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酒香四溢,人声鼎沸。
从一片寂静的应府走出来,燕遥望见这般街景,不由得恍惚。
这是奉酒城一年一次的饮酒节。
他正要关门,恰见残破朱门上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眼——
坏人。
去死。
忘恩负义。
是了,前不久燕遥查出此案,源头竟是应老爷年少时被仇家追杀,隐瞒事实,好心人家收留他,却被仇家杀了全家。
而应老爷逃得匆忙,顺手卷走酒方子,却没有注意到酒缸里躲着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便是后来的刺客。
应老爷靠着这酒方子起家,心中有愧但不多,供奉起一座无名庙,每年摆满酒分发众人,便有了这饮酒节。
如今真相大白,应家倒台,饮酒节依旧存在。
只是以往热闹不凡的应府,成了如今模样。
远处,应雪承一身孝服,双手奉剑而立:“师尊。”
此剑名唤“倦影”,是燕遥亲手所赠,白天黑夜交际之时而成,因此剑身淌着黄昏之色。
现在看来,如浊泪一般。
燕遥紧盯着他:“你这是做什么?”
“请你把我逐出师门。”他的声音冷淡,沙哑,哭了许久的样子,“我不想学剑了。”
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少年风来难得生了气:“你这是做什么?你在怪师尊吗?”
应雪承身子一侧,避开肩头的手,对上一脸怒容的师兄:“不敢,师尊乃正道典范,不容私情,我自请离去,有何不可?”
“不要吵架了。”燕遥接下剑,“雪承,当日之事,我已说明,你还是过不去么?”
“师尊,你公布真相时,有没有想过我?”应雪承到底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冷硬面具撑不住一会儿,红了眼眶,“我求你,给应家留点体面,我父亲半生好善乐施,为何要受到这般对待!”
“那个孩子呢?”
燕遥进过刺客的梦。
在那个梦里,他不曾长大,时光永远停留在那天——他母亲研究出新的酒方子,刚搬到奉酒城,准备开一家酒铺子,买了一颗红枣糖回来。
他永远想做回那个孩子。
闻言,应雪承脸色苍白,不语。
燕遥叹了口气,接过倦影剑:“这把剑我替你存着,你随时可以取回。”
应雪承背过身去,忽然开口:“如果,是师兄呢?”
风来本就生气,听他这么一说,刚想上前,便被燕遥按住肩膀,这个时间段的风来还挺听话的,立马乖乖不动,看向燕遥。
燕遥没有动,淡声道:“亦是如此。”
应雪承咬着牙,不出声了,抬手抹了一把眼睛,一阵花香袭来,琉璃花枝出现在眼前。
银蓝色的花瓣,在阳光下接近透明,末端是一只节骨分明的手,练剑留下的疤痕已浅了许多。
就是这双手,曾接过他的奉师茶,那时他多兴奋啊,自己居然拜了仙人为师。
可是,现在他却主动说要离开。
应雪承有点后悔。
但覆水难收,他接过琉璃花枝:“折下来,迟早会败死的。”
燕遥缓缓道:“你往西走,在浊江的尽头,有座无冬岛,那里住着一位神医,名为‘赤脚仙’,他可以保花不败。”
哪里是指花呢?
分明是为他指了条路。
应雪承愣愣地转过身,道了声谢,嘴唇嗫嚅几下,最终还是没有说话,转身离开。
风来长叹一声,抱着手臂道:“怎么就这么犟呢?”
“他只是一时想不开,这个年纪,很正常的。”燕遥仔细擦拭倦影剑上的泪痕,“更何况,我们都不是他,无法亲身体会一切。”
“哼。”风来眼睛也酸了,“这小子,这般说我师尊,日后我才不会让他踏进穷梦山一步。”
“好,都听你的。”
燕遥将倦影剑收好,风来侧过头,看着那把剑,语气也酸起来:“师尊,我到现在还没有剑呢。”
“你会有的。”
燕遥笑了笑,目光移向自己腰间,那把雪白的归去剑。
当时的风来不知何意,直到后来埋骨山上,他用这把剑刺进妖王的心口。
这把归去剑,迟早是他的。
风来此刻不知,只抱怨道:“师尊,你好像知道天下所有事。”
“我可是神仙哦。”燕遥故意逗他,“对了,今天是饮酒节,我们去买坛酒吧。”
“买什么酒?”
“你定,我又不懂酒。”
“那就……”风来眼睛亮了亮,“相思酒吧。”
燕遥一愣,觉得面前少年的笑越来越模糊,自己的声音也越来越遥远。
“好啊。”
“好什么?”
燕遥迷迷糊糊睁开双目,风来坐在他的床边,笑嘻嘻地望着他。
“买酒……”燕遥下意识道。
“睡糊涂了?”风来伸手探他额头,“仙人府的酒都太淡,不好喝的。”
燕遥终于从梦里醒过来,心怦怦直跳,他竟潜意识把那位剑尊仙当作了自己!
好像真的有过这件事一样。
拍拍脸颊,燕遥坐起身:“现在什么时辰了?”
“午时二刻。”风来抬袖擦了擦他额头上细汗,“做噩梦了?”
“不是噩梦……”燕遥有几分恍惚,“梦到了奉酒城的事。”
“有谁?”
