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镇口一家民宿落脚,办理完入住已经是下午三点半。
在镇上随便解决了一顿,饱暖思睡眠,易悄悄有些疲了,但又不想浪费时间。
昨晚那一觉把她的睡眠体力补充得足足的,再睡个午觉确实浪费,晚上要是睡不着,再看见个孤魂野鬼的话便更是得不偿失。
况且她早就想来通元古镇玩了,所以她决定出去逛逛,顺便也可以拍一些写生素材下来。
“一起出去逛逛吗——”易悄悄扯着嗓子问道。
谢七住在易悄悄斜对门,他的房门半掩着,易悄悄敲了敲,门便自己打开了一小半,她再敲了敲,里面还是没有回应,她探头看进去,原来谢七并不在屋内。
“这么快就出去了?也不等等我……”桌上的白色电脑双肩背包和身份证说明易悄悄并没有认错门。
房卡也没有取走,真是粗心。
易悄悄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见找不着人,便想着干脆自己也一个人出去,正想要踏出房门,却又忍不住探索的**,拿起桌上的身份证仔细端详。
谢七,1996年1月3日出生在晋安市。
“96年的,看起来这么年轻。”
易悄悄估计他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来,她把身份证放回原位,抽出房卡关了门,还不忘给他留言说明房卡在她这里。
通元古镇比不上其他古镇商业化,但人气很足,远离正中的大街,四周都是蜘蛛网一般的小巷,青石板蜿蜒如蛇,两侧有些微微歪斜的木楼泛着桐油的光。
易悄悄被一个巴掌大的摊位吸引住目光,摊主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看起来像是个云游道士模样。
谢七生日刚过,她想给谢七补送一份生日礼物,手串是个不错的选择,
“小姑娘,看看手串?”老者见易悄悄走过来,叫住了她。
有些褪色的蓝布上随意摆着几十串手串,在阳光下反射着温润的光。
“老爷子,有没有六道木念珠?”易悄悄在手串堆里翻了翻。
“识货呀小姑娘!”老爷子被问得一激灵,在一旁的木箱底下摸索了一番,“看,正宗的五台山六道木,108颗,瞧瞧这个纹路,搓一搓,有淡淡的咖啡味。”
他枯瘦的手指捻起那串深褐色的手串,每颗都清晰凸现六道棱纹,如刀刻的一般整齐。
“有新料的吗?我感觉新料的颜色更适合。”
老爷子闻言嘿嘿一笑,“巧了不是,有,前几天刚到的嫩料子!”说罢他又拿出一串浅蜜糖色的,木纹间泛着浅浅的金丝。
易悄悄接过那串浅蜜糖色的六道木手串细细端详,老爷爷笑眯眯地看着她,"这串珠子有个讲究——送人的时候,得让对方亲手数一遍,108颗,一颗不能少。"
易悄悄好奇:"为什么?"
老爷爷神秘地眨眨眼:"数清楚了,缘分就定下了。"他突然压低嗓门:“给心上人请的吧?”
易悄悄笑脸一红,连忙否认道:“不是,给朋友的生日礼物。”
老爷子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六道木辟邪护身,最适合送给......"他忽然顿住,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易悄悄身后,"这位朋友。"
易悄悄猛地回头,谢七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嘴角微微上扬:"在挑礼物?"
易悄悄耳根一热,下意识把手串往身后藏:"你、你怎么找到我的?"
老爷子哈哈大笑:"年轻人啊,送个礼物还遮遮掩掩的!"他冲谢七招招手,"小伙子,来,这丫头给你挑了串六道木,你数数是不是108颗?"
谢七愣了一下,随即伸手接过,指尖不经意擦过易悄悄的手背,温热的触感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他当真一颗一颗数了起来。
"……106、107、108。"数完,他抬眼看她,唇角微扬,"正好。"
易悄悄正要付钱,老爷爷却摆摆手:"缘分到了,不收钱。"他冲两人眨眨眼:"数清楚了,可就不能反悔了。"
易悄悄偷偷看谢七,他低头看着腕上的手串,忽然道:"谢谢。"
也不知是在对谁说。
这一夜,易悄悄起初睡得很踏实,到了后半夜却又开始做梦。
梦里是一片混沌,日月无光,天与地的界限模糊不清,青白色的云一片一片的从天上垂落到地上,又化作河流一般流回了天上。
易悄悄第一次在梦里清楚的见到了妈妈,她变成了少女时的娇俏模样,就像她和爸爸的结婚照里一般,笑得温暖又明媚。
她说她现在没有了病痛的折磨,过得很好。
易悄悄想要再走靠近一些,却始终无法走到她身边,易悄悄急得直喊,脚下一空,便醒了过来。
一身冷汗。
易悄悄推开被子理了理身上凌乱的睡衣和头发,披上大衣,轻手轻脚溜到了上民宿楼顶天台,或许吹吹风会舒服些。
她推开天台的门,谢七正倚在栏杆边,身影修长,夜风撩起他额前的碎发,一上,一下。
"你也睡不着?"她拢了拢大衣走过去,木板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谢七转头看她,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尾:"做噩梦了?"
