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璎不解流萤今日为何反常,“阿萤,你今日究竟怎么了?”
流萤只是看着她,千言万语凝结心头却无法说一字。裴璎过来拉她的手,被她轻轻侧身躲开。屋子里顷刻死一般安静,有强忍的呼吸声落在耳侧,分不清是谁的。
流萤垂眸,看见裴璎并未收手,还维持着方才来牵自己的动作,白皙细腻的手指朝向自己,指尖竟在微微发颤。心底忽地泛起酸楚,剧烈的爱恨凝成绝望,流萤艰难闭眼,把汹涌泪意全数忍下,喉间酸涩如鲠在喉。
寂静过后,还是裴璎先开口,语气已带了些委屈和不悦,“阿萤,你从来不会躲开我的。”
是啊,她裴璎是当朝二公主,是与大公主争夺皇储之位,将来更有可能继承大统之人。她许流萤算什么?不过万千臣民其中之一,如何能躲?殿下要她风光她便风光,待殿下恨了厌了,不也是杀她如杀蝼蚁吗?
流萤心里觉得可笑,想也未想便回她:“阿璎是在怪我?”
这是流萤最管用的一句话。流萤最重规矩身份,分明关系已极亲昵,可她偏要执着称呼殿下,平日裴璎想让她唤一声阿璎堪比登天般的难。只有两人争吵时,流萤乖乖来上这一句反问,总让裴璎觉得可爱又可气,再大的气也就消了。可这次,裴璎听了却觉说不出的憋闷气恼,皱眉看着流萤,气头上的狠话就快脱口,又见她实在淡定,有些怀疑难道是今日自己要说之事被她提前知道了?心里一虚,软了语气哄她:“我哪里是在怪你?”
叹了口气,道:“是不是今日天官院事多,累了?”
话问出口裴璎也觉牵强,冬至夜宴都没有,天宫院何来事多?
流萤闻言却还是笑,什么也没说,只轻轻摇了摇头。
裴璎受不了她这般冷着自己,心头有火无处发,那点子心虚也被烧干,干脆收了手问道:“阿萤,你今日奇怪的很。是我哪里惹你不快,还是你遇到了什么事?你不如直截了当说出来!你心里若在想什么,大可说出来,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流萤摇头,只道殿下多心了。她与裴璎之间不可言说之事,累积前世十二年,已是多如牛毛,无处可说。
裴璎哄来哄去,见流萤不肯说实话,又想着云瑶今晨回来所报,心里气极,一手将桌上酒杯挥开,青瓷酒杯落地顷刻碎裂,刺耳碎瓷声中,裴璎高声道:“既不想来,便不要来,来了又要在这里不高不兴的,不知怎么平白惹了你!我……”
后面的被话裴璎咽回去,生气也记着要脸,不想再提自己为她早起下厨做炙羊肉的事。二公主裴璎破天荒头一回下厨,欢天喜地备了一桌子,又眼巴巴等了一天,哪知流萤来了一句也没夸自己,还左一下右一下地甩脸色。裴璎心里又气又委屈,白皙的脸上泛出红,一双桃花眼里氲出几分水气湿润。
外头云瑶听见动静忙赶来,刚叩门就被裴璎吼着退下,流萤见她动怒,心里反倒舒缓下来,很是无辜:“殿下哪里的话?殿下相邀,臣岂会不愿?”
“你!”
裴璎气的恨不得拿酒杯砸她,又怕当真砸坏了,只能生生忍下来,怒极反笑道:“是吗?既是情愿来的,那为何今晨在宣和殿外同那个卫泠都能说说笑笑,来了我这里,倒是愁眉苦脸,活像被逼的?”
许流萤闻言愣住,很快反应过来:明白定是云瑶去而折返,瞧见自己与卫泠说话了。
“殿下知道卫泠是臣好友,实在不必说这种话。”
裴璎梗着脖子看她,来了气就开始摆公主架子:“本王自然是知道。只是本王不知,为何你与那卫泠就能说说笑笑,与本王却不能?也不知那卫泠究竟哪里好,你许流萤谁也看不上,偏就整日与那卫泠投机,怎么,难不成今日你想去的是卫泠府上?”
裴璎越说越来劲,越说越觉着流萤今日奇怪,都是因为在宣和门外同卫泠说了话,“是不是那卫泠又同你说了什么?本王真该治治她,叫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裴璎对卫泠早有不满,一是因着这人仗着与流萤友情深厚,总是说些挑拨离间的言语,二是这人的确有些才华本事,却不愿入自己麾下,那股子清高劲让她厌烦。
“阿萤,我并非小气,连你交友都诸多规限,只是那卫泠......”
裴璎一口一个卫泠,流萤听的两耳嗡嗡,脑中闪过前世卫泠被二公主逐出上京的场景,没等她这句话说完,腹中忽然涌起翻江倒海的恶心,立时捂嘴,猛地起身冲了出去。
一口气冲到花苑里,扶着廊柱就是一阵呕吐。流萤吐的眼冒金星,心里郁结的恶心仇恨都被吐了出来,吐到最后已是满脸泪痕,迷糊中接过旁人递来的一杯水,漱口过后抬眼,后知后觉裴璎跟着自己跑了出来,正满脸担忧的替自己摩挲后背。
吐过之后可以肆意流泪,流萤忽然安静下来,定定看着眼前人,看着这个自己深深爱了十二年的女子,头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么了解她,又好像从未真的认识过她一样。双耳听到她焦急关切的询问,听她命人去传太医,双眼亲眼看到她担忧心疼,甚至就快哭出来。
她们明明那样相爱过,为何,会是那般不堪的结局?
