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星际升红旗!》 第1章 云起雪飞 “你说啥,没有Z国?” ——开什么国际玩笑,那九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十好几亿的同胞,大家大业的无数物件儿,是你上嘴皮子搭下嘴皮子说没有就没有的? 就如同爱丽丝料想不到自己会跌入仙境,未曾亲身经历,谁又能想到人生际遇竟能荒诞至此? 几小时前朝夕还身处山巅、俯瞰雪原,一边检查着身上装备的保险扣是否系紧,一边物外神游地琢磨着妈妈今年准备的月饼馅儿是荤是素。 公格尔九别峰常年积雪,卡拉哈什特河默默流淌。 滑雪杖在空中划出一个漫不经心的弧度,雪地上由是拖拽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破雪乘风,劈波斩浪,这是何等的畅意! 雪沫飞溅入眼,世界都有了一瞬间的晦暗,风声之下,还有什么东西在酝酿、发育。 那静静悄悄又震耳欲聋的呻吟突然在耳边炸响,一回头便是身后游客投过来的惊恐视线。 山巅大雪倾泻而下,夺命的雪线眨眼间就由天边至眼前。 天地在翻转,人还来不及思考如何应对,就已堆坐在了那亘古留存的、封着亿亿年时光的冰层上。 一个为自然伟力所裹挟着的人并不会比一滴海啸里的水更有智慧。 雪线张狂,袭来时遮蔽了目之所及处的整片天空;冰面剔透,裂开间隐约能窥见底下那常年不冻的暗河。 往前跑,人的双腿哪里跑得过咆哮的积雪?而毫不顾惜地一跃而下,又需要多大的勇气? 在雪崩与冰河之间,你会做出何种选择? 某一瞬间,山间的风吹来了命运的丝线,危机之前,那源自于天性、深埋于潜意识之中的本能自发地做出了选择。 命运裹挟着人奔向那遥远、神秘的未知,谁知道终点前等待着的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最后的一眼瞥向天际,只见云过天空,晴天碧暮。 这亘古不变、雍容又宽广的蓝色苍穹啊,究竟旁观包容了古今多少人的悲喜成败? 妈妈今年买的月饼到底是咸的是甜的? ....... 醒来时的感觉很不愉快。 任谁在酣畅梦乡中被人扒愣来扒愣去、戳戳哒哒地叫醒,估计都不会感觉很高兴。 敢不敢放下你的爪子,别在这儿膈应人? 这么大的自然灾害,谁会第一时间出现在被困者身边,国家救援队,还是劳动了119? “こんにちは、どうしましたか?”(你好,你怎么了?) 哪儿的鸟语,一股子樱花味儿,咋,这年头不通几门外语,不配被救援了? “东北人,姓潘,23,B型血,就脑袋疼,没心脑血管疾病,没家族病史,没常服药。”朝夕没睁眼,先去捂疼得炸裂的脑门子,一盆浆糊的脑子里有很多要压不住的暴躁,“家属联系方式:18765******,登山包里有钱,大概三万多,先拿去顶医药费,不够的话打那个电话就行。” “***/*/* -3344#%?” 哪省的地方方言吗?啊这,一点儿也听不懂。 “哥还是姐啊?算了,喊您同志,您是哪个部门的啊,大雪天的还麻烦您们上来捞我,太感谢了!” 你说你的方言,她讲她的普通话,大不离儿不差就成了。 “您帮我看看,我脑袋这块是不是坏了,我感觉我这脑瓜子嗡嗡地响着疼。” 朝夕伸手虚点自己的脑袋,胳膊上三个足金的大镯子随着动作一晃一晃的,在雪地里反射着耀眼的光泽。 “咱们是得缝还是包?这可太遭罪了,您扫我两眼,看看我从头到尾还全不全乎。这血把我眼睛糊住了,不太方便。” “No、no、no。”乔伊歪头,密切地关注着眼前这个会说欧语的亚人,嗓门压细,小心翼翼地询问,“Do you hurt somewhere?” ...... 不是,汉语它烫你嘴吗? 她寻思她爬的是昆仑山,不是喜马拉雅山呐。 是,作为一个极其要脸的天朝上国,礼仪之邦,救援时对着外国人说外国话是表示尊重的基本操作。 但是! 你看她脸上这浓眉大眼,哪处没显示出来炎黄气概?哪怕看不出来,那这一口正宗浓重的东北大碴子味儿,连家在东北哪的都能听出来,咋就认不出国籍来? “同志,都是Z国人,你觉得这样对待‘一母同胞’、脑瓜子直冒血还搁这拔凉的地上躺着的亲姊妹儿礼貌吗,咱能不能少点形.式.主.义,多点儿同情理解?” 朝夕摸到一脑门子的濡湿,鼻尖上萦绕着一股散不去的铁锈味——怕是从冰上掉下来的时候嗑到哪儿了。 朝夕一锤定音:“就别整那些虚的了,说点大家都能听懂的话啊。” 普通话,哪怕是塑普,也好过满嘴跑英语嘛。 “There is no Z Guo here.”(这里没有中国。) 风裹挟着雪片子从远方而来,密密实实地砸在人身上,带上人身上的最后一丝温度后毫不留恋的呼啸而过。 “对不起,我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有中国?开什么玩笑!那不是一村一镇一个屯子,说找不着就找不着了,那么大的一个国家,你上嘴皮子搭下嘴皮子说没就没了? 咋,戏弄人?她刚刚哪句话说得不对得罪人了?昆仑山少数民族多,风俗习惯确实跟汉族很不一样...... 这几百公里的无人区,难道要她捂个血呼淋啦的脑袋自己爬回去吗?朝夕下意识地去摸衣服口袋里面的手机。 只要手机不丢,一会儿给110、119打个电话,国家和政府又不会对她置之不理。 左手捧着晕乎乎的脑袋,右手去到处划拉手机。 一下没摸着,两下还是没摸着,直到朝夕不可置信地把兜底儿翻过来还是没有。 手机呢?她那么大,那么多钱买的一个大手机呢? ...... “我脑子摔晕了,您别和我一般见识,”朝夕讪笑两声,赶紧描补,“天冷雪大,您能给我搭把手吗?” “有什么不方便的您也可以先去忙,我给家里打过电话了,一会儿警察和家里人就上来接我。” 朝夕着重地咬重了“警察”和“家里人”的字音儿,天灾好熬,可若在碰上内里藏奸、故意耍坏的人才叫雪上加霜。 雪崩是大事,国家的救援人员一会儿肯定到,找一个她还不是和玩一样?毕竟现在科技这么发达,热成像就连雪地下的跳蚤都能挖出来,更何况是她这样的一个大型哺乳动物。 朝夕说完就乖乖地坐在那里等待着绷带和担架或者准备自己打电话。 “Does your wound hurt with so much blood?Are you going to die?”(你伤口流那么多血疼吗?你是不是要死了?) “没完没了了是吧?” 朝夕头一回恨自己懂英语。 她气笑了,眨巴两下被血糊住的眼睛望向刚刚声音的来源处,火儿一杆儿一杆儿地往上涌。 “疼吗、疼吗?你猜猜我疼不疼啊?” 啊,一个人,她遇上雪崩被埋了,从挺老高的一个山上滑下来,顶着一脑门子血坐在大冷风里面和一个大S.B白话半天—— 你猜她疼不疼?快用你那小脑萎缩的脑瓜壳子仔仔细细的寻思寻思吧。 “您不用问我疼不疼,你一会儿拿自个儿脑袋照量照量,就那边儿的冰,挑块厚实的,自个儿磕一下试试呗——你试试疼不疼!” 还疼不疼,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是发现了,我这伤不算大,我是心大啊!” “但凡换上一个别的人,碰上您,有您这和我耽误的功夫,都够人家现场给您表演一个啥叫喷血而死,气极而亡了!” “哪个医院、哪个救援队、哪个学校,哪个民族培养出您这样的高徒啊?” 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么个二百五? 深呼吸、深呼吸,我们应该理智地表达愤怒。 “好嘛,人死得透透儿的都要过奈何桥了,您还在这扯着人家问‘哎,你咋死的啊,你跟我说说你死得时候疼不疼啊’,哎,就你这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样儿,你咋活这么大的?” 玛德,理智不了。 哪儿疼? “我脑袋疼,胳膊疼,心气得也疼!” 激-情对线的时候当然要直视对面的崽种,朝夕都要从雪地上蹦起来了。 “hurt,head hurt,arm hurt,heart also hurt too!” 最后一句刚喊完,两相视线一对,一下子就觉出了不对味儿。 谁家的美瞳能把眼睛衬得跟大玻璃球子似的?美瞳那玩意儿能改眼珠子色儿,还能改眼珠子型号吗?好家伙,赶上牛眼珠子了。 人眼长这样吗? 视线往下扫,朝夕心咯噔一下,一种叫三观的东西咔嚓整稀碎。 他?不对,它?这家伙有尾巴!? 雪白的冰层上,一条粗壮的白灰色、兼或有黑色的杂毛狐狸尾巴在招摇地晃荡,漫不经心地把雪地砸地雪花四射。 Cosplay? 不,不能,谁Cos能把尾巴整得有两米多长? 那条尾巴还在动,灵活地很,简直比哪吒使他自己胎里带出来的混天绫还要如臂指使、灵活自如。 尾巴上面的毛儿如锦如缎,很有光泽——以二十多年在东北见人穿貂儿的经验发誓:人造毛儿不反这种光! 它刚刚说什么, “这里没有Z国”? 天爷哎,是脑震荡震迷糊了还没醒?Z国没了她去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云起雪飞 第2章 不夜城 朝夕被震惊的不知所云,胡言乱语全靠本能。 “对不起,骚瑞?excuse me? don't 故意的,要不you先go?等等,这没Z国是啥意思?” 识时务者为俊杰,宁为瓦全不为玉碎,人在屋檐下该低头时就低头,但是什么叫做没有Z国? “Z国在世界的东边儿,有广袤的土地和海洋,抚远的太阳已经升起,帕米尔高原的群星还在天际悬挂闪耀......” 什么叫没有Z国,没有Z国她在哪,没有Z国她是谁,没有Z国她咋回家? 乔伊歪了歪脑袋,实在不明白眼前这个亚人在表达什么,在这个声带退化,大家仅仅拿它礼貌发出几句通行招呼语的时代,拿声带发出一连串声调各异,并真的试图去表达什么的人也实在是太过怪异。 “不管你怎么说,这里没有Z国。” 那条杂毛尾巴在空中晃晃荡荡,最后犹犹豫豫地搭上朝夕的手腕。 “你还是个是幼崽?” 只有幼崽会乐于探究身体部位的不同用法,小小的脑袋里会充满各种各样的幻想,它们往往代表着麻烦。 幼、幼崽? 啥玩意,咋就幼崽了,这年头流行不说人话了? 一个青涩的的少年音线就那么不期而遇的出现在朝夕的脑海里,看着手腕上那条特意避开了大金镯子、仅仅搭了一个稍的尾巴,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那么,你有过了15岁吗?” 城主府对15岁以下幼崽的保护最严格,违令者都去填了城外的冰窟窿。 15?倒也不必这么夸她,那肯定过了,她都23了,不然国家能给她发驾照,让她自由自在地浪吗? “果然还小,你监护人呢?” 监护人?这么大人了还要啥监护人,整这景儿不让人笑话吗? “等等等等,咋这奇怪呢,刚刚还驴唇对不上马嘴,现在居然连话里的语气都能听出来了,你搁这惋惜啥呢?” “我们在交流,我在惋惜,你监护人居然连最简单的精神力沟通都没教你吗?” 精神力沟通?这又是啥玩意,说话不都用嘴? “……” 对着这个一问三不知的小麻烦,那条尾巴抓狂地都要在地上抡出火花了: “谁说话用嘴!?” 谁说话不用嘴啊? “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朝夕晃晃自己的脑袋,有一瞬间真的怀疑里面是进了水: “哈,说话不用嘴,这是哪门子的天方夜谭?” 年度笑话,要笑掉人的大牙了。 乔伊包容地看着这个连精神力防御都不会的亚人,一板一眼地教导道: “哪怕再可笑的笑话,也不会把一个人的牙笑掉。” 真是孩子话,他皱眉问: “你是亚人?” 朝夕有点炸毛,反驳道:“什么亚人,老子Z国人。” 乔伊没理会这幼稚的顶撞,亚人一向纤细,眼前这个更是其中翘楚。 哪怕穿了厚厚的一身红,缩在雪地里也是小小的一团,像山上只会啃食青苔的雪蜥蜴,只是似乎先天不足,这么大的亚成体,粗眼看过去还没他的一半尾巴长。 小家伙头上受了伤,血从脸上一直流到红色的衣襟里,手在伤口上徒劳地捂着,却挡不住生机的流逝,傻得近乎可怜。 什么都是红的,那黑发和黑眼睛就格外醒目。 黑的? “你这是?”尾巴在朝夕手腕上绕了一圈,像人手一样在她眼前试探着灵活摆动, “基因改造出错了?” 做什么,我又没瞎,朝夕冲着那条尾巴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不好意思,没有恶意,你这眼睛有些稀奇。” 那有啥稀奇的,你眼睛不是...... 