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在与公主决裂前》 第1章 第 1 章 隆冬大雪数日未停,寒银蔽日的瑟缩中,人心冷怨尤甚。尚书苑后苑未点宫灯,月光白雪之下只能勉强视物,风声来时,有低微呻.吟夹杂其中,静了片刻,像是忍耐不住,又闷哼两声。 夜幕弯月被沉云遮住一半,投下一抹银光,正好打在后苑假山前,照见地上有黑影颤抖,闷哼呻.吟便是从那处传来。 极寒冬夜里,热血刚一涌出便凉透,粘稠又艰涩地裹了那黑影满身。风过之后周遭死寂,倒在地上的黑影艰难动了动,显出人的身形。 那人微微仰脸,紧绷的侧脸被月色照亮,眉目中痛色可怖,竟是天官院知事许流萤! 平素清冷寡言的许知事蜷缩在地,茶白披氅早已染成赤色,心口处一支长箭,后背一柄长剑穿身,刺穿身体的剑尖尤在滴血,惨状无以言表。 谁人敢加害许知事!? 天官院知事许流萤尚书苑出身,曾为二公主伴读七载,后被二公主举荐任天官院主簿,一路从主簿升任知事,官居正四品。即便如今满朝皆知二公主与许知事决裂,势同水火,可更有传言甚嚣,直言许知事早已投靠大公主门下,不日将升任太常尹,前途依旧大好。 此刻,雪夜之中,许流萤躺在地上,四肢百骸痛极,连何处最痛都无法分辨。是直插心口的长箭,还是后背那柄贯穿身体的长剑?究竟哪一处,让她这么疼,疼的几乎要死去。 剧痛之中,流萤涣散的视线往前,虚虚落在自己血红的掌心,拼劲最后一丝气力攥紧掌心薄薄一片纸张,顷刻灭顶爱恨狂涌,张口想唤那人的名字,却只气声道:“殿、殿下......” 体内的血好似快要流干,流萤已是力竭心枯,后面的字半个也吐不出来。濒死的最后一瞬,她听到有人踏雪而来,三两脚步声,前前后后由远及近,最终停在身边,鞋履溅起的雪粒泼到脸上,冷痛让她轻颤。 掌心信纸被人轻而易举抽走,流萤指尖一动,没能留住。她听到信纸被来人展开,有个熟悉的声音低低响起,万箭穿心般入耳,“公主殿下请看。” 这一句“公主殿下”,比之千刀万剑更为残忍,生生抹去流萤最后一丝生的意志。 她想抬眸看一眼公主,眼皮却似沉铁,半点不能动。早有人提醒她,暗示二公主已存杀心。她偏不信,不信爱人会对自己狠绝至此,偏要信了那封信,雪夜赴约,死的透彻。 信上一字一句化为利刃,剜在心头。便是到了此时此刻,流萤仍记得那信上一字一句,只是初看时的欢喜情急,于此刻尽成恨意滔天。 那上面白纸黑字,是二公主的字迹:隆冬雪厚,一如十二年前,吾与流萤初见时…… 隆冬雪厚,一如十二年前?多讽刺,多可笑,信中言及十二年情意,不过是为了诓骗自己前来受死。深夜赴约,许流萤没有等来公主殿下,等来的只有远处一支长箭穿心,背后一柄长剑穿身,狠决至此,当真唯恐自己不死啊。 想来公主殿下此刻前来,也是要亲眼看着自己咽气才肯放心吧。 原来公主殿下当真怨恨厌恶自己,已到如此地步......公主当真以为,自己会背叛她转投大公主门下,会为着所谓权利富贵与她为敌吗? 明明当初,是她要...... 信纸撕裂的声音隐在风雪里,流萤却听的格外分明。她的心,她这个人,这条命,都随着那张被撕裂的信纸,被销毁的十二年,被辜负的情意,一道死去了。 夜雪如厚被倾覆,世间藏污纳垢,又是一派仿若无尘。 整夜暴雪,天明方弱。寅时八刻的宣和门外,百官待列只等卯时开门,入殿上朝。