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
要直接冲到那泼天雨幕里遁走吗?
像只被沸水浇了头的虾子,慌不择路地弹进冷水?
她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厉害,像有两块烧红的炭贴着皮肉。此时若贸然冲出去,那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怕是要“滋啦”一声腾起缕缕白烟。
裴朔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哟,小娘子心肠倒怪软的。”
一句简短的话被他念得七拐八弯,嘴里好似吐出个妖精,恨不得缠住房梁绕上三圈。
她眼前一阵发黑,生出晕船似的眩晕,脚下虚浮。
果然……方才那档子事,全被他们看了去!
她自己也觉得稀奇古怪:平日里欺男霸女的勾当,做起来坦坦荡荡,从不怕人看;怎地今日不过伸了回手,发了回善心,倒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坏事,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或是干脆被这漫天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才好。
顾濯却只将手中那柄素伞朝她递近了几分。
他目光依旧沉沉地落在她烧红的耳廓上:“以后不要在外露财。”
伞尖凝聚的水珠,不堪重负似地滚落,“嗒”一声。
不偏不倚,在她心间漾开一圈涟漪。
雨下得更大了些。
……
芭蕉摇摆,斜飞的雨珠子失了准头,撞在洞开的窗棂上,碎成一片湿漉漉的水光。
窗扇被风推搡得噼啪乱颤,不过关个窗的功夫,手刚触到被雨溅湿的木框,那带着些热意的风便倏地转了凉,竟透出些萧索气。
时间原是过得这般快,一个关窗的转身,便从指缝里溜走了大半。
新裁的厚衣裳上身,料子簇新舒适。
她裹着一身兴冲冲的暖意踏入学堂,却不见姚夫子。
胡乱抓了几个人问询才得知,陈素馨身体每况愈下,皇帝一道“体恤”的恩旨降下,特准了姚玉成致仕,即日携妻南下江南,说是寻个温软地界休养。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也顾不得了,拔腿便往姚府跑。新衣裳的下摆绊着脚,也浑不在意。
赶到时,正撞见那副萧索的别离。
姚玉成搀着陈素馨,两人脸上皆是蒙了一层灰败的尘,被一群面无表情、穿着官靴皂衣的人半拥半迫着往马车上送。
这架势,与其说是护送,不如说是押解。
多日不见,陈素馨竟已瘦脱了形,还未入冬,便裹在厚重的裘氅里,却依旧瑟瑟发抖,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了去。
姚玉成也好不到哪里去。那副向来清癯儒雅的身板,此刻竟显出一种中年男人特有的颓唐与伛偻,苦着一张脸,眉头紧锁,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
她心口一热,刚想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哪怕只唤一声“先生”、“师娘”。
一堵沉默的墙,闪着刀鞘的寒光,横亘在她面前。
那人的眼神甚至没有落在她脸上,只漠然地平视着前方,像包着人皮的木桩。
她被拦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只能隔着这些人高马大的护卫,拼命踮起脚尖,艰难地抢出远远的一瞥。
离别来得实在太过突然,像一记毫无征兆的闷棍,狠狠敲在后脑勺上,砸得她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眼神从人去楼空的姚府落到同样空寂的学堂,这次旬假,书案依旧虚席以待,那个惯常沉默的身影,却不见踪迹。
偌大的书斋,此刻只囿着她伶仃一人。
她沉默地将油纸包拆开,拿出热乎乎的糕点,无声无息地咀嚼着。
甜,太甜了,甜得发齁,甜得发腻。
毫无章法地糊满了口腔,黏腻地封住了喉咙,连带着呼吸都带上了一股子浊气。
真不明白顾濯怎会偏偏嗜好这种甜得发腻、俗艳得近乎直白的东西?
