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仿佛永远也不得平静,帝国和句和国文学界交流会如期而至。
这次交流只谈学问不论政局,你作为文坛新秀,自然受邀在列。
社交并不足以让你头疼,真正让你辗转反侧的是,你在句和国受邀学者名录里,看见了江口川。
江口川,句和国古文学大师,是杜苍松的老师,也是你,哦,不,也是杜确的老师。
杜确从小跟着江口川学古文正宗,你不懂那些,你是新派文学的倡导者。
近年来,帝国新文派和古文派相互攻诘。你作为炙手可热的新文派作家,被古文派人当成了靶子。他们骂你数典忘祖,你不甚在意,反正古文大势已去。
你一贯以牙尖嘴利示人,你也反过去骂他们。
一群泥古不化的老学究。
江口川要来,古文派的老家伙们又来了劲,等着看你怎么跟你师傅交代。
你心里明白,他们巴不得你跌个大跟头,好以你为靶子,攻击新文派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你知道,他们肯定早都准备好了,等着看你和江口川交锋,闹个大笑话,再骂你欺师灭祖。
你从不坐以待毙,江口川而已,大不了就去会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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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船抵岸时,你已经在车上候着了。不一会儿,家仆领过来一个人,膀大腰圆,穿着句和国传统狩衣,腆着肚子,往你的方向走过来。
你怎么也没想到江口川竟然长这样,不像文豪,倒像个屠夫。
你开门下车,弯腰作揖,请江口川上车。
你说想跟老师叙叙旧,支开家仆,你亲自开车送江口川。车厢里只有你们二人,江口川把你当成了司机,吩咐到:
“稳一点,我要休息一下。”
你停靠在聚贤居,下车给江口川开门。你跟着店小二,把江口川引向包房。
江口川等着见杜确,但包房里空无一人。
你反手关上门。
“先生——”
你笑着伸手,请江口川落座。
你以为江口川会问你杜确的下落,可出乎你的意料,江口川只愣了一瞬,便看着你笑了一下,恍然大悟地笑着摇了摇头。
他笑得很淡,又不失豪迈,这一刻,你才终于感觉到他的文人气度。
“杜确。”
他摇了摇头,像是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
“你是杜确。”
这老胖子。
是要整哪一出?
你慌了一瞬,随即便笑着颔首:
“老师。”
你给江口川斟了杯茶:“许久未见,您一切都好?”
江口川又笑了一下,接了你的茶吹了吹。他并没有喝,把你的茶又搁下了。
你心里一紧,揣度不出他的意思。
你面上不显,笑得温和谦逊,给他让茶:
“老师,请用茶。”
他不接你的话,转而说:“叫人上菜吧,我也饿了。”
你只好按着七上八下的心,叫小二上菜。
凉菜来得很快,六道冷盘,摆成一圈。
“杜确,给我介绍一下吧,我只有很少的机会,”江口川顿了一下,像是语言不熟练,“能品尝你们帝国的佳肴。”
你的笑僵在脸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毋庸置疑,江口川一定知道你不是真杜确。
江口川为什么不揭发你?
江口川有什么更阴损的招数吗?
要在文学大会上公然揭露?还是……要去跟邱世虞告发?
公然揭露事小,你大可以反咬一口,利用帝国文人对句和国的仇视,说江口川居心不良,意图扼杀帝国的新发展,连文学也不放过。
这种鬼话经不起推敲,但只要把水搅浑,你就可以继续大造声势,找到邱世虞,把质疑你身份的人全部打上通敌之罪。
强权之下没有冤情,只要有邱世虞在,谁也没办法动你。
但假如邱世虞不信你……
不——邱世虞不会不信你,或者说,邱世虞需要你,无论你是不是杜确,都不重要。
邱世虞和陆北军表面上是赶走侵略者的帝国英雄,事实上,陆北军司令张承基和句和国征伐军签订密约,将察戈大地和沿海地区的开采权拱手让人,只为取得句和国征伐军支持,剿灭西南军秦铭鼎。
除西南秦,再推翻摇摇欲坠的皇室。张承基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称帝必名正言顺,这么多年,你用自己的影响力,鼓动新文派和报界人士,给陆北军挥师南下不断造势,陆北军在你们的包装下,俨然成了帝国复兴的天降神兵。
在你们的笔下,江河日下、人心不古,张承基适时而出,必将率领一众神兵,拯救万民于水火。
没错,你早已经不是那个只靠着“翻译家杜苍松之子”头衔到处博同情的杜确了,整个帝国的报界都需仰你的鼻息。
你笑了笑。
这一局,你必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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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口川没等来你介绍菜品,拿起筷子,自顾自夹了块鸭血。鸭血搁在盘里,他很谨慎,并没有吃。他朝你笑了笑,玩笑说:
“杜确,你是怕老师又罚你抄文章吗?”