一阵冷风来,百官都裹紧了身上衣袍,唯有立在最右侧那位,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眼看宣和门将开,离得近的御鸾台司谏姚玥看不下去,伸手在她臂上点了下,“许少尹醒醒,马上卯时该进宫了。” 许流萤胸口后背还是剧痛,雪地流血而亡的痛感切肤,这会儿被人叫醒,如被惊雷劈中般猛地一颤,吓得周围人俱是一惊,围上来高高低低问候着。 被几人围在正中的许流萤还没缓过来,视线摇摆中瞥见一张脸,心里蓦地泛出一股酸。没等将那脸看清,就听方才叫醒自己的司谏姚玥担忧道:“许少尹这是怎么了?若是不适,告假一日也无妨的。” 许流萤茫然听了这话,身体痛感渐消,脑中渐渐清明。环顾四周,却没找见刚刚那张脸,原地怔忡片刻,终于是回过神,清楚自己并非身在冥府。但见同僚都对自己面露担忧,又记起姚玥方才唤自己少尹,心头一滞,抓了她的手急问道:“姚司谏方才叫我什么?” 许流萤平素寡言沉静,面上少见明显神色,这会见她异样,姚玥不明就里,只当她还未习惯少尹身份,打趣道:“怎么?昨日升任少尹,今日上朝还不习惯?” 昨日?昨日升任少尹...... 许流萤脑中快速思量着:永初二十年,刚满十岁的她经擢选入尚书苑,成为大祈二公主裴璎的伴读,此后七年随侍公主身侧,亲密无间。 永初二十七年,二公主裴璎出阁参政,流萤身为公主伴读,也是公主近臣,自然受二公主举荐,任职天宫院主簿,一年后升任少尹。 姚玥所言自己昨日才升任少尹,那此时当是二公主裴璎出阁参政的第二年,永初二十八年,冬月初一,冬至。 她明明死在永初三十二年的隆冬大雪中,为何会回到永初二十八年的冬月? 生死之间相隔不过四年,这时候的自己与公主,还未走到绝路,还......明知是毒,流萤还是不可抑地想起,想起公主殿下柔夷般温暖的指节,想起她贴面而来时满溢的香味,想起她的眼睛,她的唇,她故作冷傲却又藏不住笑意的声音,还有那个冬至夜,寂静的床榻间...... 冬至......冬至! 流萤蓦地想起今日是冬至!就是这个冬至夜,二公主传召自己寝殿相见,为难又心疼的与自己商议,想要自己与她假意决裂,以中立纯臣的身份帮她暗行党争之事。 大祈立储,向来不论长幼,只问贤能才干。因而历代皇储,都是从党争权海中拼出来的。二公主想让自己做棋子,成为她党争路上最隐秘也最贴心的一颗棋子。 那时候,流萤体谅公主不易,更知公主心中抱负,所求无有不应。可为什么?当初明明是她要与自己做戏决裂,最后怀疑自己背叛,要将自己置于死地之人,也是她...... 不及深想,卯时已到,宣和门由内打开,许流萤麻木地随百官一同入内,重复曾经的每一日,行尸走肉般入了宣和殿,跪拜今上。 朝堂议事无甚特别,流萤心内思索,终于明白并接受自己死而复生,不,是死而重生这件事。虽心觉震颤,但在汹涌撼动后,又缓缓觉出些上天垂怜,竟真让自己有了回魂矫正的机会。 这一次,她不要再做裴璎的弃子。 这一次,她要裴璎尝尽她的痛苦...... 朝议无要事,加之今上凰体抱恙,很快便下令散朝。走出宣和殿前,流萤已知将会看到什么,听到什么。 果然,如前世一般,刚一走下宣和殿台阶,远远地,许流萤就见二公主身边的内侍云瑶朝自己走来。尽管心中恨意滔天,待到云瑶走近,流萤面上恢复沉静如常。 