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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暗织罗网

作者:秋砚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几日后,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仿佛永远化不开的浓墨。冰冷的雨丝细密如针,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网,将整座丞相府紧紧包裹。雨水顺着高耸的朱漆门楣流淌,在紧闭的兽首铜环上积成小洼,又不断滴落,敲打着门前的青石板,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嗒嗒声。


    府内,雨水顺着屋檐汇聚成线,淅淅沥沥地砸在庭院里残败的荷叶上、枯黄的芭蕉叶上,更添几分深秋的萧瑟与孤寂。然而,府邸深处,书房的门窗虽紧闭着,隔绝了大部分雨声和寒意,却隔绝不了其内涌动的暗流。空气里弥漫着上等徽墨的清冽气息,混合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沉水香,案头堆积如山的并非闲适的诗文,而是层层叠叠的密报与卷宗,无声地对抗着窗外的阴霾。


    江晚清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他未着象征权势的紫袍,只一身素雅的月白云纹锦袍,墨发用一根莹润的玉簪随意半束,几缕碎发垂落颊边,衬得那张脸愈发清冷如玉。眉宇间惯有的沉郁在秋雨的映衬下似乎更深了几分,但那双眼眸,深邃如寒潭,偶尔掠过案头密报时闪过的锐利精光,却透露出这清冷表象下蛰伏的、足以翻覆朝堂的力量。世人眼中那个权倾朝野、心狠手辣的“奸相”,此刻更像一位被秋雨困锁的画中仙,只是那笔下描绘的,是无声的杀伐。


    “啊……下雨了……”他低声轻语。


    指尖在冰冷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笃笃声,竟奇异地融入了窗外淅沥的雨声里。他在等,等那些被这场秋雨和“禁足”谕旨搅得心神不宁的鱼儿,主动游进他布下的网。


    “大人。” 书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管家福伯那张刻满岁月风霜、写满谨慎的脸探了进来,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这雨中的寂静,“人到了。度支清吏司的孙有财孙主事,缮造清吏司的张德禄张员外郎,都在大厅候着了。”


    “嗯。” 江晚清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未曾离开手中一份关于几处榷关近期税银入库的密报,那上面用朱笔圈点着几处微妙的数字差异,“让他们再候一盏茶。孙主事……这是第几次递帖子了?” 他的声音清泠,如同檐下滴落的雨珠。


    “回大人,第五次了。” 福伯垂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一次比一次言辞惶急,今日更是冒雨前来,官袍下摆都湿透了。”


    江晚清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冰冷,未达眼底:“惶急?惶急了好。惶急了,才知哪棵树能遮风避雨。张员外郎呢?”


    “张员外郎递了三次帖子,今日冒雨前来,是头一回被允准。面上看着还算镇定,可老奴瞧着,他袖口的手指捏得死紧,怕是心里也悬着千斤巨石。” 福伯如实回禀。


    “镇定?” 江晚清终于放下密报,抬眼看向福伯,眸中幽深似窗外积雨的潭,“缮造司,管的是宫室器物营造,油水丰足,却也最是容易‘失足落水’的地方。他那点镇定,不过是强撑的筏子,底下暗流汹涌,随时可能倾覆。” 他站起身,月白的袍袖拂过案几,通身那股久居上位的矜贵与无形的威压瞬间弥漫开来,驱散了书房内因秋雨带来的湿冷滞重,“走吧,去见见这两位‘忧心忡忡’的雨中客。”


    听雨轩临着一方小小的荷塘,此刻深秋,残荷枯败,在连绵雨丝的敲打下更显凄凉。轩内倒是温暖干燥,银霜炭在精致的暖炉里静静燃烧,驱散了水汽带来的阴冷。轩如其名,特意未完全隔绝雨声,只关紧了门窗,那淅淅沥沥、时紧时疏的落雨声便成了天然的背景,敲打在人心上。


    江晚清步入轩内时,孙有财和张德禄立刻从座椅上弹起,深深躬身,姿态恭谨得近乎卑微,带着一身未散的潮气。


    “下官孙有财(张德禄),叩见丞相大人!”