阳光下狐狸男孩的蓝眼睛清澈剔透,浅亚麻色的头发短而利落,五官端正,神态温柔,好像童话书里从中世纪走出来的骑士。 哦,还真不是黑的。 寒风太过不留情,从人身边呼啸而过,刮得人头顶发凉,仿佛刮掉一层顶。 没办法想太多,一直待在雪地里真不是个事儿。 朝夕问道: “能带我下山去治伤吗?” 看了看这人的尾巴,又看了看脸,实在不知道该对着哪头说话,她只好在心里面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治伤、治伤、想治伤。 “治伤?” 尾巴唰的一下从她手腕上缩回去了,它的主人仿佛听到了一个很令人为难的请求。 朝夕不明所以望向他:咋的,这么冒昧的吗? 空气突然变得安静,眼前人的目光来回扫视着,很难不让人想到菜市场里面肉贩子称猪肉时的眼神,那种来回的掂量、评估、算计。 生怕多给了一两,被买家白白占了便宜。 一站一坐,朝夕也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心里直发慌:这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喘气的,万一过了这村没了这店,她自己怎么在雪地里活下去? 妈妈还在家里等着,今年的月饼也还没吃到嘴里...... 朝夕抬手去勾那条被吓跑的尾巴,想抓住活下去的希望,礼貌谦卑地打起商量: “行吗?我不会添麻烦,吃得也很少......” 不管怎么样,要活着,要回家。 手刚一抬,已经感受到了尾巴散发着的热气,当年纵横海棠深水区的所见所闻就突然开始攻击她,什么捆绑play啦,什么特殊XP...... 咦~恨人!当年知识面为啥要涉猎地那么广泛渊博! 不成,不成,不成,万一人真讲究这个,这一下莽上去不就更不乐意帮忙了? 乔伊发觉亚人的手正对着自己的尾巴蠢蠢欲动,已经蓄力要躲闪,不想人家自己罢了手,雪山或许真的太冷,小家伙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犹在追问: “到底行不行?” 这是一个好问题。 他也好奇:一个人,该一直生活在一个怎样的环境里,能让其在受了伤、见了血、身无余力的时候居然还敢向外界、向陌生人求助? 真是从未见过的,无知无畏。 那么,为这从未见过的无知无畏。 “行。”乔伊敛尽眼底的情绪,将尾巴重新礼貌的缠上亚人手腕: “你可以跟我走。” 女孩子的第六感告诉朝夕,这种句式一定还有转折,她捂着脑袋尽量坐得端正,等待他的下文。 “治伤可以,你把那个给我。” 男人的手与一般人长得没什么不同,甚至比普通人的手更好看,那只清瘦纤长、指节分明的手目标明确地指向一个地方,。 什么? 他那能与严监生临终心疼两根灯草时举起的手相媲美的树杈子般的爪子,半点也不颤巍地指向了朝夕手臂上一排的金镯子,一排没什么花样的素镯,最大的特点莫过于五个字:足金,实称儿。 自然实称,那是五十克足金的大镯子! “大哥,你是......”你是真敢开口啊! 你幸亏不生在威尼斯,不然有他夏洛克的什么事儿? “索多玛城没有无偿。”面对亚人惊愕的目光,乔伊一点也没有收手的意思, “你应该庆幸今天是既望日,我还尚有余力对你善良。” 善良?朝夕要把眼珠子瞪出来了,张嘴就要人家大金镯子的善良? 乔伊不置可否,用珍贵的交易来收养一个无用的失败品,他当然愿意把自己的这个要求称为善举。 但那种肉疼的情绪实在是太强烈了,强烈到突破了物种、时间、距离的限制令乔伊都感同身受,他不免好奇,歪头问道: “金的,难道很贵重?” “不贵重,不贵重,”朝夕连连摇头,诚恳地请问道: “那咱换点别的?” 你都不认识金子,你要它干嘛啊! “哦,”这么心疼啊,乔伊了然地点点头,语气坚决: “不换,就要这个。” 真鸡贼。 失血和惊怒让朝夕眼前发黑,她努力地劝服自己:好,行,可以,什么都没命重要,命比什么都重要。 钱是王八蛋,没了咱再赚。 “要一个,”朝夕咬牙,希冀地看着他, “还是两个?” 有点良心嗷,祖宗! 扔出来地是斩钉截铁的两个字: “都要!” 朝夕一口老血梗在嗓子眼儿里,别气,不气,没气,: “都要?” 好,都要。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识时务者为俊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忍,忍字头上一把刀,忍! 都要泥马啊都要! 自幼戴着的长寿镯是很不好摘的,又没塑料袋和肥.皂水辅助,几番生拉硬拽,撸.得朝夕手背上几乎都掉下去一层皮。 “玛德,”朝夕捂着脸,到底没忍住, “我恨!” “什么?” “没啥,什么时候走?” ...... 拿了镯子后,乔伊拿出个喷雾剂给朝夕头顶上的伤口简单地喷了两下,药味儿还没散完就要拽着朝夕下山。 “这就完了!?” 头上清清凉凉的是不疼了,但是它刚刚流了辣么多、辣么多的血! “只是表皮破了,喷点药就能长好,这药还是很好用的,你还有哪疼吗?” 朝夕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摸了摸自己,确实没有哪儿疼,她笑: “哎呦,姑奶奶真是福大命大!” “走吧,”乔伊拿尾巴轻轻拍了拍朝夕的肩膀, “现在走,还来得及在天黑之前回城。” 走?自己走回去?仨大金镯子就这服务!? “不是,你咋就确定我能走呢?万一我是内伤呢,就那种一动就内脏出血、救不回来的伤?”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啊,那现代社会还少了车祸当时以为没什么事,自己爬起来拍拍灰就走,结果过了一段时间就吐血而亡的例子? 这家伙是不是想等她死了之后白占她的镯子? “没有那种可能,我的鼻子不会出错。”亚人的情绪实在是太过浅薄易懂,乔伊对这种没有实力的警惕感到好笑, “你到底走不走?” 呵。 “......什么时候、怎么走?” “虽然你小,说话沟通时还需要和人有所接触,但确实不用发出杂音。” 乔伊的尾巴稍从朝夕的胳膊上退下来去卷她的腰,要把他从地上拽起来,“走着走。” 走着走?你让一个脑袋受伤的人自己走着走? 朝夕捂着嘴,尽量用脑袋想,而不是用嘴说。 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我当然没事,”他又没受伤,提醒朝夕道:“你刚刚也上药了,没有事的。” “我不走!”朝夕一把抱住乔伊的大腿,不让尾巴轻易地把自己拽起来,耍赖道: “我受伤了!” 乔伊真对这个亚人没脾气了: “你怎么这么娇气?” 朝夕哽住,这怎么算娇气!?这就算娇气?你还我大金镯子! “.......” 乔伊背过身去,在朝夕面前蹲下来,用尾巴把她箍到背上: “来。” ...... 要到达城边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醒醒,到了。” 到了? 朝夕迷迷糊糊的从乔伊的脖子上抬起头。 亚人细软的睫毛不经意的蹭过他的脖颈,留下一道痒痒的麻,像......像蟑螂爬过皮肤时的战栗。 乔伊一下僵住了。 这人实在是过于的软了,像一滩水,又像暖季雪山上的融融白雪,却不凉,反而炽热地烫人。 朝夕没有发现乔伊的不自在,她被眼前这个陌生世界的瑰丽迷住了眼。 一轮巨大的、浅灰色的月亮慢慢地藏在了对面的雪山身后,两侧高山巍峨连绵,起伏的山脊就像巨兽在蛰伏,而两山之间的谷底坐落着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亮满了灯。 月光、雪光、星光、灯光,彼此交相辉映,相互纠缠。 仿佛一个藏在世外之地的秘密桃源,一个梦幻的童话之地。 巍峨与渺小,伟岸和微弱,死气沉沉同生机勃勃。 ——造物主的神奇在此刻得以彰显。 天空上遍布了密密麻麻的星星。 雪山上的颜色分有三层。 飘落的雪花还在模糊星光与雪光的界限。 星星在掉落,雪花在唱歌。 一片素色之间,坐落在山谷之间的索多玛像一座着了火的城,一座点满了融融灯火的不夜城。 不夜城,从古至今一直是一个美丽的意象。 它是灯火、是繁华、是奢靡。 是梦。 是在做梦? 朝夕眼神放空,闭上眼又张开,喃喃道:“让我想到了一句词儿。” 目光穿越光年,穿过时间,落在曾经初中的摘抄本上: “天尽头,城不夜,依稀是旧时节,城门上下弦月。 ”① 弦月将满,人不见,数悲欢。 眼前是平生仅见之美景,怎能不叫人想起家乡的亲人朋友?当年老师说的乐景总生哀情原是如此。 乔伊纠正道:“那不是月亮,是蛾摩拉人的居所。” 他不知道这个幼崽在念什么,情绪突然间就低落了下去,可幼崽不该总是烦恼。 乔伊忍不住想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好? “我是乔伊。生在星际七千六百三十四年,来自布利泽德第二区。” “是一只秽多狐狸。” 此间或许有很多的乔伊,但是生在星际七千六百三十四年,来自布利泽德第二区,背负着秽多命运的狐狸乔伊—— 只有一个,那就是我。 头顶是璀璨星芒,眼前的风吹落雪花、吹乱月亮,脚下是索多玛城的辉煌灯火。 朝夕没说话,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山间的风吹乱了鬓发,鬓边的发又不知迷了谁的眼睛。 在月亮完全躲到雪山身后时,背着朝夕的身影渐渐化成了一个小黑点,汇入了索多玛城的洪流里。 ①《风起天阑》歌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不夜城 第3章 朝夕 夜晚的索多玛群魔乱舞。 光影照得到的地方,瘦弱的非人们巧笑嫣然,娇笑着向各自的恩客求.欢;光影照不到的地方,秽多的鲜血肆意泼洒,给黝黑的墙面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新釉。 “给点吃的吧,随便什么都行。” 乔伊偏过身护好背上的亚人,不让乞食的非人们碰到她的衣角。 这家伙这么娇气,真要碰脏了,会哭的吧? 乔伊侧腰露出腰间黑得发亮的鞭子,非人嗫嚅地退去了。 掂了掂背上已经睡熟了的亚人,乔伊快步向家走去。 乔伊的家在这个城市东南角,是一个虽然很其貌不扬,但很干净、很规整的小房子。 不知道什么木质的板子在小房子周围七扭八歪地绕了一圈,潦草的圈出了界限,却遮不住那座外墙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小房子。 小房子没有点灯,孤零零地伫立在城市边边上,身后是一个比它高的多得多的瞭望塔,塔身又细又长,也陪着小房子在夜里静默着。 一屋一塔,像孙悟空和二郎神斗法时所变出的庙宇和旗杆。 不合时宜,却又不可分离。 当穿过了一座城的热闹之后再看见它,就像是在一场盛大、热闹的家庭聚会之后看见了一个被放逐的孩子。 “为什么咱们的屋子离市中心这么远?” 套近乎要注意细节,朝夕特意用了“咱们”这个词儿。 醒了? “因为我是秽多。” 乔伊的语气自然又平淡,仿佛这是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 “我们必须住这。” 秽多? 这个词儿在朝夕的脑海里转了一圈。 好奇心让她想要探究,但长久以来在文明社会中生活的界限感阻止了她这个不礼貌的举动。 还不是时候。 妈妈说:交浅最忌言深。 乔伊感受到了背上幼崽的疑惑,在门前站住了脚,等着被追问。 幼崽的讨厌,就在于那些总会被锲而不舍追问的问题。 他们不知道什么是不合时宜,或者说,他们不在乎什么是不合时宜。 亚人确实在他背上支棱起来了身子,但却又慢慢地放下了。 “怎么不问?” 尾巴轻轻地虚搭在朝夕头顶,乔伊推开了门。 “不礼貌当然就不问了,”朝夕摇头晃脑的叹了一句,“止语是最高的智慧啊。” 礼貌? 精神沟通的便利让乔伊朦朦胧胧地对这个词有一个大概的印象。 “什么是礼貌?” 从未听过和感受过这个词的小狐狸歪着头,表示不能理解。 你不能指望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过了今天没明天的人能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并总结成形式规范。 