“你和应雪承……”
“巧了,应雪承也说自己歇了片刻就梦到了些往事。”
风来心下有猜测,正要说什么,却见燕遥皱眉道:“我……是不是鬼上身了?”
是不是剑尊仙的灵魂还在他附近啊?可是驱邪把他驱走的话,风来这个师尊脑会气死吧?
风来不气,反而笑了:“好了,别多想,可能是受梦境能量影响吧。”
“也是,我还是第一次这么频繁进入梦境呢,总觉得心慌。”
燕遥披上外袍,穿好靴子,安神香炉已然熄了,房间里艾草味淡淡,萦绕在鼻尖。
想起此行目的,燕遥问:“盟主醒了吗?”
“还得等一阵子。”风来转移话题,言语有说不出的高兴,“你是没看到,那老贼咬牙切齿的样子,可好笑了。”
老贼?燕遥回味过来,风来说的应该是大长老。
“他们什么情况?”
“这老贼是人间宗大长老,但仙盟主要是问道宗在把控,尘不飞就是问道宗的人,要是尘不飞死了,他可就能上位了。”
“原来如此……”燕遥抬起脸,“背后主谋会是他吗?”
“你操心这个做什么?仙盟明争暗斗,又不影响我们。”
“话是这么说,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归星楼的梦境能量太混乱了,但我能感受到一点妖气,你没感觉到吗?”
风来沉默。
他当然能感觉到。
只是他不想再让燕遥掺和这些事,别人是死是活与他们有何干系?不如身在梦中,不问世事。
好好活着,他们会有很长的日子一起过,直到地老天荒。
可是燕遥不愿。
也是,若是愿意了,燕遥就不是燕遥了。
风来无奈,揉了揉眉心:“友界会前些日子要在仙盟召开,妖族早就派妖使团来了仙人府,只是因为二少主枯山春不在,所以延迟举行。”
没想到还有枯山春的事,燕遥想起那只狡猾的红狐狸,让他来仙人府解印的罪魁祸首。
妖族那边真是不演了,枯山春这种主战派还能代表妖族来友界会!
友界会,最开始是定下两盟之约时确定的大会,宗旨是促进两族友好来往。
民间作用不大,仅仅是妖族王室和仙盟之间的来往,但好歹能修改一下盟约条例,加强部分领域交流,所以每隔五年都会按期举行。
风来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此事,意思是栽赃事件和妖族使团有关?
燕遥猜对了,风来的确是这么想的。
可,虽是明局,好歹没有留下证据,无从查起。
“你如果想的话,我们可以在仙人府呆一阵。”风来看出来燕遥的想法,“如果下毒栽赃一事真是他们做的,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应该还会有所行动。”
“嗯……也好。不过,尘不飞允许?”
“应雪承允许就行。”风来一脸神秘,“他可算这里的半个主人了。”
燕遥面带疑惑:“嗯?为什么?”
风来吊他胃口:“自己猜。”
“咚咚。”
门响了。
“谁?”
“应雪承。”
说谁谁就到。
得到应允,应雪承推门而进,他一晚未睡,眼下青黑,望向燕遥:“师……燕遥,尘大哥醒了,可以见你。”
“多谢。”燕遥理了理衣服,“你好好休息吧。”
应雪承点点头,乖得像个孩子:“嗯,会的。让师兄带你过去吧,我去煎药。”
出了那档子事,他实在不放心别人碰药。
风来应了声,拍拍应雪承肩膀:“别累坏身子,让我们担心。”
说罢,风来带着燕遥往尘不飞房间走去。
推开门,尘不飞正襟危坐于榻上吐息,听到开门声,睁开眼。
即便难掩病容,那双星目仍寒如霜。
看到燕遥时,尘不飞顿了顿:“剑……燕公子,请坐吧。”
风来倚在门口,一副听不懂暗示的模样,就是不走。
应雪承说明过缘由,尘不飞直接道:“上欢印在何处?”
燕遥坐到椅子上,解开丝巾,指尖一顿,忽然想起什么,望向风来。
没有风来,他是解不开锁灵扣的。
那双眼,在梦里或温柔慈悲,或冷清流波,但望向风来那一刻,竟带了些恳请的味道。
风来的心跳停了一拍。
他调整呼吸,缓步走到燕遥身边,弯下腰,“咔哒”一声,解开锁灵扣。
“好了。”
风来的呼吸像一片羽毛,刮过燕遥的耳边,他不自在地侧过脸去,“嗯”了一声。
尘不飞轻咳一声,起身关窗:“风好大。”
风来笑了声,眼底笑意浓郁:“哟,赶我走呢?”
“呵。”
尘不飞不理他,坐到燕遥对面,抬手结印,正打在狐印上。
印记霎时间暗下去,几乎看不到痕迹。
收回手,尘不飞道:“我身体还没恢复,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至少,只要不动用灵力,上欢印不会随时发作。”
言下之意是,还是不能用灵力。
风来早已猜到结果,笑意消散几分,为燕遥戴上锁灵扣,燕遥也不说话,任由他胡来。
尘不飞在二人间来回看了几眼,挑眉问道:“燕公子是……自愿的?”
补一下前面没发的,这一周是日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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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忽梦少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