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索多玛群魔乱舞。
光影照得到的地方,瘦弱的非人们巧笑嫣然,娇笑着向各自的恩客求.欢;光影照不到的地方,秽多的鲜血肆意泼洒,给黝黑的墙面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新釉。
“给点吃的吧,随便什么都行。”
乔伊偏过身护好背上的亚人,不让乞食的非人们碰到她的衣角。
这家伙这么娇气,真要碰脏了,会哭的吧?
乔伊侧腰露出腰间黑得发亮的鞭子,非人嗫嚅地退去了。
掂了掂背上已经睡熟了的亚人,乔伊快步向家走去。
乔伊的家在这个城市东南角,是一个虽然很其貌不扬,但很干净、很规整的小房子。
不知道什么木质的板子在小房子周围七扭八歪地绕了一圈,潦草的圈出了界限,却遮不住那座外墙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小房子。
小房子没有点灯,孤零零地伫立在城市边边上,身后是一个比它高的多得多的瞭望塔,塔身又细又长,也陪着小房子在夜里静默着。
一屋一塔,像孙悟空和二郎神斗法时所变出的庙宇和旗杆。
不合时宜,却又不可分离。
当穿过了一座城的热闹之后再看见它,就像是在一场盛大、热闹的家庭聚会之后看见了一个被放逐的孩子。
“为什么咱们的屋子离市中心这么远?”
套近乎要注意细节,朝夕特意用了“咱们”这个词儿。
醒了?
“因为我是秽多。”
乔伊的语气自然又平淡,仿佛这是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
“我们必须住这。”
秽多?
这个词儿在朝夕的脑海里转了一圈。
好奇心让她想要探究,但长久以来在文明社会中生活的界限感阻止了她这个不礼貌的举动。
还不是时候。
妈妈说:交浅最忌言深。
乔伊感受到了背上幼崽的疑惑,在门前站住了脚,等着被追问。
幼崽的讨厌,就在于那些总会被锲而不舍追问的问题。
他们不知道什么是不合时宜,或者说,他们不在乎什么是不合时宜。
亚人确实在他背上支棱起来了身子,但却又慢慢地放下了。
“怎么不问?”
尾巴轻轻地虚搭在朝夕头顶,乔伊推开了门。
“不礼貌当然就不问了,”朝夕摇头晃脑的叹了一句,“止语是最高的智慧啊。”
礼貌?
精神沟通的便利让乔伊朦朦胧胧地对这个词有一个大概的印象。
“什么是礼貌?”
从未听过和感受过这个词的小狐狸歪着头,表示不能理解。
你不能指望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过了今天没明天的人能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并总结成形式规范。
什么是礼貌?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朝夕问住了。
对于一个从小到大、一举一动都生活在礼仪中的人,怎么会想到还有一天会被人问到这个问题?
筷子不能竖着插在米饭里,就像太阳不能从西边升起一样天经地义;日常盛饭时不能把米饭摁得溜平,也不能盛得过满,就像南北极遍布冰雪一样自然;见到老人要尽量礼让,因为老人曾经年少,少年也会变老......
对于一个Z国人来说,礼,是从出生就一直浸润、和吃饭、喝水一样自然的东西。
衣食住行,莫不如是;从生到死,一以贯之。
问一个Z国人什么是礼貌,岂不是像问寒国人什么是泡菜,问R本人什么是寿司,问E国人什么是莎士比亚一样奇怪?
“它有很多种含义,我还说不明白。”
朝夕不过双十年华,若没出意外的话,今年冬天的下元节才会过完自己二十一岁的生日。
不曾博览群书,不曾行万里路,不曾年至耄耋、阅尽千帆。
她实在不觉得这样的自己,能够在异地他乡,给一个非我族类的人轻易地解释这么重大的命题的含义。
“但我刚刚说的意思就是指——”朝夕想了又想,很审慎的回答,“不能轻易地揭人伤疤。”
老话讲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在人际交往中,“扬长避短”是为礼也。
“礼貌在生活中有很多种的表现形式,”朝夕搜肠刮肚,但也只能答到这里,“它既是一言一行的规范指导,也是与人相处的态度准则。”
“如果你非要问我它是什么,我目前只能回答你:我也不知道。”
礼,是需要人用一生去践行的东西啊。
乔伊点点头表示受教,他感受到了亚人回答时的认真。
这或许也是礼貌的一种?
远在星际七千六百三十四年的小狐狸头一回感受到古老国度的风度,很喜欢。
乔伊把朝夕放在自己的小床上,“你住这。”
可以吧?
小床是用废弃钢材简易搭成的,只有一人宽,放在在一个小格挡里面,格挡刚刚超过小床半米,用来防范有些饿疯了的非人。
如果有不识趣的家伙贸然闯入的,随便抄把枪打在上面就能打伏击。
小格挡是用土垒的,灰扑扑的没有颜色,还有一股子去不掉的土腥味,而亚人却穿着一身鲜艳、干净的红色,小小的、香香的。
乔伊很担心亚人不喜欢这,再问一回“我仨金镯子就住这!?”
镯子很好看,应该很值钱,乔伊不想还。
所幸他没有嫌弃。
这小小的一团借着力一下子从他背上滚下来,在床.上滚来滚去,发出了一声雀跃的欢呼。
“哎呀妈呀,终于有睡觉的地方儿了。”
乔伊听不懂,但是乔伊松了一口气。
大概,这也是亚人所说礼貌的一种吧?
