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村村口有棵歪脖子老树,枝桠上白花层层叠叠,远望去,如一夜春雪压枝,又似万千玉蝶栖停。
殷红绡第一眼瞧去以为是梨花,还笑着对宁淮道,“这里的风景倒是不错。”
宁淮眉头紧锁欲言又止,“炎姑娘……可这云水村……”
他话音未落,就有一阵带着寒意的风吹过,树枝上密匝匝的白花被风扰动,发出干涩的“沙沙”声。
有好几朵花打着旋飘落,殷红绡下意识地轻轻拈起其中一朵。
指尖触感冰凉而粗粝。
殷红绡低头一看,好嘛,这哪里是什么梨花?分明是由质地粗劣的白色薄纸叠成的纸花。死板,毫无生机,还带着些未褪尽的浆糊味。
她指尖一麻,那朵苍白小花便轻飘飘地脱手坠落,旁边立刻有人嗤笑一声。
“云水村近日丧事频出,我们此行就是要查清根由。”说话的是个环剑抱在胸前的少年,高束长发,有一张过分俊秀的脸,眼尾缀着一颗红痣,正随着他唇角的讥讽微微牵动,“宁淮,这等连御剑都不会的上仙界大小姐,你当真要让她同去?连朵糊弄鬼的纸花都捏不住,若真撞见血淋淋的场面,怕不是要当场晕厥过去。”
他身边站着好几个玄风宗的少年,此刻都齐齐盯着她不说话,宁淮没搭腔,但也忍不住忧心忡忡地看过来。
大抵是太久没听过这类视她娇弱不堪的话,殷红绡不觉得冒犯,反而感到有点好笑。
前世人们提及“血”与她的名字,几乎都被吓得仓皇避退,因为殷红绡精通多种术法,其中最出名的一招叫做“血火”。
那并非普通召唤而出的火焰,而是一团粘稠猩红之物,形态诡异质地酷似血液。灵力催动之下,这团火会在她掌心扭曲翻涌,该景象本身已够骇人,然而更可怕的是,“血火”的真正杀机在于它能在人体内燃烧。
那是无从防御,只在瞬息间便夺人性命的极刑。这等亵渎生灵本源的术法,正是她被冠以“妖女”恶名的根基所在。血?殷红绡何曾怕过血,从来都是别人怕她怕得要死。
只不过殷红绡不打算将这些告诉他们,她只是笑,“怎么看不起人啊?”
“哼,你们这些上仙界的修士总是自认不凡,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能不能接我两招?”这少年冷笑一声,瞬间周身灵力暴动。
殷红绡忙是向后急掠三步,险险避开剑锋,劲风扫过,带起她鬓边几缕碎发,然而她只是佯装退势,纤腰忽如折柳般一拧,竟以不可思议的柔韧与速度反身而上。那朵先前落在地上的纸花正好被气流卷起,她玉指轻探,精准地捏住花瓣边缘。
一点火星在她指尖骤然亮起,如此易燃之物,非但未被焚毁,反而在灵力灌注下,表面腾起一层薄而凝实的赤色光焰。
迅疾如电的长剑竟被这燃烧的纸花稳稳架住,火星四溅,映亮殷红绡沉静如水的眼眸。她手腕微转,那朵燃烧的花仿佛有了生命,贴着剑身一旋一引,非但没有被削断,反而将长剑带得一偏。少女身形灵动,以花为盾,进退之间,竟与那长剑斗得旗鼓相当,丝毫未落下风。
少年瞳孔微缩,显然没料到殷红绡手段如此奇诡,他反应亦是极快,手腕一抖,长剑如灵蛇般反转撤回。就在剑身回旋的刹那,数道无形的锐利风刃已悄无声息地撕裂空气,从刁钻的角度向殷红绡直直袭来。
然而,位于风暴中心的红衣少女仍旧淡定。那些风刃靠近她时连爆裂声都未曾发出,只是悄然地扭曲,然后消弭于无形,只余下几缕微不可察的热浪波动。
这下,少年脸上最后一丝散漫与不屑终于彻底敛去。他长剑归鞘,动作干脆利落,随即抱拳于胸,“玄风宗燕流青,承让,姑娘如何称呼?”
一旁看戏的几个少年早已目瞪口呆,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我没看错吧,刚才那是灵体术吗?”
“错不了。”一人用力点头,“火系灵力外放附体,凝而不散。流青的风刃连她衣角都碰不到,瞬间就被那护体灵力震散了!”
“七重天以上的高手才能做到灵力如此精纯外放吧……看来上仙界并非全是混子,是我们先前狭隘了。”
殷红绡作为被议论的对象倒是分外淡定,她回礼,“燕兄客气,我叫炎七绫。”
这下没人再去质疑她了,一行人开始朝着村内走,宁淮在她身侧,好奇问道,“炎姑娘,你既然这么厉害,怎么还不会御剑飞行?”
