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郡主,各归各位。
侯府的日子,于祁悠然而言,不过是漫长的雨天行路。
撑着把伞,辨认脚下,趟过水坑。
偶尔,在某个雨声渐缓的时刻,她也会短暂地怀念起曾经的天晴来。
这场来势汹汹的暗杀,处理起来却棘手而诡谲。
江烨赶到时,只有满地的死气。
被遮掩过的、空白的死气。
最终,天子脚下,为了息事宁人、粉饰太平,宫里的赏赐倒是一箱一箱,流水似的抬了进来。
对此,祁悠然并不意外。
再严重的事,只要牵扯到她与侯府,宫里那一位便会这么含糊遮掩过去,封缄所有窥探的嘴。
她的目光漠然地垂下。
珠翠绫罗、珍玩古器,华丽的箱子被随意堆放在灰扑扑的地砖上,与这偌大的侯府一道成了祭品。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八宝鸭。
肥硕的鸭子被干净利落地开了背,露出空洞的腹腔。
然后,那些价值不菲的辅料——发好的瑶柱、油亮的火腿丁、饱满的莲子、莹白的糯米……被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耐心,一勺一勺,不容抗拒地充填进去。直到那腹腔被塞得满满当当,鼓胀欲裂,再也容不下丝毫缝隙。
然后呢?
然后,便是上笼,用那滚烫的、窒息般的蒸汽,去蒸熟。
一场无声的谋杀。
这死寂沉沉的局面里,唯一算得上好消息的,便是芸娘竟还活着。
虽然获救时已经奄奄一息,但勉强留着一口气在。
她被安置在侯府的厢房,在药炉的微火与侍婢压抑的脚步声中沉睡着。
直到最近才醒来。
祁悠然站在床边,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眼前这个险些被无妄之灾彻底摧毁的女子。
此刻的面庞没有了拙劣脂粉的遮掩,透出底下无可挽回的、被岁月侵蚀的衰老来。
被脂粉与酒液腌渍的脸泛着黄白混杂的死气。
她朝祁悠然不自在地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那几道深深的褶子,总让人觉得缝隙里还嵌着洗不净的脂粉残垢。
或许自己也察觉到了这笑容的不堪,她及时地收住了,只微微弯了弯唇,幅度并不大,像把那点可怜的体面轻轻勾起,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怕冒犯了眼前的贵人。
“为何会跑来救我?”祁悠然神色复杂地看她。
她与这女子不过一面之缘,甚至因迁怒弄脏了对方的鞋。虽然后面赔了糕点与新鞋,但那点微不足道的补偿,如何值得用命来填?
芸娘深深看着她,她那双眼睛惯是媚的,那是风尘之地生计的不得已。此刻却担了重量,显得浑浊而厚重起来。
“想必郡主是不记得我了。”她缓缓开口,气息微弱,语气却奇异地平静,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三年前,宣平侯府……那个……像块破布一样扔在雪地里的女人……您……可还有一丝半点的印象?”
祁悠然蹙眉。
三年前。
那时她刚刚接触这些京城的上流圈子。
人气酒气,烟气花气,混沌沌,污浊不堪,熏得人作呕。
顾濯惯是不理会这些的,他有他的清高与冷漠。
那是一种近乎奢侈的置身事外。
但她不能。
为这行将就木的的府邸注入生机,金银是再直接而有用的续命汤药。
门路、关系、生意……哪一桩不是要在这片五光十色的泥淖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打滚?滚得一身油腻腻、洗不净的市侩气。
所以她强忍着,活吞苍蝇似的,捏着鼻子,在那些虚与委蛇、觥筹交错中周旋。
离席出门时,寒风卷着雪粒子,刀子般刮在脸上。就在那朱门兽环、灯火辉煌的阴影里,她猝不及防地撞见了一具……残破的身体,像一滩被随意丢弃的垃圾,蜷缩在冰冷的雪地上。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她以为那女人早已冻毙。
那一刻,并非出于多么高尚的慈悲,更像是被眼前这权贵腌臜的极致景象狠狠恶心到了,那点被浮华权势反复筛过、挤压得只剩下粉末的良心,被寒风一激,漏下了一星半点。
她解下自己那件还算厚实的斗篷,带着一种近乎施舍般的、高高在上的怜悯,匆匆覆在了那具冰冷的躯体上。
这在她那天的记忆里,不过是极其微小、甚至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小到像鞋底沾上的一点泥,很快就被其他更重要的、更烦心的事覆盖了。
可能远不及晚上回府,顾濯闻到她身上沾染的酒气时,那微微蹙起的、带着不赞同的眉头,给她带来的触动来得大。
却不成想,这份她早已抛诸脑后的、不足挂齿的、甚至带着自我排解意味的随手之举,被人记了三年。
祁悠然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芸娘身上。
她想,她不能辜负她。
不能辜负这份真诚的、用命搏来的知恩图报;不能辜负这珍贵的、滚烫得几乎能灼伤人的拳拳之心。
这份心意,过于厚重,过于纯粹,让她无法再以侯府的冷漠、世故或权衡去敷衍。
她必须对此做出回应,一种足以配得上这份心意的、有分量的回应。