什么是礼貌?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朝夕问住了。 对于一个从小到大、一举一动都生活在礼仪中的人,怎么会想到还有一天会被人问到这个问题? 筷子不能竖着插在米饭里,就像太阳不能从西边升起一样天经地义;日常盛饭时不能把米饭摁得溜平,也不能盛得过满,就像南北极遍布冰雪一样自然;见到老人要尽量礼让,因为老人曾经年少,少年也会变老...... 对于一个Z国人来说,礼,是从出生就一直浸润、和吃饭、喝水一样自然的东西。 衣食住行,莫不如是;从生到死,一以贯之。 问一个Z国人什么是礼貌,岂不是像问寒国人什么是泡菜,问R本人什么是寿司,问E国人什么是莎士比亚一样奇怪? “它有很多种含义,我还说不明白。” 朝夕不过双十年华,若没出意外的话,今年冬天的下元节才会过完自己二十一岁的生日。 不曾博览群书,不曾行万里路,不曾年至耄耋、阅尽千帆。 她实在不觉得这样的自己,能够在异地他乡,给一个非我族类的人轻易地解释这么重大的命题的含义。 “但我刚刚说的意思就是指——”朝夕想了又想,很审慎的回答,“不能轻易地揭人伤疤。” 老话讲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在人际交往中,“扬长避短”是为礼也。 “礼貌在生活中有很多种的表现形式,”朝夕搜肠刮肚,但也只能答到这里,“它既是一言一行的规范指导,也是与人相处的态度准则。” “如果你非要问我它是什么,我目前只能回答你:我也不知道。” 礼,是需要人用一生去践行的东西啊。 乔伊点点头表示受教,他感受到了亚人回答时的认真。 这或许也是礼貌的一种? 远在星际七千六百三十四年的小狐狸头一回感受到古老国度的风度,很喜欢。 乔伊把朝夕放在自己的小床上,“你住这。” 可以吧? 小床是用废弃钢材简易搭成的,只有一人宽,放在在一个小格挡里面,格挡刚刚超过小床半米,用来防范有些饿疯了的非人。 如果有不识趣的家伙贸然闯入的,随便抄把枪打在上面就能打伏击。 小格挡是用土垒的,灰扑扑的没有颜色,还有一股子去不掉的土腥味,而亚人却穿着一身鲜艳、干净的红色,小小的、香香的。 乔伊很担心亚人不喜欢这,再问一回“我仨金镯子就住这!?” 镯子很好看,应该很值钱,乔伊不想还。 所幸他没有嫌弃。 这小小的一团借着力一下子从他背上滚下来,在床.上滚来滚去,发出了一声雀跃的欢呼。 “哎呀妈呀,终于有睡觉的地方儿了。” 乔伊听不懂,但是乔伊松了一口气。 大概,这也是亚人所说礼貌的一种吧? “我可以用这个吗?”朝夕拽住乔伊的尾巴尖儿,指着床上的被子问他,“就只有一张床,一个被子?你一会儿住哪?” 金镯子虽然给得不情不愿,但也不太好意思到别人家还鸠占鹊巢,把主人家挤得没地方睡。 “不是谁都像亚人一样娇气的,何况还有一个多余的床。”乔伊从床下取出个箱子,拍干净灰后打开,“这有一床刚发下来的,还没人用过,你用这个。” “哎呦,”被子是格子纹儿的,朝夕抱住之后似乎还能闻到螨虫尸体的味道,“这么好!” 那么大的一床被子都挡不住她脸上的笑意。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好,”乔伊将装被子的箱子展开,拿抹布从上到下一点一点地擦,生疏地回他,“别,客气。” “乔伊!”朝夕趴在床上看他收拾,脑袋也闲不住,“你总说亚人、亚人,什么是亚人啊?” 唠嗑是刻在东北人基因里的天赋,朝夕自诩也是一个有天赋的东北人。 “你就是亚人,”乔伊现在一点也不对这个孩子匮乏的生活常识感到惊异了,推推他的头,“起开点,压疼我尾巴了。” “行行行,我是亚人——我是问,你凭什么判断我是亚人的呢?”乔伊厚重的大尾巴糊了她一脸的毛,“吐吐吐,嘴里进毛毛了。” 毛毛进嘴里了,都要掉到嗓子眼儿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乔伊僵住了,一个倒仰,尾巴唰的一下离朝夕离得老远。 进什么? 什么进哪了? 哪儿进了啥? “我怎么说话了?我说啥了?就是毛毛进嘴里了嘛!”朝夕一脸懵,拿眼白看他,“而且乔伊,你成天你你你的,我没名字的吗?” “你还说!你的语气也太粗鄙了。” “我语气粗鄙?”朝夕气笑了,“你是真没听过东北老娘们打仗骂街,姐姐这在老家那都得叫夹子音!还粗鄙?” 没见识的狐狸! “总之,”乔伊不管谁骂街,“不要把我的尾巴和你的嘴连在一起说!” 什么嘛,至于吗? “好,你的尾巴是贞洁烈女,”朝夕环抱着手,也不去拽狐狸的尾巴了,“我是个无赖登徒子,惹不起你!” 好家伙,是不是还该给它立个牌坊啊? 朝夕偏过身在床上气哼哼地坐着,两条腿搭在床边一晃一晃的,“不理你了!” 不理我了? 乔伊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没底气了。 从来没对旁人说过自己名字的乔伊,不想让亚人不理他。 哎,他还是个孩子呢。 “尾巴不能放进嘴里的,谁的尾巴也不行!” “那,”乔伊又往床边凑了凑,“该怎么称呼你?” 朝夕唰的一下收回腿滚回床里,翻过身去不理他。 “你怎么又生气了?”没文化的狐狸不知道什么叫做“翻脸如翻书”,求和也只知道说一句,“尾巴给你拽,你说话。” “不拽!”朝夕一把把狐狸的尾巴扒愣开,“姐也有气节!” 等等。 朝夕咦了一声,腾的一下坐起来。 “怎么不拽着你的尾巴也能听见你说话?” 乔伊有问必答,“因为我们离得很近,只要距离不远都可以沟通。” “那你那时候为什么要用尾巴缠我?” 什么叫用尾巴缠你? “你不要这么说话,育儿园里面都是这么哄小孩儿的。” “那是什么原理不张嘴就能说话?” “不知道。” 狐狸没有念过书,狐狸不知道。 “切~” “所以,该怎么称呼你?”那条很爱守节的尾巴小心翼翼地推了推朝夕的肩膀,哄他,“别生气了。” “你还没回答我咋判断出我是亚人的?”朝夕转过来,有点别扭地解释,“其实也没有很生气啦。” “亚人都没有尾巴。” 他们血统高贵,当然不会保留这些没进化完全的遗物。 “没有尾巴就是亚人吗?” “倒也不是......” 亚人的气息很强大,他在朝夕的信息素中感受到了来自血脉的压制。 “......而且你长得就是一个亚人的样子。” 柔和、纤细、干净。 朝夕,朝夕还不太懂,但看着灯光下面乔伊深邃的五官又有点懂了。 “乔伊,”她试探着问,“那你是什么人呢?” 亚人? 既有此类,当有彼类。 和亚人相对的是什么人呢? “欧人,欧人中本森的那一支。” 朝夕点点头,很好,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你是本森·乔伊吗?本森是姓氏?” “不是,是本森·乔伊,但不是姓氏,本森只是我们这一脉的出处,”乔伊很奇怪地盯了朝夕一眼,“我们没有姓氏的,你的监护人连这个也没跟你提过?” “那倒没有,他们耳提面命说过的。” 朝夕摇头笑了。 “我可半点也不敢忘。” 谁能忘了来处,谁敢忘了祖宗,谁能不知道爸妈的名字? 乔伊瞧着亚人应该是不生气了,等擦干净床,就拎着抹布要拿出去处理,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被床上的人喊了名字。 亚人昂头向他介绍自己: “我是朝夕,潘朝夕。” 是“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朝夕,也是“一万年太短,只争朝夕”的朝夕。 她笑起来,说: “在不能回家的这段日子,请多多指教!” 那双眼睛藏着两团烈火,穿透一切的阴霾,真诚又直接地灼痛了人的灵魂。 真亮啊。 第4章 布利泽德 这是朝夕遇见乔伊后的第13天。 除了第一天在乔伊背上看过索多玛城的一隅风光,剩余的时间朝夕就在房后的瞭望塔上度过。 在塔上拿着望远镜,几乎能把小半个索多玛城的风光净收眼底。 街上人走着走着就会露出各种各样的尾巴,一不小心的眼神接触就可能发展成为一个流血事件,娇媚的非人妓.女和他的秽多恩客是捕食与被捕食的关系,往往上一秒还言笑晏晏,下一秒就是刀枪相见。 这里人的眼里充满戾气,动辄仰面唾天、拳脚-相向。 在摆脱了生存危机之后再审视这个世界,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不真实。 不真实到朝夕一度怀疑是不是有人给她打了致幻的药,又给她催眠、下心理暗示之后,再花钱请剧组演她。 如果不是对自己的穷困潦倒有信心,如果不是确信自己一穷二白两袖清风,身无薄产家无亩田,如果不是确信自己家里八代以上没有一个奋发图强、显赫出息的祖宗,五服之内没有半个移-民海外,能跟钱搭上关系的亲戚—— 朝夕真的要找找摄像头在哪。 但是没有必要,真的没那个必要。 对于一个家里下水道连蟑螂都养不活,耗子进了门都得捂着肚子跑的普通人,哪有这么折腾的必要? 有多没必要,这个世界就有多真实。 一个半点文明的皮子也不披,充斥着混乱、血腥、暴力的新世界。 这里是布利泽德。 终年严寒、雪山林立的土地上,生活着数以亿计的秽多与非人。 当年帝国的先民们拖家带口、长途跋涉地来到达伽马星系时,他们惊诧于这个星系的贫瘠和衰败。但远道而来的他们所剩余的燃料已经不够支撑下一程的远航。 没有办法。 只能在这个广阔星系艰难扎根,并在这个过程中维持和发展自己璀璨的文明。 每一个公民都有资格为帝国的繁荣骄傲,帝国的荣光得益于这些爱国者孜孜不倦的贡献。 但这其中不包括秽多与非人—— 帝国的太阳照不到,也不应该照到布利泽德的雪山上。 如果你要问为什么,帝国的历史会给你答案。 在帝国刚刚来到达伽马扎根的时候,在那个最艰难的时期。 帝国中的每个公民都恪尽职守、各尽其职,无不是为了帝国的发展夙兴夜寐、呕心沥血。他们驱赶了强敌,取得了资源,改造了环境——他们为帝国今天的繁荣奠定了扎实的基础。 但随着时间发展,有些人的心却变了质、生了毒。 他们犯罪、违法、不事生产;他们只知索取、无所作为、挑战权威,他们穷凶极恶,不知法度,而且无法教化。 人们悲哀的发现这些人背弃了联盟共同的信仰,成为了寄生在帝国身上甩不脱的肮脏虫豸。 埋头苦干者无有褒奖,土牛石田者无有惩罚。 若让这种情况长此以往,岂不是要以弱代强,劣币驱逐良币? 为了公平与正义,为了捍卫来之不易的安稳,为了帝国明天的辉煌。 一切为了帝国。 最高首领以神和法度的名义剥夺这些人的公民资格,并实行“一滴血”政策。 从此,千生万劫,生而有罪。 达伽马星系有四大主星,三十六颗副星,不下几百数的居民星,布利泽德作为达伽马星系中位置最偏僻、资源最匮乏、设施最简陋的尾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安置这些贱民的天选之地。 在这片这些被阳光厌弃的土地上,他们自有法则。 城主府之下,秽多是非人的牧羊人。 索多玛和蛾摩拉,布利泽德上唯二的两个大型聚居地。 两座名副其实的罪恶之城—— 酗酒、吸毒、偷盗不受责难,抢劫、杀人、强.奸屡见不鲜。 帝国的货币并不允许在这里流通,城主府保护一切交易,但索多玛城确实没有无偿。 整个布利泽德都没有无偿。 若有能力你就抢,没有能力就得服从强者的规则—— 要么以物易物,要么以命易物。 活着,在这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穷山恶水出刁民”,索多玛和蛾摩拉的下水道总会被各种死于非命的人填满堵塞,每天清晨职业的收尸人骂骂咧咧地把它们挖出来,到了傍晚又将新的尸体填进去。 布利泽德不养弱者,老人和女人在这里无法独立生存。 为了保证布利泽德人的生育权,帝国出资建立了许多的育人厂,并强制规定每一个到了四十岁的布利泽德人,无论男女,都有责任去育人厂留下生物信息。 男人可以凭此换取枪支,在城外的帮派中掀起新的风云;女人则更值钱点,能换到食物和并不允许在这里流通的帝国货币。 但无论用哪种目光来看,一个布利泽德人的一生也确实过于悲哀了。 他们往往出生在大型育人厂的人造子宫中,没有父母,不认兄弟。 在呼吸了人生第一口空气之后,星球上为数不多的破旧光脑会在系统里为他们筛选出名字——布利泽德人都很珍惜自己的名字,那是他们为数不多真正拥有的、属于自己的东西,。 