“宁兄啊,实不相瞒,因为我的佩剑不在身边。”殷红绡非常诚恳。
宁淮有些不解,“剑都有灵,若姑娘诚心呼唤,它即便相隔万里也会回到你身边的。”
“唉,道理我自然懂得。”殷红绡无奈地耸耸肩,“可惜我的剑……不喜欢我,所以也不怎么听话。”
宁淮还欲追问,却突然神色一变,殷红绡也骤然停步,同行的几个少年都纷纷陷入戒备状态。
此时他们已然入村,出现在眼前的景象实属诡异,只见一条清冽却死气弥漫的溪流,将村子硬生生剖成两半。水面之上,飘着许多竹筏,每一只都托着一具被粗陋灰布覆盖的躯体,布下的轮廓隐约勾勒出人形,透着一种诡异的僵直感。
岸边,人影幢幢,却毫无生气。村民们如同被抽去了魂魄的木偶,动作滞涩。他们沉默地俯身,再俯身,将一朵朵惨白如骨的纸花,机械地摆放在那些载着尸骸的筏子上。
“仙…仙人们来了!是仙人们来了!我们有救了!有救了啊——”
这时一声哀嚎忽地打破了寂静,嘶哑的哭喊声如同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妪扑跪倒地,她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狂喜,手指死死指向殷红绡等人。
于是岸边那些如同提线木偶般忙碌的身影,一个接一个僵硬地抬起了头颅。无数双眼睛——空洞的、麻木的、绝望的、残余一丝茫然的,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他们身上。
燕流青皱着眉上前一步,问道,“村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此事说来话长……”老妪扶着膝盖起身,过于宽大的裤脚堆叠在脚踝,走动时扫过地面,却未沾染土迹,“你们亲眼见了,自然就知晓了。”
“请随我来。”她转身引路,身影佝偻。
殷红绡一行人跟着老妪,逆着水流方向深入村庄腹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浆糊味越发浓重,压得人胸口发闷。低矮的泥砖房屋像沉默的巨兽蹲伏在两侧,门窗紧闭,了无生气。
老妪在一处稍显开阔的岸边停下脚步,这里聚集的村民更多,他们围成一圈,簇拥着地上一个繁杂扭曲的图案,这东西呈暗红色,不知是用朱砂还是干涸血液绘成,分外诡异。
“仙人们请看,这是送归仪式。每有新的亡者出现,便需如此。”老妪的声音干涩沙哑。
“送归?归向何处?”宁淮忍不住问道,眉头拧得更紧。
回答他的是人群,他们忽然双手合十开始麻木地吟诵。
“归向水神,归向安宁……归向水神,归向安宁……”
只见地上那诡异的图案忽然亮起,将每个人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然后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好几处地面竟如同活物般蠕动又隆起,有森森白骨破土而出。
一旁的人们对此早就司空见惯,吟诵声未停,几个穿着粗布短褂的汉子已动作麻利地走上前。他们面无表情,两两合作,一人熟练地抖开一个颜色暗淡的灰布袋,另一人则配合着将那刚出土的骸骨塞入袋中。
很快,几具骸骨便被囫囵装入灰袋,接着,他们合力抬起那沉甸甸形状诡异的袋子,将其放在漂浮的竹筏之上。
“这是什么邪教仪式。”燕流青觉得心里瘆得慌,忍不住吐槽道,“你们怎么看?”
几个玄风宗的少年都面色凝重,一时没人接话,宁淮发现殷红绡还在盯着那个图案出神,问道,“炎姑娘?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啊!没有……”殷红绡被吓一跳,忙出声道,实则指尖掐进掌心,心中早已卷起滔天骇浪。
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但若说出来,可能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她也属实没想到,竟然能在一个偏远的村落见到邪术“幻骨”的影子。
当年剿妖大战期间,人们评定世间极恶的术法有三,一是妖女殷红绡的血火,二是魇帝徐不昭的心魔,其三便是幻骨,它的主人叫凌长云,传闻中有一张雌雄莫辨的美人皮,让他能够一人千面。
“这图案存在多久了?”殷红绡移开目光,转头问老妪,话音未落,心头却猛然一跳。那老妪本就在直直盯着自己,似是没想到她会转身,仓惶避开视线的一瞬正好被她看到了。
殷红绡当即心里升起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但又说不清具体是什么,想来一开始整个村子的人都如同行尸走肉,只有她突然与他们搭话,还给他们指路。
有问题。
她看着低下头陷入沉默的老妪,眯眼细细打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