    “免礼。”江晚清的声音不高,带着雨天的清润,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目光随意扫过二人,如同审视雨中被淋湿的雀鸟。


    度支清吏司主事孙有财,身材微胖,此刻脸色比外面的天色还要灰败,额头上汗津津的,不知是急的还是热的,眼神飘忽不定,手指神经质地揪着湿了一小片的官袍下摆。缮造清吏司员外郎张德禄,年岁稍长,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紧抿的唇线和微微发白的指节,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秋雨寒凉,二位大人不在衙署理事,倒有雅兴冒雨来本相这听雨?” 江晚清端起福伯奉上的热茶,袅袅茶烟氤氲了他过于清冷的眉眼,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孙有财闻言,仿佛被针扎了一下,再也按捺不住,抢着开口,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和哭腔:“大人!大人救命啊!下官……下官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也顾不得地上冰凉,“监察……监察不知听了谁的谗言,突然要彻查去岁南境三处榷关茶引、盐引的核销旧档!那账目……那账目……” 他急得语无伦次,汗水混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滚落,“下官只是经手文书,可……可这引票核销的‘惯例’,从来都是……都是上头定下的规矩啊!如今监察咬死几处账目不清,矛头直指下官!下官……下官恐成替罪羔羊,性命不保啊!” 榷关引票,涉及巨额商税,更是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利益场,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江晚清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茶沫,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引票核销,自有朝廷章程。监察职责所在,核查旧档亦是常事。孙主事若行得正坐得直,何惧核查?这般惊惶失措,倒显得……心虚了?”


    “大人明鉴!下官冤枉!” 孙有财磕头如捣蒜,额头触地砰砰作响,“下官……下官只是按‘规矩’办事!可这‘规矩’……如今监察不认了!他们是要拿我开刀啊大人!求大人看在……看在下官往日尽心办事的份上,救救下官!下官愿为大人肝脑涂地!” 他涕泗横流,狼狈不堪,只想抓住眼前唯一的救命稻草。


    “规矩?” 江晚清终于抬眼,目光如同穿透雨幕的寒星,直刺孙有财心底,“孙主事口中的‘规矩’,是谁定的?每一次‘核销’背后,有多少银子流进了不该进的口袋?又是谁,把这‘规矩’下的账目,做成了如今这副一戳即破的筛子模样?” 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字字如冰锥,敲打在孙有财紧绷的神经上。


    孙有财浑身剧震,如遭雷击,瘫软在地,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明白了,在这位年轻的权相面前,他那点所谓的“规矩”和侥幸,根本无所遁形!


    江晚清不再看他,目光转向一旁脸色惨白、强自支撑的张德禄:“张员外郎,冒雨前来,所为何事?莫非缮造司的差事,也淋了雨,生了霉?”


    张德禄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他起身,深深一揖,声音带着竭力压抑的沉重和恐惧:“回禀大人,下官……下官所忧,非是眼前小恙,而是……灭顶之灾!”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用油纸仔细包裹、却仍被潮气微微浸润的卷宗,双手奉上,指尖微微颤抖,“下官奉旨督办上月宫中太庙祭器修缮一事。本是按部就班,可……可下官在核验工坊呈报的耗铜数目及成品分量时,发现……发现账册所载耗铜量,远超实际用铜近一成!且……且几件新铸的礼器,分量也……也轻了少许!” 他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哦?” 江晚清眉梢微挑,接过那带着潮气的卷宗,并未立刻打开,“一成铜料,价值几何?祭祀礼器,分量不足……张员外郎,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比窗外的秋雨更寒彻骨。


    “下官……下官不敢深想!” 张德禄冷汗涔涔而下,后背瞬间湿透,“祭祀用器,关乎社稷礼法,尊严体统!此事若被捅破,或日后大典之上因器物质地分量出了丝毫差池……下官身为督造,百死莫赎!下官……下官疑心,这绝非疏忽!是有人故意在料账上做手脚,以次充好,偷梁换柱!其意……其意恐非仅为贪墨,更是……更是要将下官置于死地,甚至……祸及大人清誉!” 他抬起头,眼中充满了绝望和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疯狂。这哪里是差事,分明是悬在头顶、随时会落下的铡刀!