那浓烈的甜,与他周身的冷冽气息,简直是南辕北辙,格格不入。
光影流转,阳光一寸寸细细描摹过她的脸,温柔得近乎慈悲,像一只无形的手,试图抚平她眉宇间的褶皱。
然而,终究是好心办了坏事。
这无形的抚慰总归是隔靴搔痒。
更何况,它是亮堂的。
越是温柔地抚摸,便越是清晰地照见她脸上的僵硬与颤抖;越是慷慨地泼洒暖色,便越是残忍地映衬出她心底的荒芜冰冷。
滚圆的夕阳,通体浸润在一种浓稠得化不开的橙红里,像橘子。
逼得眼睛里那点酸意,水汪汪地浮了上来,却凝着不肯落下。
天渐渐黑了下去。
月亮升起又落下,如此勤快;她早出而晚归,如此好学。
只是这“勤”与“学”,一个悬在天上,一个困在人间,各自奔忙,毫不相干。
乍一看去,她似乎又缩回了那副旧壳里,瘦弱、拘谨、自卑、无措。
……不。
她其实已然变了许多。
昔日眼中那曾锋利得能割喉的寒芒,如今已笨拙地敛入鞘中。
其实浸在温润的光里久了,也潜移默化地有了不卑不亢的底色、足以立身的笃定。
她不再瘦弱、不再拘谨、不再自卑、不再无措。
……只偶尔生出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孤独滋味。
裴朔这阵子,倒像是寻着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时常晃到她眼前,带着一种招猫逗狗般漫不经心的狎昵。
他这人,天生一副活泛筋骨,虽刚入这学堂不久,却已毫无滞涩地融进了同窗的喧闹里,左右逢源,游刃有余。
这人大抵有些毛病,撩拨完或明或暗倾慕于他的女孩儿,还要把那点过剩的、无处安放的精力投放到她身上。
起初,不过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把戏。
他那张俊俏的脸上,会浮起一丝得逞的、孩子气的坏笑。
她却只觉得烦,日日暗地里祈愿,盼着哪位云端里打盹儿的大罗神仙开了眼,行行好,把这祸害收了去。
后羿当年射落那九轮毒日时,箭囊里怎不多备一支?顺手把这碍眼的也钉死在云端,岂不干净?
嫦娥吞药奔月时,广袖飘飘,怎不顺手将这聒噪的玩意儿也卷了去,丢在那清冷蟾宫,任他抱着玉兔自说自话?
勉强把飘到天边的思绪收回,蘸墨欲书时,裴朔却如影子般晃过,带起一股刻意搅动的风,惊得她笔锋一抖,在宣纸上压下一个丑陋的墨印。
她抿起唇。
这样……还是太仁慈了。
玉兔何辜?它不过是团雪白安静的、在桂子香里捣着药的小小绒球。
还是打发他去吴刚那一起砍树吧……被吴刚当树砍也成。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点“逗弄”的底色,渐渐变得过分起来。
不知是他本性里那点被骄纵惯了的跋扈终于按捺不住,还是单纯觉得她这副沉默隐忍、逆来顺受的样子格外“有趣”,可供他消遣的尺度,便愈发失了分寸。
她夹在“愁”与“烦”之间,尚未来得及把糟糕的情绪理顺,一低头,竟瞧见自己唇齿间呵出了一小团白气。
天竟如此没有分寸,像个被后娘催着嫁人的老姑娘,慌慌张张,乱了章法。嫁衣尚未绣完,胭脂也才敷衍地匀了半边脸,便被推着踏入了冬的门槛。
书斋里的学生们便是那来道贺的宾客了。脸上滋滋地冒着喜气,兴高采烈地咏松、咏竹、咏梅,那副扬扬自得的神气,像吃了绝户的新郎家亲眷,思量着怎么把嫁妆盘剥了去,好妆点他们金光闪闪的前程。
唔……把岁寒三友跟金银珠宝混为一谈,大约两者都要觉得受了玷污。
一溜的学生们人模狗样的,闪着攫取的绿光,在书院这方清冷天地里逡巡。
首当其冲的便是书院那些梅树。
“诗人们”褪了那层薄薄的“诗”壳,内里原形毕露,身份原是“采花贼”,采的梅花。
诗稿是一沓又一沓,带着世俗铜臭与功名欲念的墨水和唾沫星子无甚差别。
可怜那刚绽开的红梅也是近水楼台先得越了。
僭越的越。
胡赖赖的狼藉下,就差焚琴煮鹤的活计了。
不过他们大抵是做不来的——琴瑟太高,仙鹤太远。
学院如果也有仙鹤,他们大抵也是要扑将上去,薅着毛赋诗一首的。
到时怕不是鹤飞狗跳,落下一地白羽——届时被误以为是雪,那狗便又要跃起来叫唤了。
若教和靖先生知道了,怕是会被气活。
她冷眼旁观着群魔乱舞。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去寻那抹素衣的身影。
顾濯竟也立在梅树下。
周遭是熙熙攘攘的嘈杂,他却静静注视着眼前的梅树。
横斜的梅枝遮住了他半边眉眼,艳丽的姝色缀着如玉的面庞,却掩不住熠熠风华。
又或者说,那是一种在浓墨重彩处,恰到好处的留白。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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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住了满园浮华。
她一时怔忡,却对上了那半幅惊鸿一瞥。
鬼使神差地,她向顾濯走去。
足下踩着细软的雪,心却悬在云端。
她低头看着雪,孩子气地用力将脚下的雪压实,仿佛心也随之有了些底气。
她抬起头,寻到了顾濯眼中的鸿影。
那句哽在喉间的“为何失约”终究被咽了下去,化作舌尖上一个生涩的转弯。
她听见自己开口问询:“你也……喜欢梅花?”
