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云雀》 第1章 花房 你叫杜确,是帝国炙手可热的文坛新锐。 你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你是邱庄的主人。四年前,你和陆北军上校邱世虞结了婚。他带你选新房,你说你很喜欢腾龙山的庄园。邱世虞很看重你的建议,下半年,你们便搬了进来,腾龙山庄从此改名为邱庄。 这里确实是个好地方,风景宜人,空气清新。如果是晴天,你喜欢喝杯咖啡,再去草坪上走一圈。如果是阴雨天,你会睡个懒觉,再去邱世虞的玻璃花房里看书写作。他很支持你的事业,在花房中央,给你订做了一个巨大的花梨木岛台。 花房的空气混着泥土和玫瑰根茎的气息,你很喜欢那里,尤其到了春天,玫瑰盛放,满目皆是妖冶娇娆的红。 种花是邱世虞最大的爱好之一,每得闲暇,他总钻进花房,侍弄那些花草。你取笑邱世虞是个花匠,他从不跟你打嘴仗,只悄悄绕到你身后,抹你一脸泥。 后来花房也变成了你的常驻地,你在那儿一坐就是一整天,写不出东西时,你总拿泥巴撒气。 邱世虞很不喜欢你踢他的花泥,他很爱惜,不定期翻土,你不理解他为什么要亲自做这些事,搞得脏兮兮。邱世虞抱着你,说花长得好不好,秘诀全在土里。 好吧。 你勉强接受了这个答案,亲了亲邱世虞的眉心。 你跟邱世虞道了歉,保证再也不会动他的宝贝花土。虽然你很不理解,泥巴到底有什么值得金贵的,但你知道,正是因为邱世虞的精心照料,这些玫瑰才能长得格外美丽。 说来也怪,邱世虞的玫瑰排布非常均匀,绕着中央的圆形岛台,围成间距相等的13道花环,间距与通向岛台的唯一步道等宽,只能容单个人进出。 不像浪漫多情的玫瑰园,倒像秩序井然的军队方阵。 你问邱世虞为什么要这样排布。邱世虞说,只有这样,他才能掌握每一株玫瑰的长势。 你说邱世虞一定是在军队待太久了,一身兵鲁子味。你吐槽邱世虞的审美,说哪有人种玫瑰种得跟点兵似的。 邱世虞捏了捏你的脸颊,说既然这样,就让你做他玫瑰大军的领队。 他指了指岛台中央预留的一小块空地,那里是他预备种梨树的地方。他搂着你的腰,用低沉的声音跟你开玩笑: “到时候我把你种在中间,你替我监军,帮我看看,哪一株没有好好长大。” “不要,我才不想被扎在土里。” 你偶尔会很浪漫,你说,你想飞到天上去。 邱世虞拢住你,把你锁进他的臂弯里。他低头吻你,故意挑|弄着你的唇|舌。他掌控着你的呼吸,像是要通过这种方式,警告你哪也不能去。 你攀住他的脖子,抬|臀|坐在岛台上。你心里清楚,你尤其爱他对你的掌控欲,你不害怕,你觉得你能反将一军。 被掌控有什么可怕的。 高端的猎手总以猎物的形态出现,你就是要邱世虞掌控你,那样你便可以反过来用自己牵制邱世虞。 你勾住邱世虞的|腰,做出欲罢不能的姿态。你轻轻推搡邱世虞的肩窝,不轻不重地锤了两下。 邱世虞最后嘬了一下你的唇,暂时放过了你。 你眼睫抬起,用哀求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邱世虞的眼睛: “哥哥,我想呼吸。” 你顺势倒在岛台上,邱世虞伏在你腰间呼吸。你扬着头,身体倒弓成一架弯拱。 花房弧形的玻璃穹顶罩着你们,你突然觉得,花房像个巨型鸟笼,你跟邱世虞被困在其间,他像头势在必得的黑豹,而你,是他利齿下鲜血四溅的鸟儿。 第2章 访客 你怎么都没料到,李渔和莉迪亚会在这个午后不请自来。 你在滩涂出生,那里大部分人捕鱼为生,你和李渔的父亲也不例外。你9岁的时候,父亲罹遭海难,不幸身亡。同行的李海生侥幸捡回一条命,李家和你家世代为邻,李海生待你像亲生儿子。 你和李渔一起长大,莉迪亚是洋牧师伯克的女儿,伯克病故,莉迪亚便一直留在了教堂,被修女抚养。滩涂物资匮乏,你们吃不饱饭,总带着李渔弟弟李小篓一起,去教堂偷吃食。 你们够灵巧,从没被抓住过。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你们吃饱喝足准备开溜,厨房的灯突然开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女孩站在门口,怕得浑身发抖,壮着胆子,骂你们“小贼”。 你当即便抄起菜刀,李渔摁住了你,摇了摇头。 李渔把你和弟弟护在身后,怕惊动了大人,压着嗓子,跟小女孩谈判: “你是牧师的女儿?我知道你,你爸爸是个好人,很像你们说的天父。” 小女孩听见父亲,眼里的防备少了些许。李渔趁热打铁,说: “你别怕,我们只是太饿了,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我叫李渔,你叫什么?” “……莉迪亚。” 你不作声,观察着莉迪亚。睡裙洗得泛了黄,左脚袜子被顶了个小洞,露出一小块大拇指指甲——很显然,莉迪亚过得并不怎么样。 菜刀被搁下,发出“哐当”一声响,动静不大,惹得李渔侧目。 莉迪亚抖了一下,紧张地看着你。 你笑了笑,环着双臂,好整以暇地打量莉迪亚: “你说我们是贼?修女都在睡觉,你半夜溜进厨房,难不成是来拉屎的?” 莉迪亚的大眼睛瞬间蓄满泪,你“啧”了一声,给李小篓使了个眼色。李小篓比李渔精,一瞬间领悟了你的意思,摸了个窝头,悄悄绕到莉迪亚身边。 你抱住李渔,李小篓一把把窝头塞进莉迪亚嘴里。 “唔……唔……” 楼上有脚步声,李小篓迅速拉灭灯,挟着莉迪亚,躲进你们一早踩好点的菜架子后面,你和李渔一左一右,一个猫进草垛里,一个钻进米缸里。 灯又亮了,修女扫了一眼,打了个呵欠,拉了灯又回去了。 一直到脚步声消失,你们敢才露头。莉迪亚咬着窝头,哭得满脸是泪。你撑着米缸跳出来,警告说: “现在你也是贼了,你最好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否则,别想有好日子过。” 说完,你们便翻窗户跑了。路上李渔说你,不该对一个小丫头那样。你不以为然地回怼: “李渔,你少做好人,她要是把咱们告了,修道院那帮老女人可不会把咱们当小孩子,到时候你蹲大牢里当你的老好人去!” 说完你们便分道扬镳了,李渔在背后喊你:“海平——汪海平——”,你连头也没回一下,揣着兜摸回家门。 你妈睡得正熟,你迫不及待地把你妈摇醒,你妈睡眼惺忪,问你怎么了。 你掏出刚才一直揣着的两把大米,兴奋地看着你妈: “妈,你看,白米。” - 你12岁那年冬天,你妈染了风寒,你妈告诉你没啥大碍,你也没当回事。可人穷命贱,一场风寒就要了你妈的命。你把家里的破船卖了,给你妈下葬。 葬礼结束,你就离开了滩涂。 你只身来到城里,靠着跟流浪汉抢大饭馆的垃圾,才勉强能活下来。天无绝人之路,人伢子看你机灵,把你卖给了一位夫人。 那位夫人心肠很好,牵着你污黑的脏手,带你坐人力车,还给你买了两块馅饼。你从没吃过这样的馅饼,饼皮泛着油花,焦黄酥脆,张嘴一咬,肉汁迸进嘴里,把你的嘴皮烫了个泡。 夫人笑了笑,让你慢点吃。你狼吞虎咽入腹,胃里热乎乎的,整个人都踏实了。 你们在一个大院子门口停下,夫人给了黄包车夫赏钱,牵着你手下了车。院门口有卫兵把守,卫兵向夫人敬礼,搜了你的身。 你的主家姓杜,男主人戴个眼镜,是个斯文人。你被佣人老妇带去洗干净,男主人唤你去书房,你推门进去,恭敬地垂头: “老爷。” “别叫老爷,”男主人纠正你,但并不严厉,“你跟别人一样,叫我教授吧。” 你不知道教授是什么,但你知道听大人物的话: “教授。” “孩子,你叫什么?” “我叫海平。” “海平,好名字啊。” 你眼睛亮了亮,这是第一次有人夸你的名字。 “你识字吗?” 你面上一哂,诚恳地说:“识得不多,会算账。” “好,好。”杜教授说,“我儿子最近要过来这边,我爱人说你看着机灵,我请你来,想让你陪我儿子读读书,你看可好?” 你受宠若惊,头一回有人跟你说话这么客气,你哪有拿乔的道理。你朝杜教授躬身,行了个不像样的大礼,说: “教授您这是抬举我,我能有机会进您的宅邸,是我祖上修的福报。” 杜教授笑得爽朗,说:“果然是个机灵的。” 你弯腰退下,临关门,杜教授叫住你:“海平啊——” 你等着教授的吩咐,教授说:“下回记得敲门。” 你等了很久,杜教授的儿子始终没来。你怕教授把你赶出去,踌躇着敲了敲门,教授说:“请进。”你现在懂了教授的规矩,等了五六秒,才推门进去。 “海平?你有事吗?” 你捏着衣角,衣服是杜太太吩咐女仆找裁缝给你做的,这是你这辈子第一次穿这么好的衣服,你又把衣角松开了: “教授,杜公子他……不来了吗?” “哦,忘了跟你说了,杜确现在在我老师那里读书,假期才能过来。” 你心里一紧,吞吐着说:“那我……” “嗯?怎么?” 你先发制人,把姿态降得更低: “总在您这儿吃白饭,我过意不去,教授,您看,不然我找夫人,帮我安排点别的活计,我什么都能做。” 杜教授笑了笑,说:“你在担心这个啊,抱歉啊,是我的原因,我忙忘了。” 你陪着笑,说: “您贵人事忙,我还拿我这点小事烦您。” 教授没理会你的恭维,想了想,说: “你想读书吗?海平。” 读书。 你不知道读书是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读书有什么用。但你知道,那些当了大官的人都是读书人,做大生意的老板也都爱读书。 读书好,读书就能有钱,有钱就不会挨饿。 你从没想过你还有读书的机会,你连忙点头,说: “我想,教授,我想读书!” 教授笑了笑,说:“想读书好,人不读书不愧为人,这样,海平,你就负责陪我读书,书房里的书你都能读。” 你连连点头,恨不得给杜教授跪下,杜教授喜欢看人对他感激涕零,你便抹着眼泪,说: “杜教授——杜先生,您是我的再生父母!” 你的工作并不像杜教授说得那么轻松。 你要比杜教授起得早,给他端好咖啡、牛奶和面包。你要帮杜教授誊写文稿,再用打字机打出来,跑腿送给报社。你要给教授朗读、回复部分信件,帮教授理清各路人士的来头和目的。你要揣度教授的喜好,判断书店上新的杂志和书是否值得购买,再送到教授案头,汇报你的阅读提要。 不过按照约定,书房确实向你无条件开放。你读书很用功,月上西梢也不睡觉。你学东西也很快,不出两年,你便能模仿着教授的笔墨,代写部分文章。教授也对你越来越信任,对接出版社等活计,一并交给你了。 你在杜教授家做了四年工,第五年冬天,句和国殖民军战败,军阀张承基占领了整个察戈半岛。杜夫人和杜确被炮弹炸死,杜教授服毒自尽。 临终前杜教授握着你的手,说: “我的母亲在句和国养老,麻烦你跑一趟,给她捎个信,告诉她,我们一家都是为国捐躯!” 你带着杜教授交给你的文集,拿了家里所有的钱,踏上了东渡之路。 按着杜教授给你的地址,你找到了杜教授的母亲。老妇人年事已高,脑子不甚清明,把你认成了年轻时的杜教授。你起了心思,第二天,老妇人不慎滚下楼梯,血浆炸开,飞溅三尺。 你以子孙的名义,给老妇人办了丧。你买了一张船票,再次踏上了帝国大陆。 从现在开始,你叫杜确,是翻译家杜苍松和女校教圆曹芳仪的独子。 你的父亲被逼,服毒自尽,你的母亲带着家仆汪海平外出采买,返家途中,罹难身亡。 - 你和李渔,大概十几年没见了。你从没往滩涂报过平安信,你不知道李渔怎么知道你的,更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这儿的。更何况,邱庄北边的堡楼住着一队武装卫兵,李渔和莉迪亚能进来,一定是经过邱世虞允许的。 邱世虞……知道了什么? 你在你自己的书房接待了他们,你的书房布局和杜苍松相似。你倚靠着桌子,喝杜苍松爱喝的品牌咖啡。 你抿了抿嘴,这咖啡又寡又酸,像兑了潲水的中药。 但这咖啡很贵,是联盟进口的紧俏货,贵总有贵的道理。 李渔周遭还是那股散不去的鱼腥味,你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笑得很得体: “请坐。” 莉迪亚矮身坐下,李渔看了一眼椅子上的丝绸垫子,站得笔直。 你摸不准李渔的目的,等着李渔先开口,李渔果然沉不住气,着急忙慌地抢着说: “海……” “嗯——咳。” 你咳嗽了一声,李渔会意,连忙改了口: “……杜……老爷。” “嗯,你说。” “我……”他吞吞吐吐,又看向莉迪亚,“小莉得了肺痨,教堂的人说,城里的洋医院能治好。” “教堂那帮老处|女不干人事,一分钱也不出。” 哦——你了然点了点头——原来是为了钱。 为了钱就好说,你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 李渔顿了顿,看起来颇有些难为情: “这年头钱也不好挣,我这进城好几年了,也没赚到多少钱。你本事大,要不是莉迪亚在报纸上看到你的照片,我们都不知道你现在这么有出息呢。” 你笑了笑,伸手推开了窗户。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你转身看向李渔,他脸上是你熟悉的憨厚又市侩的笑——贱民都是这么笑的。你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人身上,直奔主题: “要多少?” 李渔没想到你这么直接,愣了一瞬,笑着说:“就……五百银钞?” 五百银钞。 你笑了一下。 看来李渔是真没见过钱,对钱没一点概念,现在又不是和平年代,银钞今天值钱,保不齐明天就跟擦屁股纸似的。 五百银钞对你来说并不多,但你信不过李渔,你说: “我寄居人下,手里能拿出来的钱也不多,家里的东西又都有数目,少了哪一样都不好交代。” 你拉开抽屉,拿出你前些天得的三百五十银钞稿费,递给李渔: “这你先拿着,给莉迪亚治病要紧。” 李渔不接。 “杜老爷,这不合适吧,我们来一趟不容易,你不能把我们这帮穷亲戚当要饭的打发啊!” 亲戚? 谁他妈是你亲戚! 你不想把事闹大,便没有发作。你抓着李渔的手,把钱塞李渔手里: “小渔哥,你知道到的,咱们这种穷苦人不容易,我进了邱上校的家门,过得也不是神仙日子,我有苦说不出来呀!” 你见李渔表情松动,抹了抹眼角,接着趁热打铁: “小渔哥,你误解我的意思了。咱们一起长大,你以后有了困难,我肯定眼睛都不眨一下。” “但你也知道,人不能只看眼前呐,我在邱上校跟前一直得脸,咱们以后的日子就会越来越好。” 你双手握着李渔粗糙的大手,含着泪看着他: “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小渔哥,咱们是一处出来的,一个人得了好,咱们大家都能得好。” “你说对不对?” 李渔被你说动了,收下了那三百五十银钞。你故作姿态,客套说: “天也不早了,你们留下来吃顿饭吧,在家里住下,住多久都可以。” 李渔摇了摇头: “你家那么多当兵的,看着都害怕,我们就不触霉头了。” “怎么会呢,你们能来,我很欢迎。上校他为国服务,卫兵驻家只是保护他的安全,没别的意思,小渔哥,你别多心。” 李渔冷哼一声,你不经意提起: “对了,小渔哥,你们是怎么上来的?” 李渔拿了茶几上的橘子,剥给莉迪亚吃: “从北坡啊,就那儿,腾龙山不就北边能进人。” 这话不假,腾龙山东西山林密布、野兽蛰伏其间,南边是峭壁,峭壁下水流湍急,只有北坡,可供人行。 