云瑶不知眼前的许流萤已是重生,恭恭敬敬行礼道:“许少尹安,二公主请少尹放班后启祥宫一叙。” 启祥宫,是二公主裴璎的寝宫,也是许流萤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前世不知多少日夜,她褪去朝臣官袍,与公主卧榻厮磨,温香软玉满怀澎湃。 那里,曾被她视之为家。或者说,于从前的许流萤而言,与公主殿下相守之处,即为家。 死过一次,流萤只对自己的天真感到恶心。静静听了云瑶所言,半字未答。 云瑶言罢,抬头见许流萤没接话,心里对她今日沉默有些诧异,但也没多想,只瞧着周围人走远了,浅笑着低低补上一句:“殿下备了少尹最喜欢的炙羊肉和梨花春。前几日少尹事忙不得见,殿下很是挂记,今晨就催奴婢来宣和殿外候着了。” 是吗?是当真挂念自己,还是只盼着自己前去,应了那做戏决裂之事呢? 前来传话的云瑶话音落下,脸上笑意还没收回去,但见今日许少尹奇怪的很,不但一字不答,面上、面上甚至......甚至带了些难以察觉的怒气。 云瑶恍惚一瞬,只觉是自己看错。许少尹虽然寡言,但对二公主可谓是温顺体贴至极,连带对二公主宫中内侍都极为和颜悦色,从未有过坏脸色。 没等云瑶多想,许流萤理了理腰间被风吹乱的司南佩,声音温和的回她:“流萤深谢二殿下之情,还请姑姑代为回话,就说流萤定不误时辰,准时前去。” 路过的宝贝们别空手走啊,拿个收藏走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云瑶得了许流萤的话,笑着行礼告退。冷风打眉心过,掠起一片战栗,流萤仍在原地,冷冷看着云瑶走远。冷风中,她自觉身子有些发僵,横尸雪地的极寒极痛真真切切,还未完全消失。 不知站了多久,许是片刻,又或是好一会儿,等到眼里看见云瑶背影模糊,即将消失在宫墙转角处时,流萤转身,提了口气往外走。 朝会结束,百官各司其职,都分往各院各部去当职了。宣和殿外有些空荡,待流萤走出宫门时,宫道上静静的,前方有个身影,于高墙寒风中略显单薄。流萤猛地想起,重生回神那一瞬,自己在人群中瞥见的那张脸,心头一动,没等思虑就已脱口喊道:“卫泠!” 走在前面的人停下来,流萤快走两步追上去,又稍隔了点距离停下,语气犹疑:“卫泠?” 被她唤做卫泠的人转身,面上有几分不悦。眉眼熟悉,正是流萤重生之初,恍惚之际在宣和门外瞥见的那张脸。 卫泠,是流萤前世唯一挚友。可因着二公主,前世她与这位挚友决裂,害惨了卫泠。 流萤性子偏冷,待人接物处处平和,可正因着这份平和,也让她待谁都客气和顺,既不动怒,也恨难亲近。入宫十二载,除了、除了二公主裴璎,她只一位好友,那便是卫泠。 她与卫泠同年参加擢选入宫,一个是公主伴读,一个是尚书苑校理。宫中十二载,她与卫泠是同僚也是同乡,性格相投志向一致,交情深厚。她与卫泠高山流水之交,唯独在一事上,她与卫泠始终不和,前世因此争吵不休。甚至最后,是许流萤亲手斩断这段友情,与卫泠相逢陌路,更害的卫泠被二公主厌恶,丢了官职,前途尽毁。 二人所争之事,不过就是卫泠置身事外,站在最长远最冷静的角度劝慰流萤,劝她不要过分信任二公主,不要在党争之初便坚定选择二公主,把自己未来的路一口气堵死。