流萤脱力,整个人软软趴在裴璎身上,鼻尖嗅到公主身上好闻的熏香,不知怎地晕了过去。
醒来时,流萤躺在公主床榻上,吐过之后头脑反倒清醒不少,这才想起自己方才险些露馅,坏了大事。想起身,刚一摸到床沿,就触到熟悉的柔软,吓得赶忙收手,却还是惊动了趴在床边的裴璎。
“阿萤,你醒了。”
流萤头脑清醒过来,对公主也不似先前冷淡:“方才是不是吓到殿下了?”
公主召她来时,里间向来不留人伺候,就连云瑶都得候在外面。这会儿里间静静的,泛着一股微弱的清苦药味,想是太医来瞧过,用了针药,且刚走不久。流萤撑着坐起身,尽量面上不显怪异,余光瞥见二公主坐到自己旁边,伸手过来拥着自己,头轻轻靠在自己肩上,呵气如兰在脖颈间飘过。
她咬牙忍着,没再躲开。
裴璎头靠在她肩上,声音瓮翁的,像是哭过:“既然身有不适,为何不早些说?你在天官院为我做事,又逢升职,前几日都不曾好好休息吧。太医说你积劳郁结,吐出来方可好受些。”
流萤愣住,只觉太医实在高深,竟连这也能瞧出来。听着二公主靠着自己,还在不住低声愧疚,几行泪落下来湿了衣衫,这感觉让她坐立难安,“殿下......”
床榻之间方寸天地,两人不知共枕过多少次,流萤的指尖抵达过这里的每一寸,可此刻,她如坐针毡。好半晌,才勉强将裴璎哄好,艰难地将话头扯到聊到今日的梨花春,眼看裴璎脸色微变,流萤知她想说什么。
该说的话终究要说,这是流萤第二次听公主开口,“元淼入了礼部,将来也是有望入东都府的。元淼这人明面上看着中正,可我知道,她是阿姐的人。阿萤,我也曾想举荐你入礼部,只是......”
“人人都知你曾是我的伴读,与我关系亲厚,我若举荐你入礼部,朝中那帮言官恐是连夜上奏,所言不堪入耳。我只是在想,阿姐能让元淼入礼部,我若......”
裴璎话没说完,为难道:“阿萤,这宫中我唯独信你。可你我关系如此,只怕是......”
裴璎话说至此,忽然停了下来。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里间静的很,铜盆银炭烧的正旺,火星子噼啪炸开的声音落在耳里格外清楚。裴璎静静瞧着流萤,见她没说话,似乎也没开口的打算,有些意外,有些失落。
沉默中,二公主的脸上开始挂不住。明明流萤未开口,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可越是这样的沉默,越让裴璎觉得,自己心底那点想法被流萤看的透彻,被她拎出来晾在沉默里,脸上火辣辣。
裴璎承认自己的自私,可她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大公主那边已占先机,母皇又在病中,她实在有些怕。
良久,她朝流萤伸出手,语气里带着些为难歉疚:“阿萤,若你愿意,可否与我做戏一场。于你我无任何改变,只是让朝中之人都以为你我决裂,将你我切割开。如此......如此,将来你入东都府才会不受指摘,行事也更加便利体面。”
裴璎抿了抿唇,“我知道,如此是会委屈你,想来朝中会有不少人落井下石,也少不了诸多非议。只是阿姐那边已有人先一步入礼部,我是怕......”
“阿萤,若你不愿如此,”裴璎垂了眼睛,“若你不愿,这事我们便不做。来日方长,母皇虽在病中,却也不是立刻便要定皇储,总归还有其他办法的。”
流萤始终安静听她说话,待裴璎艰难将一番话说完后,看她分明想要自己应了她,偏又摆出一副为难愧疚的模样,明明什么话都说尽了,末了又将这决定的权力装模作样丢给自己,前世的心疼,于此刻只觉好笑。
从前那个流萤,全然明白二公主的野心和为难,知她想用自己,又怕话说出口伤了自己,更知决裂之后自己所受非议刁难必不会少,二公主不愿开口。她都明白,所以她愿意自己开口,全了二公主的念头。
可是这一次,她不愿再如此。
流萤抬手握住她的手,眉眼微弯笑起来,指节在她柔软的手背上摩挲两下,不顾裴璎阻拦下了床,恭恭敬敬跪地行礼,再抬眼,语气是不可名状的温柔与和顺:“殿下不必如此为难,无论殿下要臣做什么,都是臣之本分,何来情愿与否?”
“阿萤......”
流萤仍是笑着,只道:“殿下所言,臣尽数明白了。”
“今日离开启祥宫,明日臣与殿下,便是陌路仇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