于是,她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
“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没有俯就,没有施舍,她将自己的视线,与芸娘的眼睛,置于了几乎平行的高度。
芸娘怔住,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复杂的情绪,有难以置信,有惶恐,有卑微的喜悦,最终都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郑重。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像是怕这机会转瞬即逝,用力地、认真地点了点头。
“郡主……”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芸娘犹豫半晌,还是开口:“那位顾世子……不是能托得住你的主儿。”
祁悠然正俯身替她掖了掖被角。闻言,她指尖一顿。
“我自己能托举我自己。不必他费心。”
这话掷地有声,带着几分倔强和骄傲。
她甚至朝芸娘努力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属于深闺少女的娇怯与维护:“他……容貌是顶好的,学问也是拔尖的,为人更是挑不出半点错处。虽说我们之间……是有些误会,”她下意识地捻了捻袖口,“但近来……那些隔阂,正在一点点消融。”
她知道顾濯自有他的一方天地,他在她心里永远是有特权的。所以,她早已习惯,甚至甘愿默许他永远置身事外地俯视着尘世的喧嚣与泥泞。
她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谈及顾濯时,眼波流转间泄露的那一丝女儿情态,在芸娘眼里,显得如此天真又……危险。
“我不是说的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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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娘目光复杂而沉重地锁在祁悠然脸上,缓缓摇头,声音更沉,“我……虽然做的是最不入流的勾当,但这些年看过得人太多太多了。形形色色,虚情假意的,装腔作势的,色厉内荏的……一眼便能看穿个七八分。”
她顿了顿:“唯独这位世子……实在看不透。郡主……这看不透的,往往才是最要命的。”
话音未落,芸娘又轻轻笑了笑:“那天他来红绡楼,身边的人都在议论他。那些三教九流,达官显贵看不起我们,便是对着我们颐指气使。但他不一样。他不是看不起,他是……瞧不上。那眼神太冷、太空了。好像……什么东西都进不到那双眼睛里。”
“……或许只是我多心了,随口乱说的话,郡主别当真……”她看向祁悠然,语气重又变得小心翼翼。
祁悠然慌乱地移开眼,不再看芸娘的眼睛。
她手指无意识地伸向旁边小几上的瓷碟,慌乱地抓起一块糕点,看也不看,便用力塞进了嘴里。
.
春雨淅淅沥沥落下,像一张细密冰冷的帘幕,将京城里那些见不得光的诡谲风云,暂时敷衍地遮掩了去。
帘幕之后,宫阙深处,却是另一番景象。
太子不知何故,触怒龙颜,被软禁东宫,而那惯会做表面文章的誉王,却被委以重任,冠冕堂皇地派往青州治水去了。
君心难测,差事看似光鲜,底下是福是祸,只有天知道。
剩下的龙子凤孙们,更是一幅凋零破败的图景。
宁王病弱体虚,常年缠绵病榻,眼下早已闭门不出,成了深宫一具活着的影子。
端王则则一头扎进了风花雪月里,沉迷于附庸风雅,终日与琴棋书画、清谈狎客为伍,对那烫手的权柄,摆出一副敬谢不敏的姿态。
还有一个,早早被贬黜岭南,山高水远,瘴疠横行,此生是休想再踏入这京城一步了。
最末那位,尚在牙牙学语,连路都走不稳当,懵懂混沌,未经世事风霜,更遑论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帝王心术。
这偌大的、金碧辉煌的戏台上,只有班主一人坐镇。台下的看客屏息凝神,台上的角色七零八落,竟一时空旷得令人心慌。
京城里变幻莫测的权力棋局,如同这连绵不绝的春雨,下得再急再诡谲,落在祁悠然眼里,也不过是伞外一片模糊的灰白水汽。
她在这权力的泥沼里跋涉久了,鞋底早已沾满了洗不净的污秽与寒意。冰冷的污水浸透鞋袜,已是常态。
她不想去探究谁对那张冰冷的龙椅有兴趣,谁没有;也不想去费心分辨谁在扮猪吃老虎,谁又是真的蠢笨如猪,只等着被送上砧板。
那些龙椅旁明枪暗箭、兄弟阋墙的戏码,她懒得去猜,更懒得去赌。
雨水斜飘过来,打湿了她的鬓角,沿着冰冷的脸颊滑下,带来一丝清醒的冷意。
她拢了拢衣襟,将伞柄握得更紧了些。这是负累,亦是屏障。
至于那漫天泼洒的雨幕……由它去吧。
她管不了天,也管不了地,更管不了那深宫里翻云覆雨的手。她只需要确保,这瓢泼大雨打湿的,只她一人便好。然后,在这泥泞不堪、前路叵测的世道上,看清脚下每一寸湿滑的路,一步,一步,稳稳地,深深地,趟过去。
为的,只是让身后那座摇摇欲坠的侯府,能在下一个风雨来临前,多喘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