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临十年,腊月十五,上京风雪满城。
三更时分,百姓早已入眠,唯独东市繁华街上的百花楼里依旧灯火通明。
堂中香气四溢,琵琶绕梁,舞娘随着鼓点扭动腰肢,惹得王公贵族纷纷叫好。
楼上雅间,谢昭野一袭竹青色绣金长衫单手倚在案几前,眉目微醺,一旁兵部侍郎的公子陈宴平手中酒杯一盏接着一盏,面颊发红,醉意浓重。
方才娘子换了一批又一批,都被陈宴平赶了出去。
谢昭野又给他斟了一杯,劝道:“陈兄就不要想着绮梦阁里的霜倾姑娘了,这百花楼娘子这么多,那翠玉姑娘不也极美?”
绮梦阁是京州最出名的乐坊,头牌李霜倾弹完琴正眼瞧都不瞧陈宴平,推开沉甸甸的赏银便径直上楼,气得陈宴平摔了酒杯将谢昭野拽了出来。
“装什么清高!?”陈宴平吞下酒重复叫嚷。
“是是是……陈兄如此风流倜傥,才情横溢,那李霜倾怕是瞎了眼,”谢昭野立刻附和,又接着道,“依我看,不如让你家老爷子给你安排个官职,再去绮梦阁,不比现在威风?”
陈晏平一笑,满嘴酒味说:“官职?你忘了……上月那盐运使不就是被无间司灭了满门?我父亲都时常忧虑,不如学你父王在府里种花享清闲,没事施施粥攒功德,你还非去礼部做什么员外郎……”
十年前离宫事变,先帝驾崩后,庆临帝持遗诏继位,四皇子谢衡远依旧醉心于田垄间,后来封了裕王,也依旧在王府里莳花弄草。
王府安稳了近十年,但出了个纨绔世子谢昭野,日日流连风月,大抵是年过二十懂事了,竟在下半年去礼部讨了个闲职,到也比之前好太多。
而提到那盐运使,他接差才三个月,转头就被传言贪墨盐税,无间司首座林渡云便在他逃跑时削他的脑袋。
林渡云,朝廷爪牙,说白了就是皇帝的狗。谢昭野一想到这人,内心便咬牙切齿起来,但他眼神一转,余光看着陈晏平无所谓道:“礼部么,就是晒晒太阳打发日子,免得我父王唠叨,不过你说的也是,谁敢当官啊……”
他语气一转,似有若无地轻叹,“也不知那林渡云下次要取谁的命。”
话音刚落,陈宴平果然上套了,他打了个酒嗝,四下看了看,随后招了招手,谢昭野会意倾身。
陈宴平附耳压低声音:“世子爷,我父亲可不让我告诉别人,不是今夜便是明夜,那林渡云要去取叶霆全家的头!”
叶霆,叶将军!?
谢昭野猛地站起身,脸色凝重,叶霆当年是林大将军麾下将领,面善心热,还给过他和林衔月糖吃。
“怎么了?”陈宴平眯着眼睛仰头,有些疑惑。
谢昭野松开眉头,提了提酒壶,示意道:“要没酒了。”
他将最后一些酒给陈晏平斟上,又假意问:“叶将军不是上月才击退南蛮,皇上叫他回来,不是为了封赏吗?”
“哈哈哈,幼稚!”陈宴平指着谢昭野大笑,脸色愈发红了,“那叶霆拥兵自重,你可知百姓叫他什么,战神!?这是能叫的?上头那位的脾气你不是不清楚,还有……”
陈宴平声音更小:“他在南蛮救了一名妇人,我父亲听人说,看起来像是先皇的贴身宫女。”
“宫女?那年不是都被杀了吗?”谢昭野讶异问。
“是啊!就是说呀!”
陈晏平附和,醉醺醺的眼睛望着谢昭野,可下一瞬,谢昭野突然一掌劈在陈晏平后颈,陈晏平闷声倒在了桌上。
谢昭野快步走到门口,将房门推开一条缝,楼下热闹的紧,他返回推了推陈宴平,见他没反应,果断从窗户跃了出去。
长街上空无一人,谢昭野裹上墨色斗篷,迎着细碎的风雪,紧朝将军府赶去。
而此刻,无间司首座林渡云已策马赶到,身后跟了一排排身穿黑衣的无间卫。
可府内朱门大开,院中早已尸横遍地,不远处的叶霆叶将军立身尸骸中,手中剑刃满是鲜血。
看来早在无间司到来之前,叶霆就亲手了结了府中上下。
林渡云策马越过石阶门槛,白雪映衬下,雌雄莫辨的脸庞微微扬起,双眼高傲淡漠地盯着叶霆。
“去数!”身后副座徐琰下马先声吩咐,接着扬声道:“叶霆,你可知罪!”