福利性质的育儿园会将这些长到15岁,和育幼园的同龄人与狗抢夺为数不多的食物,如果某一年育儿园的拨款没有按时下发,那么他们就会被放生到布利泽德广阔的雪地里自生自灭。 然后他们在这个星球上的任意角落死于各种各样的原因。 生命或有偏爱,死亡一视同仁。 对于大多数的布利泽德人来说,除了每个月的既望日会有帝国支援发放的营养液,其余时候就靠着沉重的劳务来跟城主府换取微薄的口粮。 往往这些口粮并不足以让他们饱腹,所以大多数的布利泽德人总是职业是劳工,业余在抢劫。 所以在既望日之后遇到愿意将名字告诉她的乔伊确实是一件幸运的事。 但一个小小的插曲为这次的幸运蒙上了阴翳。 在朝夕在乔伊家安顿好的第二天,酣畅一觉之后,一睁眼就看见乔伊赤-裸着上身在洗漱。 相当于美男出浴的场景对一个晨起单身狗的冲击性实在是太大了。 为了乔伊的安全着想,在各自要干完一瓶营养液时,朝夕委婉地和乔伊提出了“男女有别”:床上应该拉道帘子。 男女? 乔伊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一向珍惜粮食的他差点打翻了手里营养液的瓶子。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朝夕的喉咙,纤细光滑,没有喉结。 他翕动鼻翼,确实有一股偏甜味儿的信息素,可能当时在雪山上时温度太低,导致这股信息素甜得并不是很明显。 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乔伊懊恼,连营养液也不喝了,“你怎么不早说!” 早说的话,他绝对不会背着她大大咧咧地穿城而过,或者说,他根本不会告诉她他的名字。 女人,在索多玛城中就代表着麻烦。 ——无论多大,只要没被处理干净,都是麻烦。 “你、你也没问我啊,”朝夕被他突然的发作整愣了,“再说这、这不明显吗?” 是,我棉袄棉裤是穿多了,但是该有的咱也没少啊! 那还不是一打眼儿的事儿? “怎么了嘛?” 怎么了? 乔伊沉默地盯了朝夕好一会,他也想知道。 “你真的有二十三?”乔伊狐疑,“看着不像。” 在星际时代,一个帝国公民的正常寿命已经不少于五百年,而在丛林法则的布利泽德,人们也至少能活到一百多岁。 对于布利泽德人来说,三十岁以下确实都算幼年期,但这并不代表在现实生活中布利泽德人都以到达三十岁为成年。 在这个寿命短促、朝不保夕的星球上,一个女孩子的成年从初潮开始。 当一个女生来了初潮,就代表着她周围没有一个可信任的人。 她会开启她面临欺骗、强迫、绑架、强-奸的一生。 ——直到她彻底没有价值为止。 “朝夕,”在盯着屋里地板的半个小时之后,乔伊很郑重地警告,“从今天起,你不要擅自离开房间。” 乔伊怕自己保护不了这个亚人。 “你不会想知道一个成熟的、没在育人厂留过生物信息的布利泽德女性,能在市场上炒出什么样的天价的。” “不出屋?”朝夕傻眼,下意识的反驳,“但我昨晚看见城里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小姑娘。” 她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个好大好大的半圆儿。 “人家那些是已经做好手术处理完了的,你跟她们能比吗?” 没发觉这个事儿还好,一发现眼前这个亚人是个小姑娘,乔伊就觉得自己身上沾满了女性信息素的甜味儿,隔几百里都能闻到的那种。 眼前这个人还苦不自知的问,“什么处理?难道还有手术能够掩盖性别吗?” 想得倒美。 乔伊也学会了拿眼白瞧人,“是摘卵手术。” 在布利泽德,甚至在整个达伽马,女人最大的用处莫过于繁殖,失去了卵子的女人当然就失去最大的价值。 “啥玩意?”朝夕不可置信。 你们以为这是黄瓜吗,说摘就摘? “摘卵。”乔伊重复了一遍,平稳的语气有一种别样的冷酷. “是把子宫噶掉吗?”像噶腰子一样嘎掉? “不是,是把生殖细胞取干净。” “取干净!?”朝夕无意识地捂紧肚子,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我不理解,真的不理解。” 无病无灾,却要取干净一个女孩子的卵子?“你们是真讷呀。” 真讷! 一个取干净卵子的女生还能称之为女性了吗? 她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寒颤,世界在女性的裙摆下诞生,却不允许裙摆自由的随风飘扬。 “好,”朝夕答应下来,并保证,“我尽量不出去。” “不行,我还是得睡一觉稳当稳当。”这是个什么鬼样儿的世界呀,吓死宝宝了。 她转头奔自己的小床走去,一边走一边交代乔伊,“我不醒别喊我。” 太吓人了。 “朝夕。”乔伊突然很正式地喊了她一声。 用得是朝夕的那种用声带和喉咙发声的说话方式。 “哎?”朝夕站住了脚,转身歪头看着他。 “你要听话,不要相信周围的任何人。” “好,”亚人牵起的脸颊上有两个深深的梨涡。 她说,“我都听乔伊的。” 乔伊不懂什么叫做蓬荜生辉,只是感觉自己这个蜗居了十几年的简陋小屋里一下子扫尽了陈灰,落满了阳光。 暖洋洋的。 “好,你去睡吧。”乔伊点头,“我会保护好你的。” 索多玛城在上。 乔伊永远不会害朝夕。 第5章 有约 “你今天还要出去吗?”朝夕眼巴巴地扒在门框上问乔伊,“我在家里都要憋疯了。” 可不是嘛,一天天顶风冒雪地爬瞭望塔,连塔上有几个窟窿都数了个一清二楚。 “我可以提一个要求嘛?”她黑色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将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来强调,“一个可小、可小、可小的要求。” 也真是难为人,东北爱说爱闹的野风却被丈尺长的小破地方捆住了手脚。 “你知道的,朝夕,矿下情况复杂,人员又混杂。”乔伊是一个驯羊者,最知道群羊面对弱者时的凶恶,他捡起椅子上的披风夹在腋下,再向她陈述一遍这个残酷的事实,“你不能去。” 切。 “我不去。”朝夕一下又一下扣着门框,嘟囔着,“我也没说去。” “好,”乔伊忍不住笑意,和她商量,“那让一让?” “要是去晚了可就带不回你爱喝的营养液了。” 营养液的味道都是一样的,乔伊也不明白为什么朝夕要因为颜色不同就把它们评出哪个好喝、哪个不好喝,但这并不妨碍他满足亚人“营养液要草莓色的”小小要求。 朝夕:“乔伊~” 乔伊:“不行。” 朝夕跺脚:“我还什么都没说!” “那也不行。”乔伊用一根手指戳住朝夕的额头往里推,就要往外走,“什么都不行,不要离开房间。” “就算我不出屋,”朝夕不死心,在他身前倒着走,“但你也不在家,你们这儿的破治安,万一要是有人冲进来硬拽我呢?” “不会,”乔伊系好披风的系带,风轻云淡地表示,“他们不敢。” 布利泽德,意为“暴风雪”。 这颗总被严寒和冰冷所侵袭的星球,百业俱废、民不聊生,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矿产,哪怕有那么一点,那些价值微薄、品相低劣、甚至简直不能称之为矿产的东西总是会深埋在地脉深处,且往往在千米万米的雪山和不化冰川之下才能发现,虽然在法律上布利泽德人已经难以称之为人,但是出于人道主义,帝国还是允许他们用这些垃圾的矿产来换取高质量的生存资源。 每一个布利泽德人都珍惜这样的机会,没人会头铁地去得罪一个牧者。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朝夕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做了个吊死鬼吐舌头的鬼脸,“到时候我就被拉走了。” “就要被放血了,死啦死啦地了!”小小的人对自己倒敢下狠手,把自己的脸当成雪团子捏,怪模怪样的。 她知道自己这样很可爱吗? “朝夕,”乔伊又被她逗笑了,纠正她,“那种手术并不涉及到放血的。” 女性是稀缺资源,更何况这种手术以现在的医疗水平,即使是在尾星,也是有点麻药、针管和容器就能成行的小场面,哪里用得着那么血腥? “乔伊,”朝夕拉长声喊他,把门拍得邦邦响,“你得讲道理!” 血不血腥的这是重点吗,这是重点吗? “都半个多月了,你说不能乱走,我半步没动吧?” 她在了乔伊的必经之路上“啪”地一坐,半点也不怕丢人的把胳膊、腿儿一伸,就开始放赖。 “这也不是我无理取闹,一天天的,都多少天了这是,我不是搁屋子里头躺尸,就是上那个小破塔像个木桩子似的杵着!” 她的手指头从小屋挪到小塔,在二者之间来回移动,“成天小屋,小破塔,小屋,小破塔!” 这一天不让人放风,也没个人说话! “我可是个活物啊,乔伊,你扪心自问,就是养条狗它不也得溜溜吗?” 对,提起狗来她就更生气了。 好嘛,科技提高了,人也高贵了,吃饭都喝上营养液了——有了营养液,这家里头别说是耗子,连只活物也没有了!乔伊一走,屋里屋外能喘气儿的就她自己一个。 耗子,我的老灰仙儿,落到这么个鬼地方才知道您老人家的好处来! “你倒是好了,一天天的往外跑,别管吃苦受累,好歹能瞅着不一样的色儿啊!”朝夕推开门,指了一圈,又指了指自己,“你再看我,我就和你这地方犯冲!” “不说别的,你瞅瞅,来,你自己瞅这破天气,都多长时间了,哎,就阴着个天!” 自打她来,就没见过一个亮瓦晴天, 也是巧,朝夕刚一张嘴就灌了一肚子的风,“咋,你个老欠登儿,我就缺你喂我这口西北风了?” 呸呸呸! “怎么着?”她仰头,连老天爷也迁怒了,“说你还说错了?晴一会儿有个好脸色你能死啊?” 咱也没靠你吃过饭,可不惯着你! “阿朝,我真的要迟到了。”乔伊无奈地看着眼前这个撒起疯来和小炮弹似的的亚人,“现在是冬季,阴天是常事,你暂时忍忍吧。”今年还没有见到暴风雪,已经算是好年头了 乔伊说完之后很温柔地拍了拍朝夕的头。 “什么嘛,”朝夕甩头,“不要像拍狗一样拍我!” 再嚣张的气焰都让他拍回去了——有些人就是这样,吃软不吃硬。 遇着态度强硬的人,哎,她就不信这个邪,你强?她就不信,非要扳你这个脖梗子照量照量,不为别的,就是爱拔毫毫①,卖房子买琉琉②,哎,咱就是玩儿。 但一旦要是遇上个礼貌、包容、温柔的人,人家一顺毛捋了,她这一身刺儿不自觉地就收回去了。 朝夕就是这样。 她聋拉着脑袋让出了路,抱怨道:“就知道欺负老实人。” 一身的本事如同泥牛入海,不再好意思使出来了。 “好,我的错,那我走了?”乔伊都抬起脚了,又被她哎的一声叫住。 乔伊乖乖站住,叹了一口气,“阿朝,我真的、真的要迟到啦。” “对不住!” “我知道出去不安全,也不现实,我也没真想出去,”朝夕拽着衣角别别扭扭地解释,“我只是.....” 只是憋屈,就是想趁着还有人在的时候多叨叨两句。 你就寻思吧,半个多月让一个多动症、话篓子哪都不动,几乎啥话都不说,合理吗,人道吗? 更何况还没有手机,没有书,要啥没啥,啥都没有,还叫个星际时代呢,名起得倒挺大,连这点儿基础设备都没有。 “好吧,”他沉吟了一会,“等我回来,晚上带你去凿鱼。” 乔伊知道朝夕也真的是忍到极限了。 “凿鱼?” 朝夕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都不问清楚到底什么是凿鱼,凿得是什么鱼。 “凿鱼!” 耶耶耶耶耶,凿鱼凿鱼凿鱼! “真的吧?”朝夕狐疑,忍不住再次确认,“你不会骗我,不会食言吧?” “我从不骗人,更何况,”乔伊摇头笑叹,“要是假的,你会让我走吗?” “哪里话哪里话,好好好,说定了!”朝夕嘿然一笑,使劲儿推着乔伊往前走,“你赶紧去、赶紧回,赶紧去、赶紧回嗷!” 乔伊走出了好远的路,回头时,亚人还站在门前翘首注视,“回屋!” “雪大、有风!”他朝她摆手,“冷,赶紧回屋!” 乔伊走进风雪里,就好像一只小蚂蚁走进了原始森林,几乎叫人无法辨认,又哪里能叫人知道他说得是什么。 “什么?”朝夕听不清,蹦起来朝乔伊喊,“好,吃饭,我会记得吃的!” 亚人的耳朵都是这样不灵敏吗? 哎,也好,至少不傻,饿了还知道吃饭。 因为惦记着朝夕,乔伊在矿下也有点心不在焉。 在他鞭稍第三次在人群中甩空后,下面的非人们忍不住打起了自己的小九九。 “乔队。”乔伊的副手悄悄地推了推他的胳膊,示意他往下看。 有人放慢了动作,开始滥竽充数;有人将别人筐里的矿石偷运到自己筐里,想要少劳多获;更有甚者捡了一些体积小、好携带的石头放到一边,想要一会儿偷运出去。 