前世,卫泠不止一次劝她中立,莫要过早站队,更不要事事殚精竭虑力求最好,立功过重,更直言即便她与公主情深,可在至尊皇权面前,谁又能保证真心永固,极权不生猜疑呢? 是啊,谁能保证真心永固?谁能确信功高不震主?岁久不离心呢? 前世的流萤相信,她相信公主,只相信公主。为此,她甘愿斩断与卫泠多年友情,孤注一掷只为公主。只是世上事,十之**差强人意,流萤未能幸免。 死后重生再见挚友,想起卫泠前世所言字字句句,又记起卫泠最终结局,流萤心里说不出的愧疚悔恨,想说什么,又觉什么都说不出口 ,喉间酸涩,只道:“方才怎么不等我?” 卫泠冷笑一声:“许少尹不是在同二殿下的人说话吗?” 流萤知她心里不悦,也记得前世此时,她与卫泠刚因着二公主之事吵过一架,两人好几日没说话,因而上朝前在宣和门外,她即便看见自己异样,也未上前来问。 重生一次,流萤知道挚友劝告全然真心,从前都是自己辜负于她。更明白自己这一次将与二公主为敌,断不能再失去这位挚友。宫道四通八达,如今流萤与卫泠,一位是天官院少尹,一位是尚书苑少博,眼下大祈皇储未定,她们都有机会博大好前途,不该再寻死路。 心里想定,流萤脸上笑起来,与卫泠一同往前走,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起话来。这几日虽二人相互不快,可毕竟友情深厚,若有谁肯递个台阶,另一人便也舒心接受了。 “我同你说的话,你当多多思量才是。” 流萤乖乖应下,再不反驳卫泠:“我知卫少博所言皆是良言,前几日是我急躁了。” 卫泠侧头看她,对她今日这般姿态奇怪,“怎么转了性?前日说起这些,你还像要吃人。” “良药苦口嘛,”流萤笑着与她道,“不过是入口有些抗拒,可等一碗药喝下去,消了病痛,才会觉出这良药的好处来。” 流萤此话不假,是她用真心和性命验出的真理,只是其中复杂,不能道与卫泠知。卫泠倒是很满意她这句话,心道好友有救,便也点到为止,另起了话头:“今日冬至,放班后无事,去我府上用饭吧。炙羊肉怕是来不及,不过还有一坛梨花春,足够招待你了。” 许流萤应了二公主邀约,一时为难,支吾着推拒:“今夜、今夜怕是不成,我这边还有事。” 卫泠看她一眼,早已洞察,刚软下来的神色又严肃起来:“要去二殿下那边吧。” 流萤讪讪:“殿下遣人来请,我不过臣下,也不好回绝。” 说话间,已快到尚书苑。卫泠知她与二公主关系,也未多言,只叹好好一坛梨花春,只好自己独享了。流萤也笑,与好友作别,往天官院去了。 天官院属东都府下属部门,掌宫中日常及寻常宫宴。流萤现任官职为天官院少尹,官阶从五品,所司也就是上达下传,管理天官院日常事务及下属诸员,算不上要职。 可二公主当初举荐流萤入天官院,却是存了大心思的。天官院管理宫中诸事及宴饮,与皇族权臣联系颇多,再加归属东都府管辖,所出官员升迁之路不外乎入礼部,再入东都府。一入东都府,便与首辅之位近水楼台。 只是人生变故总出乎意料,前世流萤还未入东都府,便成公主剑下亡魂。如今想来,纵是前世当真如公主所谋划,自己能入东都府,只怕功成之日,依旧难逃一死。 天官院今日清闲,无甚大事。今上病中几月未愈,自霜降起便停了节气宫宴,今日冬至亦是。因而往年最是忙碌的冬至日,倒成了闲散日子。 左右无事,流萤干脆寻了个清净地方独自坐着,把前世所有在脑中过了一遍,心里那股恨意仇怨愈发浓重。 