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血缘。
顾濯落下结论。
他对江烨摆手,示意将人带下去。
压抑住咳嗽,他抿了一口热茶。温热的液体稍稍熨帖了喉间的不适,他眼中却是一片冷色。
他先前始终不解,宋昱为何在见到祁悠然后,便执意要她去联络旧人,又为何那般笃定,她定会依言行事。
是重利相诱?抑或是把柄胁迫?
现在他知晓了。
是血缘。
因为二人身上,都流淌着前朝皇室的血脉。只不过,一个欲借此兴风作浪,一个却选择缄默深藏。
他一直在追缴郑家的旧部。循着蛛丝马迹,他找到了那个隐姓埋名的老宫人。从她颤巍巍的叙述中,拼凑出深宫秘辛:擅长胡旋舞的淑妃,为保飞燕之姿,常年服用秘药。那药换来轻盈体态,也夺走了她成为母亲的资格。
深宫之中,无子何以固宠?欲求皇子傍身,便走了险路。
再结合先前查到的线索。
前朝残余势力早已悄然渗透,混入郑家门客之中。一番筹谋,一个来自宫外的婴孩,便顶替了那不可能降世的皇嗣,成为了“五皇子”宋昱。
待到郑家惊觉这孩子的真正来历,已是骑虎难下,被迫绑上了这艘危船。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未等他们依计反叛,便被先一步抄了家。
顾濯也没想到,当年他布局扳倒郑家,是为雪洗私仇,竟在无意间,提前掐灭了一场可能祸及国本的风波。
只是眼下祁悠然那里,宋昱会念及血脉亲情而手下留情吗?
屋内,随州的云丝炭烧得正旺,暖意融融,他的脸色却依旧苍白。
他倏然起身,扬声吩咐:“备车,进宫。”
炭火爆了个火星子。
“噼啪。”
祁悠然看着燃烧的火堆,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她忽然有些懊悔,早知如此,该将两件披风一并披上才是。她临走前还特意叠整齐了顾濯的那件。
“呵,娇气。”宋昱斜倚在树根处冷笑。
他刚从诏狱逃出来,饶是常年习武,此时面色也不好看。
祁悠然默然拨弄着火堆,火星噼啪溅起。
“你笼络男人的本事不是向来高明?怎不劝你那永安侯同行?”
祁悠然直直地看他,唇角勾起嘲讽的笑:“诏狱的刑具莫非伤了你的脑子?就他与郑家的血海深仇,你还指望他相助?”
宋昱果然不说话了。
良久,他朝陆权扬了扬下巴:“把热水给她。”
“表妹可要保重身子。”他忽然放轻声音,像毒蛇吐信。
祁悠然接过陶碗,任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
他自然要她保重。那处洞穴,普天之下,开启的方法,也只有她知道了。
篝火跃动,映得宋昱半边脸晦暗不明。他从袖中拿出一支白玉簪,自顾自地低语:“说来还要多谢表妹。若非你那支簪子碎裂,我也不会注意到那支如出一辙的玉簪,更不会顺藤摸瓜,查出周氏的假身份。”
他忽而冷笑,语带刻薄:“林如霜那等庸脂俗粉,我早就疑心她根本不配流着皇室的血。”
祁悠然别开脸,将披风领子又拢紧几分。她素来厌恶这般对女子容貌品头论足的作派,索性一言不发。
思绪却飘回那年宫变之后。母亲留下的玉簪碎了,她寻遍工匠都无法复原。谁知这竟让宋昱的人发现了端倪。而后顾濯……竟是依着记忆绘出图样,特地请来苏匀重铸。
偏生苏匀本就是郑家埋下的暗桩。
顾濯,又是顾濯,祁悠然不高兴地抿起嘴。
她可真是遇人不淑。
借着低头取暖的姿势,她悄然环视四周。火光摇曳处,郑家旧部、前朝遗老、甚至高鼻深目的胡人混杂一处,俨然是群乌合之众。
也罢。她暗自挑眉,这回若能搅了这浑水,也算替顾濯报了郑家之仇。
她可真是个以德报怨的好姑娘。
.