你依然拿不准江口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不重要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谁也不能随意拿捏你。
你淡笑,说:
“学生惶恐,学生现在写新文章,见了老师,觉得辜负老师多年栽培,实在羞愧。”
江口川笑着摇了摇头:
“什么新文章旧文章,你们年轻人还是太极端。”
店小二端着汤进来,你抬手,让店小二把汤放中间。
江口川又说:“能发挥作用的,都是好文章。”
你笑着点了点头:“老师,您说得对。”
“杜确。”
江口川笑着看你,饶有兴致地咂摸这两个字。
“你做的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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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间你们各怀心思,一桌好菜,几乎没人动过。江口川防着你,你吃什么,他便跟着夹一筷子。没吃几口他便说饱了,你看着一桌菜,觉得可惜。
你让江口川稍等,差店小二把餐食打包拎到车上。
江口川扫了店小二手里的零碎一眼,然后不咸不淡地瞟你。他说节俭是美德,但在你看来,更像是讽刺你穷酸。
你没有直接开到江口川下榻的旅店,绕路,开往棚户巷。你们越走越偏、越走越远,江口川戒备地扶着车门,准备随时跳车:
“杜确,这不是去旅店的路吧。”
你笑了笑,也回敬了一个不咸不淡的眼神:
“当然不是,学生临时有点急事,耽误您一点时间。”
你看向镜子,他惊慌的脸上闪了一抹阴狠。
“您不介意吧。”
他冷哼一声:“方向盘掌在你手里,我说介意有用吗?”
你笑了笑:“老师,您真会说笑。”
你停在棚户巷背阴,下车拉开副驾门,拎出打包好的餐食。你朝墙边蹲着的小叫花子们招手,几个孩子见你便扑上来了,你把食盒递给他们,让他们去边上吃。
你靠着车门看他们抢食,有种当了救世主的感觉。
你不放心,朝着几个孩子唤:
“快点吃!别让人给抢喽!”
你看差不多了,便坐回车上。你瞥了镜子一眼,说:
“坐稳了,送您回旅店。”
你开得很快,像故意跟江口川对着干。江口川原本见你施饭,表情很是尴尬,现在被你的车一晃,难受得脸发绿。
你急踩刹车,江口川庞大的身躯往前一栽。
“抱歉啊老师,您舟车劳顿,学生想快点送您过来休息。”
你话说得不怎么诚恳,笑也笑得颇有“看你拿我怎么办”的架势。
江口川确实拿你没办法,恶狠狠地瞪了你一眼,下车,“嘭”一声甩上门。
你被带起来的风打得闭了闭眼,忍不住腹诽:
死胖子,拿我车撒什么气。
你开门下车,把江口川送进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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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流会如期举行,江口川果然没有揭发你。你探过邱世虞口风,他浑然无知的模样不像装出来的。
看来江口川不准备揭发你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你不放心,你打算把江口川再约出来探一探。
你料定江口川必不会单独赴约,所以你包了整个聚贤居,宴请所有句和国参会学者。你存心把江口川架高,告诉每一位宾客,你为了感谢江口川栽培,特此设宴。
你事儿办的漂亮,句和国同僚体恤你感念恩师,不用你说,纷纷自发做了你的说客。
江口川不得不来,不来就是端架子,不来就是不识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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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你所料,江口川果然来了。
他并非毫无准备,一位优雅亲和的女人,衣着得体利落,挽着他的胳膊,迆迆然一起走进来。
你打量几眼,断定这个女人来头不简单
——穿裤装的女人不多,出席宴会穿裤装的女人更罕见。你断定她不是江口川请的私人保镖,就是句和国派来的身份不明的可疑分子。
无论是能被聘为私人保镖的女人,还是可疑分子,都是个麻烦。
你更希望她是前者,如果只是保镖,即便死在这里,也造成不了任何后果。
如果是后者也没关系,这里是你的场子,周围埋伏了一队便衣陆北军,你没有怕的道理。
一个女人而已。
你镇定地迎上去,笑着把江口川往里请。
“老师前天在交流会上的发言,真是让学生醍醐灌顶。”
江口川冷哼一声,没理会你的恭维。
你被驳了面子也不尴尬,看向旁边的年轻女人。你已经差人弄到了江口川主要社会关系的资料,这个女人并不是江口川社交圈的常客。
“这位女士面生,不知如何称呼。”
“叫我高杉。”
高杉莞尔一笑,朝你伸手:
“杜先生,久仰大名。”
你引导二人落座,江口川依然没给你好脸,一众人只当他气你改写新文,劝他宽心,说年轻人有自己的主张是好事,不必非走古文老路子。
江口川有苦难言,干笑着闷了口酒,装作不胜酒力,扶着额头拒绝交流。
高杉比江口川大方得多,见你被江口川弄得下不来台,主动替你解围:
“杜先生的文章颇得杜苍松先生真传,江口川先生,您可别强人所难呐。”
你讶然地看了看高杉,后者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你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竟然会帮着你喂江口川软刀子。
高杉又说:“我对您父亲的意外感到抱歉,我有幸拜读过您的文章,您父亲若泉下有知,得见您继承他的衣钵,一定会感到骄傲。”
你自谦到:“不敢不敢,我只是个小辈,最开始写文章,也就是仿着父亲的笔墨,照猫画虎罢了。若无老师的栽培和父亲的托举,我杜确算得上什么呢。”
“您年轻有为,您以后的作为,一定不输您的父亲。”
寒暄一般到此就该打住了,但高杉并没有借故走开。她笑得温婉,像个大家闺秀,与身上的制服很不相符。
你觉得奇怪,高杉对你点了点头,随即便起身。你看着她的背影,她消失在长廊之前,回头看了你一眼。
你不明所以,但高杉一定有什么话要说。
你俯身对醉醺醺的江口川说:“老师,我暂时离开片刻,麻烦您帮忙照顾一下吧。”
你循着高杉的脚步,走近一间厢房。开门前你摸了摸腰间的KelTecP32,弹夹是你来之前亲手装满的。你轻敲了两下,门开了。
高杉侧身让你进来,朝你身后侦察了一番。没人跟来。她阖上门,一转身,KelTecP32的枪口指着她的鼻子,她举起双手,让你冷静。
“找我干嘛?”