算不上是什么噩梦,易悄悄摇摇头,正想开口,一阵凄婉的戏腔突然随风飘来。
那声音忽远忽近,飘飘忽忽的,唱的是《牡丹亭》里杜丽娘离魂的段落:"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易悄悄顿时抖了一个激灵,"这个时间......"她看了眼手机,凌晨三点四十七分,
易悄悄白天逛的时候便看见了古镇的西北角有个古戏台,十分破财,应该是已经好久没有开锣唱戏了。
声音应该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唱腔突然拔高,末尾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啜泣。
易悄悄盯着戏台方向挪不开眼,生怕错过一点动静。
“看看去?”谢七道。
“啊?”
虽然自从前天见过陈薇后,易悄悄对鬼魂的惧怕程度骤减,但是现在的情况是:
深更半夜、古镇、戏曲。
中式恐怖氛围拉满。
易悄悄是拒绝的,她的脑袋摇成了个小拨浪鼓。
谢七轻轻笑道,”也罢,等解决完神瀑山上的事回来再说吧。”
“回来也不要!”易悄悄点头点了一半,反应过来,又赶忙摇了摇头。
谢七的笑意更深了,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像只狡黠的狐狸。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易悄悄的肩,说道:"我改主意了,还是现在去吧。"
易悄悄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谢七拉住她便冲下了楼,往戏台方向去了。
“喂!咱外包员工要有外包员工的自觉,哪有自己往吃力不讨好的项目上撞的呀!”易悄悄扯住他的袖子和他对抗。
可惜易悄悄拉不过他,再抬头,二人已走到了那个已经被警戒线包围的破旧戏台的外围。
只听见戏台方向传来一阵清晰的脚步声,不急不缓。
"有人......"易悄悄的声音有些发颤。
谢七将她拉到身后:"别出声。"
戏台前的灯笼忽然亮了起来,灯笼表面糊的宣纸已经破碎不堪,幽幽的红光在夜色中格外诡异。
一个身着戏服的身影缓缓走上台,水袖轻扬,身段婀娜。
始终像是隔着一层雾一般,易悄悄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显然是一个男子所扮。
那身影站定,忽地转头,直直地看向他们二人所在的方向。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那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像是直接在耳边呢喃一般。
谢七掏出易悄悄包里的玉印,直直扔了过去。
那个身穿戏服的身影像是突然有了实体,咻的一声,被直直钉在了台上,玉印滚落在地。
“诶!小心别摔碎咯!”易悄悄捡回玉印,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问道:"你怎么把他打回‘原型’了?"
“官人真是好生不解风情。”那身影变成了一团白雾,发出的声线幽怨婉转。
"他说话了!"易悄悄咽了咽口水,又往谢七身后躲了躲。
谢七声音冷冽:“这尘世早已不是你的归处。”
雾气翻滚涌动,渐渐凝成一张模糊的男子面容,嗓音低沉嘶吼道:“你们是谁?我从未害人,为何要干涉与我!?”
易悄悄也觉得谢七态度实在有些强硬了。
她望着那个飘飘忽忽的身影,轻声道:"你是在等什么人吗?"
"我...我只是想唱戏。而且,寻常人是听不到我的声音的,你们,你们怎么会..."那白雾答道。
易悄悄壮着胆子问:"你...是怎么死的?"
"在下程烨秋,曾是这通元戏班的台柱子。"他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自豪。
突然起了夜风,吹得戏台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易悄悄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那年我二十二岁,正是最红的时候。"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苦涩,"直到...遇到了赵老爷。"
易悄悄和谢七对视一眼,没有打断他。
“赵老爷是本地最大的丝绸商,也是戏班的金主,他...他对我有些特别的''喜好''。"
说到这里,易悄悄已经能猜到几分。
"我拒绝了,泼了他一脸茶汤,第二天,我的茶水里被人下了药,嗓子...就这么毁了。”
"班主说我没用了,曾经一掷千金的戏迷也都说我辜负了他们。我...我就在这个戏台上...用一根白绫结束了一切。"
易悄悄轻声道:"所以你死后还在继续唱戏?"
"是啊!活着的时候唱不了,死了反倒能唱了。"程烨秋的声音忽然轻快起来,"你们听——"
他开腔唱道:"海岛冰轮初转腾——"声音清亮高亢,完全不像刚才说话时的沙哑。
"那年端午,我唱完《游园惊梦》,有位老先生说我的杜丽娘让他想起故去的女儿..."他的声音突然哽咽,"那是我最后一次唱全本。"
易悄悄摸到口袋里白天的梨膏糖,走上前轻轻放在台沿:"现在能唱了,开心吗?你唱的很好听。"
他怔了怔,突然整了整衣冠,“多谢,原来我等的,也不过是句''唱得好''。"
“我们回去吧。”易悄悄转头眨巴眨巴眼睛望着谢七。
“你可别忘了,一个额外的生魂可抵一个月,确定不收了?”谢七问道。
“不收了。”易悄悄向程烨秋点了点头,拢了拢大衣,转身往回走。
程烨秋拱手朝他们深深一揖:“多谢二位成全。"
“谢七,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易悄悄走在谢七前面,对身后问道。
“我为何要觉得意外?”