夜深了,篝火将熄未熄。月光透过的树叶,洒下一片汶汶的光影。此起彼伏的鼾声里,祁悠然枕着枯草,毫无睡意。
这般风餐露宿,上一次……
上一次,还是带着白石从清心庵逃出来的时候。
被周氏送到清心庵后,她百般隐忍,计划过一次出逃。夏婆子曾经短暂地清醒过一次,用手指在她掌心写下过“感业寺”三个字。她想着,那里,或许有母亲留下的东西。
趁着夜黑风高,她按着谋划已久的路线潜逃。却在半途一株老树下,看到了一个浑身是血、气息微弱的女孩。
一念不忍,她为救这陌生的女孩,错过了唯一的逃生机会,被重新抓回那牢笼。
后来,她偷来庵里劣质的金疮药,一口清水一口馍馍地喂着,那女孩竟也顽强地活了下来,渐渐能开口说话。
她说,她叫白石。自小被卖入高门,训练成暗卫,一次任务失败后,便被如同弃犬般扔在了荒山。
她们慢慢开始熟络起来。她觉得,用胳膊上的疤痕,换一个朋友,也挺好的。
那天她干了一天的重活,睡得迷糊,却被白石拍醒。
“快走,有人要害你!”
她几乎是被白石半拖着逃出庵堂,回头望去,只见火光冲天,映出周氏与林如霜母女的身影。
“母亲,就这么一把火烧死她,倒是便宜了那小贱人。依我看……”
“行了。京城近来风声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母女俩轻飘飘地聊着淋漓的恶意。
不远处,她攥紧了白石冰凉的手,静静地听完了那些腌臜话,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们。
.
晨昏交替,足履蹒跚。在困顿中,她遇见那个即将被推入火坑的女孩。看着对方与自己当年如出一辙的惊惶眼眸,她咬咬牙,掏出仅剩的盘缠,完成了这场不成交易的救赎。
女孩让她取名字,她看着路旁的夏瑾花,问女孩叫“夏瑾”可好?
一个新的名字,一段新的人生。
三人相互扶持,终于抵达感业寺时,却得知住持云游未归。幸得寺中僧人心存慈悲,见她们衣衫褴褛,收留在柴房暂住。
她白日里一边帮着洒扫庭院,擦拭佛龛,一边找着母亲遗物的线索。
寺外有一片桃花林,那个季节冷得桃树的生气都被憋了回去。
她却日日都去。
因为夏婆子说,母亲生前最喜桃树。
她对母亲的所有了解都来自旁人的只言片语,却莫名地、固执地相信母亲的所喜所爱。
那天,她站在桃树下,踩着雪。
咯吱咯吱的响声中,传来一声苍老却温润的声音:“施主站在这里的模样,与老衲的一位故人,倒是像极了。”
她蓦然回首,只见一位须眉皆白的老僧不知何时立在她身后。
禅房里檀香袅袅。老人将一个褪色的木匣推到她面前。
苍老的手指收回,年轻的手指接过。
里面是一沓泛黄的信纸,墨迹已有些晕开,旁边,还有一本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册子。
.
隔着一尺昏黄的烛光,也隔着一重再难跨越的生死。
她颤着手,先捻开了那叠信纸。字里行间,是再寻常不过的母亲口吻。天寒添衣,饮食需匀,琐碎的叮咛里浸透着跨越岁月的殷切关爱。泪水无声氤湿了墨迹。
待情绪稍定,她深吸一口气,翻开了那本更为厚重的册子。
“看官你好,我想讲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命运的故事。”
字迹娟秀,故事情节却千回百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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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有位皇子,平生只爱风花雪月,政事自有皇兄担当。可那天,丧钟骤响,白幡蔽日,他来不及悲伤,便被推着坐上了那高位。还没等屁股坐热,叛军已集结城下,他依旧来不及悲伤,便被推着走进了暗道。这下,他想,他总来得及悲伤了,他开始哭着种花,开始哭着酿酒。
可总有人比他更悲伤,也更着急。老臣愤懑,新贵激昂。于是,他种的花被涕泪浇灌,酿的酒入了将士愁肠。这般田地了,他依旧被推着走。
及至后来,他们更将目光投向了他的一双女儿——欲送往北狄,以姻缘换刀兵。
他这一生,为人子、为人君,皆如浮萍,被时势推着走,尚可忍耐。然稚子何辜?幼女脊背,怎堪数十双手的推搡?他试着反抗,试着讲道理,可那帮人魔怔了,眼里只有自己认为的“大业”,根本听不进去道理。他平生懦弱,唯此次,终忆起自己仍是父亲。