但你要问的不是这个:“你们上山……没人拦着吗?” “怎么没,”李渔吃了瓣橘子,“嚯……这玩意真酸。” 他又说:“我们刚找到路,呼啦啦五六个当兵的拿着枪就冲出来了,给我跟莉迪亚里里外外好一通搜。” “不过,”李渔扔了手里的橘子皮,“有个男的听说我们找你,就说去帮我们请示邱上校。” “……谁?” “不认识,一个小开,戴个眼镜,头梳得油光锃亮,看着跟皮鞋一样。” 是田中信,邱世虞的特助。 你心里警铃大作,面装着无事发生,笑着说: “哦,他还说什么了?” “没啊,他进亭子打了个电话,就放我们进去了。” 你点了点头。 许久不作声的莉迪亚一直看着你,像是有什么事要说,你要问的情况问完了,于是便看向她: “莉迪亚,你怎么了?” 莉迪亚看了看李渔的脸色,小声说: “我想上厕所。” “啧,”李渔瞥了她一眼,“小娘儿们,真麻烦。” 你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转了转,笑着拍了拍李渔的手背: “小渔哥,对女士要额外照顾。” 第3章 野狗 你领着莉迪亚出了书房,你四处看了看,没有人注意你们,你拽着莉迪亚,闪身躲进了卫生间。 你一锁门,莉迪亚就跪下了。你心里一紧,连忙过去扶她: “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跪什么。” “平,你救救我。” 莉迪亚不肯起来,抓着你的裤管,不敢哭得太放肆。 “你快先别哭了,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莉迪亚抽噎着说:“李渔……李小篓……畜生!畜生!” 她这样说,你便什么都明白了,你握着她的手臂,垂下眼睛,用联盟人的语言方式,说: “可怜的姑娘。” 你说:“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莉迪亚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抓着你,像抓着救命稻草: “他们兄弟俩拉黄包车,轮流看着我,我出不去,我跑不了!平,你能不能装作没看见,让我现在跑掉?” “我没别的机会了,平,求你了,我怀孕了,我怀孕了!” 你突然有了主意。 你做出为难的表情,对莉迪亚说: “很抱歉,莉迪亚,我帮不了你,你人在我这儿丢了,小渔哥知道了要闹的。” 莉迪亚眼里的光一瞬间便熄了,你觉得她可怜,但你并不打算亲手帮她: “你也知道,我顶着这个名字,在上校眼皮底下讨生活,一不留神,是要掉脑袋的。小渔哥知道我的过去,就等于手里拿着我的把柄,我的命都捏在他手里,我真没法帮你。” 莉迪亚跌坐在地上,你握着她瘦削的手,又说: “莉迪亚,你还有别的机会。” 她看着你,一双眼睛哭得惹人怜爱。 “你去联盟大使馆,找大使先生,告诉他你的遭遇,那样李渔和李小篓就会被移交帝国法院,你也能回到你父亲的家乡。” 莉迪亚迟疑地看着你: “真的吗?平,我该怎么去大使馆?” 你笑了笑,胜券已然在握。 “放心,交给我。” - 邱世虞带着人去了汾平省,最近一阵子都不会回来。你做主让李渔和莉迪亚留下,饭后你邀李渔二人随处走走,李渔站在悬崖边,鸟瞰脚下的奔腾。 “嗤,这老爷们的日子啊,过一天都值了。” 你站在李渔身后,起了歹念。 不可以——还有一个李小篓,李渔消失了,李小篓随时可能告发你。 你笑了笑。 李家两条野狗,一个也别想咬你。 你给了莉迪亚一个眼神,莉迪亚会意,捂着肚子大叫。李渔一个箭步冲过去,你跟上去,莉迪亚跪坐在地上,说肚子好痛。 李渔一把把你推倒在地,指着你的鼻子怒骂: “汪海平!你给她吃什么了!” 你连忙看了眼佣人的方向,还好,佣人站得很远,听不见这里的动静。 “小渔哥,这怎么能怪我?我们都跟莉迪亚吃一样的东西,就她一个人肚子痛,你冲我发什么脾气!” 李渔吃了瘪,你冷静下来: “我叫医生过来看看,查查除了肺痨还有没有别的病……” “你敢——”李渔打断你。 你瞪着李渔,看着比他还着急: “疼成这样!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李渔,你能不能长点脑子!出了人命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远处的佣人听见动静,往这里看了看。你没理睬李渔,招手让佣人过来搭把手。李渔没拦着,你和佣人把莉迪亚抬了回去。 医生很快就到了,李渔在门外急得来回走,你过去给他宽心: “小渔哥,别担心,没事的,莉迪亚没准只是吃坏了肚子。” “你懂什么!你知不知道她……” 你直视着他,挑了挑眉,拱火似的,看他敢不敢说出来。 他怂了,他什么也没说。 门开了,医生走了出来。 李渔连跨了两大步走过去,医生看也没看他,略过他跟你说: “孕妇的状况很不好,营养不良,胎儿发育迟缓,建议去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你……说什么?” 你做出一副很惊讶的样子,看了看李渔。 李渔哑口无言。 你当下便替李渔做了决定,召来司机,要把莉迪亚送进医院。李渔拦着你,你拍了拍他的手,让他放心: “小渔哥,你放心吧,莉迪亚的医药费我会想办法,人命关天的事儿,上校不会为难我的。” 你给司机使了个眼色,让他先走。李渔反应过来,追着车屁股跑了几步,没追上,又跑回来揪着你的衣领,警告你: “你别给我使什么花花肠子,我告诉你——” 他到底是投鼠忌器,看了一眼周边的佣人: “你有把柄在我手里。” 你冷下脸,教训他说: “你少不识好人心!我在救你女人和你孩子的命!你这是干什么?要掐死我吗?” 你一把甩开他,大步走出大门: “还不跟上?” 他跟了过来。 - 你当然不会带他去医院,你开到半途,跟李渔说: “车没油了,我叫辆黄包车。” 这儿位置偏僻,你跟李渔一前一后,往车夫多的地方走。 帝国连年遭受侵|略,联盟和句和国对帝国虎视眈眈。近年来,东北和西南两支帝**队壮大,秦铭鼎割据西南,张承基占领了整个东北和大半中部,皇室衰微,偏安于中西部一隅。 在各方势力的拉锯下,帝国勉强维持表面的平和。 联盟蚕食帝国西北,一直图谋进驻内地,战争一触即发。 形势严峻至此,联盟妇女被帝国人□□,那不正好给联盟军队一个开战先机。 打不打仗跟你没关系,可李家这两条野狗 ——必须死。 - 没想到莉迪亚动作比你还快——陆北军骑着马,护送着联盟大使配车赶了过来。 司机下车拉开门,大使先生先迈腿下来,朝车里伸了只手,一个女人的手搭了上去,莉迪亚出来了。 “哪个是李渔?”为首的骑兵朝着你们二人喊。 你侧身让步,莉迪亚指了指李渔。 “嘭——” 子弹正中眉心,血花迸溅,擦着你的脸飙了一地。李渔的眼睛还睁着,你揉了揉被震得生疼的耳朵,走过去蹲下。 活干完骑兵就撤离了,你远远地看了莉迪亚一眼,微微歪了歪下巴,示意她赶紧离开。 大使配车也走了,你看了看李渔眦裂的眼睛,在心里说: 小渔哥,对不起。 但你们不死,我很难安心。 你抚上李渔的眼皮,站起来,走回车里。你掏出手帕,对着镜子擦掉脸上的血。 你低头看了看,白色的条纹衬衫上溅了三个豆大的血印。 啧。 你拿手帕蹭了蹭,血渍晕开些许。你气得把手帕一甩,发动汽车,掉头驶向邱庄。 第4章 晚餐 隔了快一周,邱世虞才回来。你站在北坡等着,临近傍晚,邱世虞的驾坐才出现在你的视野。 那是一辆斯蒂庞克,邱世虞率军进城时开的还是1930款别克维京,大买办吴庆丰有心,听说邱世虞喜欢开车,差人求见,见面礼便是这辆新式斯蒂庞克。 