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育的……新品种……罗荼……”
罗荼?
敏感地捕捉到关键词,栗梧从睡梦中惊醒。
不知为何,这几天它有些嗜睡,而且每次从昏睡中醒来都觉得尾针痒痒的,他翻过肚皮去看,发现那里湿湿的,像是被什么活物舔舐过。不仅如此,它的身体好像也有了些微妙的变化——绒毛变少了,有时候六只脚觉得胀胀地,复眼的视线范围竟然也奇迹般变宽了。
刚成年不久的栗梧把这些归咎于自己晚来的青春期。
栗梧挣扎着爬起来,拖着有些发软的身体挪到玻璃罩边沿,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使劲往外看——
老板还穿着那一身藏蓝色的中山装,一手拿着座机电话,声音温和地正在和对面商议着什么。他半个身体被木质柜子遮住,只能勉强看见那道摇晃的身影。
“嗯,我这边确实可以培育……”老板顿了一下,忽然有所察觉似的向后看去。
那团黄色的小东西“啾”一下子消失在视线里——又躺下装死了。
“欸……严老板?”话筒对面传来声音。
严朔把目光收回,骨节分明的食指漫不经心地卷着鸟笼上的红绳,开口语气也略显懒散,“啊,就这样吧,日期再定,我最近手上还有几个项目。嗯,不会忘,挂了。”
挂断了电话,严朔手里的鹦鹉跟着叫了一声“挂了!”,前者笑笑,栗梧看见他轻轻摸了摸鸟头,低声和它们说了些什么,那两只鹦鹉一边“哼哈哼哈”发出咒骂,一边挪动着爪子表达不满。
它们也能听懂人话吗?
栗梧眨了眨眼,却看见老板忽然放下鸟笼,朝自己走了过来。
“!”装死大招再次上线,栗梧刚想躺下,忽感头顶一阵强光照来,它立刻露出尾部那根小刺,毛茸茸的小短毛瞬间立了起来!
“小家伙还挺凶,”头顶传来男人的轻笑,伸出拇指在它的刺上轻轻碰了碰,自言自语道,“怎么软了这么多?”
软……了?
软了?!
栗梧立刻扭过头去看自己的尾刺,它身材短小,回过身整只蜂缩成一小段,像是什么在蛄蛹的毛团。毛团着急于查看自己最锋利的“武器”是否受损,根本没注意到男人意味深长的目光。
“明明没有软,还是很锋利的!”几秒后,仗着对方听不懂蜂语的栗梧不满地抬头骂道,“骗蜂鬼!”
这人类老板果真听不懂,被骂了还面带微笑。
“怎么都蔫巴了……大概是饿的。”他还在自言自语,那张英俊的脸上露出善意的笑容,甚至有些同情地用食指尖戳了戳小蜜蜂的肚皮,吓得小东西一个劲往后缩。
“好了,不逗你。”老板收回手,弯眉笑笑,不知从哪里采了一朵花回来,随手扔进了玻璃缸。
栗梧躲闪不及,被花茎砸中了脑袋。
“呜——”
它被自己的食物攻击后炸了毛,小巧的脸上露出一种形似抱怨的情绪,圆溜溜的单眼瞪着头顶上的人,不过几秒后,一对复眼迟疑地转了转,被浓郁的花蜜香吸引了过去。
好甜的花香……是刚刚采下的糖花!
饥饿本能让它等不及将口器伸进花朵里,猛地吸取了一口花蜜!
但是工蜂的本能,又让它没有咽下去。
一般来说,工蜂采完蜜之后是不允许直接吃食的,他们要把花蜜存到体内的“蜜囊”里,带回蜂巢后再吐出来合成“蜂粮”,作为幼虫和蜂王的食物。
但此刻……它不知道是该咽下去还是吐出来,茫然地愣在原地,两根触角呆呆地立起来。
“怎么不吃?”严朔轻轻碰了碰它,栗梧立刻露出凶狠的表情护食。
“好凶啊。”严朔没有生气,反而心情有些好似地带着笑意,尾音上扬道,“你不吃吗?再不吃,尾针都要软成小尾巴了。”
听到“尾针软了”的栗梧如临大敌,但是它又忽然想起,自己不可以让这个身份不明的人类发现自己听得懂人话。
于是栗梧固执地含着一口花蜜,要吐不吐,要吞不吞,只是瞪着双黑不溜秋的大眼睛看着严朔:蜜蜂很无辜,蜜蜂听不懂。
片刻后,人类的耐心还是败给了蜜蜂,严朔走了之后,栗梧才“咕咚”一声咽了花蜜。
咽下去的瞬间,栗梧的眼睛立刻亮了。
这花蜜比它吃过的所有都要香甜,甚至有一股莫名的引力,让它欲罢不能,一闻到那味道就跟失了魂似的。
它一边无法自拔地沉浸,一边还保存一丝理智:要是它能够活着出去找到罗荼……嚼嚼嚼……要给蜂后也……嚼嚼嚼……也尝到这神仙一般的花蜜……嚼嚼嚼……
一连几天,严朔都给它送了糖花。
栗梧从一开始的警惕,发现严朔真的只是个送餐员后便开始肆无忌惮起来——那花朵还没下来它就急的打转,甚至发出嗡嗡的声音催促,一般来说严朔懒得理它,只有一次,栗梧太激动,趁严朔开瓶盖的时候就一头飞了出去,一脑门撞到严朔的手掌心。
严朔的手指很长,掌心有些发红,撞上去却硬地跟冰山似的,栗梧被撞的晕头转向,被人一下捏住了尾针。
“!”