乔伊的眉头倏然皱起:这是新到他手上的羊,确实还不太驯服。 他的语气依然温和,“看来是我对你们太过仁慈了。” 索多玛有许多驯羊者,乔伊确实属于为数不多、不爱杀生的温和派,他总是很讨厌鲜血迸溅到身上的粘腻感。 但这并不代表有人可以肆无忌惮地挑衅他的威严。 咻咻咻。 伴随着一阵阵破空的声音,本来盘在他手里一圈一圈的长鞭骤然舒展身手,一连串的鞭影带出一连串的血花和惨叫。 一时间跗爪四飞,丑态毕现。 乔伊不无厌恶地呵斥道,“收起你们的爪子和鞘翅!” 血统不同,审美也不同,适当表明自己的血统是礼仪,但是露得多了就是挑衅。 他的鞭子使得很好,外附在鞭子上的精神力能将皮糙肉厚的兽人都打得皮开肉绽。 但是让人感到疼痛并不是惩罚的目的,将自己的意志贯彻下去才是。 “我这里没有什么规矩,”乔伊收回了鞭子,负手而立,“只有一条:一定,一定要有“礼貌”。” 朝夕说“礼貌是一言一行的规范指导,也是与人相处的态度准则”,对这些惫懒非人的言行态度来说又何尝不应该树立规范。 什么是礼貌? 吃足了教训的非人们一个个鹌鹑似的挤挤挨挨,面面相觑。 群羊猛地将一个年纪比较大的螳螂人推了出来,螳螂人回头怒目而视。 在乔伊不耐烦地拿鞭子敲了两下椅子背后,他颤颤巍巍地询问:“大人,请您赐教。” 礼貌,朝夕带来的这个新词,她对这个词的注解显然不适合这些蹬鼻子上脸的非人们。 “礼貌,就是服从。”乔伊决定赋予它新的含义,“在我这只有三点要求。” “在没有完成工作量的时候,不准偷懒,不准夹带,不准做小动作。”乔伊扫视过一个又一个瑟瑟发抖的非人,“若有人违反,一经发现,雪里见。” 他的音调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非人们都不由得把头低得更低,诺诺称是。 雪里见。 把人衣物扒干净埋进雪里,一层一层地浇水,兽人的生命力顽强,往往浇过一夜,受刑者还能看见第二天升起的太阳。 阳光照耀下,这座新作成的冰雕往往晶莹剔透、生灵活现。 在这时,行刑者再拿着小锤、运足精神力将冰雕一寸一寸地敲碎。 这就是雪里见。 和索多玛其他驯羊人的刑罚手段相比,它一点也不血腥,甚至名字还有点好听。 但没人想在布利泽德的夜里在雪地中待上一夜,也没人想亲眼看见自己的身躯被一寸寸敲碎。 见非人们一个个都老实了,乔伊把鞭子甩给副手就要登上矿梯。 “您这就要走了吗?”副手诧异,“还没见您这么早收工过。” 乔伊没回头,摆摆手,“有约。” ①拔毫毫:较劲 ②琉琉:玻璃珠 第6章 油鱼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乔伊要接朝夕去凿鱼,离老远就看见栅栏院里亚人蹲在那摆弄什么。 “乔伊,你回来啦!” 朝夕抬起胳膊抹了把汗,指着地上的东西跟他献宝,“你快看!” 一根木头,一头被削成了圆锥状,一头被做成了一个三角形的把手形状,像模像样的。 “噔噔噔噔,我独家秘制的超级无敌大冰镩!” 冰镩? “不是说去凿鱼?”朝夕看出了乔伊的疑惑,“诺,这是专门为凿鱼而生的东西。” 这冰天雪地的,要想满载而归,手头怎么能没几样儿趁手的东西! “可是,”乔伊默然,“你从哪弄得木头和铁尖?” “哈哈,”朝夕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乔伊,“这,人要是想办成一件事总是有办法的嘛。” “所以,”乔伊的眼皮子直跳,“这些东西是从哪儿弄得呢?” 朝夕嘿然一笑,默默指了房后。 房后都有啥? 乔伊用上了精神力,以对敌的速度跑到后院。 房后只有一个瞭望塔。 原本虽然有几分破旧,但起码还算完整的瞭望塔,如今就剩了三个塔脚。 它像一个瘸了腿的卫兵,沉默地注视着旧主,用剩余的三个塔脚诉说着它所遭受的暴力。 “哈,三条腿不也挺好看的嘛,”朝夕一步一步地跟着蹭了过来,粉饰太平,“不也没倒?” 塔不还是那座塔嘛,就是少了一条腿能怎么滴! “更何况,”朝夕越想越觉得自己占理,“凿鱼是你提的,家里东西也是你说随便我动的!” 是,未免朝夕拘束,刚到家的时候乔伊是说过这话。 但是! “我也没想到,”乔伊扶额,“你会对这么个大家伙动手。” 搁谁也想不到吧? 虽然无奈,倒真没看出生气来,朝夕夸他,“乔伊,你真好!” “那么沉的塔脚,还埋得那么深,”乔伊也真是好奇,“你是怎么想到去动它,而且还真给挖出来了?” 这样的瞭望塔在驯羊人家里是常见的物事,为了方便监管群羊往往建得又高又结实,地基打得很深,木料和铁也是用得上好的材料——从这一方面说,朝夕确实很有眼光。 “这有啥,听过一句话吗?”她终于敢洋洋得意了,“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起整个星球!” 朝夕本来真不想动这个瞭望塔的。 那确实是个大家伙,动它的话,费力又费事。 但架不住那塔自己送人头,塔脚的木头上有一圈一圈的刻纹,刻得又深又结实,正好适合人拿东西撬它。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又正好闲着有时间。 朝夕一拍脑袋:得,琢磨它! 如今东窗事发、图穷匕见,最重要的事儿就是转移视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朝夕拽住乔伊的衣角,轻轻地扯了一下又一下,“那.....” 乔伊没说话,挨个去推了推这个倒霉的塔剩下的三个脚。 “哎,乔伊,我错了,我让糊涂虫迷了神志,下次不会啦,”朝夕跟在乔伊身后认错,声音又乖又无辜,“我们还去不去凿鱼啦?” “没有下次了,阿朝,”乔伊略带警告地回头盯了她一眼,“再有下次,城主会把我塞到矿下让我自己去挖石头补好的。” 在索多玛,一个驯羊人可以不用塔,但不可以没有塔。 所幸检查一圈,有赖于建造的时候并没有偷工减料,这塔暂时还不会倒。 “走吧,”乔伊叹气,“回来再说。” 掀过了这一段插曲,去找冰湖凿鱼的过程还是很愉快的。 乔伊只有一副雪橇,本来想背着朝夕过去,但是朝夕不想顶风冒雪,脑瓜筋一转就是一个主意: “乔伊,你见过狗,呸呸呸,你见过拉雪橇吗?” 不出所料,乔伊问到,“什么是雪橇?” “就是我踩个什么”说话间她就拉过来个小木板,“你用绳子拉着我。” 乔伊看了看那个木板,没多余问哪儿拆来的,只是平直叙述,“我没有绳子。” 没有绳子? 没有绳子算什么啊!能难倒富有智慧的劳动人民吗? “哎呀,费那个事儿干啥!”朝夕笑得见牙不见眼,眼神一转,“咱不是还有尾巴吗?” 那是我的尾巴。乔伊气哼哼地想。 但最后朝夕还是坐着乔伊牌雪橇到达了目的地,从雪橇上蹦下来的时候她再次感叹: “乔伊真是个好人,我要一辈子和乔伊做朋友!” 乔伊无奈摇头,没有回答,自顾自的去探查鱼群所在地了。 这是一片冰湖,暖季时,索多玛城的雪山融水大多汇聚于此,它广阔无垠、无边无际,但是没有名字,大家说起它来总是称呼为“那片湖”、那个“大湖”。 朝夕踩着乔伊的脚印,一步一步小心地走。 “光走路不说话也太没意思了!”她突发奇想,“不然我们比赛,看谁先找到鱼群?” 湖面很滑,朝夕一走一个趔趄,但是很神奇,每次她都能在快要滑倒的时候站稳身体。 “我不和你比,”乔伊张开手臂虚虚环住她,“我从不欺负小孩。” 判断成年与否的一个很大标准除了生理是否成熟外,就是能否自如地使用精神力。 朝夕显然不具备这一点。 “少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她从乔伊身边跑走,一边跑、一边自顾自的宣布,“好了,第一届凿鱼比赛就此开始!” 乔伊摇头,自从遇到朝夕,他好像一直在摇头。 这实在是一个毫无生机的世界,放眼望去除了雪就是冰,湖的四周生长着许多乔木,或许会有些热闹,但那是曾经的事了,如今它们的叶子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盛托着夜霜和新雪。 朝夕在冰上跑远了,跑着跑着就摔了一个倒仰,乔伊瞪大眼睛,刚想去扶,却看见这孩子在冰上打着滚笑。 像个冰镩,打滚的冰镩。 一连串的爽朗笑声也像那把她非要拎来的冰镩一下下凿在冰上的声音,叮叮当当地落了一地。 闹得他也忍不住眼里带了笑意,“怎么啦?摔得怎么样?”怎么突然发笑? 湖面实在是太过空旷,他这一问就有无数层回声在湖面上打着秋千似的荡来又荡去。 “没怎么,哈哈,就是终日打雁反倒被雁啄瞎了眼,”朝夕试了好几回,每次都在刚要站起来的时候因为大笑而卸了力,“哈哈哈,乔伊,你看我现在像不像一大串儿冰糖葫芦?” 乔伊不知道什么是冰糖葫芦,只是朝夕今天穿得是她自己来时候的那一身红色大棉袄。 在一片素色的雪山与冰湖之间,她仿佛一轮灼热的太阳。 “我们不比赛找鱼了吗?”看着实在不愿意爬起来的朝夕,乔伊忍不住提醒,“你再趴一会小心生病!” 真是不可思议,怎么这么小小的一团身体里却蕴含着这样无穷的活力。 “不,你们这儿的冰欺负我,我就不起来了,”朝夕哼哼唧唧,一边爬一边说着小话,“我要在这趴窝,我要把这湖冰趴化!” “找鱼,找鱼,”朝夕朝乔伊摆手,放狠话,“你千万别输给我!” 乔伊本想放水,但她矜起的眼睛和鼻子实在是鲜活,鲜活地过于挑衅了。 也好,也该让她知道雪山到底有多高。 乔伊闭上眼睛。 有风从远处拂来,吹起一片雪尘和碎石,碎石剐蹭着冰面,带出许多道细微但是尖利的声音;往下走,冰层的生长和开裂都有迹可循;再往下,有流动的水声,水里有一连串的气泡声....... “哈哈,找到了!” 耳边传来朝夕欢呼雀跃的宣告,乔伊的探查节奏被骤然打断,只能无奈睁眼。 “乔伊,我赢了,那儿一会儿肯定有鱼!” 朝夕已经回来拖她的冰镩了,离老远就看见她的手足舞蹈。 一个笨重的小动物在小心翼翼地弯腰去拿她的珍宝——一把冰镩。 “我就要找到了,但是你打断我了,朝夕。”乔伊纵然好脾气,也忍不住学朝夕念叨两句了,“而且现在也没有看见鱼,说什么你赢了还太早。” “好的好的,我亲爱的乔伊,对不住,我不该打断你的做法,”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朝夕心情很好,并不在乎做小伏低,“走吧走吧,我们过去吧,甭管谁找的,有鱼不就行了嘛,咱们也不指望这个发家!” 乔伊又忍不住纠正,“也不一定确保就会有鱼。” “哎,这可不是,”朝夕叫了个真儿,“你相信我,别的没把握,这个可不是,我说有肯定有!走走走!” 到了地方,朝夕指挥乔伊下冰镩,不几下就凿破了冰。 看到湖水时,“哎好了,我们等一会儿!” 乔伊皱眉,“能行吗?” 朝夕一挥手,“怎么不行,凿鱼凿鱼,不就这么整的吗,难道你们还有第二种凿法?” 说话间,鱼就接二连三的往上跳。 “至少不是这种凿法,”乔伊看着这些跳入魔爪的傻鱼,慢吞吞的回了一句,“哪怕抓到了鱼,也不是这种凿法。” “嗯哼!”朝夕摇头晃脑,满不在乎,“别管黑猫白猫,抓到耗子不就是好猫吗?” “乔伊,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找到这鱼群的吗,”她仰头,一脸遮不住的狡黠,“如果你答应一会儿帮我把这些鱼带回去,我就告诉你!” 她的脸上已经写满了“快来问我”,“快来问我”。 “怎么找到的呢?”乔伊也确实好奇,但是他撇嘴,“可这些鱼就是带回去也没用。” “哈哈!尔等凡人当然不知道,这可是我家历史悠久的不传之秘!”朝夕还是听话只听乐意听得那半句,“你今天得亏是遇见了温柔善良的我,我大发慈悲地告诉你!” 她掐着腰,得意溢于言表,“只要会看花,哪儿的鱼群找不着!” 看花,就是看冰下的气泡。 花可以分为鱼花和草花,鱼花又可分为新花和旧花,刚刚朝夕就是找到了一串儿新花才敢肯定这儿有鱼群。 “嗨呀,乔伊,凿鱼这项上你输给我,”朝夕最不怵凿鱼,“那可真得是一点儿也不亏!” 查干尔湖年年冬天都要渔猎,哪个好信儿的东北人能在漫长的冬季里错过这种人山人海的热闹! 查干尔湖畔那些豪迈又爽朗的鱼把头们又最爱炫耀自己那手出神入化的“看花找鱼”本领,只要敬上一杯美酒,就会得到他们滔滔不绝的倾囊相授,简直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哪个有心眼儿的人能学不会呢? “可是朝夕,我们不能把这些鱼带回去。”朝夕实在是太过高兴了,乔伊忍不住给她泼泼凉水,“这些鱼不能吃,带回去也只能发臭。” 