“杜先生。”
高杉不急不慢的样子让你窝火。
“请稍安勿躁,我是来帮你的。”
“哦?你打算怎么帮我。”
高杉笑着看着你,依然温和可亲:“您与令尊在文坛耕耘多年,对句和国征伐计划做出了卓越贡献,军部特命我前来为您扫除不便。”
你不明白她在打什么哑谜,让她说清楚。
“杜先生。”
她笑着把你的枪口摁下去。
“哦,不,汪先生。”
你头皮一紧,又举起了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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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先生大可放心,您的身份是军部高级机密,加上我,不超过4个知情者。”
不像你紧张得草木皆兵,高杉像话家常,甚至还招呼你坐。高杉“哦”了一声,像是又想起了什么:
“现在加上江口川,5个了。”
高杉给你斟了杯茶,你依然举着枪,准备随时了结她。
“您大概不清楚,您的父亲,杜苍松先生,是征伐计划的关键环节,负责在帝国输出句和国意识形态,让句和国征伐理念深入人心。”
“征伐不能全靠武力,您作为帝国首屈一指的笔杆子,您必然知晓这个道理。”
“您父亲也是这样认为的,他以杜苍松的名讳在帝国前线多年,可惜天妒英才,杜先生竟然被陆北军逼死了。”
陆北军?
陆北军不是跟句和国秘密结盟了吗?
高杉迎着你不解的目光,说:
“有人不安分啊。”
“什么意思?”
高杉又摁下你的枪:“您家里那位,邱世虞,邱上校。”
“杜先生,把枪放下,”她点了点你的枪口“您杀不了我的。”
你并不知道,她是句和国第一军校菊花班培养出来的特务,只要她想,你连枪都拿不出来。
她说:“我可以向您保证,在我这里,您既没有生命危险,也没有身份暴露的风险。您的意识形态宣传工作做得比您父亲还要优秀,我们没有理由杀您。”
“我没有替你们宣传过。”
“您是没有接到过任务,”高杉笑了笑,看起来端庄自持,“但您替陆北军造势,模糊开采权定性,我们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您功劳不浅,我们要感谢您。”
“很用不着。”
高杉又笑了笑:“您这是气话,有了官方的帮助,您往后的工作只会更顺利。”
“我没有说过要替你们工作。”
“您不是替我们工作,您是替您自己工作。”
你侧目,等着她下文。高杉微微颔首,谦逊而亲和:
“您是陆北军的笔杆子,陆北军胜利,您便能成为整个帝国文化界头号人物。”
“而陆北军张承基先生是我们征伐军的好伙伴。”
她倒了杯茶,推到你面前:“您是位难得的人才,值得更广阔的舞台。单打独斗诸多不易,有了我们征伐军的助益,相信您一定能一日千里。”
你笑了笑,接了她的茶。
你抿了一口,这茶很寡,苦得你忍不住皱眉。你搁下杯子,很快捋清了她的动机:
“你们恐怕不是冲着我来的吧。”
她脸上的气定神闲僵了半秒,你没有错过这半秒的漏洞,你的猜测果然不假:
“宣传工作固然重要,但不至于离了我,工作就没办法展开了,我死也好活也罢,是真也好,是假也好,对你们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你们不揭发我,是因为我动静闹得够大,更因为有邱世虞,你们反而不好动我,”你挑了挑眉,“我说的对吧,高杉女士。”
你挑了挑眉:“你们,是冲着邱世虞来的。”
又是那张温和优雅的笑脸,高杉看向你,神情却没了一开始的漠然:
“您果然,是位难得的人才。”
你接了她第二杯茶。
可你不是白给他们当垫脚石的:“你们要做什么我管不了,但是,我也不是白给你们当棋子儿的。”
高杉眼睛亮了亮,像是终于有了完成任务之外的兴致:
“哦,您有什么诉求,合理范围内我都可以帮您办到。”
你说:“你得递个投名状。”
你又说:“我要江口川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