和您学习,我现在真的很懊悔我居然不能吃苦……”
“很懊悔?”
“非常懊悔!”
严朔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站起身来,栗梧急忙跟着站起来,等待着对方把自己驱逐出境。
“虽然你不能吃苦,”男人缓声道,“但我喜欢知错就改的孩子。”
“?”
“所以,我特许你留下来给我当学徒。”
“?”
“可我……可我不能吃苦。”
男人朝他微微一笑,“没关系,那就不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