邱世虞停在你面前,卫兵拉开车门,你矮身坐了进去。 “怎么又站这儿等?” 邱世虞牵起你的手,低头吻了吻。 你有点儿害羞,低头笑了一下:“我想早点见到你。” “我今天要是在府衙不回来了,你还能站北坡等一晚上?” 你拿捏着分寸犟嘴:“我想等。” 邱世虞勾着嘴角笑了笑,你看在眼里,心里有点得意。 果然,甭管什么男人,都乐意被人哄着。 你们到了,邱世虞很绅士,下车绕过去给你开车门。你牵着他的手下车,他说: “晚餐可能要多等会儿,肉刚斩好,得处理一下。” 你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后座,几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血渗出来,稀稀拉拉地往下滴。 难怪一股腥味。 你皱了皱眉头,邱世虞叫人把布袋子搬进厨房,斯蒂庞克后座印了一大片血渍。 你心疼斯蒂庞克的座椅,觉得邱世虞糟蹋东西。你虽然是他的伴侣,但你有自知之明,你没资格置喙。 你笑着挽住邱世虞的胳膊,一起往正门走。你边走边摇邱世虞的胳膊,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世虞哥,今天晚上我来做饭好不好,你车马劳顿,太辛苦了。” 邱世虞摇摇头,拒绝说: “我可不会惯着你,你是读书人,哪有读书人杀牲口做饭的?弄得一身油烟。” “那让下人做吧。你跑那么远,回家还要做饭,这传出去别人指不定怎么笑话呢,我可不想让我们家受人闲话。” 你接过佣人递来的热茶,端给邱世虞:“世虞哥,茶。” 邱世虞喝了一口:“端杯凉的。” “谁说闲话?”邱世虞笑了笑,“不管他们。他们不懂,我就喜欢做饭给你吃。” 你笑得很甜,说:“我就爱吃你做的饭。” - 邱世虞说这话不全是**,他的另一大爱好就是烧饭。 哦,不,时兴的叫法叫烹饪。 从选食材到选餐具,从剥皮斩骨到出锅摆盘,每一道程序都十分严谨。邱世虞跟你说过,以前为了学做饭,他专门聘请了洋厨子。 洋人的厨子好,做饭掐着秒,讲究。邱世虞学得很到家,不同牲口的不同部位有专门的处理,牛腱子横切,猪里脊竖切,棒骨要先过一遍火,再用斩骨刀劈碎。 邱世虞有一间专属厨房,离花房不远。厨房很大,分出烹饪间、加工间和冷库。厨房有专门钥匙,平时锁起来,钥匙有两把,邱世虞拿一把,另一把混在钥匙墙上挂着。 邱世虞不在家时,这间厨房从不打开,邱世虞在家时,不管多忙多累,都要亲自进去做饭。 你也是厨房常客,你不下厨,就在旁边陪着邱世虞。不得不说,看邱世虞做饭是种享受。醒肉、切肉、热锅化油,动作行云流水,空气里弥漫着黄油香,肉排裹着酱汁滑进锅里,发出“滋滋”的美妙声音。 撒上黑胡椒,把迷迭香在手心里拍香,一手拿铲,一手拿夹,肉躺在泛着冷光的骨瓷盘。 像交响乐团的指挥家,指挥着食材,迸发出人间最诱人的味道。 卫兵把肉运到加工间,他一包一包拆开,腥臭味扑面而来。 你皱着鼻子,邱世虞笑了笑,拿着斩斧,指着热菜间说: “去那儿等我吧,斩肉不好让你看,怕你晚上做噩梦。” 你没有执意等他,你本来就不甚理解,为什么连斩肉这种事儿,邱世虞都要亲历亲为。 邱世虞很久都没有出来,你捧着书,坐在一角,等得饥肠辘辘。但你得给足邱世虞面子,你不能起来找吃的。 邱世虞终于出来了,他冲你笑了笑,拎着边角料,让你再等一会儿。 你生无可恋,边角料滴的血水连成一线,你不想饿肚子,只想赶紧吃点东西,心里踏实。 可你知道,恐怕还要等很久。邱世虞肯定去了花房,用边角料培花土。 你是被香味诱醒的,邱世虞做了红酒鹅肝。你放下书走过去,站在料理台对面看。 邱世虞看着你笑,你直勾勾地看着他,俨然把他也当成了晚餐佐料。 邱世虞喜欢你的大胆,走过来把鹅肝放在你面前。你拽住他的围裙,他好整以暇地看着你,你不闪不避,勾着他的脖子,吻了上去。 他呼吸渐热,你又拉开了距离。 你笑着看他,说: “哥哥,餐前小食,不宜贪多。” - 这顿饭吃得你兴致缺缺,你很饿,但鹅肝你只吃了两口。 你是翻译家的儿子,你不能像半辈子没见过好东西的贱民,胡吃海喝乱塞一通。 更何况这玩意吃着实在没劲,不如煮锅红苕来得实在。 你咂摸着红酒,咬了一小口蒜香面包。 你想起在滩涂的日子,你和李渔溜进教堂厨房,就着白面馍,一起吃咸鸭蛋的场景。 那咸鸭蛋冒着红油,滴得你满手都是,你舍不得浪费,张嘴把手上的油嘬得干净。 那是你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东西,你们怕修女发现,不敢多拿,你和李渔两个人分吃了一颗鸭蛋。 你很想带一颗回去,你妈一定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李渔催你快走,安全起见,你只好把那颗鸭蛋放了回去。 - 邱世虞见你面色不虞,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 邱世虞不准你回避:“怎么就吃了这么点儿,刚才不是还说饿吗?” 你不想说话,连眼神都欠奉。 该怎么说呢? 你想妈妈了,不是那个大方的杜太太,是那个染了风寒病死了、被你一口薄棺葬在草檐下的农妇。 你的妈妈没吃过红酒鹅肝,你的妈妈也没吃过咸鸭蛋,甚至你偷的那两把米煮出来的米汤,你妈妈都没舍得喝一口。 你妈妈说她不饿,啃着半个红苕,看着你喝米汤,边看边笑。 “杜确?” 你回过神,抬头看了看邱世虞,眼神飘到一边,不想看他: “世虞哥,我想我的妈妈了。” “你妈妈……是位很值得尊重的女性。” 你动容了一瞬,随即便清醒了。 说的是了不起的女校教圆曹芳仪,并不是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汪家嫂子。 你扯着嘴角笑了笑,没有接话。 “我读过曹教圆的文章,曹□□讲女子放足,真是字字珠玑。” 邱世虞又说:“曹教圆故去真是帝国女界的一大损失。” 你叹了口气。 你知道邱世虞的意思,拐弯抹角的,其实想打听李家兄弟。 你抿了一口红酒,按兵不动。 “杜确。” 你看向他,他眯着眼睛,像在探你虚实。 “你一直没跟我说过,曹□□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顿了顿,做出难以启齿的模样。你看向邱世虞,欲言又止: “世虞哥,我不想说。” 邱世虞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你,你知道,今天避不过去了。 还没开口,你的眼眶就润了,你拿起帕子蘸了一下,稳了稳情绪,说: “我的母亲死于瓦平巷战。” ——瓦平巷战,可以说是邱世虞拿下察戈平原打的最漂亮的一场仗。 察戈城易守难攻,邱世虞亲率一小队人马,乔装深入腹地,与城外大军形成犄角之势,句和国驻军措手不及,陆北军大获全胜。 邱世虞顿了顿,你趁热打铁,接着说: “世虞哥,我不想说……” “那天她很高兴,国兴报刊了她的新文章,她跟海平哥一起去采买……没想到,没想到……” 邱世虞握着你的手,说: “枪炮无眼,他们在地底下,或许活得比上面人安宁。” - 他给你擦眼泪,你知道,这场试探,并不算完。 “杜确,你说……你有哥哥?” “嗯?” 你装作不明所以,一双泪眼懵懂地看他,他提醒你: “你说你母亲跟海……海平哥一起去采买。” “哦,海平哥。” “海平哥是我父亲的伴读,原本是买来陪我读书的。我父母对海平哥很好,虽然是家仆,也算得上半个哥哥吧。” “他也死了?” 你点了点头。 