“不知,”叶霆淡然答,身形耸立,对视着林渡云:“我只知叶某心中有愧,是我害的府中老小落得如此下场,但也好歹保全了忠骨,免遭你无间司的极刑,林渡云,我也曾是林大将军麾下,就用流云剑了结我吧。”
“林大将军?”
徐琰再度上前,冷然斥道:“叶将军口中之人,恐怕连称谓都不配,林淮平全家早已被诛,他伙同谢贞刺杀先皇,罪证确凿,看来叶将军是忠心过了头了!还是不将我们首座放在眼里!”
话未说完,林渡云抬起左手,冷冷地做了个止住的手势,徐琰后退一步。
林渡云一跃下马,上前一步开口说:“林淮平乃前朝叛党,此人早已与我无关,是圣上仁德留我一命,叶霆,如今你拥兵自重,还亲手杀尽府中老小,罪该当诛。”
他音色不细不粗,却生冷到整个人就像是檐下悬冰,更加不会有人认为“他”是女子。
十年前在牢里,孪生兄长林渡云与林衔月偷换了衣裳,二人本就是一对双生龙凤,十岁并未变声,有时就连娘亲都分不清,谁也不知,如今苟活下来的,是林衔月。
“报首座,一百一十五口人,可未见妻女踪影。”下属清点完毕。
林衔月眉间微蹙,片刻后扬声道:“若我猜的没错,叶将军定是将妻女送往玉州,徐琰带其他人去追。”
“首座!”徐琰皱起眉头,他若走了,此处便只有林渡云和叶霆二人。
“你这是信不过我?”林衔月微微侧目,“叶霆我自会拿下,但妻女若跑了,我可保不了你。”
徐琰眉头一颤,立刻拱手道:“属下不敢。”
话落,林衔月便上前与叶霆交手,流云剑是林家祖传剑法,剑影如风,身法轻灵却蕴藏杀伐之气。
叶霆纵然骁勇善战,但在这招招不留情的剑势中,仅支撑了数个回合便被逼得步步后退。
剑光划过叶霆右手腕,咣一声,叶霆的剑摔落在地,再噗呲一声,流云剑刺入叶霆胸口。
徐琰见状,终于扭头离开。
风变大了,院中枯枝晃动,只剩林衔月和受伤的叶霆,雪也似乎变大了,纷纷往脸上砸。
方才那一剑还差一寸。
叶霆笑了一声,从腰间取下令牌,止住喉中上涌的血,勉强道:“……不愧是林大将军之子,那宫女我派人送至月河镇,这是雷霆令,见它如见我。”
林衔月语气变得不忍,“将军谬赞,晚辈无颜,叶夫人我会安然送至玉州,没能保下您,更是晚辈无能。”
半月前,叶霆击退南蛮收复村落,帮助难民修缮房屋,挖渠排水,当地百姓也开始称呼他为战神,甚至说什么“叶帅不死,国祚永昌”。
这股风七日之前便吹了回来,十年来庆临帝生性多疑,稍有风吹草动便杀人灭口,林衔月早已预料,她昨日连夜与叶霆商议对策。
北方暴雪,府内大部分家眷的尸体都来自于城外难民,多有仆人自知逃不过,为保家人自愿赴死。
只是叶霆,庆临帝还要见他项上人头。
“无妨……”叶霆低头凝视刺在胸前的剑,“能再一睹流云剑的风采,是我的荣幸,孩子,动手吧。”
林衔月犹豫了,可这瞬间,叶霆回握住剑柄,挺身向前。
“不!不要!”
这一声从身后炸响,是狂奔而来的谢昭野,可为时已晚,林衔月情急之下抽出剑,叶霆身形摇摇欲坠。
“叶将军!”谢昭野急奔过去扶住了叶霆,嘶哑着喊:“叶将军……”
叶霆见到来人是谢昭野,口齿不清的说了几句话,谢昭野凑近听去,可叶霆眼神凝固了。
谢昭野抬起头愤怒大喊:“林渡云!叶将军忠心耿耿,你为何要屠他满门!”
