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今晚就要落下,湖水就要枯竭,世界快要完蛋了。
空气在尖叫。不是风声,是大气层本身被撕裂的尖啸,压过了脚下大地骨头断裂般的呻吟。
没有人讲,一个文明的陨落是这般美丽。哭喊扭曲的面孔在冲天火光的映衬下,如同地狱祭坛上的活祭;摩天大楼崩塌的慢镜头里,钢筋扭曲的弧线竟带着一种抽象雕塑的悲怆;爆炸的焰火此起彼伏,绚烂得如同末日最后的狂欢节礼花。
人类残喘着最后一口气,哭喊、咆哮,举起双手奋力想托举起自己仅剩的一点灵魂,生存的**被无限放大,可只是徒劳,想生和死亡的注定把人的意志无限拉长,几乎快要撕碎。昔日所有的伟大在眼前一瞬间倒塌,那些让世人赞叹的世纪历史、科技产物,就像什么都不是一般,在无声的湮灭中化为粉末,融入泛着诡异极光的烟尘里。
无力去反击——去他妈的机械战甲!去他妈的等离子炮!去他妈的超级武器——一个科学家疯狂地用血肉模糊的拳头砸向彻底黑屏的控制台,沉闷的撞击声淹没在世界的喧嚣里,指骨碎裂的轻响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于是把所有的一切寄托于世间的虚无。不仅仅是虔诚的教徒,几乎所有人都跪拜在地上,浑身哆嗦着不住的乞讨,乞讨神明能够显化真身,拯救这些因为陷入自己亲手制造的绝望中的可悲人类
“神啊……救救我们吧……”
回应他们的,只有头顶月亮坠落时拉长的阴影,和大地深处传来的更猛烈的吞噬声。
“神明为什么要拯救……真他妈好笑。”
那个大叔又在胡言乱语了。妈妈曾经说这个人有太多丑恶的**,所以才会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朝神地雕像忏悔。他靠在一根半倾的廊柱下,夹烟的手指在每一次大地的剧烈抽搐时,都会不受控制地痉挛一下,烟灰簌簌落在早已污秽不堪的衣服上,像他早已死去的希望落下的灰烬。
“叔叔,我们都会死掉吧。”
“当然…当然…”
满脸胡茬的大叔没有回头看拉着他衣角的小孩,他依旧像平时一样,平静地仰望那尊神明的雕像——他低着头俯视每一个人类,似圣母般柔情;他双手微张垂在身侧,允许世间一切享受他的怀抱;他身上单披了一件丝般的遮盖物,雕塑勾勒出材质的丝滑柔顺,勾勒出他希腊神话般肌肉的线条。
“神也会死吗?“
他被逗笑了,低下头爱抚孩子的脑袋,眼神却像一口枯井,
“神不会死的,因为神已经死过一次了。”
孩子不理解,他也不用理解,因为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所谓的思考者了,只需要等待就好,等待死亡降临就好,一切努力在颠覆性的灭亡之前,什么都不是。
大地开始动摇了,不,是摇晃得更加激烈,大街上的各类爆炸火灾已经见怪不怪。记得有人说,这个星球是一个水球,这样看来是不错的,灾难的地球翻涌着波浪,把小船儿抛起又淹没。地面裂开又合上,建筑分解又组合,人类躯体爆裂开,被混乱的分子编码拆解、传送、融合成一滩滩在废墟缝隙中蠕动的血肉,在诡异的光线下泛着珍珠母贝般流转的微光,令人作呕。
乱透了。你不会知道你会怎样死去,或许是意外,被高处掉下的巨物砸成肉饼,被街道随处的爆炸炸成碎渣,被不断分开合上的建筑地面一口咬住,碾磨;或者更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臂像沙粒一样消散,又在几米外的一滩烂泥里重组,伴随着灵魂被撕裂的非人剧痛……
“你要是活着,还会奋进全身悲悯吗?”