邱世虞起身,走过来摸摸你的头。他不擅表达,习惯用这种方式安慰你,你埋在他的腰间,瓮声瓮气,故作坚强。 “你没有别的亲人了?” 你没想到盘问还没结束,看来今天不问个结果出来,邱世虞是不会罢休了。 “没了。” 你把泪蹭在邱世虞衣服上,抬头看他: “奶奶在句和国养老,我父母故去之后,我去过一趟。” “奶奶她……伤心过度,不慎坠楼。” 你又抱住邱世虞,哭得可怜: “世虞哥,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命中带着煞……” 邱世虞拍了拍你的背,轻笑了一下: “说什么傻话呢。” 你把话题主动引向李家兄弟: “前儿……有个哥哥,就死在我面前。” 邱世虞揣着明白装糊涂,问你: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把你吓成这样?” “前阵子你不在家,小渔哥……就是海平哥的同乡,我父母还在的时候,每年来我们家送两趟海产,李叔叔人厚道,小渔哥也很好,后来我家遭了变故,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他从报纸上看到了我的照片,就带着媳妇找过来了。” 你抬头看着邱世虞,做出不可思议的样子: “你知道吗世虞哥,小渔哥竟然娶了个洋媳妇!还怀孕了。” “哦?他怎么能娶到洋媳妇?” “我不清楚,”你摇了摇头,“我看他对他媳妇宝贝得很,我也不好打听。” “他媳妇身子不好,我让老刘送医院了,我开车带小渔哥在后面追。我看他着急,抄近道走的西小街。” “那边路窄,我就想着出去找辆人力车,能快一点。” “可是……可是……” 你眼泪又涌了上来:“好多官兵冲出来……他……他就死在我跟前儿。” 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邱世虞拍着你的背,一下一下地,给你顺气。你边哭抖,像是吓得花容失色。邱世虞终于忍不住了,揉了揉你的头发,笑着说你傻: “你当谁都是好人呢,小傻子。” “你那小渔哥和他弟弟□□联盟妇女,当街击毙都算浪费枪子儿。” 你抬起头,又惊又怕。邱世虞带着促狭的笑,俯身吻你哭得发红的鼻尖。 你喃喃自语,像是心有余悸。邱世虞拿起桌上的帕子,擦你眼角的残泪。 你躲在手帕底下,勾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你很幸运,这一关,你又过了。 第5章 破局 生活仿佛永远也不得平静,帝国和句和国文学界交流会如期而至。 这次交流只谈学问不论政局,你作为文坛新秀,自然受邀在列。 社交并不足以让你头疼,真正让你辗转反侧的是,你在句和国受邀学者名录里,看见了江口川。 江口川,句和国古文学大师,是杜苍松的老师,也是你,哦,不,也是杜确的老师。 杜确从小跟着江口川学古文正宗,你不懂那些,你是新派文学的倡导者。 近年来,帝国新文派和古文派相互攻诘。你作为炙手可热的新文派作家,被古文派人当成了靶子。他们骂你数典忘祖,你不甚在意,反正古文大势已去。 你一贯以牙尖嘴利示人,你也反过去骂他们。 一群泥古不化的老学究。 江口川要来,古文派的老家伙们又来了劲,等着看你怎么跟你师傅交代。 你心里明白,他们巴不得你跌个大跟头,好以你为靶子,攻击新文派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你知道,他们肯定早都准备好了,等着看你和江口川交锋,闹个大笑话,再骂你欺师灭祖。 你从不坐以待毙,江口川而已,大不了就去会一会。 - 轮船抵岸时,你已经在车上候着了。不一会儿,家仆领过来一个人,膀大腰圆,穿着句和国传统狩衣,腆着肚子,往你的方向走过来。 你怎么也没想到江口川竟然长这样,不像文豪,倒像个屠夫。 你开门下车,弯腰作揖,请江口川上车。 你说想跟老师叙叙旧,支开家仆,你亲自开车送江口川。车厢里只有你们二人,江口川把你当成了司机,吩咐到: “稳一点,我要休息一下。” 你停靠在聚贤居,下车给江口川开门。你跟着店小二,把江口川引向包房。 江口川等着见杜确,但包房里空无一人。 你反手关上门。 “先生——” 你笑着伸手,请江口川落座。 你以为江口川会问你杜确的下落,可出乎你的意料,江口川只愣了一瞬,便看着你笑了一下,恍然大悟地笑着摇了摇头。 他笑得很淡,又不失豪迈,这一刻,你才终于感觉到他的文人气度。 “杜确。” 他摇了摇头,像是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 “你是杜确。” 这老胖子。 是要整哪一出? 你慌了一瞬,随即便笑着颔首: “老师。” 你给江口川斟了杯茶:“许久未见,您一切都好?” 江口川又笑了一下,接了你的茶吹了吹。他并没有喝,把你的茶又搁下了。 你心里一紧,揣度不出他的意思。 你面上不显,笑得温和谦逊,给他让茶: “老师,请用茶。” 他不接你的话,转而说:“叫人上菜吧,我也饿了。” 你只好按着七上八下的心,叫小二上菜。 凉菜来得很快,六道冷盘,摆成一圈。 “杜确,给我介绍一下吧,我只有很少的机会,”江口川顿了一下,像是语言不熟练,“能品尝你们帝国的佳肴。” 你的笑僵在脸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毋庸置疑,江口川一定知道你不是真杜确。 江口川为什么不揭发你? 江口川有什么更阴损的招数吗? 要在文学大会上公然揭露?还是……要去跟邱世虞告发? 公然揭露事小,你大可以反咬一口,利用帝国文人对句和国的仇视,说江口川居心不良,意图扼杀帝国的新发展,连文学也不放过。 这种鬼话经不起推敲,但只要把水搅浑,你就可以继续大造声势,找到邱世虞,把质疑你身份的人全部打上通敌之罪。 强权之下没有冤情,只要有邱世虞在,谁也没办法动你。 但假如邱世虞不信你…… 不——邱世虞不会不信你,或者说,邱世虞需要你,无论你是不是杜确,都不重要。 邱世虞和陆北军表面上是赶走侵略者的帝国英雄,事实上,陆北军司令张承基和句和国征伐军签订密约,将察戈大地和沿海地区的开采权拱手让人,只为取得句和国征伐军支持,剿灭西南军秦铭鼎。 除西南秦,再推翻摇摇欲坠的皇室。张承基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称帝必名正言顺,这么多年,你用自己的影响力,鼓动新文派和报界人士,给陆北军挥师南下不断造势,陆北军在你们的包装下,俨然成了帝国复兴的天降神兵。 在你们的笔下,江河日下、人心不古,张承基适时而出,必将率领一众神兵,拯救万民于水火。 没错,你早已经不是那个只靠着“翻译家杜苍松之子”头衔到处博同情的杜确了,整个帝国的报界都需仰你的鼻息。 你笑了笑。 这一局,你必赢。 - 江口川没等来你介绍菜品,拿起筷子,自顾自夹了块鸭血。鸭血搁在盘里,他很谨慎,并没有吃。他朝你笑了笑,玩笑说: “杜确,你是怕老师又罚你抄文章吗?” 你依然拿不准江口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不重要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谁也不能随意拿捏你。 你淡笑,说: “学生惶恐,学生现在写新文章,见了老师,觉得辜负老师多年栽培,实在羞愧。” 江口川笑着摇了摇头: “什么新文章旧文章,你们年轻人还是太极端。” 店小二端着汤进来,你抬手,让店小二把汤放中间。 