若非交付全部,若非抵死般爱过,她大可转身形同陌路,干干脆脆抛下前尘,投去大公主门下,好好为自己谋一番仕途富贵。可前世十二年,十岁到二十二岁,从不谙情事到缱绻难分,她许流萤的人生中只有一个裴璎。 那样耗尽生命温度的爱过,爱到无法将裴璎二字与自己的人生剥离,怎能不恨? 她恨她,恨不能让她切身体会自己遭受的冷漠与背叛。 流萤打定主意,心思稳住了,面上便看不出丝毫异样,静静等待巳时到来,等待与二公主的重逢。 宫中各处,凡住在宫外的官员都是巳时放班出宫。今日未到巳时,流萤就已透窗看见,二公主宫中内侍已经等在院中,心里顿起烦躁。等到巳时,流萤慢慢收拾了东西,刚一走出门,就见公主内侍迎上来,“许少尹请随奴婢来,殿下已久候了。” 流萤未答,只轻轻点了头。内侍引着流萤往启祥宫去,一路沉默。等到站在启祥宫殿门前时,流萤心鼓一乱,险些转头就跑。 等到要见了,她却忽然害怕,她怕看见二公主,怕看见公主的眼睛,怕自己看见那里面情意全是虚假权衡,于她而言不可谓是再死一次。 只是没等她跑,殿门就已被打开,熟悉的熏香气飘出来,让她恍惚,飘飘然入了内。 启祥宫里暖炭融融,有内侍替她解开身上披氅,肩头一松的同时,有人影如风般飘来,一股暖意柔软覆在自己手上,许流萤猛地一惊,如被火烫般瞬间抽手,无措地往旁边挪了半步,心鼓隆隆。 “怎么了?” 二公主裴璎高高兴兴出来迎她,刚刚牵上手便被甩开,笑起的眉眼掉下来,眼神示意内侍退下,又上前握住流萤的手,“怕什么,都是我宫中的人。” 再听公主的声音,恍若隔世。流萤缓缓抬头,强忍心头恨意没有抽手,对上二公主的眼睛,全身一瞬僵住。 二公主殿下真是一如既往好看啊。眉如远山不描而翠,双眸清泓未语先灵。只是她的美,不在于标致的眉眼,而是眨眼间不慎泄露一抹灵狐般的慧黠,最是动人。 这张脸这双眼,流萤曾于尚书苑初见时一眼万年。可到最后临死前,她却不敢再看一眼。 同床共枕过的人,稍微异样都很难忽略。裴璎皱了眉,攥紧她的手:“今日怎么了?见我像是见鬼?” 流萤慌忙扯了个借口搪塞过去:“一路过来冻了手,怕凉到殿下。” 裴璎什么都不知道,听她这么说马上将她两手握得更紧,两双柔软细腻的手交叠在一起,轻柔地摩挲着:“这下不冷了吧?” 流萤嗯了一声,又迟钝地扯出个笑。 裴璎兀自欢喜,自顾自偎着流萤往里间去,邀功般得意:“不怕,外面虽冷,我这里可是最暖和的。瞧今日这炙羊肉,我亲自下了厨房的,阿萤可不许再说我是借花献佛了。” 流萤木偶般被她领着进到里间,看到已经备好的一桌酒菜,自嘲一笑。 过往甜蜜犹然在目,只是物是人非,极乐与地狱罢了。 里间无旁人,裴璎拉着流萤坐下,卷了长袖取过酒壶,替她和流萤各倒了一杯。流萤接过酒杯半晌未动,活像入定。裴璎在旁看着她,终于发觉今日流萤实在奇怪,不但对自己格外生疏,似乎还......还有点害怕自己? 裴璎觉得奇怪,她与流萤是少时的情分,两人早已如同一人,她又怎会害怕自己?见流萤实在异样,又想到自己今日见她,一是实在想她,二也的确有事相商,裴璎不免有些心虚为难,有意逗流萤开心,便伸手轻轻在她心口点了下,还未开口逗她,就见流萤忽然惊恐,身子往后一仰险些跌过去,吓得裴璎赶忙抱住她,没空去想她今日奇怪,忙抱紧了轻声哄着:“没事没事,阿萤,没事的没事的。” 