咋就不能吃了呢? 朝夕傻眼了。 “这些鱼身上百分之八十都是脂肪,”乔伊用手从一条鱼身上划过,再抬起来时手上就沾满了蜡一样的油脂,“我们根本无法消化它们,油脂在肠道里是不受控制,会弄脏裤子。” 朝夕已经明白了,这不就是油鱼嘛,学名棘鳞蛇鲭的那种。 “不行,那也带回去,”朝夕沉吟了半天,到底不甘心,“只有放错了地方的材料,哪有没用处的废品?” 带回去!带回去! 智慧的劳动人民专治各种不服。 第7章 冰灯 哪怕乔伊是一个正值盛年、身强体壮的兽人,也来回跑了好几趟、拉车拉到没脾气。他不会生气,只会在每回卸了货再出发之前狠盯朝夕一眼。 眼前的鱼获慢慢地像小山一样堆起,朝夕也不和他计较。 毕竟人还是要讲民主的嘛,又不是压榨穷苦大众的地主老财,怎么就让能人家连这点瞪眼的自由也没有? 乔伊每次看向朝夕时,都能看到一张笑眯眯的小脸,好,自己背回来的亚人,还能怎么着她,既然喜欢就往回拉吧,也不太费事。 “啊,我亲爱的乔伊,”朝夕站在门前,用刚扯下来的小半块床单像模像样地甩着,“真是太辛苦、太感谢了,快擦擦,快擦擦!” “不用,朝夕,”乔伊躲过呼过来的抹布,“没有什么需要擦的。” 兽人不会这么容易流汗。 “另外,”乔伊低头瞟了她的手一眼,“这块布你又是从哪儿拿的?” “哈哈,这重要吗?” 不重要,不重要。 “让我看看,”朝夕把手一背,伸脖子去打量鱼获,“这是最后一趟了吧?” 好吧,乔伊把要继续询问的话咽了下去,“对,都在这儿了。” 大湖里的鱼没经受过生活的磨练,一个比一个傻白甜,只要敢在冰上刨窟窿,人家就敢往外蹦,于是就有了这满满登登的一院子鱼。 “哎,贪婪,就是人类的原罪啊!”朝夕摇头晃脑地在院子里一圈圈地巡视,“谁能想到居然杀了这么多生呢,真是罪过,罪过!” 鱼往上蹦的时候,一个劲儿地念叨着“来着了,来着了”的人是谁来着? 作为一只没上过学的狐狸,乔伊不懂人类的虚伪,看她在院子里转个没完,只得再把话题往回拉,“就让它们这么堆着?” “傻狐狸!”朝夕白他一眼,对着小院儿的木栅栏指了一圈,“那就不能学会利用环境吗?” 布利泽德的冷果然名不虚传,就这么会功夫鱼已经冻的跟秤砣似的实称了,那种一鱼头能敲死个人的实称。 “在我家,将鱼插在雪里是有说道的。”她捡起一条鱼掂了一掂,又顺手将鱼棒子插|进木栅栏空隙雪地里,“曾经日子穷不好过,就有那婶子大娘,专门赶着年二十九的时候扒别人家的缸。” “有一年,一个薅了一角猪后腿的大贼正好和主人家的媳妇走了个对碰,一下子那是一个天雷勾动地火,眨眼之间那媳妇抄起来旁边半条大鳇鱼照着贼脑袋就是一下,当场就打得贼眼冒金星、倒地不起,后来大家就都说这过年还是得备点鱼,好防贼。” 提起家里朝夕就忍不住笑,转过来对乔伊夸下海口,“等着吧,看我垒个朝夕牌鱼棒儿两掺大栅栏,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简单的奢华,极致的低调!” 乔伊皱着眉看她折腾,“拿这些鱼补栅栏?” 能行吗? “何止,真是贫穷限制了你的想象!”朝夕白他一眼,豪气冲天,“你等着吧,我要给你整个大的!” 她搓了搓手,眼里都是跃跃欲试。 “你别乱来,”乔伊有点发毛,“这院里没有什么能拆的了。” 再拆一点啥,他俩都要住在雪地里。 “嘿,你真是房顶上看人,把人往矮了看,”朝夕让他看得心虚又不服气,“你别不信,只要有水,我在布利泽德无所不能。” 等着吧,夕爷一定让你见见世面! 在朝夕拍着胸脯的保证中,乔伊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监工的石头很凉,乔伊只能坐在自己的尾巴上。 所以,朝夕今天真的不会再去卸一条塔脚吧? 下面的非人大都老实本分,只有那么几个害群之马偷偷摸摸地想搞事。一个癞子羊已经第三次将手伸进别人的矿筐里了。 乔伊不得不站起来挥了一顿鞭子。 这是顶风作案的:“大人,我不敢了,不敢了!” 这是老油子、但今天没犯的:“大人,什么都没做啊我!” 这是一向不偷奸耍滑的:“大人,息怒!息怒,大人!” 朝夕到底要拿那些根本不能吃的鱼干什么? “乔队,”副手快步从外面走过来,弯了一下腰,“外面有人找。” 她今天会乖乖地待在家里、一点也不作妖吗? 一向机警的长官今天破天荒地爱出神,副手只能再次提醒,“乔队,外面有人找。” “那个人,”想起刚刚的见面,副手忍不住补充,“看起来很不好惹。” “知道了,”乔伊瞥他一眼,将鞭子扔给他,“我去会会他。” 在走到矿道的第六个过台时,乔伊见到了那个人。 没来由的,乔伊知道:就是他。 乔伊曾和朝夕说过,布利泽德矿产稀缺,即使找到了一些矿物,往往也是在几千、上万米的雪山之下。 为了方便开采、运输、下矿,往往会修建出这些又长又曲折的矿道,矿道中每隔一定距离就建有一个过台,是为了方便矿工计程和休息。 如今,那个人此时就站在过台上。 矿灯的光洒在他的身上,让他一半站在光里,一半隐在黑暗里。 好似一个微不足道的影子? 可乔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危险! “放松点,阁下,”这个陌生男子轻笑一声,抬起双手,“我并无恶意。” “我并不认识您,”乔伊绷紧肩胛骨,盯紧眼前人的动作,“请明示来意。” 哎,真是无趣,“我听说,您捡回来一个非人现在正养在家里?” 乔伊的眸光一闪,突然双手兽化拍向眼前人的脸,风裹挟着破空声。 却在将将打中的时候扑了空,残影? 好快的速度! 乔伊顿了顿,一转身卷起尾巴就甩了过去。 尾巴要落到那人身上时被一把捞住,也没怎么见他使力,乔伊却骤然被扯起摔向墙壁。 “您真该向您的亚人学学规矩。”那人施施然的走到乔伊身边,一脚踩在他的脊骨上,“现在我们应该能好好聊一聊了。” 每一个布利泽德人生存的第一要义就是坦然地面对随时随地会降临的死亡。 “我没什么好说的,”乔伊捂着胸口,咳出一口血,“你动手吧。” 死亡并不恐怖,也没有很叫人惧怕。 “瞧瞧,你好像一头守护着珍宝的恶龙,”那个人戏谑地笑了,他拍了拍乔伊的脸,再次重申:“我说过,我并无恶意。” 乔伊偏头躲过他的手,不发一言。 “我是路西法,很高兴认识您。”那个人耸耸肩,站起身来。 他朝乔伊伸出手,“或者换句话说,您有兴趣离开尾星吗?” “当然,”路西法自认诙谐地补充,“带着您的亚人,都活着离开这。” 活着离开布利泽德,带着朝夕一起。 乔伊的喉咙不由自主地上下滑动了一下,没有借力地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你要什么?” 索多玛城没有无偿。 “我现在还没想好,”路西法貌似沉吟了一下,用他那一贯带着笑意的轻佻声音回答,“但索多玛城在上,我绝对不会危及到你和那个亚人的生命。” 乔伊感受到了他身上一闪而过的精神力。 事实上如果朝夕能感受到精神力的话,她并不会对此时的精神力波动感到陌生。 这是布利泽德人人知道,但不会轻易动用的一句誓言。 索多玛城的城墙上有一道强者留下的言灵附着:凡是对着索多玛城起誓的人,要说到做到,若有言不由衷、言行不一者,必要过阿刻隆河,身饲刻尔勃路斯。 索多玛的城墙会自动捕捉以索多玛城名义起誓人的精神力,言出法随。 “现在,”路西法微眯着他那双紫色的眼睛,按下不耐,“能带我去见见你的那个亚人了吗?” 乔伊的后背隐隐作痛,他清楚地明白:眼前这个人完全有能力在杀了他之后,再顺着信息素的味道去找到朝夕。 乔伊自己无所谓,但朝夕会害怕。 回程的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气氛沉默又压抑。 “瞧瞧,多高超的艺术!”路西法先乔伊一步到了栅栏外,“就是这了?” 乔伊一抬头,忍不住嘴角的抽搐。 庞大、壮观以及无与伦比地丑陋,谁能想到这三种形容词有一天能在一面墙上融为一体。 一条又一条毫无用处的油鱼被整整齐齐地码成一整圈又高又厚的围墙,它们天才的铸造者将水在鱼与鱼之间的缝隙里,以至于每一面的鱼板都连接得结结实实,竖起来的鱼墙能将人的视线挡得一点不漏。 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木木地瞪视着不请自来的恶客和日晚归家的房主。 “只要有水,我在布利泽德无所不能。” 乔伊的脑海里不期然的想起早上朝夕说的这句话。 果然是你,不愧是你。 乔伊确实被震住了,他在墙上梭巡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被半弯着身子凹成门把手的鱼,顿了又顿,终于鼓起勇气把手放在那粘腻鱼身上。 “请。”这一个字,他低着头说得又轻又急。 朝夕,谢谢你。 路西法啧了一声,走过乔伊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挺别致的。” 快闭嘴吧。 乔伊的头低得更低,他活了六十多年今天终于知道了什么是尴尬。 路西法摇头,往前刚走了几步,就不期然地就停住。 怎么,前面还有什么幺蛾子? 乔伊提着心快步上前几步,在屋前并肩和路西法一起呆住。 与门外那些死不瞑目的鱼不一样,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小屋还是那个小屋,瞭望塔也没有再丢掉一个塔脚。 在一圈高高的、压抑的丑陋鱼墙之下,一层又一层的冰搭起了壮观、精致的台架。 台架上也都是冰,被刻成了千奇百怪形状的冰。 它们每个之间几乎没有什么相同之处,但是每一盏冰中都有着那么一豆小小的、跳动的、明艳的火。 火? 索多玛城不是没有这种赤热的、极端的、明亮的东西,它们往往出现在刀与刀的碰撞中,出现在牧羊人的驯羊时刻,出现在杀人的事后现场..... 而不是在此时、此地,从五颜六色的冰里跳在一片洁白的雪上照出一圈又一圈潋滟的光。 创造它们的人实在太过认真,依然吭吭哧哧地埋首在冰堆里,手上的刻刀敲敲打打就轻而易举地在冰上刻出了形状;再轻轻一吹,冰屑四飞,又是一个漂亮的成品;堆几片点燃的鱼花进去,就固住了一截暖融融的光。 “朝夕?”乔伊唤她的声音轻而又轻,像是怕一不小心惊醒了一个美丽的梦,“这是什么啊?” “乔伊,快来,看朕为你打下的江山!”一直低头的人蓦然抬首,指着一片高低错落的景致笑得明媚,“冰灯,这可是非物质文化遗产!” 冰很亮,但她的眼睛更亮。 不知是谁的心脏偷停了一拍。 第8章 路西法 在鱼墙中许多双眼睛的注视下,路西法从地上举起一盏紫色冰灯,绕过一路零零散散的灯,直奔朝夕而来。 这谁? 朝夕拽着乔伊的袍角,眼神疑惑。 “路西法,”这人在朝夕身前三步站住,说话间还微微低了一下头,“我的名字。” 他大概很喜欢那盏灯,不仅用双手捧着,连说话时都是微微往怀里侧着拿,生怕摔坏了似的。 朝夕扯着乔伊的袖子站起来,朝他点头,又往东道主身边站了站。 没有半点自我介绍的意思。 “冒昧打扰,听人说有个亚人在索多玛城入了籍,我实在是按耐不住好奇。”路西法扯起薄唇,露出一对反光的犬牙,“不请自来,请勿见怪。” 入籍? 朝夕转头去看乔伊,台架上的灯一盏一盏,他站在光里正认真地观赏,没有半点提示。 “怎么了,”朝夕只能自由发挥,理直气壮地直视路西法,“是手续不完备,还是有需要补齐的材料?” 遵纪守法、不偷不抢,良民!怕谁呀? “并没有,”路西法的眼神在朝夕和乔伊之间打量一圈,低沉的嗓音仿佛有磁性一般,“在下只是好奇:您真的知道在这入籍意味着什么吗?” 紧跟着,他的目光掠过朝夕的手腕,眼里闪过一丝兴味,夸了一句,“手链很好看。” 那是一串穿着蓝色冰晶的手串,不知道为什么就惹得他发笑。 眼里的笑意都要溢出来了。 什么意思,有话不能直说,笑笑笑,你以为你是弥勒佛吗? “不劳费心,”朝夕背过手去,压下疑惑,颔首,“乔伊有和我商量过,” 打定主意一会儿问乔伊,但在此时,朝夕没有在外人面前给自己人拆台的习惯。 “灯凉,冰手,”她扫一眼路西法手里拿着不放的灯,忍不住提醒,“不用一直拿着,会化掉。” 兽人的体温不高,融化冰却是轻而易举。 放下它,对你,对灯,都好。 路西法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将手里的灯举到眼前细细打量。 紫色的眼睛,紫色的灯,有一种诡谲的美感,看起来就不像善茬子。 “怎么想起来做灯?”