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个娘!前街豆腐坊冒火光嘞,保安团的人举着枪在追人,跑前头那个穿大褂的……哎唷喂,中弹咯!”
“胡老板,你看真切咯?别是保安团又在‘通匪’捞油水吧?上回他们在西街抓个挑货的,硬说人家偷藏军火……”
旁边一人的话没说完,外头又传来了砰砰两声枪响。
胡老板赶紧缩回了头。
陆牧生的膝盖磕在床板上 ,也学着挑夫老周贴墙坐起。
挑夫老周看向胡老板,褂子搭在肩头,“可瞅见是哪路神仙?莫不是东边打仗的溃兵跑这儿来了?”
“溃兵?”
胡老板摆了摆手,油亮的袖口蹭过鼻尖,“溃兵哪敢在县城里开枪?八成是保安团的龟孙又在‘清街’!前儿个王屠户家被翻出一条小金鱼旮瘩,给说成‘匪资’……”
正说着,门板“咣当”一声被踹开,窜入的风卷起炉火星子。
陆牧生借着炉火的光,瞅见三个保安团的人端着枪闯进来。
中间那个兵头的枪口,还冒着烟。
“都给老子挺尸呢?”
那个兵头用枪托敲柜台,话里带着酒气,“他娘的,有土匪探子躲进城西了,识相的赶紧把人交出来!”
胡老板堆着笑往前凑,“老总哎,咱这鸡毛店统共就十来个穷鬼……您瞅这通铺,连只老鼠都藏不住,哪来土匪探子呦!”
“穷鬼?”
那兵头抬起枪口扫过大通铺,指着陆牧生的脑门,“老子好像瞅见个穿灰大褂的往这儿钻!你说,是不是藏床底下了?”
陆牧生攥紧兜里的铜元券,掌心全是汗。
外头又传来砸门声,混着人的哭叫。
旁边挑夫老周闷声闷气地插了一句:“要搜就搜,别咋呼得跟阎王老子来了似的……”
可话没说完,那个兵头反手一耳光甩过去,挑夫老周一口血沫子落在“胡家客栈”的墙皮上。
“他娘的敢顶嘴?老子现在就毙了你,当土匪探子交差!”
说着抬脚踹翻炉子,火星溅在地面上,枪口转向挑夫老周的胸口。
胡老板见状,顿时哆嗦着不敢说话,周围其他人也都蜷缩在了一块。
这时,远处更夫的梆子声突然变了调:“小心匪患——闭门锁窗——”
陆牧生终于忍不住开口,“老总这枪子儿金贵,留着打东洋鬼子不好?跟咱穷鬼较啥劲?”
“妈了个巴子!老子打不打东洋鬼子,用你来说?”
那个兵头举起枪托,便要砸陆牧生。
忽听外头有人喊了一嗓子,“班头!东城仓库冒烟啦,团长叫咱赶紧去救火!”
“算你们走运!”
那兵头吐了口浓痰,收回枪口,“再让老子瞅见,直接崩了喂野狗!”
脚步声渐远,胡老板瘫在地上直喘粗气。
挑夫老周站起身来,骂咧咧道,“这世道,保安团比土匪还凶,还让不让咱穷人活了?”
“老周,你就少说一句话吧,祸从口出哎。”
胡老板喘着粗气,提醒一句道。
没人接话。
墙角不知谁的咳嗽声起了头,跟着是此起彼伏的叹气。
在煤油灯昏黄的光里,把夜拉得老长老长。
窗外的残月不知何时躲进了云里,只剩城楼角的黑影。
挑夫老周蹭着墙根,挪到陆牧生身边,“小哥儿,刚才那龟孙拿枪头子戳俺心窝子的时候,你咋还敢出声了?不怕他一梭子崩了你?”
陆牧生看了挑夫老周一眼,“好人就不该让枪指着。”
“好人?”