    江晚清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卷宗上微潮的纸张。听雨轩内,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连绵不绝的雨声,以及孙有财压抑的啜泣和张德禄粗重的喘息。


    “构陷?祸及本相?” 江晚清缓缓重复着,目光在两张惊惶绝望的脸上扫过,最终投向窗外被雨幕模糊的残荷,“看来,本相不过是在这秋雨中‘静养’几日,那些藏在暗处的蛇鼠虫豸,便都按捺不住要出来搅弄风雨了?都想着趁这雨水浑了池子,好摸几条大鱼,或者……把碍眼的石头彻底沉下去?”


    他放下卷宗,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带着凛冽寒意的威压瞬间充斥了整个听雨轩,连窗外的雨声似乎都为之一滞。孙有财的啜泣戛然而止,张德禄的呼吸也骤然屏住。


    “孙有财,” 江晚清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榷关引票的旧账,本相可以替你抹平,甚至能让监察查到你时,变成你‘幡然悔悟’,主动揭发有功。”


    孙有财猛地抬头,灰败的脸上爆发出绝处逢生的狂喜,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


    “但是,” 江晚清话锋陡转,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钉在他脸上,“本相要知道,你口中的‘规矩’,源头在谁?每一次‘核销’的猫腻,银子最终流进了哪些人的口袋?还有哪些人,和你一样是这条‘规矩’链上的蚂蚱?把你所知道的,事无巨细,写下来。” 他指了指旁边书案上早已备好的纸笔。


    孙有财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随即被更深的恐惧吞噬。这是要他背叛!要他交出足以让无数人掉脑袋、也足以让他自己死无葬身之地的投名状!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


    “至于你,张德禄,” 江晚清的目光转向他,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审视,“铜料亏空,器物分量不足,本相自会派人去查清来龙去脉。构陷与否,自见分晓。在此之前,你只需做一件事:把你经手过的、所有让你觉得‘蹊跷’的缮造项目,尤其是涉及宫闱、宗庙、王公府邸的,所有存疑的用料清单、工匠名册、工期记录,暗中誊抄一份,交给福伯。记住,是‘所有’存疑之处,哪怕是最不起眼的‘小瑕疵’。”


    张德禄心头如遭重锤!这是要他亲手将整个缮造司可能存在的黑洞,都变成指向幕后黑手的利刃!他脸色惨白如纸,但看着孙有财那如坠地狱的模样,他明白,这至少是一条生路——一条将自己和家族暂时绑在这位权相战车上的、布满荆棘的生路。


    “下官……遵命!” 张德禄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深深一揖到底,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很好。” 江晚清靠回椅背,周身那慑人的威压如潮水般退去,又恢复了那副清冷疏离的谪仙模样,仿佛方才那番搅动风雨的对话只是错觉。“本相向来欣赏识时务的聪明人。你们今日所求的生门,本相开了。至于这门后是通天大道还是万丈深渊,能走多远……”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散氤氲的热气,声音淡漠,“就全看二位接下来的‘诚意’有多重了。”


    他不再看二人,目光落在杯中沉浮的茶叶上:“福伯,送客。雨大,给二位大人备伞。”


    孙有财失魂落魄,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几乎是瘫软着被福伯搀扶出去的。张德禄步履蹒跚,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沉重而艰难。听雨轩内,再次只剩下江晚清一人,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淅淅沥沥的秋雨。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扇雕花木窗。带着水腥气的冷风裹挟着冰凉的雨丝扑面而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窗外,雨幕如织,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蒙,残荷在雨水中无助地摇曳。


    “网已张开……” 江晚清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只有那双凝视着无边雨幕的眼眸深处,那为涤荡朝堂污浊而燃起的、冰冷而炽烈的火焰,在灰暗的天光映照下,无声地跳跃着,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这秋雨,困住了庭院,却困不住他早已撒向四面八方的无形之网。收网的时刻,正在这连绵的冷雨中,悄然迫近。


    哈哈,不知道晋江是怎么看屏蔽的,前一章的方框是□□,指江晚清这个贼人,简称□□。[无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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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暗织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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