“你刚刚的架势,我还以为你要对他哐哐一顿作法,强行送走他呢。”
谢七笑笑,“或许,这世间并非容不下他,他既没有害人,也不想往生,他的存在若是对人有影响,此行白无常大人给我们的任务就会多一个他了。”
“其他人听不到就好,冷不丁的唱一句还真的让人有些毛骨悚然。”许是夜里凉气透骨,易悄悄步子慢了下来,冷得打了个寒战。
“谢七,我怎么觉得越来越冷了啊...这还没到零下的温度应该不至于啊。”易悄悄已经将大衣裹得密不透风,还是冷的牙齿打架。
“谢七?谢..….”
易悄悄抬头,不知何时四周的路灯皆已熄灭,只剩她身旁的那一盏,不一会儿,也熄灭了。
她只能借着月光看清自己脚下的几块青石板,往前是空虚的黑洞,往后也是,谢七也不见了踪影。
易悄悄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一时间甚至忘记了呼吸。
鬼打墙?鬼遮眼?
她耳朵里响起尖细如丝线的耳鸣。
嘶————!
“自戕者罪无可恕,为何放过他?”
声音低沉嘶哑,每一个字都裹着刺骨的寒意。
易悄悄猛地转身。
黑暗中,一道人影缓缓浮现。
他的身高接近两米,易悄悄觉得比白无常都要高出半个头,一身玄色长袍,脸被一张漆黑的面具覆盖。
黑无常?
易悄悄喉咙发紧,本能地后退一步,死死攥住手中的玉印。
黑无常低笑一声,缓步逼近,每走一步,易悄悄就能感觉到周围的温度骤降一分。
“小丫头。”他的声音并不尖细,易悄悄却觉得刺耳,“谁给你的胆子,擅自放走亡魂?”
易悄悄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站稳。
“他……他没有害人。”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却努力抬高,“他只是想唱戏!”
黑无常忽然抬手——
“唰!”
黑红色的锁链如毒蛇般窜出,擦着她的脸颊划过,易悄悄吓得踉跄两步,后背重重撞上围墙。
“阴司规矩,滞留阳间者,皆需拘拿,你以为白无常给你这枚印,是让你当善人的?”
易悄悄心跳如鼓,玉印在掌心发烫,几乎快要握不住。
“我……我只是觉得他不该被强行带走!”她硬着头皮反驳。
黑无常忽然笑了,“有意思。”
他俯身逼近,面具几乎贴上她的脸,锁链缓缓缠上她的手腕,冰冷刺骨,随后猛地收紧!
“啊!”易悄悄痛呼一声,玉印“哐当”掉在地上。
“范无咎。”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她头顶上传来。
白无常不知何时站在了飞檐之上,银发被月光照得如雪一般。
“你是不是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范无咎的锁链仍缠在易悄悄手腕上,闻言却微微一顿。他抬头看向他,“谢必安,你终于舍得现身了,让我好找啊。”
谢必安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抬手,“哗啦!”一道银黑色的锁链从袖中飞出,缠上范无咎的手腕,猛地一扯!
范无咎被迫松开她,后退两步。
她跌坐在地,手腕上一圈淤青,玉印滚落在脚边。
谢必安从檐角飘然落下,衣袂翻飞,稳稳挡在易悄悄身前。
范无咎嗤笑,“你以为你能护她多久?”他的目光越过谢必安,直直盯住易悄悄,“小丫头,好好回忆回忆,他为什么选中你?”
“你要记住,规则是无法改变的。”话音未落,范无咎的身影骤然消散,化作一团黑雾,被夜风吹散。
易悄悄仍在大口喘息,手指发抖,她想去捡玉印,谢必安却先一步弯腰,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勾,玉印便飞入他掌心。
“大、大人……”她的声音发干。
谢必安把玉印放在易悄悄手心,垂首看她,面具下的眼睛看不出情绪,他忽然抬手,指尖在她眉心轻轻一点。
“嗡!”
一道清凉的气息从眉心涌入,瞬间流遍全身,易悄悄手腕上的淤青和脸上的红痕瞬间消退。
易悄悄愣住,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完好无损。
她抬头看向谢必安,张了张嘴,谢必安却已经转身,银发在月色下泛着冷光。
“回去吧。”他道,“刚刚的事,就不要告诉谢七了。”
一身响指,易悄悄四周的黑暗如潮水般退去,路灯亮起,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怎么了?”
谢七的声音从她前方三步的位置传来,打破寂静。
她平复了一下心跳,“走神了...没事,我们快回去吧,还能再睡会儿呢!”
瞧见民宿就在前方拐角,她抬脚闷头一鼓作气地冲了回去,谢七不紧不慢地跟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