流萤在她怀中缓过神,长箭穿心的恐怖与剧痛褪去,她额上已生出一层细汗,后知后觉从公主怀里退出来,恭敬行礼谢罪:“殿下恕罪,臣方才失态了。” 裴璎双手还维持着抱她的姿势,怔怔看着流萤,一无所知,满心莫明。 流萤已不能在此处久留,强撑的冷静已近崩溃,豁出去取了桌上酒杯一饮而尽,“殿下今日召臣前来,只为这杯梨花春吗?” 她看着裴璎的眼睛,企图从里面找出一丝虚情一分残忍,可除开爱意温柔,她什么也没找到。找不到虚情假意的证据,反让流萤更绝望崩溃。 她紧紧盯着那双好看的眼睛,只看到那双包含情意的眼里,渐渐涌起困惑和失落,听到熟悉的温柔声音响起,同样饱含困惑和失落,“阿萤,你今日究竟怎么了?” 是啊,她究竟怎么了呢? 流萤忍泪,没有回答裴璎,只执拗地复问一遍:“殿下今日召臣,只为这杯梨花春吗?” 第3章 第 3 章 裴璎不解流萤今日为何反常,“阿萤,你今日究竟怎么了?” 流萤只是看着她,千言万语凝结心头却无法说一字。裴璎过来拉她的手,被她轻轻侧身躲开。屋子里顷刻死一般安静,有强忍的呼吸声落在耳侧,分不清是谁的。 流萤垂眸,看见裴璎并未收手,还维持着方才来牵自己的动作,白皙细腻的手指朝向自己,指尖竟在微微发颤。心底忽地泛起酸楚,剧烈的爱恨凝成绝望,流萤艰难闭眼,把汹涌泪意全数忍下,喉间酸涩如鲠在喉。 寂静过后,还是裴璎先开口,语气已带了些委屈和不悦,“阿萤,你从来不会躲开我的。” 是啊,她裴璎是当朝二公主,是与大公主争夺皇储之位,将来更有可能继承大统之人。她许流萤算什么?不过万千臣民其中之一,如何能躲?殿下要她风光她便风光,待殿下恨了厌了,不也是杀她如杀蝼蚁吗? 流萤心里觉得可笑,想也未想便回她:“阿璎是在怪我?” 这是流萤最管用的一句话。流萤最重规矩身份,分明关系已极亲昵,可她偏要执着称呼殿下,平日裴璎想让她唤一声阿璎堪比登天般的难。只有两人争吵时,流萤乖乖来上这一句反问,总让裴璎觉得可爱又可气,再大的气也就消了。可这次,裴璎听了却觉说不出的憋闷气恼,皱眉看着流萤,气头上的狠话就快脱口,又见她实在淡定,有些怀疑难道是今日自己要说之事被她提前知道了?心里一虚,软了语气哄她:“我哪里是在怪你?” 叹了口气,道:“是不是今日天官院事多,累了?” 话问出口裴璎也觉牵强,冬至夜宴都没有,天宫院何来事多? 流萤闻言却还是笑,什么也没说,只轻轻摇了摇头。 裴璎受不了她这般冷着自己,心头有火无处发,那点子心虚也被烧干,干脆收了手问道:“阿萤,你今日奇怪的很。是我哪里惹你不快,还是你遇到了什么事?你不如直截了当说出来!你心里若在想什么,大可说出来,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流萤摇头,只道殿下多心了。她与裴璎之间不可言说之事,累积前世十二年,已是多如牛毛,无处可说。 裴璎哄来哄去,见流萤不肯说实话,又想着云瑶今晨回来所报,心里气极,一手将桌上酒杯挥开,青瓷酒杯落地顷刻碎裂,刺耳碎瓷声中,裴璎高声道:“既不想来,便不要来,来了又要在这里不高不兴的,不知怎么平白惹了你!我……” 后面的被话裴璎咽回去,生气也记着要脸,不想再提自己为她早起下厨做炙羊肉的事。二公主裴璎破天荒头一回下厨,欢天喜地备了一桌子,又眼巴巴等了一天,哪知流萤来了一句也没夸自己,还左一下右一下地甩脸色。