一股熟悉的恐惧感侵袭而来,栗梧的身体猛地战栗,生理性地恐惧起来!这是一种,令它熟悉又害怕的感觉。
但是还没等它回想起来,严朔已经松开了手,栗梧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回到了玻璃罩里。
它第一次看见严朔脸上不带着微笑的模样,棱角分明的面部没有一丝情绪,目光是冰冷而空洞的深渊,在这张儒雅的脸上却显得格外诡异和吓人。
不过这样的表情转瞬即逝,下一秒,男人又勾起嘴角,惩罚似的用指节叩了叩瓶盖,似乎在警告它不要妄想逃跑。
那天晚上,栗梧终于短暂地从“糖花”的诱惑中清醒过来——人类看上去不像是在圈养它,反而像是在……囚禁。联想起那天迷迷糊糊间听到的电话,栗梧不再怀疑那是自己梦境中的耳背,反而觉得,所有事情似乎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惜栗梧并不是一只聪明的小蜜蜂,它没能把这些事情串起来。
而对于人类浅显的猜测,被一件更可怕的事情中断。
——栗梧惊恐地发现,它的身体好像越来越不对劲了。
起初是两只小腿动弹不得,另外四只却感觉胀胀地,甚至扩大了一倍!而后,它的身体越来越沉,好几次想要飞起来吃花蜜,翅膀煽动半天却只给自己找了个凉快。最可怕的是,它的尾刺好像真的变……变短了?!
而且它很疲惫,每天都觉得乏力,后来难受到连花蜜都不吃了。
栗梧瘫软地趴在玻璃罩上,这时候才恍然大悟:这花蜜肯定是被那个人类老板下药了。而且他这几天都没来送花蜜,大概就是知道自己将死……串联起身体的变化,它合理怀疑,对方是要把自己变异成一个怪物。
严朔隔了好几天才回到花店。
跟他一同回来的时候还有一男一女,男人金发碧眼,身材高大,女人眉目冷峻,一身皮衣。严朔进去沏茶,两人在花园坐了一会儿,男人忽然站起身,说是要去里面转一转。
“严老板不是一向不让随意进吗?”女人挑了挑眉。
“我又不动他东西,一个花店而已,又不是古董店,”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有些意外地感叹,“这花店里的香味竟然比花园还浓郁。”而且还有一股他从未闻到过的清甜气息。
“艾克斯先生,您怎么进来了?”严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男人转过头,看见对方微笑的面庞。
不知为何,这个笑容一时间让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店内冷调的灯光昏暗,光源顺着严朔立挺的鼻翼,把他的脸切割成冷暗双面,那双凤眼渗出一股寒意。
艾克斯强装镇定地耸了耸肩,“严老板的花店太有吸引力,我忍不住进来转转,您不介意吧?”
严朔沉默了几秒,目光偏移几寸,落到艾克斯身后——被一块黑布遮着的玻璃瓶上。
艾克斯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向后看去,可没当他看清楚那瓶子里装的是什么,肩膀突然搭上一只手。
“艾克斯先生,”严朔的声音如幽灵般传来,就在耳边,“您越界了。”
片刻后,艾克斯的身体微微颤抖,他正打算说什么,严朔却忽然退后一步,脸上又露出了标志性的微笑,柔声道:“艾克斯先生,我们出去聊。”
……
严朔再次回到花店里,第一时间揭开了玻璃罩上的黑布。
里面那团黄色的小物身下果真淌出了一小滩包裹粉状的黄色粘液,它的翅膀无力地拖在地上,看上去毫无生气。
怪不得能被别的类人花闻到气味,不自觉地走进来。想到这里,严朔的目光冷下来。
不过下一秒,那小玩意好像感应到有人在旁边似的,忽然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径直撞上了严朔的视线。
人类的表情在瞬间凝固,蜂的表情也在看清来人的刹那变得惊恐。
但此刻的栗梧已经浑身乏力,失去了和对方斗争的精气神,它气的发抖,却只能死不瞑目地竖起自己的尾刺……噢,现在尾刺已经彻底消失,变成了一条很短很短几乎看不见的尾巴。
出乎意料地,严朔脸上并没有得意洋洋的神情。
相反,人类只是怔愣了一瞬,下一瞬,他脸上出现了状若紧张的情绪。
栗梧无知无觉地被他轻轻捧起,这一会不知为何,人类的手掌又变得暖烘烘的。栗梧听见人类用焦急的话语打电话说着什么,然后它被小心翼翼地拿出了玻璃罩——以一种很轻柔的方式被捧到人类的口鼻前。
然后它看清了那张脸上难得一现的焦虑和担忧。
栗梧不明白,但它没力气思考。
人类深深吸了口气,栗梧缩着身体,觉得差点被这股气流带跑,但是下一秒,人类把它放到了一朵花瓣上。
这是善心大发?还是……良知未泯?栗梧懵懵地看着他,瞎猜着对方的目的。
但严朔只是静静地看了它几秒,然后什么也没说,转身走进店内。
“咔嚓”一声,门锁死了。
栗梧眼里的光也随之熄灭了。
果然是要让自己自生自灭了吗……
栗梧软趴趴地一下一下点着头,怨恨起自己的贪吃和蠢笨来:如果不是它贪心甜甜的花蜜,如果不是它愚蠢到相信人类,或许它有机会逃出去的……
任务没完成,栗梧很自责。
弥留之际,它想,希望下一组敢死队可以为蜂后找到解药,如果可以,把它的尸首带回去,做做养料也好呀……
然而,就在它闭上眼睛的瞬间,一股充斥全身的力量从四肢喷涌而上!它的身体在瞬间像拔地而起的柱子,视线无限地放大、再放大!
“彭!”
他的四肢……等等,为什么是四肢?!
栗梧猛的睁开眼。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变成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