大叔笑了笑,劣质烟草辛辣的气息似乎是他与这疯狂世界最后的联系。孩子觉得他的侧影在爆炸的火光映照下,像极了褪色海报上的英雄。
眼前忽然变成空白,失重感一瞬间涌上来,也不知道自己是站着还是飘着,他知道,是死亡来了,于是继续抽烟。
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脑子里开始走马灯,这大半辈子就只是脑子里那些幻灯片而已。他笑起来,嘲笑自己这一生的幸福如履薄冰,嘲笑所有的一切在必然面前那样的渺小。
“哥哥……”
那声音猝不及防地刺入他麻木的神经。是他穷尽一生都无法摆脱掉的枷锁,是他的罪孽,也是他沉入海里时唯一抓住的浮木——他的幸福。
他知道那个人不可能在这里,可心脏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跳了一拍。一股阳光晒过青草的味道,若有似无地飘过鼻尖。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球在虚无的空白中疯狂搜寻,烟蒂从僵直的手指间掉落,无声无息。
“要知道你成了胡茬大叔,我绝对不会想见你的。”
少年的声音在空间回荡,清亮又带着熟悉的戏谑,每一个音节都像敲打在他身体里那面早已锈蚀的挂钟上,震得他灵魂嗡鸣。他彻底僵住了,身体因为震惊开始抖动。
他看见那些丝状物——乳白色的,带着微弱暖意——从自己的皮肤下渗出,像活物般顺着他的手臂、胸膛、脸庞缠绕上来。他知道,那是他**的身躯,是他日日夜夜、年复一年,在忏悔与绝望中喂养出的执念之茧。
白色的茧丝覆盖他每一寸皮肤,触感像极了记忆中温柔的爱抚,茧丝伸长出去,在空中飞舞、交织、重合、绞揉,渐渐勾勒出一个人性的轮廓。
他颤抖得无法自抑的手,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恐惧,抚上那团丝线构成的面庞。那人形顺从地侧过脸,温顺地将脸颊贴在他粗糙的掌心。
“丑死了啊。”他嘲弄的语气还像那时候
“是假的吧……假的对吧……”
眼泪不受控制的涌出眼眶,冲开脸上的污垢,邋里邋遢的打湿衣襟
“有什么关系?”人形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满足感,“我又见到你了,不是吗?”它说着,开始有了颜色,开始眉眼分明,甚至有了微弱的、带着温度的呼吸,“我的爱人啊,我的哥哥,我亲爱的……”
所有的理智、怀疑,都在那熟悉的称呼和气息面前土崩瓦解。
他像濒死的人抓住氧气,猛地将少年拉入怀中,颤抖的身躯紧紧相贴,颤抖的唇齿带着掠夺一切的疯狂吻了上去。是冷的吗?是过于完美的不真实吗?他刻意忽略了,只贪婪地吮吸、啃噬,掠夺着记忆中每一寸温存的气息,仿佛要将对方彻底融入自己的骨血。
如果都是假的,那就是假的吧,反正都要死掉了。
少年在怀里笑起来,笑声震动他的胸膛。他还是像死去时那样年轻。
“你为什么不和我走?”他抖动着嘴唇询问,“为什么,你不是说再也不要离开我了吗?”
怀里的人把脸埋进他散发汗味和烟味的胸膛,声音闷闷的,“总有人要留下来……”
“那个人不应该是你!”他情绪瞬间爆炸,几乎在咆哮,掐着肩膀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然而,咆哮声未落,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猛地拖住了他。紧绷如弓的身体骤然脱力,掐住肩膀的手也滑落下来,声音断崖般跌落,只剩下破碎的哀求,“不应该是你……求你了……”他再次哭起来,。
“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哭。”少年为他擦掉眼泪,笑嘻嘻的,“像个孩子一样,现在我是哥哥了吗?”
“让我再抱抱你。”他哽咽着,声音含糊不清
“不是抱着的吗?”
“你还会再走吗?”他收紧手臂,仿佛要将少年勒进自己的身体。
他不说话。
“你还要离开我?!”刚刚平息的怒火混合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再次点燃,他瞪着眼睛推开少年,身体因为愤怒颤抖起来,声音却越来越小像风中残烛,“你还要离开我吗?别走……求你……”
“不,我哪也不去”少年终于开口,反手握住他颤抖的手,十指紧紧相扣,掌心传来一种非人的恒定温度
他欢乐起来,露出孩子般灿烂的笑,就算鼻涕眼泪还邋遢地挂在脸上,“再靠近一些,再挨我近一些吧。”
他用最温柔的声音哄着他,将少年冰冷的手紧紧攥在自己汗湿的手心,仿佛那是唯一的救赎。
少年被他逗笑了,望着四下白茫茫一片,“我们要去哪?”