声音飘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抖,轻轻落在空气里,掉到雪地上,被她自作自受地踩得有些闷。
顾濯似乎有些意外,睫羽微动,只轻轻颔首。
那画面太静,太好,在茫茫的雪光里,竟生出些温柔的错觉。
她被这虚幻的“好”蒙了心窍。
几乎是着了魔,她伸出手,指尖触到身边梅树的枝干。
握住,折下。
“咔嚓!”
那声响,脆生生,清凌凌,利落得近乎残忍。
她微微清醒些,生出一股迟来的悔意。
可花既已离枝,断无遮掩回圜的余地。
她慌乱地抬眼,又极快地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手悬在半空,明明冻得有些麻了,却生出些热意,擎着那支刚被自己亲手戕害的红梅,递给顾濯。
目光里,是两双鞋。
登对的,般配的。
意料之外的,并没有温热的指尖来接。
她滞涩地抬头。
顾濯负着手,身姿依旧挺拔如松。
他轻蹙着眉头,那双曾让她沉溺的眼,此刻却凝着一片化不开的霜色。
冷峭的目光在她手中的残梅上短暂了停留一瞬。
却是未在她脸上停留分毫。
衣袂拂动,带起一小股冰冷的风,便漠然地掠过她,径自去了。
冰寒的枝干冻得她指尖发麻。
方才心头涌起的那点热,急遽地冷下去,冻成了冰疙瘩,硌得生疼。
还未从失落的怅然里反应过来,僵立之际,突然一兜子雪劈头盖脸砸下。
寒气猛地扎进头皮、脖颈,顺着衣领缝隙蛇一样钻进去。
她狼狈地打着颤。
雪水糊了眼睛,视线一片模糊的冰凉。
她费力地向始作俑者看去。
裴朔站在不远处,慢悠悠收回那只刚踹过梅树的脚。
觉察到她不善的目光,他脸上的神情飞快收起,嘴角挑起恶意玩味的笑:“顾濯有未婚妻,你不知道吗?”
已然冻僵的心口又被狠狠扎了一下。
原是如此。
她的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巨大的难堪与羞耻绝望地笼住了她。
恼羞成怒地把梅枝掼在地上。
可手上到底没有动作。
梅花有什么错呢?
它已经够可怜了。
错的自始至终都是她罢了。
她侧头看向顾濯的背影,脸上的雪水像泪一样淌下。
有时候倒希望眼睛是面镜子,虚虚映着人像,倒也不会任由那人进到心里去。
挂着的湿润也可以拿水雾做借口。
可眼睛就是眼睛。
视线终究穿过迷蒙的水汽,落在那座横跨冰湖的孤桥上。
他已走至桥尾。
衣袂被寒风掀起一角,身影挺拔、清绝,却遥远得像隔着一整世的光阴。
而她,仍泥塑木雕般地驻立在桥的这头。
自导自演似的,扮着一戳即破的体面,演给风雪看,演给自己看。
脚下是狼藉的雪泥、零落的花瓣,还有那枝被她攥得死紧、艳得刺目的断梅。
桥头与桥尾。
年头与年尾。
未及开始,便已是结束。
“原来他有未婚妻。”
“但那林娘子哪里管这些,为了攀上侯府的高枝儿,竟不惜做了检举亲爹的忤逆女,捧着用老子血染的功劳簿,去求陛下赏她一纸赐婚的恩典——好一个霸道无理的“携功求嫁”!”村口的说书人唾沫横飞地讲着。
人群嗡嗡,唏嘘里掺着猎奇的兴奋。
说书人满意地环顾着周围投来的好奇目光,一拍惊堂木,吊足了胃口:“那时候坊间都流传着一句话——”
“什么话?”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斜斜岔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