老周一听,突然咧嘴笑了,“小哥儿,你说俺是好人……”
陆牧生点了点头,“你出声先帮了我,你是好人就该活着。”
挑夫老周听后,盯着陆牧生瞧了半晌,“小哥儿,你说话很有意思,你这朋友俺交定了!俺周山海,不知道小哥儿咋称呼?”
陆牧生嘴角往上扯了扯,“我姓陆,复名牧生。”
“中,牧生兄弟,往后在县城被欺负了,尽管来找俺老周。”
挑夫老周伸手拍一下陆牧生的肩膀,之后便挪回到自己床位。
第二天。
天刚蒙蒙亮,陆牧生就着冷水擦了把脸,穿起短衫袄往门外走。
才跨出门槛,后肩就被人拍得生疼。
“牧生兄弟,走,跟俺填一填肚子!西街口王大姐的辣糊汤,喝了管保你浑身冒热气!”
只见挑夫老周扛着枣木扁担追上来,汗褂子搭在肩头,露出黑红黑红的脊梁骨。
一刻钟后。
两人蹲在青石板路边,捧着粗瓷碗“吸溜吸溜”喝热汤。
老周往碗里掰了块焦馍,筷子头戳着碗沿儿问:“兄弟,你来县城做啥营生?瞅你不像卖力气的。”
陆牧生搅着碗里的糊糊,勺子碰得碗沿叮当响:“想寻个有前景的活儿……”
“有前景的活儿?”
老周听后放下碗,将头凑近了陆牧生,“这年头有前景的活儿,不是那么容易寻咯,上月儿县府招文书,愣是要收三十块大洋的荐礼,那可是贫苦人两三年的收入!还有前些儿县府招个扫茅房的都要收两斗麦子!”
说到这里,老周端起碗吸溜一口,“依俺看,你不如跟俺去埠头做挑夫!虽说挑担累得腰杆疼,可一天再差也挣三四十个铜元儿!”
说着他又压低声音,用扁担头戳了戳陆牧生的鞋尖,“再说了,这埠头上来往的商船多,保不齐能遇着一些好活儿。”
陆牧生没有马上搭话,抬头望了一眼城东方向。
晨光里的街巷,还罩着层薄雾,商铺的幌子在风里轻轻摇晃。
“今儿我再去城东那边转转,听说那边商铺多……寻不着就跟你去埠头扛扁担。”
陆牧生说完咬了口焦馍,咸辣的汤汁顺着喉咙往下滚。
老周抹了把嘴,扛起扁担站起身,“中!咱晚上在胡家鸡毛店碰头!要是你找着好去处,记得跟俺言语声!”
看着老周摇晃的背影消失在街角,陆牧生低头将碗底的辣糊汤喝得干净,也起身往城东那边走去。
顺着青石板路往城东晃悠,陆牧生一路上问了粮店、布庄,酒楼等地方,也进入一家钱庄银行,甚至还有一座油磨坊,不是说不缺人就是要熟手。
日头爬到槐树杈时,陆牧生的额角已沁出层细汗,却一无所获。
找一份有前景的活儿,就这么难吗。
陆牧生有些想放弃了。
拐过街角,见间米铺敞着门,几个伙计正往麻袋里灌米。
陆牧生再次堆起笑,凑到掌柜跟前:“掌柜,俺懂算盘会数账,还擅长一项独门记账方法,您看……”
可掌柜瞥了一眼根本没给他说下去,“去去,不招人!前些儿才收了个学徒,没地儿搁人咯!小哥儿另谋高就吧。”
说完将他往门外推。
日头有些烈晒得人要发昏,陆牧生沿街边墙根走着。
当来到一座青砖灰瓦的大宅院对面,忽见门廊下贴有张红纸。
陆牧生好奇走近一瞅。
上书“招佣工、杂役数名,身强体健者优先”。
陆牧生见状,立马来了精神。
退一步来讲,在大户人家里做事也算份有前景的活儿。
当下快步往大门里走去。
门房老头拦住他,叼着旱烟袋斜睨:“干啥的?”