他注视着灯,捧灯的手似乎微微用力,显得手指更加骨节分明,“还调出了这么多颜色。” 好,春风刮驴耳,半点不听劝。 “打发时间。”朝夕审视着自己的指甲缝,认真地敷衍他,并不居功,“不是我调的,都有赖于你们营养液的工艺。” 乔伊家囤了很多种颜色的营养液,不同颜色营养液的味道也不一样,也很奇怪,乔伊似乎吃不出不同来。 “浪费粮食可不是个好习惯。”路西法摇头,回头把灯往朝夕眼前一递,笑着说,“你看,没有化掉。” 他有一双很亮的桃花眼,镶在那棱角分明的轮廓上,轻轻一笑便是潋滟生姿。 “化掉也无所谓,”朝夕挪开目光,没有去接他手里的灯,“好看你就多看几眼,剩下的不劳费心。” 营养液的着色性很好,这一地的灯也不过是用了几滴,她也没有浪费粮食的习惯,更何况要论勤俭节约也用不着他来教。 不过这些都没有必要向一个外人解释。 “喜欢?”瞟了一眼路西法手里的灯,朝夕一抬下巴,很大方,“送你了。” 紫色的冰灯做了很多,但只有他手里的灯和他的眼睛正正经经是一个色调的,紫的一样透彻,也是缘分。 “伸手,”路西法等朝夕伸出手,将灯放在她手里,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是不想要灯,还是没有说她浪费粮食的意思? 没等朝夕想明白,变故陡然发生。 一股气劲围绕着灯身向四周散开,荡出了一圈一圈的分层。 怎么回事? 朝夕愕然低头,看到了空空如也的掌心和四散纷飞的冰尘。 灯,炸了? “不是我|干的,”朝夕举起双手,下意识地解释,“我啥也没干。” 啥玩意儿,怎么还带碰瓷的? 路西法大概真得很喜欢这盏灯,他不说话,只是凝视着那些四散的紫色冰尘,眼里浮光掠影,又微微低了头,高大的身影敛出了一片落寞。 真是的,乔伊从哪儿整得这么一个小公主? 人家自己做的灯,就是真的摔了、砸了能怎么滴的? “我再,我再补你一个,”朝夕烦躁的抓了抓头发,指着路西法身后的一片灯许诺,“这里面的,你随便挑。” 真烦,明明是他硬递到她手里的,结果他这么一不说话,倒好像她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罪大恶极的事儿。 “没有,我只是,”路西法抬起头,凝视着朝夕,嗓音沙哑地变了调,“没想到。” 没想到啥?没想到自己是个摔人东西还赖人的沾包赖、烦人精吗? 被意外吓傻了? 朝夕狐疑地打量他,警告他,“别瞅我了嗷,你瞅得我毛愣。” 他的目光专注地让人发毛,仿佛此时此刻眼前这个人才真正地值得被放入他的眼眶儿。 “是我不小心,我该赔你一个才是。”路西法移开眼神,走到朝夕刚刚坐的地方,拿起一个刻刀歪头问她,“不介意我借用一下?” 朝夕的生产基地很简陋,一个小木桶,两把刻刀,几管不同颜色的营养液,还有两三条用剩的鱼棒子;也很矮,他人高马大的往下一坐,好像是巨人王国里的大人坐了宝宝椅。 “请自便,”朝夕耸肩,跟着站到他身后,好心问道,“用帮你提水吗?” 路西法摇头,他捧着雪将木桶装满,手往桶上一搭,就是一桶化好了的水;再搭一会,水就变成了冰。 朝夕嘴角抽搐:好吧,她就多余一问,怎么就忘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了。 削底,定型,雕花,洒鱼,没多大一会,一个灯就在路西法的手里成了型。 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手艺人,如果有机会到冰雪大世界,他一定可以做个大师傅。 “怎么没加颜色?”朝夕伸着脖子去看,“你不是喜欢紫色?” 刚刚那么爱不释手,这会儿怎么没做个颜色一样的? “它会有颜色的,”路西法又把那盏灯递给了朝夕,动作坚决,口吻温柔,“这取决于你。” 欧呦,整得怪高深莫测的,搁这个世界里路西法真的是屈才了,要是在她老家,就是不靠手艺吃饭,也可以去和老萨满学学跳大神,就这一身天赋,那真都是老天爷赏饭吃。 “我是LED灯吗,能把没颜色的冰照出色来?”朝夕心如磐石,可半点也不信这种鬼话,连忙摆手,连蒙再吓唬,“可别给我了,小心我再给你毳了。” 她可忘不了刚刚那个紫色灯没了的时候,他的那一副晚娘脸。这回要是把他自己亲手做的灯再毳了,这人怕不是得哭。 “没事,”路西法固执地伸着手,又把手里的灯往前递了一递,诱哄道,“相信我,这回不会再碎掉了,我保证。” 行,你自己乐意的。 “信你一回。”朝夕瞅了他好几眼,最后一脸光棍地接过灯。 灯甫一入手,那感觉就真不一样了。 这盏灯一点也不冰手。不仅不冰手,还另外有一种温润如玉的手感,如果不是朝夕眼看着路西法化雪为冰,敲敲打打的冰屑四飞,真的会以为这就是用上好的和田玉雕出来的灯,这是其一。 其二是这灯一入手就跟变戏法似的,会挨个的换颜色,变到最后几乎啥颜色都有了。 诶哟,这真没见过,朝夕盯着手里的灯,掩不住地好奇,“赤橙黄绿青蓝紫,还黑黑白白的,” 真稀罕,朝夕举着灯去找乔伊,招呼他,“哈,快看,这小玩意儿还挺能加戏。” 她捧着那盏灯,明亮的杏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欢喜。灯被提到她脸旁,柔和的灯光照进了她的酒窝里。 她大概是真的很高兴,那一侧的酒窝半点也不怕醉死人一样,大大方方地露了出来。 “朝夕。”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眼前是乔伊复杂的眼神和紧闭的嘴唇。他没有说话。 路西法吗? 他怎么知道她名字的? 朝夕惊诧地回头,撞进一片潋滟的紫色里。 紫色,一贯是一个吉利的颜色。当年朝夕高考时,那帮家长为了一个好兆头几乎无所不用其极,紫色的裤衩在东北地区一度卖到脱销。 如今这种颜色氤氲在路西法的眼睛里,似乎也使那里面有了一种不可言说的魔力,人被那种魔力扯着奔向找不到出路的女巫森林,又或是溺死在海上迷雾之下那深不可测的漩涡里。 一股抵不住的眩晕袭来,眼皮子像磁铁的两边,有一种抵抗不了的吸引力。 不对劲。 玛德,就知道这个老小子不安好心。 “乔伊!”朝夕的嘴巴努力开合,几乎用了吃奶的劲儿,“乔伊。” 乔伊,揍他! 朝夕不可遏制的怒火想像熔浆一样喷薄而出,可事实上说出口的声音低得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她落在了一个有着长在大湖边独有的那种乔木气味的怀抱中,而乔伊的脚仿佛被冰冻在了台架前。 第9章 被子和枕头 一个很狭窄的地方,什么都看不清。 朝夕缓慢的眨了眨眼睛,轻轻地开合手掌,找不到一点自己手指的存在感,过了半天才感受到仿佛被火蚁咬过的麻意;蹬蹬腿,腿上也有东西,绑的结结实实的,一点大动作也做不了。 什么玩意,人没死就往棺材里放吗? 模糊的视野和局促的空间让人心中的焦躁无限放大。 朝夕深吸一口气,直视着眼前的黑暗,给自己默算着时间恢复。 1..... 小时候姥爷坐席回家总会给她捎回来一把虾酥糖,每次放到朝夕眼前却总要她数清了到底几颗、报了帐之后才能吃。 11...... 贪嘴的小孩哪有那么多耐心,后来长大每次碰到这种不干不脆的数数总是想起来当年数糖时的厌烦。 31...... 玛德,等不了了,我可去你|麻麻|痹|的吧! 朝夕发了狠,用力地去抽自己的腿,没等彻底挣开腿上的束缚,伸着脚板子照着能够到的地方就上脚踹。 “哐哐哐.....” 这东西大概质量也不怎么好,几下之后不知道安在哪里的红灯就开始不停地闪。 来得好。 一番锲而不舍之后,脚边终于破了一个大洞。可能是心理原因,感觉小风儿呼呼地从那往里刮。 天光乍破,空气中有一股消毒水的气味,那么像自由的味道。 朝夕手脚并用的从里面爬出来,开始打量这个新地方。 她自己此时正半个身子在一个大型胶囊里,这东西被安置在房间的最高点上,目测高出地面得有小半米。以她自己为中心点,房间左侧堆着好几面大书架,右面是一些看不出用途的器具。 很大,也很空旷,给她留了很多活动空间,似乎贴心的简直像一个五星级酒店的度假房。 面前五六米远,许多条光线组成一整面的光幕将里面和外面做了一个清晰的分隔。上面电子光细细密密,有点像老家过年时挂的那种一闪一闪的彩灯,闪烁不休、流光溢彩。 朝夕想了想,掰下手边胶囊的一角,往前一扔。 好家伙,她抿唇。 碎片硬度应该不大,没等从缝隙穿过去就化成灰了。 “她想干什么?”监视屏后面的男人问他的领导,有点厌烦地埋怨,“大人,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留着这么一个一无是处、自甘下|贱的亚成体亚人?” 没有人喜欢熊孩子,更何况眼前这个破坏力惊人的家伙。醒了就醒了,破坏休息舱做什么?踢坏了之后倒是安静了,盯着个电离子光墙一动不动,看起来就像在憋什么坏水。 “阿尔法。”紫眼睛的人将食指竖在唇前,示意助手肃静,电子屏的光照在他的脸上,折射出一片青白,飞挑的眉梢有一种压抑的疯狂,“有点耐心,” 路西法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吗? 阿尔法不想触这个霉头,忿忿不平地闭上了嘴。 镜头里的人终于舍得从那个倒霉的舱体里面爬出来了。 她站在舱体旁边,脱下身上的大衣,从衣角扯下一块布条缠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间,又一缕一缕的去捋头发,将头发都捋到脑后,用布条板板正正地绑好。 穿着白衬衫和浅蓝牛仔裤的她安静地倚在休息舱旁,微微低头时额发软软地贴在鬓角,好像一个正在思考宇宙问题的哲人。 下一秒,朝夕提了提裤子,手往腰上一叉,“啪”地一脚。 休息舱被从自己的舱架上踢了下去。一路上本就已经坏损的舱体又掉下来了许多零件,末了在地上还几了咕噜地滚了好几圈。 一个亚人,黑头发的杂种,哪里来的勇气? “她真的应该好好被教育教育。”阿尔法的眉目有掩不住的阴森,“我会照顾好她的。” 他讨厌一切没有规矩的人。 “那不是你的任务。”路西法站起身来,视线没有离开过监视屏,冷淡地提醒,“阿尔法,你应该明白你自己的工作。” 椅子划过地面,留下一长道刺耳的剐蹭声。 “告诉我,”他歪了歪头,从手臂上的束带里抽出惯带的那副白手套,斜睨着自己这个拎不清重点的下属,“,她能健康、顺利并如同计划预期的一样活到为炬火满天的时候吗?” 控制台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强者身上毫不掩饰的威压让阿尔法的额间霎时布满了冷汗。 “是的,她当然能。” 路西法咬着手套的一角戴好,实验室的门自动打开,寥寥几字透着一股话说多了的厌烦。 “最后一次,不要做计划之外的事。” ~ 开了十几道瞳孔生物信息锁,又坐了一道十几分钟的升降梯,在值班房修整过后,阿尔法终于抬脚往里走了,十几步之后就面对面地见到了监视屏里的人。 “喂,吃饭。” 他停在电墙前,抬手从墙上勾下来一瓶营养液,穿过瓶盖上的圆环套在食指上面甩了两圈,趁着光幕上川流不息的电光有一瞬停顿将东西扔了进来。 这里的营养液大概是特制的,比外面的容量要多得多,颜色也更为澄澈,质量也很好,早上扔过去的胶囊皮一瞬间就化为乌有,而此时营养液瓶穿过光幕却好好地待在地上。 “没人叫喂,别跟喂狗似的,我这人心骄,受不了半点委屈,”朝夕打量了两眼滚到脚下的营养液,盯着自己的脚尖平铺直叙地提出要求,“这儿太冷了,我要一床被和枕头。” 光幕墙上的电光实在是太过刺眼,根本看不太清墙后人的脸,却不妨碍有一声嗤笑轻轻荡在这方囚室。 有啥好笑的? “有价值的人才有资格提要求。” 哦,那是老子让你把我弄这来的? 朝夕挑了挑眉,没说话,往下走了几步,靠坐在胶囊上等他的下文。 “负重环、哑铃、基因枪,”那边自顾自地介绍上了,“都是提高你那糟糕体质的好东西。” “明天起这些东西的使用时间不能少于16个小时。”光幕外阿尔法停在了右边那堆器具前,手一挥,一个计数器一样的东西就隔空浮了起来,“半个月之后,这上面的颜色要为蓝色。” “那是专门为你配的营养液,”他瞟了一眼里面朝夕脚边的营养液,命令道,“捡起来。” 嗟,来食!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毫不掩饰那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傲慢。 