江口川又说:“能发挥作用的,都是好文章。” 你笑着点了点头:“老师,您说得对。” “杜确。” 江口川笑着看你,饶有兴致地咂摸这两个字。 “你做的不错。” - 席间你们各怀心思,一桌好菜,几乎没人动过。江口川防着你,你吃什么,他便跟着夹一筷子。没吃几口他便说饱了,你看着一桌菜,觉得可惜。 你让江口川稍等,差店小二把餐食打包拎到车上。 江口川扫了店小二手里的零碎一眼,然后不咸不淡地瞟你。他说节俭是美德,但在你看来,更像是讽刺你穷酸。 你没有直接开到江口川下榻的旅店,绕路,开往棚户巷。你们越走越偏、越走越远,江口川戒备地扶着车门,准备随时跳车: “杜确,这不是去旅店的路吧。” 你笑了笑,也回敬了一个不咸不淡的眼神: “当然不是,学生临时有点急事,耽误您一点时间。” 你看向镜子,他惊慌的脸上闪了一抹阴狠。 “您不介意吧。” 他冷哼一声:“方向盘掌在你手里,我说介意有用吗?” 你笑了笑:“老师,您真会说笑。” 你停在棚户巷背阴,下车拉开副驾门,拎出打包好的餐食。你朝墙边蹲着的小叫花子们招手,几个孩子见你便扑上来了,你把食盒递给他们,让他们去边上吃。 你靠着车门看他们抢食,有种当了救世主的感觉。 你不放心,朝着几个孩子唤: “快点吃!别让人给抢喽!” 你看差不多了,便坐回车上。你瞥了镜子一眼,说: “坐稳了,送您回旅店。” 你开得很快,像故意跟江口川对着干。江口川原本见你施饭,表情很是尴尬,现在被你的车一晃,难受得脸发绿。 你急踩刹车,江口川庞大的身躯往前一栽。 “抱歉啊老师,您舟车劳顿,学生想快点送您过来休息。” 你话说得不怎么诚恳,笑也笑得颇有“看你拿我怎么办”的架势。 江口川确实拿你没办法,恶狠狠地瞪了你一眼,下车,“嘭”一声甩上门。 你被带起来的风打得闭了闭眼,忍不住腹诽: 死胖子,拿我车撒什么气。 你开门下车,把江口川送进了房间。 - 交流会如期举行,江口川果然没有揭发你。你探过邱世虞口风,他浑然无知的模样不像装出来的。 看来江口川不准备揭发你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你不放心,你打算把江口川再约出来探一探。 你料定江口川必不会单独赴约,所以你包了整个聚贤居,宴请所有句和国参会学者。你存心把江口川架高,告诉每一位宾客,你为了感谢江口川栽培,特此设宴。 你事儿办的漂亮,句和国同僚体恤你感念恩师,不用你说,纷纷自发做了你的说客。 江口川不得不来,不来就是端架子,不来就是不识好歹。 - 不出你所料,江口川果然来了。 他并非毫无准备,一位优雅亲和的女人,衣着得体利落,挽着他的胳膊,迆迆然一起走进来。 你打量几眼,断定这个女人来头不简单 ——穿裤装的女人不多,出席宴会穿裤装的女人更罕见。你断定她不是江口川请的私人保镖,就是句和国派来的身份不明的可疑分子。 无论是能被聘为私人保镖的女人,还是可疑分子,都是个麻烦。 你更希望她是前者,如果只是保镖,即便死在这里,也造成不了任何后果。 如果是后者也没关系,这里是你的场子,周围埋伏了一队便衣陆北军,你没有怕的道理。 一个女人而已。 你镇定地迎上去,笑着把江口川往里请。 “老师前天在交流会上的发言,真是让学生醍醐灌顶。” 江口川冷哼一声,没理会你的恭维。 你被驳了面子也不尴尬,看向旁边的年轻女人。你已经差人弄到了江口川主要社会关系的资料,这个女人并不是江口川社交圈的常客。 “这位女士面生,不知如何称呼。” “叫我高杉。” 高杉莞尔一笑,朝你伸手: “杜先生,久仰大名。” 你引导二人落座,江口川依然没给你好脸,一众人只当他气你改写新文,劝他宽心,说年轻人有自己的主张是好事,不必非走古文老路子。 江口川有苦难言,干笑着闷了口酒,装作不胜酒力,扶着额头拒绝交流。 高杉比江口川大方得多,见你被江口川弄得下不来台,主动替你解围: “杜先生的文章颇得杜苍松先生真传,江口川先生,您可别强人所难呐。” 你讶然地看了看高杉,后者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你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竟然会帮着你喂江口川软刀子。 高杉又说:“我对您父亲的意外感到抱歉,我有幸拜读过您的文章,您父亲若泉下有知,得见您继承他的衣钵,一定会感到骄傲。” 你自谦到:“不敢不敢,我只是个小辈,最开始写文章,也就是仿着父亲的笔墨,照猫画虎罢了。若无老师的栽培和父亲的托举,我杜确算得上什么呢。” “您年轻有为,您以后的作为,一定不输您的父亲。” 寒暄一般到此就该打住了,但高杉并没有借故走开。她笑得温婉,像个大家闺秀,与身上的制服很不相符。 你觉得奇怪,高杉对你点了点头,随即便起身。你看着她的背影,她消失在长廊之前,回头看了你一眼。 你不明所以,但高杉一定有什么话要说。 你俯身对醉醺醺的江口川说:“老师,我暂时离开片刻,麻烦您帮忙照顾一下吧。” 你循着高杉的脚步,走近一间厢房。开门前你摸了摸腰间的KelTecP32,弹夹是你来之前亲手装满的。你轻敲了两下,门开了。 高杉侧身让你进来,朝你身后侦察了一番。没人跟来。她阖上门,一转身,KelTecP32的枪口指着她的鼻子,她举起双手,让你冷静。 “找我干嘛?” “杜先生。” 高杉不急不慢的样子让你窝火。 “请稍安勿躁,我是来帮你的。” “哦?你打算怎么帮我。” 高杉笑着看着你,依然温和可亲:“您与令尊在文坛耕耘多年,对句和国征伐计划做出了卓越贡献,军部特命我前来为您扫除不便。” 你不明白她在打什么哑谜,让她说清楚。 “杜先生。” 她笑着把你的枪口摁下去。 “哦,不,汪先生。” 你头皮一紧,又举起了枪。 - “汪先生大可放心,您的身份是军部高级机密,加上我,不超过4个知情者。” 不像你紧张得草木皆兵,高杉像话家常,甚至还招呼你坐。高杉“哦”了一声,像是又想起了什么: “现在加上江口川,5个了。” 高杉给你斟了杯茶,你依然举着枪,准备随时了结她。 “您大概不清楚,您的父亲,杜苍松先生,是征伐计划的关键环节,负责在帝国输出句和国意识形态,让句和国征伐理念深入人心。” “征伐不能全靠武力,您作为帝国首屈一指的笔杆子,您必然知晓这个道理。” “您父亲也是这样认为的,他以杜苍松的名讳在帝国前线多年,可惜天妒英才,杜先生竟然被陆北军逼死了。” 陆北军? 陆北军不是跟句和国秘密结盟了吗? 高杉迎着你不解的目光,说: “有人不安分啊。” “什么意思?” 高杉又摁下你的枪:“您家里那位,邱世虞,邱上校。” “杜先生,把枪放下,”她点了点你的枪口“您杀不了我的。” 你并不知道,她是句和国第一军校菊花班培养出来的特务,只要她想,你连枪都拿不出来。 她说:“我可以向您保证,在我这里,您既没有生命危险,也没有身份暴露的风险。您的意识形态宣传工作做得比您父亲还要优秀,我们没有理由杀您。” “我没有替你们宣传过。” “您是没有接到过任务,”高杉笑了笑,看起来端庄自持,“但您替陆北军造势,模糊开采权定性,我们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您功劳不浅,我们要感谢您。” “很用不着。” 高杉又笑了笑:“您这是气话,有了官方的帮助,您往后的工作只会更顺利。” “我没有说过要替你们工作。” “您不是替我们工作,您是替您自己工作。” 你侧目,等着她下文。高杉微微颔首,谦逊而亲和: “您是陆北军的笔杆子,陆北军胜利,您便能成为整个帝国文化界头号人物。” “而陆北军张承基先生是我们征伐军的好伙伴。” 