“俺来应招的!”陆牧生挺直腰板。
老头往旁磕了磕烟袋锅,“去后头那边排队!”
绕过大门来到宅院后面,见几十号人蹲在墙根,有庄稼汉,有苦力打扮的,也有吊儿郎当的。
陆牧生找了块阴凉地儿蹲下,听旁边人唠嗑。
“你说这苏府咋突然招人?”
“兴许是近来土匪闹得狠,府里要多添人手吧,你没看到昨夜儿,保安团满大街抓人咧。”
陆牧生耳朵一动,想起昨晚的事。
正琢磨着,里头三个护院打扮的人,簇拥着一个穿长衫的中年男子出来,八字胡梳得油亮。
“嘘!别说话了,严管家来了。”
只见严管家手里捏着花名册,扫了一眼排队人群:“一个个上来,报上名儿、岁数、会啥手艺!”
等了约莫两盏茶工夫,总算轮到陆牧生。
他跨进间门房,见严管家斜靠在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碗茶。
“叫啥?多大?有啥手艺?”
“陆牧生,二十有三,啥活儿都能干!”
严管家上下扫他一眼,“会打枪不?”
陆牧生摇摇头:“没打过,但俺识些字,懂算盘会数账。”
“哦,还是个肚子里有点儿墨水的人,你通过了。”
严管家的嘴角扯了扯,正眼打量着陆牧生道。
“多谢管家老爷。”陆牧生也不吝啬说些好话。
然后严管家侧了一下头,冲身旁一个护院打扮的小厮使个眼色。
“是。”
小厮心领神会,带着陆牧生转到后院角门。
瞅瞅四周没人,小厮压低声音说:“荐礼带来了吗?”
“啥?”陆牧生一愣。
“你不懂?想进苏府做事,得先递荐礼,三块大洋不能少!”小厮提醒道。
“我没钱……”陆牧生皱了下眉。
小厮听后冷笑一声:“没钱?你到这消遣人呢,那就趁早走!苏府的门可不是谁都能进的!”
陆牧生闻言血气上涌。
啥意思了,做个佣工杂役也要送荐礼?
真当这是人上人的活儿?
然后,陆牧生咬了咬牙,掏出兜里十几张铜元券,“我只有这些……一百多铜元,你看行不?等我进去做事发了工钱再补上。”
小厮斜睨了一眼皱巴巴的铜元券,嘴角扯出抹讥讽的笑,“你当俺们是要饭的?这点钱连给管事的塞牙缝都不够!”
说着探身凑近,推搡着陆牧生喝道,“赶紧滚!没荐礼也配来苏府应招!”
陆牧生喉结滚动,反手挡住小厮,不由得怒火了,“别推我,我自己会走,什么破苏府做个佣工都要荐礼!”
然而话音刚落,就见严管家带着俩护院过来。
“哪儿来这么个不上道的混小子,敢在这儿撒野?还不速速给我轰出去!”
严管家眯着眼,沉下来了脸。
俩个护院得令一起上前推搡着陆牧生,连拖带拽到了外面大街。
“赶紧滚!”
其中一个护院踹了陆牧生一脚,便跟同伴转身回去。
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
在护院走了后,陆牧生拍了拍身上尘土,一边往前走,一边骂咧咧:“什么破苏府,老子也不稀罕给你们当牛做马!”
来到前面大宅院门口,陆牧生忿忿地往旁啐了一口。
没得到活儿还被踹了一脚,这搁谁身上也不好受。
正骂着,忽闻一阵马蹄声。
抬头只见一辆雕花马车过来,在大宅院门口停下,车后跟着几名护院。
陆牧生正犹豫要不要走开。
车帘一掀,下来了个穿着月白旗袍的女人,身段婀娜高挑,丰满的胸脯在旗袍窄领下依然挺挺翘翘的。
“是她?”
陆牧生一怔。
正是之前高粱地里遇到的那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