在一名忠心侍卫相助下,他助女出逃。乱军追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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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女儿与小女儿,自此天涯相隔。那小女儿幸得一对丧女商人相救,认作螟蛉,改姓为祁,前尘尽洗。
……
商船悠悠,载着十五岁的祁娘子驶过秦淮河。
一日,她贪玩攀上墙头,却对上了一双好看的眼睛。青年说他姓林,欲上京赶考;她便说她姓祁,正待字闺中。
他言:“必来娶卿。”她闻言,颊染桃花。
后来,他高中探花,拒尚公主,凤冠霞帔来聘她。
若故事止于此,便算圆满。然,天命常妒。
婚后他们很恩爱,纵使丈夫眉宇总带着哀愁,他不说,她便也不问。直到他接了名义上的表妹来到家中。表妹心意,昭然若揭,可她信他。直到,表妹的肚子大了起来,瞒不下去了。
表妹被小轿抬进府,她写下和离书,亦在此时,她诊出了身孕。夫君跪求她留下,言有苦衷。她为了腹中骨血,隐忍吞声。自此,她常往感业寺祈福。一次归途,遇到埋伏,提前分娩。也是那天,她看到了匪徒的脸。是父皇昔日旧部。昏迷之际,孩儿啼哭渐远。
醒来后,不见女儿,唯见夫君憔悴容颜。她形销骨立,病骨支离。她开始一边寻女,一边暗中调查,终窥破惊天阴谋。原来,当年她与姐姐逃走后,旧部便逼父皇绵延子嗣,以继大业。父皇郁郁而终后,他们竟寻得貌似者,充作公主,自欺,亦欺人——比如,她那个冒名顶替,一心想着复国的夫君。
她心冷成灰,转而广行善举,将孤苦女子接入府中,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于不动声色间,收集着谋反铁证。为了女儿归来时,能护其周全,也能护住无数人孩子的周全。后来,表妹察觉到了,与她相斗。夫君偏袒,她接回的女子被驱逐,贴身侍女被毒哑。
她的心气,便在这一日日磋磨中,耗损殆尽。直至发觉,夫君竟将毒手伸向义父,图谋祁家万贯家财,她终于灯尽油枯。
弥留之际,她铺纸研墨,将一生悲欢、半世风云,尽书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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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盯着泛黄的书页直至双眼刺痛,她先是嗤笑命运荒唐,继而哽咽如孩提,最终伏案痛哭,积蓄多年的委屈与迟来的慰藉,尽数化作滚烫的泪。
泪眼朦胧间,她颤抖着翻向册子后页:“我有一处小院,一份祖业,以其为礼,看官可愿入局?若是不愿,也请笑纳。此为缘分。”
她用袖口胡乱擦去满脸泪痕,拿着册子疾步寻到住持禅房。
“这不单是留给我的,对吗?”她气息未匀,声音里带着哭过的沙哑。
老住持凝视她片刻,缓缓合十双手:“施主曾言,若能交予她血脉至亲,自是最好。若不能……便寻一位有缘人托付。”
“她就不怕……被陌生人占了家产,却不愿履行所托?”
“她只求来人能善待院中那几株她曾亲手栽下的桃树,岁岁花开,便足矣。”
“那您为何一直留到现在,而不早早寻个‘有缘人’?”
昏黄烛光下,老僧的目光温和:“因为老衲相信,机缘如溪流,终将汇入其应归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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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她依循母亲信中的嘱托,烧了书册,做了那桩惊世骇俗的事。她拦截御驾,以一桩婚姻为筹码,亲手揭发了生父的真面目。
母亲明示的,她做到了;母亲未曾言明的,她也做了。譬如在狱中,将那个残酷的真相,亲口告知于他。
他眼中汲汲营营半生的火光,霎时熄灭了。原来自己倾尽一切的筹谋,不过是一场为他人作嫁衣的笑话。最终,他看了她很久。
离开后,她才得知,昔日权倾朝野的林相,在狱中自尽而终。
刹那间,她忽然理解了他为何另设佛堂,不让母亲入林家族谱——因为他本就不是林枫眠,他的妻子,自然也不能是林枫眠的妻。然而,她只觉得可笑。若这伪装中曾掺有过十分的真情,母亲又何以会被周氏害死,佛堂又何以会积尘落锁?
母亲的书册后页残缺,仅提及一处前朝宝藏的开启方法,方位却成谜。
她想着,母亲的嘱托她已完成了大半,虽未能毁了那处洞穴,毁了全部的前朝势力,却也总算能差强人意,问心无愧了。
后来,和离后,带着一股无穷无尽的疲惫,她来到了江南,找到了那处院子。
推开门,院内空空荡荡。
不见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