她倒了杯茶,推到你面前:“您是位难得的人才,值得更广阔的舞台。单打独斗诸多不易,有了我们征伐军的助益,相信您一定能一日千里。” 你笑了笑,接了她的茶。 你抿了一口,这茶很寡,苦得你忍不住皱眉。你搁下杯子,很快捋清了她的动机: “你们恐怕不是冲着我来的吧。” 她脸上的气定神闲僵了半秒,你没有错过这半秒的漏洞,你的猜测果然不假: “宣传工作固然重要,但不至于离了我,工作就没办法展开了,我死也好活也罢,是真也好,是假也好,对你们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你们不揭发我,是因为我动静闹得够大,更因为有邱世虞,你们反而不好动我,”你挑了挑眉,“我说的对吧,高杉女士。” 你挑了挑眉:“你们,是冲着邱世虞来的。” 又是那张温和优雅的笑脸,高杉看向你,神情却没了一开始的漠然: “您果然,是位难得的人才。” 你接了她第二杯茶。 可你不是白给他们当垫脚石的:“你们要做什么我管不了,但是,我也不是白给你们当棋子儿的。” 高杉眼睛亮了亮,像是终于有了完成任务之外的兴致: “哦,您有什么诉求,合理范围内我都可以帮您办到。” 你说:“你得递个投名状。” 你又说:“我要江口川死。” 第6章 对手 江口川死了。 江口川在帝国最后一场讲座结束,情绪高涨的学生们冲进来大闹,江口川被护送回旅馆,死在了旅馆榻上。 你身为学生过去认尸。现场有打斗痕迹,江口川仰面躺在床上,嘴角一片淤青,像是死前遭受过殴打。血从心口流出来,染湿衣襟,又流到床榻上,汇成一滩黑红的渍。地上掉了一把水果刀,刀面上的血还没干,几只苍蝇趴上去,又飞起来。 手法很不专业,实在有失征伐军特务水准。 此事不宜拖延,你动作很快,出面把江口川遗体运回了国,又打着替老师照顾后辈的名号,顺理成章,聘了高杉做你的助理。 几天后,警署抓了一个新文派学生。那学生供认不讳,说江口川满嘴胡话,想教训一顿了事。不料一时失手,造成这种局面。 你本以为是警署为了交差,随便抓个人顶罪。可又过了几天,句和国警署也抓获了真凶。 是同行的一位新文派学者,与江口川交恶已久,发生口角,冲动杀人。 你觉得这事很怪,顺藤摸瓜,其中利害经你揣摩,还真现了原型。 江口川表面上是古文学大家,实际上是句和国宣传工作要员。现今句和国政坛崇新和保守两派矛盾激化,新派的征伐计划不得已被暂搁。 张承基背靠句和国崇新派,是征伐计划在帝国的重要工具。江口川死在察戈平原,罪责绝不能落在帝国人头上,否则,保守派就会借题发挥,以此为由,再次开战。 崇新派绝不可能允许征伐计划被破坏,杀死江口川的人,只能是句和国人。 事实便是如此,崇新派与张承基互相利用,一方为了独揽军权,本国公民在国外被杀,也视若无睹,一方为了称帝,不惜卖国,也要获得句和国的军备支持。 察戈平原的麦子一年一茬,每一支从上面踏过去的人马,都各怀鬼胎青面獠牙。 那……邱世虞呢? 不安分的邱世虞,在里面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高杉并不对你负责,她掌握的一切情报,你一概不知。 但你不能浑然不知,你现在和邱世虞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必须清楚邱世虞的底细。 不管他密谋什么,将来有一天,他若事成,你便照旧归顺他,他若败走,你便可大义灭亲。 你不做赔本买卖,也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这一次,你的对手是邱世虞。 - 今天晚餐的主菜是红烩小牛膝。 从处理膝骨开始,你便坐在你的专属位置上了。膝骨是事先分切好了的,邱世虞围着白色的麻布围裙,在腿肉上绑上线,控干水分,又裹上干面粉。 邱世虞直起腰,往膝骨上撒上盐,又拿起胡椒瓶转动。膝骨要腌制半小时,邱世虞俯身,把计时器设置好。 看邱世虞料理食物,像看一出没有歌声的音乐剧。你突发奇想,说: “叫人搬个留声机进来吧。” 邱世虞看你,眼窝深遂,鼻梁高挺,很锋利的长相,眼睛里带着疑虑,像是好奇你又有了什么鬼点子。 你走过去,揩了一指腹的干面粉,趁他不备,抹在他鼻尖上。 邱世虞不责怪你,看着你笑,像是喜欢你他上的新妆。 你心尖像被谁捏了一把,你哄着他说: “你真好看,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邱世虞抿着嘴笑,很像是害羞。这种表情不适合出现在他的脸上,但你不得不承认,看得你心情很舒畅: “你做饭也好看,比剧院里的演员都好看。” “搬个留声机进来,好给你做饭放些伴奏。” “今天天气好,风也舒服,适合春之祭。” 邱世虞问你:“那天气不好呢?” “天气不好,”你想了想,“La Campanella。” 你笑着问邱世虞: “你觉得怎么样?” 你其实对西洋乐知之不多,而邱世虞曾在联盟留学多年,受过专业的西洋乐教育。你害怕被发现班门弄斧,于是你抢在前面说: “就这么定了,不许反驳!” 邱世虞纵着你,这种显摆品味的小事都不和你计较: “都随你。” 计时器响了,邱世虞拍了拍你,说: “要开火了,躲远点。” 你不听他的话,挂件似的,黏在他背上,探出个头,看他把膝骨放进油锅。 每面只煎了不到一分钟,他拎起白葡萄酒,往膝骨上倒了些提味。你嗅他身上好闻的烟火气,他把煎好的膝骨放在烤盘的褐色酱汁上。 烤盘送入烤箱,他终于得了空当,转过身盯着你瞧。你知道他不会责骂你,依然环着他腰,无辜地笑着看他。他叹了口气,很快便对你举了白旗。 “你打算一整个晚上都挂我身上了?” 你眼睛更弯了,卖乖说笨拙的情话:“你真好闻,我喜欢闻。” 膝骨烤好了,邱世虞拖着人形挂件,把膝骨摆在餐桌上:“快松开吧,吃饭了。” 你不肯,邱世虞又催你:“膝骨放凉了很难嚼。” 你有时会觉得,邱世虞跟你说话的方式很有意思,比如现在,像是很享受你耍无赖,又像是回避你的直白。简直像只大猫,享受人的照抚,又对人爱答不理的。 你拿着恰当的尺度,对付他很有一套。你踮着脚,啄吻他的后颈。 你知道邱世虞招架不住这种蹩脚的小伎俩,耳尖瞬间红了。你很满意他的反应,粲然一笑,意有所指: “我先开动喽。” - 你又是只吃了两三口,便搁下刀叉,有一搭没一搭地品红酒。你看着邱世虞,他吃饭的姿态也很优雅,手里的刀叉仿佛变成了指挥棒,抬起落下间,乐团便奏响恢弘的乐章。 “又饱了?” 你做出一副食欲不振的模样,邱世虞担心你,问到: “看你这几天吃得都不多,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你叹了口气,愁肠满腹,垂头沉思,许久不语。 见他胃口被吊足,你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世虞哥,我没什么事,我只是觉得,以前的我太幼稚了。” 邱世虞抿了一口红酒,暖黄的灯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嘴角的红酒渍红艳艳的,像鲜红的血。他拿起餐巾,擦了擦唇角: “哦?怎么说?” “我以前以为,文学就是文学,不论政治,”你抬起眼皮看他,“但好像并非如此。” 邱世虞笑了一下,像是觉得你的思愁无病呻吟。 你直勾勾地看他说:“世虞哥!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你知不知道报界很多人……” 邱世虞被你瞪得没了话,等着你的下文。