裴璎心里又气又委屈,白皙的脸上泛出红,一双桃花眼里氲出几分水气湿润。 外头云瑶听见动静忙赶来,刚叩门就被裴璎吼着退下,流萤见她动怒,心里反倒舒缓下来,很是无辜:“殿下哪里的话?殿下相邀,臣岂会不愿?” “你!” 裴璎气的恨不得拿酒杯砸她,又怕当真砸坏了,只能生生忍下来,怒极反笑道:“是吗?既是情愿来的,那为何今晨在宣和殿外同那个卫泠都能说说笑笑,来了我这里,倒是愁眉苦脸,活像被逼的?” 许流萤闻言愣住,很快反应过来:明白定是云瑶去而折返,瞧见自己与卫泠说话了。 “殿下知道卫泠是臣好友,实在不必说这种话。” 裴璎梗着脖子看她,来了气就开始摆公主架子:“本王自然是知道。只是本王不知,为何你与那卫泠就能说说笑笑,与本王却不能?也不知那卫泠究竟哪里好,你许流萤谁也看不上,偏就整日与那卫泠投机,怎么,难不成今日你想去的是卫泠府上?” 裴璎越说越来劲,越说越觉着流萤今日奇怪,都是因为在宣和门外同卫泠说了话,“是不是那卫泠又同你说了什么?本王真该治治她,叫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裴璎对卫泠早有不满,一是因着这人仗着与流萤友情深厚,总是说些挑拨离间的言语,二是这人的确有些才华本事,却不愿入自己麾下,那股子清高劲让她厌烦。 “阿萤,我并非小气,连你交友都诸多规限,只是那卫泠......” 裴璎一口一个卫泠,流萤听的两耳嗡嗡,脑中闪过前世卫泠被二公主逐出上京的场景,没等她这句话说完,腹中忽然涌起翻江倒海的恶心,立时捂嘴,猛地起身冲了出去。 一口气冲到花苑里,扶着廊柱就是一阵呕吐。流萤吐的眼冒金星,心里郁结的恶心仇恨都被吐了出来,吐到最后已是满脸泪痕,迷糊中接过旁人递来的一杯水,漱口过后抬眼,后知后觉裴璎跟着自己跑了出来,正满脸担忧的替自己摩挲后背。 吐过之后可以肆意流泪,流萤忽然安静下来,定定看着眼前人,看着这个自己深深爱了十二年的女子,头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么了解她,又好像从未真的认识过她一样。双耳听到她焦急关切的询问,听她命人去传太医,双眼亲眼看到她担忧心疼,甚至就快哭出来。 她们明明那样相爱过,为何,会是那般不堪的结局? 流萤脱力,整个人软软趴在裴璎身上,鼻尖嗅到公主身上好闻的熏香,不知怎地晕了过去。 醒来时,流萤躺在公主床榻上,吐过之后头脑反倒清醒不少,这才想起自己方才险些露馅,坏了大事。想起身,刚一摸到床沿,就触到熟悉的柔软,吓得赶忙收手,却还是惊动了趴在床边的裴璎。 “阿萤,你醒了。” 流萤头脑清醒过来,对公主也不似先前冷淡:“方才是不是吓到殿下了?” 公主召她来时,里间向来不留人伺候,就连云瑶都得候在外面。这会儿里间静静的,泛着一股微弱的清苦药味,想是太医来瞧过,用了针药,且刚走不久。流萤撑着坐起身,尽量面上不显怪异,余光瞥见二公主坐到自己旁边,伸手过来拥着自己,头轻轻靠在自己肩上,呵气如兰在脖颈间飘过。 她咬牙忍着,没再躲开。 裴璎头靠在她肩上,声音瓮翁的,像是哭过:“既然身有不适,为何不早些说?你在天官院为我做事,又逢升职,前几日都不曾好好休息吧。太医说你积劳郁结,吐出来方可好受些。” 流萤愣住,只觉太医实在高深,竟连这也能瞧出来。