“我们去看你没见过的大海。”周身一切随着他的话发生变化,微凉的海水真的拍打上他们的脚背,细腻的沙粒摩挲着脚趾。咸湿的海风带着腥甜的气息吹拂而来。
他转过来真真的瞧着少年的脸,“我买了栋临海的房子…”
“是吗?你看起来倒像是流浪汉。”
难得的深情被熟悉的玩笑话轻易击败,可看着少年看见海发亮的的眼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他决定继续这奢侈的深情。
“我每天看海每天都想起你。你不总是好奇旧世界吗?很美,”海浪温柔地卷上沙滩,又缓缓退去,留下细碎的泡沫。他伸出手,指尖带着无尽的眷恋,轻轻抚上少年冰凉光滑的脸颊,拇指摩挲着那虚幻的颧骨,然后倾身过去,额头抵着额头,鼻尖蹭着鼻尖,感受着那并不存在的呼吸。
“很美。”他低语,一个轻柔得如同叹息的吻落在少年的唇上。
周身一切又变化了,蓝白透彻的浪花卷过来,将他们卷进海的深处,光影从头上倾泻,随着波浪摇晃。悠哉游荡的小鱼神奇地从身前穿过身后,脚下传来鲸的歌,看着那美丽巨物逐渐逼近,闭上眼。再睁开时,鲸的身躯穿透在自己的身体里,如同穿过一片虚无的光影,只留下悠长的鸣响在胸腔**振。
“哥哥,你说我们在其他地方还在一起吗?”
他不明白少年话语中的深意,他只觉得看见少年出神的模样就很快乐,
“我们永远在一起。” 他收紧手臂,将少年更紧地圈在怀中,声音笃定,仿佛能对抗整个宇宙的熵增定律。
海水包裹着整个身体,像高温围在周身蒸煮,眼前一切开始扭曲,他又看见毁灭中的一切——燃烧的天空,崩塌的巨楼,哭嚎的人群,裂开的大地。
眼角依旧湿润着,他抬头看着那尊瓷白的雕塑,它是绝望火海里唯一一点白。他又哭又笑,像疯了一般,在周围虔诚信徒们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注视下,他猛地朝着那尊无动于衷的神像,朝着那片虚无的火焰,决绝地、用尽全身力气张开了他的双臂,敞开了他污秽不堪的怀抱。
像一个绝望的殉道者,也像一个迎接归人的旅者。
大地发出了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一道前所未有的巨大裂痕如同黑色的闪电,瞬间贯穿了整个广场,吞噬了来不及逃离的祈祷者。就在这毁灭的顶点,那尊被无数人跪拜乞求的神像,骤然迸发出温和的红白光芒。
光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在混乱里萦绕在空中裹出少年的身形。
“妈妈,那是神吗?”
孩子问妈妈,母亲却已经呆愣在原地说不出话。
光芒凝聚的少年身形,轻盈地落在他面前。在世界的终曲里,他们无视一切地靠近。他布满污垢和老茧的手,颤抖地伸出去,握住了少年那只散发着微光,触感却奇异真实的手。
他微微低下头,在少年额头上,印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带着尘埃、泪水、烟草味和至死不渝的眷恋。
“不,他一直都不是。”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响起这样一个平静的声音,穿透了一切。下一秒,所有的知觉莫名其妙的消失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没有预兆,没有过程,所有的一切就像被橡皮擦抹去,就这样彻底地失去了所有。
那颗美丽的星球不再咆哮,它翻涌的地表开始平静下来,像是哭闹到力竭的婴孩,这会儿终于睡去,静悄悄的。曾经喧嚣的文明,沉入了冰冷的水与土中,或许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遗留。
许久许久之后,这个星球又会孕育新的生命,开始新的文明。它会不断重复,直到星球本身的死去,或者,直到宇宙的灭亡。
这短暂的一生到底经历了什么?这是个好问题,也会是每个人临死时不断向自己质疑的问题。于是无数懊悔便涌上心头,套上许多“如果……就……”的句式,可这是个折磨人的句式。有人讲失去后才会珍惜,每一次重新获得后的珍惜总是将失去的伤口抹上甜腻的幸福,伤口一次又一次的撕扯才不会痛得麻木,只会让下一次失去更痛苦,让下次拥有更舍不得放手。
你瞧,命运总是折煞人。
而在那片永恒的寂静降临之前,那个满脸胡茬的男人心中最后闪过的念头,既非懊悔,也非如果,只是一个简单到极致的问题:“他…还会…做噩梦吗……”
随即,黑暗温柔地拥抱了一切,融化冰冷的记忆深处。
小鹿希望大家提出宝贵意见~小鹿爱大家~每一个小读者小鹿都喜欢“角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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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