林衔月悄然吸了一口气,声色冷淡说:“包藏祸心,意欲谋反。”
“谋反?”谢昭野冷笑一声,拾起叶霆的剑,缓缓站起身。
他双眼发红:“林渡云,林大将军枉死,衔月枉死,你不想着查明真相反而做狗……”
他和林衔月算是青梅竹马,十年前甚至还定了亲事,谢昭野根本不信林肃远会谋反,但他得知林家兄妹只有林渡云活了下来,宫里还传来林府亲眷亲口承认的消息。
他偷偷溜进幽苑,见到了形若枯槁的林渡云,也问他是不是真的。
林渡云在阴影里,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后来,他被放出来,做了一条吃人的狗。
昔日玩伴便成了仇人。
“谢世子还请回吧,就当我今日未曾见过你,过去之事莫要再提。”林衔月侧过身,一身玄衣被风吹的猎猎作响。
谢昭野不屑冷笑:“好啊,好一个过去之事……”
他眼神忽然凶狠,“林渡云,我要看看你的心黑到什么地步!”
林衔月摇头叹息,剑刃刺来之时,她快速闪到谢昭野身后,朝他后颈狠劈一掌,谢昭野眼一翻白晕了过去,接着便被林衔月扛在肩头,身影一纵,二人离开了将军府。
片刻后,东市上一间客房的窗户被林衔月撞开,她脱了谢昭野带血的衣服将他扔了进去,急忙朝西赶去,追上了一部分属下。
快两个时辰后,谢昭野醒来,后脑胀痛难忍,愤恨却瞬间涌上心头,叶霆忠义双全,而且万一南蛮那妇人真是先皇侍女……恐怕一定知道些什么。
轰一声,谢昭野猛地一拳锤在床上,床板咯吱一声险些裂开,这才发现自己身处客房,身上只剩一件薄衫中衣,看起来就像昨夜醉后留宿此处。
“世子?”
有人轻轻敲门。
他紧皱眉推开门,清淡的梅花香气扑进鼻间,定睛一看,门口站着的竟是李霜倾。
“世子殿下昨夜睡的如何?”她一袭飘然白衣,姿容清绝。
谢昭野一愣,知道这里是哪了,绮梦阁,没想到林渡云竟然把他扔这了……
可确实,声名浪荡的世子出现在这里并不会遭人怀疑,只是这林渡云会不会借机为难,谢昭野不敢确定。
他正想着,却听到外面有人怒喊:“谢昭野!别拦我!谢昭野!你他娘的竟然趁我喝醉了跑来找霜倾姑娘!咱俩还是不是兄弟!我跟你没完!”
谢昭野越过李霜倾跑到廊间栏杆前,楼下正站着怒气冲冲的陈宴平,楼上楼下顿时响起窃窃私语声。
而陈宴平见谢昭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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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后头真跟着霜倾姑娘,脸色瞬间青了,急声道:“你、你真是这种人!你为了一个人见她还打晕我?你给我等着!”
陈宴平甩袖愤恨离去。
谢昭野自然不能解释,无奈捋了把头发,一回头,李霜倾正言笑晏晏看着他,也没有反驳。
“霜倾姑娘,昨夜……”他后退一步保持距离试探问。
李霜倾淡淡一笑:“不知怎地,昨夜您醉倒在我房中,怎么也叫不醒。”
谢昭野配合敲了敲脑袋,歉意道:“想来是昨夜喝多了,那现在何时了?”
“快辰时了,世子殿下。”李霜倾答。
“辰时!?”谢昭野双目瞪大,今日还要早朝,误了时辰父王责怪不说,怕是最上头那位还要借此发难。
谢昭野暗骂一声,懒得理会楼内众人的戏谑注目,穿着薄薄一层中衣,几步从楼上跃下,出门抢了一匹马便一头扎进雪色里。
紫宸殿内,今日议题围绕着地方灾情,尤其是城外暴雪严寒,谢昭野站在角落,神情有些恍惚,昨夜将军府也满是尸骨……
忽然,龙椅上一句话将谢昭野思绪勾了回来。
“四弟啊,听说入冬以来你常在城外施粥?”