听着二公主靠着自己,还在不住低声愧疚,几行泪落下来湿了衣衫,这感觉让她坐立难安,“殿下......” 床榻之间方寸天地,两人不知共枕过多少次,流萤的指尖抵达过这里的每一寸,可此刻,她如坐针毡。好半晌,才勉强将裴璎哄好,艰难地将话头扯到聊到今日的梨花春,眼看裴璎脸色微变,流萤知她想说什么。 该说的话终究要说,这是流萤第二次听公主开口,“元淼入了礼部,将来也是有望入东都府的。元淼这人明面上看着中正,可我知道,她是阿姐的人。阿萤,我也曾想举荐你入礼部,只是......” “人人都知你曾是我的伴读,与我关系亲厚,我若举荐你入礼部,朝中那帮言官恐是连夜上奏,所言不堪入耳。我只是在想,阿姐能让元淼入礼部,我若......” 裴璎话没说完,为难道:“阿萤,这宫中我唯独信你。可你我关系如此,只怕是......” 裴璎话说至此,忽然停了下来。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里间静的很,铜盆银炭烧的正旺,火星子噼啪炸开的声音落在耳里格外清楚。裴璎静静瞧着流萤,见她没说话,似乎也没开口的打算,有些意外,有些失落。 沉默中,二公主的脸上开始挂不住。明明流萤未开口,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可越是这样的沉默,越让裴璎觉得,自己心底那点想法被流萤看的透彻,被她拎出来晾在沉默里,脸上火辣辣。 裴璎承认自己的自私,可她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大公主那边已占先机,母皇又在病中,她实在有些怕。 良久,她朝流萤伸出手,语气里带着些为难歉疚:“阿萤,若你愿意,可否与我做戏一场。于你我无任何改变,只是让朝中之人都以为你我决裂,将你我切割开。如此......如此,将来你入东都府才会不受指摘,行事也更加便利体面。” 裴璎抿了抿唇,“我知道,如此是会委屈你,想来朝中会有不少人落井下石,也少不了诸多非议。只是阿姐那边已有人先一步入礼部,我是怕......” “阿萤,若你不愿如此,”裴璎垂了眼睛,“若你不愿,这事我们便不做。来日方长,母皇虽在病中,却也不是立刻便要定皇储,总归还有其他办法的。” 流萤始终安静听她说话,待裴璎艰难将一番话说完后,看她分明想要自己应了她,偏又摆出一副为难愧疚的模样,明明什么话都说尽了,末了又将这决定的权力装模作样丢给自己,前世的心疼,于此刻只觉好笑。 从前那个流萤,全然明白二公主的野心和为难,知她想用自己,又怕话说出口伤了自己,更知决裂之后自己所受非议刁难必不会少,二公主不愿开口。她都明白,所以她愿意自己开口,全了二公主的念头。 可是这一次,她不愿再如此。 流萤抬手握住她的手,眉眼微弯笑起来,指节在她柔软的手背上摩挲两下,不顾裴璎阻拦下了床,恭恭敬敬跪地行礼,再抬眼,语气是不可名状的温柔与和顺:“殿下不必如此为难,无论殿下要臣做什么,都是臣之本分,何来情愿与否?” “阿萤......” 流萤仍是笑着,只道:“殿下所言,臣尽数明白了。” “今日离开启祥宫,明日臣与殿下,便是陌路仇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