“我可以用这个吗?”朝夕拽住乔伊的尾巴尖儿,指着床上的被子问他,“就只有一张床,一个被子?你一会儿住哪?”
金镯子虽然给得不情不愿,但也不太好意思到别人家还鸠占鹊巢,把主人家挤得没地方睡。
“不是谁都像亚人一样娇气的,何况还有一个多余的床。”乔伊从床下取出个箱子,拍干净灰后打开,“这有一床刚发下来的,还没人用过,你用这个。”
“哎呦,”被子是格子纹儿的,朝夕抱住之后似乎还能闻到螨虫尸体的味道,“这么好!”
那么大的一床被子都挡不住她脸上的笑意。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好,”乔伊将装被子的箱子展开,拿抹布从上到下一点一点地擦,生疏地回他,“别,客气。”
“乔伊!”朝夕趴在床上看他收拾,脑袋也闲不住,“你总说亚人、亚人,什么是亚人啊?”
唠嗑是刻在东北人基因里的天赋,朝夕自诩也是一个有天赋的东北人。
“你就是亚人,”乔伊现在一点也不对这个孩子匮乏的生活常识感到惊异了,推推他的头,“起开点,压疼我尾巴了。”
“行行行,我是亚人——我是问,你凭什么判断我是亚人的呢?”乔伊厚重的大尾巴糊了她一脸的毛,“吐吐吐,嘴里进毛毛了。”
毛毛进嘴里了,都要掉到嗓子眼儿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乔伊僵住了,一个倒仰,尾巴唰的一下离朝夕离得老远。
进什么?
什么进哪了?
哪儿进了啥?
“我怎么说话了?我说啥了?就是毛毛进嘴里了嘛!”朝夕一脸懵,拿眼白看他,“而且乔伊,你成天你你你的,我没名字的吗?”
“你还说!你的语气也太粗鄙了。”
“我语气粗鄙?”朝夕气笑了,“你是真没听过东北老娘们打仗骂街,姐姐这在老家那都得叫夹子音!还粗鄙?”
没见识的狐狸!
“总之,”乔伊不管谁骂街,“不要把我的尾巴和你的嘴连在一起说!”
什么嘛,至于吗?
“好,你的尾巴是贞洁烈女,”朝夕环抱着手,也不去拽狐狸的尾巴了,“我是个无赖登徒子,惹不起你!”
好家伙,是不是还该给它立个牌坊啊?
朝夕偏过身在床上气哼哼地坐着,两条腿搭在床边一晃一晃的,“不理你了!”
不理我了?
乔伊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没底气了。
从来没对旁人说过自己名字的乔伊,不想让亚人不理他。
哎,他还是个孩子呢。
“尾巴不能放进嘴里的,谁的尾巴也不行!”
“那,”乔伊又往床边凑了凑,“该怎么称呼你?”
朝夕唰的一下收回腿滚回床里,翻过身去不理他。
“你怎么又生气了?”没文化的狐狸不知道什么叫做“翻脸如翻书”,求和也只知道说一句,“尾巴给你拽,你说话。”
“不拽!”朝夕一把把狐狸的尾巴扒愣开,“姐也有气节!”
等等。
朝夕咦了一声,腾的一下坐起来。
“怎么不拽着你的尾巴也能听见你说话?”
乔伊有问必答,“因为我们离得很近,只要距离不远都可以沟通。”
“那你那时候为什么要用尾巴缠我?”
什么叫用尾巴缠你?
“你不要这么说话,育儿园里面都是这么哄小孩儿的。”
“那是什么原理不张嘴就能说话?”
“不知道。”
狐狸没有念过书,狐狸不知道。
“切~”
“所以,该怎么称呼你?”那条很爱守节的尾巴小心翼翼地推了推朝夕的肩膀,哄他,“别生气了。”
“你还没回答我咋判断出我是亚人的?”朝夕转过来,有点别扭地解释,“其实也没有很生气啦。”
“亚人都没有尾巴。”
他们血统高贵,当然不会保留这些没进化完全的遗物。
“没有尾巴就是亚人吗?”
“倒也不是......”
亚人的气息很强大,他在朝夕的信息素中感受到了来自血脉的压制。
“......而且你长得就是一个亚人的样子。”
柔和、纤细、干净。
朝夕,朝夕还不太懂,但看着灯光下面乔伊深邃的五官又有点懂了。
“乔伊,”她试探着问,“那你是什么人呢?”
亚人?
既有此类,当有彼类。
和亚人相对的是什么人呢?
“欧人,欧人中本森的那一支。”
朝夕点点头,很好,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你是本森·乔伊吗?本森是姓氏?”
“不是,是本森·乔伊,但不是姓氏,本森只是我们这一脉的出处,”乔伊很奇怪地盯了朝夕一眼,“我们没有姓氏的,你的监护人连这个也没跟你提过?”
“那倒没有,他们耳提面命说过的。”
朝夕摇头笑了。
“我可半点也不敢忘。”
谁能忘了来处,谁敢忘了祖宗,谁能不知道爸妈的名字?
乔伊瞧着亚人应该是不生气了,等擦干净床,就拎着抹布要拿出去处理,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被床上的人喊了名字。
亚人昂头向他介绍自己: “我是朝夕,潘朝夕。”
是“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朝夕,也是“一万年太短,只争朝夕”的朝夕。
她笑起来,说: “在不能回家的这段日子,请多多指教!”
那双眼睛藏着两团烈火,穿透一切的阴霾,真诚又直接地灼痛了人的灵魂。
真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