裕王谢衡远上前一步,行礼道:“回皇上,百姓苦寒交加,臣身为皇室子弟,不过是些力所能及之事。”
“甚好,甚好,四弟这举动深得民心啊!”庆临帝微微一笑,目光扫视众臣,语调一转,“你们这些人,也该学学四弟的仁心义举。”
谢昭野内心咯噔一声,不仅是他,其他百官也听到一丝冷意,裕王平日素来低调,施粥赈灾虽得民心,却也越发显眼,看来已经引起庆临帝的注意。
就在此刻,庆临帝忽然挥了挥手:“无间司首座林渡云,何在?”
这一问,殿内犹如水面炸起水花,这罗刹平日从不上朝,大多数人未曾见过,谁也不想沾染无间司的阴气。
“臣林渡云,觐见圣上。”殿外传来一声冷言。
水花哑然平息,众臣回头,目光齐刷刷落在一人身上,都吸了一口冷气。
这位传说中的罗刹身形清瘦修长,眉眼冷冽,不男不女形同鬼魅,身上还沾着血。
更吓人的是他左手提着的布袋,正似脑袋的圆形,嗒一声,下方一滴深红色的水珠落在地砖上。
“叶将军……是叶将军的头!”
不知谁先出了声,百官一阵骚动,门口的大臣吓白了脸纷纷让开。
唯独谢昭眼神愤恨,可在早朝他不敢造次,忍下来只讥讽道:“林大人这副模样是来觐见圣上,还是来讨人性命?未免过于张狂了。”
林衔月微微颔首,淡漠说:“无间司事务繁忙,未来得及顾及朝堂礼仪,还望圣上恕罪,听闻世子殿下近日颇爱绮梦阁的西域红酒,想来是此物惊扰殿下,倒是臣的不是了。”
百官一听绮梦阁,又交头接耳起来。
谢昭野脸色一僵,还想说什么,被一旁裕王谢衡远的眼神堵了回去。
世子纨绔朝野皆知,谁人不知他昨夜留宿绮梦阁,醉倒头牌的香榻上,今早又衣衫不整骑马一路疾行的闹剧。
“无妨,爱卿前来。”庆临帝倒是不愠不恼,冕冠珠帘里的目光透着几分玩味。
林衔月朝殿内走去,布袋下的血色水痕一路延至殿内,直至天子脚下才停住。
“罪臣叶霆已伏诛。”林衔月跪地,双手托起布袋。
“贺卿,你先看看。”庆临帝一挥手,身旁的太监端来一把紫檀木盘,小心翼翼接过布袋,手指微颤,又低着头小步行至左侧最前的首辅贺砚忠身边,另一太监颤抖着手将布包打开。
里头染血的头颅确是上月击退南蛮的叶将军,甚至临死前还是那副坚毅的神情。
贺砚忠探头细看了一眼,转身拱手道:“陛下,确是叶霆无误。这人虽骁勇,却拥兵自重,迟早祸乱天下,如今伏诛,实乃社稷之福。”
庆临帝点了点头,似是惋惜拍了拍龙椅:“只是可惜连累家眷,不知他妻女下落如何?”
林衔月沉稳答道:“妻女在逃跑途中,因护卫抵抗,马车受惊跌下悬崖,尸首确是叶夫人无误。”
“嗯……”庆临帝话未说完,端起一旁茶盏轻啜一口,一旁随侍太监突然附耳。
太监退后,庆临帝才接着道:“不错,林首座辛苦了,不知爱卿想要什么奖赏?”
林衔月微微垂首,语气依旧沉稳:“臣乃罪臣之后,承蒙圣上宽恕留其血脉,今为陛下效力已是有幸至极,不敢妄求赏赐。”
这番话一说出口,人群角落里的谢昭野嗤笑一声,心中充满了鄙夷,那时在学堂上,林渡云口中满是大义,现如今放下血仇甘愿屈膝。
真是可笑。
“林首座果然忠心耿耿,陛下定会感念。”首相贺砚忠听罢不禁和皇帝对视点头。
“好!首相所言甚是,”庆临帝朗声大笑,目光扫至众臣,“即如此,朕倒想起来一件旧事,你林家当年似乎是有一桩婚约?”
谢昭野眼神微动,当即嗅到了一丝不对,十年前那桩婚约指的是他和林衔月,眼下庆临帝为何提及此事……
果然,庆临帝目光扫过人群里缄默不言的裕王,意味深长。
“裕王府的郡主,就赐婚于林首座,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