朝夕的手搭在膝盖上,自得其乐地打量着指甲划过裤子布料后的留下的划痕,好像上面有花儿。 “我刚刚说的话,”阿尔法眯了眯眼睛,嗓音压低,带了一丝危险的意味,“你听见了吗?” 光幕墙一反之前安静如鸡的样子,像是受到了什么力量的干扰,开始噼里啪啦地响。 若不是住着单间儿,锻炼计划都给安排好了,捡也就捡了,可人心从来得陇望蜀,脸这东西,当然还是能要则要。 “不好意思,我聋。”朝夕抬了抬眼皮,很理所当然地又复述了一遍要求,“我要一床被和枕头。” “唔”,一股力量不期然的掐上她脖子,耳朵边是外面那人轻飘飘的问话,“现在还聋吗?” 是精神力,朝夕被阿尔法的精神力按在身后的胶囊上。 仰着的脑袋就好像一头被按在锅边待宰的猪。 喉管被捏得生疼,可呼吸顺畅,是力有不逮,掐不死人,还是有所顾虑,想养够刀了再杀? 晃了晃脑袋,力度不够,挣不开。 谁管呢,朝夕的眼神冷了下来,“撒手。” 阿尔法哪里肯放弃自己的权威,针尖对麦芒地命令道:“我再说一遍,捡起来。” 初次交锋,没有人想输。 人是可以被驯服的,谁要是能先探清了对方的底细、红线,谁就能踩着线在他的雷区边上蹦迪,就像东西方向的两股风,一个强了,另一个自然就弱了。 对于较量,必须得寸步不让,朝夕不想一步退、步步退。 无论东风、西风,她都想居于上风。 成大事者,当有舍有得。 手往身后一捞,拽住胶囊的一个大零件就往下扯,扯下来掂量了两下,重的手腕都发沉。 星际时代早有了医疗舱,断手断尾断脚且都能接,唯一的缺点只是耗费时间。 她舔了舔上牙,决定一试。 以后是让人家像喂狗一样投食,还是能要点人权待遇,就在此一举了。 盯住光幕外人的身影,抓牢手里的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照着自己脑门就是一下。 “砰”,满眼冒金星。 头骨不愧是人身上最硬的骨头。 “我也再说一次,”她忍住捂脑袋的冲动,扯着嘴角朝着外面的人笑,“撒开你的爪子!” 血顺着伤口流下来,糊住了她的脸,只一双眼睛熠熠生辉,亮得好像阳光照射下的大湖里的冰。 浑身上下掩不住的不识抬举,恶劣地像雪原上酷爱抢劫的鬣狗。 “吓唬我,我见血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爬呢!”阿尔法不屑一顾,冷哼一声,运力扯下朝夕手里的零件,发了狠就要加重她脖子上的力道,沉声道:“不想活,我就送你一程!” “行啊,来!我这个人从来心小受不了气,你动我一下,我今天指定不活了!”朝夕梗着脖子,头上的口子火|辣辣地疼,“老子早特么活够了!” 电视剧里的疯逼反派总是舔舔牙上的血,可那才哪儿到哪,不够疯! 朝夕抹一把脸,将要滴进眼睛里的血捋进嘴里,我特么流多少喝多少! 她动了动喉咙,随便地吞咽了两口,也不在乎手里之前的凶器被夺下去了。 摸到身后胶囊下面一个排水的钢材水管,薅下来就往身上怼。 阿尔法冷眼旁观,等着她自己收手。 手腕粗的钢管,为了方便安装,两头都是尖的,这尖头怼到她身上,破开那纸一样的身板子更是势如破竹。 都没用人眨眼,眼前人左前襟的心脏处就有了一个的大口子,血液从中喷射而出,她此时此刻就好像一个扎破了口的血浆袋。 “不要做计划之外的事。” 上官冷冷的警告还言犹在耳,可这人都要把自己弄死了。 “你真是活够了!”阿尔法瞳孔放大,赶紧去抢,再无半点负手而立的从容,压着嗓子质问,“想死用我再送你一程吗?” “哈!”朝夕冷笑一声,手上的速度更快了。 阿尔法却不敢真让她这么自伤,可毕竟这是能无知觉发出精神力攻击的人,不一会他的精神力就开始摁不住朝夕,只能从她手里抢东西。 她捡起来一件,他抢下来一件,他抢下来一件,她拿起来另一件。 阿尔法被气得额角直跳,真想就此收手,就让她死! 可这家伙是真疯,手又太快,不管什么,拿起来就敢往身上怼,不大一会就变成了一个血娃娃。 “行了,要枕头和被是吧?”阿尔法在电墙外来回走了两趟,一跺脚,“给你拿!给你拿!” 朝夕扔掉手里杂七杂八的东西,打开飘到空中的营养液,仰头灌了两口,放心地晕了过去。 自残是天下第一等无能之人做的事。 可你若想拿我来威胁我。 那放心。 没人能用我比我自己用得更好。 第10章 很难? 一顿咔咔揍自己给朝夕换来了基本的生存资源,全堆在光幕前不远的地方等着被清点。 医疗舱就是好使,朝夕撸袖子一看,那叫一个肤若凝脂,连多少年前被大鹅拧坏的陈年旧疤都看不着了。 朝夕很高兴,从这个新胶囊里爬出来,站在舱架上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巡视台子下面的江山。 偌大个长方形单间,左右长、前后窄,目测得有个五六十平。 搁家那边就算房价便宜,这也没个几万块钱都买不来,现在这个情况住上了,也说不明白是吃亏还是占便宜。 眼巴前儿,光幕依然欻欻欻(chua)地在那色彩变换,蓝蓝绿绿、紫紫白白的。 可这玩意应该就跟那个镀膜玻璃似的,里边往外看啥都瞅不着,外边往里看一览无余,想想就膈应,啥时候上哪多少得整点遮拦的。 左手边书架,都是书,没法碰,右手边倒是一堆没用的东西,或者以后可以改成洗漱间? 下了高台,朝夕伸头打量了两眼自己呵出来自个换来的物资。 枕头和被赫然在地,还多了两套衣服和洗漱用品。 朝夕挑了挑眉:这“大方”的都隔路。 被子和枕头都是蓝色的,啥花样也没有,料子摸起来还挺滑手,就怕是驴粪蛋儿表面光,也不知道盖着到底暖不暖和。 虽然槽多无口,手上动作却没停,她捧了满怀的东西就往上面走。 要不怎么说天性难为呢,原始的祖先们为避免洪水猛兽爱往在高处,作为他们后人的朝夕也理所当然地选地势高的地方睡觉。 到了台子边上,朝夕捧着东西有点为难: 放了医疗舱的台子上面根本没有铺被的地方。 这咋整? 朝夕像一个尥蹶子的小毛驴,脚上踢踢踏踏,思绪也晃晃悠悠。 “把脚放下!” 3D环绕,立体音效,甚至能听出来对方最后一个字儿的破音儿。 “不准踢!” 啥玩意就把脚放下?她干哈了就把脚放下? 朝夕一头雾水地抬头,看到墙顶独特的风景后秒变黑脸: 墙上一排闪着红光的小摄像头,也不知道是啥时候启动的的,现在全都对着她转过来了,整得好像一个什么的新闻发布会现场。 啥时候安的? 这么多,你们是监控摄像头的厂家吗? 玛德变态,姐特么好歹是女囚,还带这样二十四小时监控的? 刚才他说啥?“不准踢”? 提醒你姑奶奶了! 朝夕冷笑一声,蓄力就要抬脚。 “我再说一遍,你给我把脚放下!” 那边应该是按了什么开关,高台表面自动开启,三下五除二就要连舱架带舱体的都带着跑。 横里横刀的,跟谁俩呢? “想跑啊?”胜负欲一下就被激起来了,朝夕啪的一脚,“来,我给你们来个加速度!” 踩着个尾巴在盖儿上印了个大脚印子。 降落速度确实是加上了。 隔着合上的台子都能听见舱体和舱架那是磕磕碰碰、咵咵地往下掉啊。 ..... “你是不是有毛病?” 这家伙深呼吸了两次,嘎吱嘎吱的咬牙声让人的耳朵听得发痒。 “欧呦!啥时候滴事啊~我自己咋不知道捏?” 为了扩大战果,朝夕拿腔捏调地冲着摄像头推鼻子扯眼睛吐舌头。 “真难办,有病我咋也死不了呢,这可咋整啊,有人是不是要气死了?哎呀,气死猴,气死猴!” “.....你今天的营养液没了!” 她活蹦乱跳地像雪窝子里的臭虫,臭虫哪儿还需要进食! “啥?你咋知道我要减肥?” “啪!” 什么东西和什么东西的撞击声。 “呀,摔东西啦,火气咋这大?” 朝夕瞪大了眼睛,捋着胸脯乐呵呵地劝他: “喜伤心怒伤肝,你可别活不长啊!” 摄像头那边的人似乎被气得不轻,朝夕在这都能听见他分儿分儿的喘气声。 “咋气成这样呢,气量就这么点吧?”她把手上的东西堆到高台,冲着头顶比了比小拇指,“真是比这个再大不了多少了。” 一片寂静,一丝儿声音都没有了。 “大土豆啊小甜菜儿,黄瓜柿子绿韭菜,还是最爱小咸菜,小咸菜啊小咸菜,拿着咸菜拌酸菜,三生有幸见看守,咸菜酸菜我抛脑后,抛脑后啊抛脑后,宰大户吃冤家,营养液我掉着喝,气死一连串儿那个小气吧啦人儿,啊啊啊啊啊.....” 朝夕一边铺床,一边招呼她那小气扒拉的看守。 “哎哎哎哎,看守看守真有福,福星她是自东边来,啊啊啊啊啊,跨千山越万海,来给你唱二人转,音调歌词儿我瞎编,气死猴啊气死猴,啊啊啊啊,你说好听不好听.....” “唰”,头顶上的灯全关了。 朝夕举着爪子在自己的眼前晃了两下,啥也看不见。 小样儿,姑奶奶气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玩泥呢! ~ 又是一瓶营养液自动地飞到了朝夕眼前。 朝夕捧着书,靠躺在卷成卷的被子上,纤长白嫩的手指搭在黑色烫金的书边上,自己看都觉得有种世家贵子的矜贵。 “不喝?今天是什么理由?” 那瓶营养液在朝夕周边咔咔乱飞,不大个的小玻璃瓶子硬是飞出了张牙舞爪、抓狂欲疯的架势。 “你咋总这么爱生气?”翻过一页书,朝夕抬头扫了一眼光幕,沉吟一下,认真地敷衍他,“大概今天是想念阳光和风了吧?” 自从到了这,那黑色分不清材料的室顶上一丝自然光也没有,全是毫无美感、密密麻麻地排列的灯和摄像头。 一盏灯、一个摄像头,一个摄像头、一盏灯,屁大点的地方,这些东西不下百数。 刚刚她只是一抬头,明明幅度不算多大的动作,却惹得上面那些摄像头都转了过来。小光儿一闪一闪的,像夏季家乡坟圈子里的森森鬼火。 “前天是喝不下,昨天说没胃口,今天又是这个,我劝你不要太作,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天不是你说的我营养液没了?” “可我一瓶也没少你!” “......说话就说话,你吼我|干什么?” “.....” 让她往东她往西,让她撵狗,她说她要杀鸡。 阿尔法摁紧自己的太阳穴,尽量不让自己青筋再蹦出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 朝夕合上书,手一支,就坐在了台边上。 修长的双腿伸出青色的台边,毫不费劲地踩到地上。 她把左手往前一递,直视光幕外的身影: “我手链儿呢?” 手链,儿? “就为这个?”靴子终于落地,阿尔法居然诡异地生出一种这回事儿不大,还挺好办的感觉,他哼笑一声,“如果你问得是原来你手上蓝色的那串,那你是真不记仇。” “城外那个大湖底下,有一种石头,没什么大用,那些非人暗娼们常戴。” 妓.女,索多玛城内地位最低的群体,属于谁都打不过,谁都能欺负。往往一番卖力后不仅拿不到嫖.资,还会被稍尾。 稍尾的人摸到老巢后,不管有多少积蓄,能一丝不落的全卷跑,能给留条命,都是念在一夜夫妻的情份上。 “这石头能迷惑五感、降低警觉性,还会模糊记忆,让人记不住周边环境。” 会让人见山只记住高,见雪只记住冷,剩余的细枝末节,后来回想时一概泯然相忘。 “你那块成色不错,怪不得挂了那么久还没碎。”阿尔法盯着朝夕的反应,饶有兴致地问道:“怎么样,你还要吗?” 住在电墙拦隔出的单间里,对着上百个摄像头,看不见阳光、感受不到风,对于当初那一串无足轻重的小小手链,就当真无知无觉、不与计较? “赶紧痛快儿的!” 朝夕不耐烦地拍着台边子。 “我要是你我都不好意思,”她的语气颇为不屑:“脸咋这么大呢,拿人东西还好意思问人家要不要,咋这么恬不知耻呢?” 还要吗? 看这家伙说得哪门子的废话。 “对,我的东西我不要,给你留着让你发财!我咋这么爱成人之美呢?” 他一开始就错了,狗嘴里面就吐不出来象牙来。 阿尔法从袖子里掏出她那串破东西,往里面一扔,拂袖而去。 “我看你也是歇够了,明天开始必须上机器!” 她就是太闲了,闲出屁来了,才能一天一个招儿地折腾他! “你说必须就必须?”朝夕歪着头,两手一撑就从台子上跳了下来,歪着脑袋斜着眼睛,尽力表现出了不屑一顾来,“劝你别太把豆包当干粮,别太拿村长当干部了!” 他脚步一顿,走得越发快,越发远了。 朝夕慢慢蹲在地上,偏着数自己的心跳。 光幕流光溢彩,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又长长。 蓝蓝紫紫、白白绿绿,晃得人眼发疼。 两种颜色各站一边,气势汹汹地将要撞上,每次那拉开的阵势都会让人觉得会出现一连串、哪怕小而又小的烟火。 可惜只是平淡交接,双方一有接触就如石牛入海、悄无声息。 朝夕微动嘴唇,自己给它配音:“噼里啪啦。” 噼里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