可你却欲言又止,兀地终止了话题:“算了,你没心肝,不跟你说这些。” 邱世虞忍俊不禁:“那你跟我说说,报界的人怎么惹你生气了?” 就这么服软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你气鼓鼓地默不作声,邱世虞又哄了你几番,你才没好气地开口: “算了,他们心思不正嘴又臭,我不想提这些了。” 邱世虞见你面色不虞,便没有坚持惹你不快,哄着你多吃两口牛膝。你乐意在小事上妥协,做出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邱世虞很满意。 盘里剩下的牛膝骨已经冷了,你笑了笑,跟邱世虞说再吃不下了。 - 事情已经成一半了。 报界的动向自然不能从你口中说出,否则就成了搬弄是非。邱世虞的胃口被你吊起来,自然会从他的路子,把情况摸得清楚。 至于报界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 你以李梦梅和刘南柯两个笔名,写了几篇骈文,分别寄给几家报刊。内容无出其右,全部围绕着“陆北军卖国贼”这个主题。 笔名李梦梅的文章攻击陆北军,刘南柯就维护陆北军。 你一人的双簧很快引起了报界的注意,大家的视线纷纷聚焦到陆北军身上。张承基和句和国征伐军签订密约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举国哗然。 各路人士的刀尖全对准了陆北军,有开民智者,科普开采权于国于民的重要性,有激民愤者,痛斥句和国不轨之心和陆北军卖国行径,有发民声者,陈帝国大陆深陷水深火热的黎民之情。 张邱作为陆北军的首脑,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没有人会怀疑到你的头上——你是反古文的旗手,自幼跟随名家学习古典散文。所有人都知道,你不擅作骈文,不讲对仗,更不讲声律。古文学家曾经拿这点大做文章,说你功底不深,说你投机取巧。 更何况你是邱世虞的爱人,在外人看来,你和他同属一个阵营,除非你脑子坏了,才会主动攻击陆北军。 你当然不是脑子坏了,你有自己的打算。 邱世虞身边密不透风,即便是你,也探查不到任何有效信息。邱世虞不比旁人,某种程度来说,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底下。 你能对付邱世虞的唯一武器,就是舆论。 于是你想了这招,把水搅浑,让邱世虞自己露出端倪。你和他朝夕相伴,他只需露出一点点破绽,你便能找到突破口。 隔天你便在时代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以邱世虞爱人的名义,声明立场。你呼吁大家勿信谣言,写得情真意切: “邱上校心系帝国光复大业,夙夜辗转难眠,救世安民之心天地可鉴。流言猛如虎,如若因不必要的猜忌,寒了将士们拳拳之心,实在得不偿失,让有心之人贻笑大方。” 这是你关于此事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此后你便不再公开表态。 你知道,陆北军卖国这种敏感话题,不可能因为你的表态,就停止纷争。事情和你预想的大差不差,关于陆北军是否卖国的争议不但没有止息,反而把你牵连了进去。 一些好事者趁机踩你,恶意揣测,说你和邱世虞本是一家,说不定你也从中分了一杯羹。 但你一概没回应过,你的名誉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邱世虞是人是鬼,更重要的是哪一方是最后的赢家。 - 出乎你意料的是,邱世虞比你还坐得住。关于流言,他不仅没有任何表态,甚至张承基问起来,他也只淡淡地说: “谣言止于智者。” 张承基卖国是事实,自然不会像邱世虞一般,老神在在气定神闲。帝国流言四起,张承基明显乱了阵脚。邱世虞劝他,说: “舆论危机不可用武力镇压,司令稍安勿躁。” 你捧着书,实际上一行字也看不进去。 莫非邱世虞和张承基真的不是一路人? 电话里的张承基不知说了什么,邱世虞又说: “国立大学十周年校庆就快到了,届时可请各方学者出席,议一议国事。” 邱世虞又聊了几句,便挂了电话。你装作沉迷于书本,连头也没抬一下。 很奇怪。 邱世虞给张承基出的主意,确实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案。 但邱世虞又并非竭尽所能,此事早已过了最佳说明时期,邱世虞待定不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颇有等着事情闹大的样子。 你只能稍作猜测,邱世虞一定有二心。 但你下不了结论,你根本猜不到,邱世虞的第二条心到底朝向那一方。 是西南秦?是句和国保守派? 或者是蚕食西北的联盟联军? ……还是意图吞了张承基,取而代之? 第7章 发卡 你给高杉安排的工作不多,她一周只需来邱庄两次。她身份隐秘,你怕邱世虞觉察,只挑邱世虞不在的时候让她过来。 今天也是一样,邱世虞去了府衙,高杉上门,取走你让她送的文章。 你在书房接待她,她把本月刚出的报纸和杂志放到你桌面上,你把新写好的文章拿给她,让她分别送到时代报和察戈时谈编辑部。 高杉接了文件袋,却没有立刻离开: “邱上校又不在?” 你戒备地看着她,这个女人很不可控,你觉得有些危险。 她抿着嘴笑,挽了挽鬓边的碎发,额角别了一枚造型别致的珍珠发夹,衬得她很温婉。 “几次三番来府上叨扰,理应拜见一下上校,否则很不合礼数。” 你防备地看着她,问她: “你想做什么?” 她又是那副闺秀做派的笑,看起来虚伪又刺眼: “杜先生,您多虑了,我能做什么。” “我警告你,你可别自作聪明,邱世虞可不是个白痴。” “我并无此意,”她微微低头,摆着姿态,看得你窝火,“你们帝国是礼仪之邦,讲究入乡随俗,我一个外邦人,总不好坏了规矩。” 高杉一定碰了钉子。 高杉的存在对你来说算半个隐患,她有征伐军做靠山,你除不掉她,但你总有办法,让她不那么好过。 比如散布谣言——你和高杉的私情传的有鼻子有眼,外面人都说,你在句和国时与高杉一同长大,若不是后来遭遇变故,你们早就比翼双飞了。 邱世虞和邱世虞身边的人一定早就盯上高杉了,否则她不会铤而走险,想着直接从邱世虞下手。 但你没有那么好心,你没有必要帮高杉这个忙。 你冷哼一声:“很不需要。” 你想赶她出去,行道上传来斯蒂庞克的马达声,高杉也听到了。你们看向窗外,邱世虞刚下车,正朝你的窗台看。 高杉莞尔,说:“择日不如撞日,烦请杜先生替我引荐一下。” 你领着高杉下楼,电梯刚停在一楼,邱世虞便隔着电梯栅栏门朝你们看过来,眼神阴恻恻的。 他不高兴。 是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吗? 电梯门童替你拉开栅栏门,你走过去,接下他脱掉的大衣。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他不答你的话,看向高杉。 你顺着他的目光,笑着介绍说:“哦,这位就是高杉小姐,原本是老师的助手,现在给我当助手。” 高杉笑着,朝邱世虞伸手:“邱上校,您好。” 邱世虞只“嗯”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高杉的手悬空了几秒,又收回去了。 自不量力。 你笑了笑,邱世虞的手可不是谁都能握的。 这下,高杉应该死心了吧。 “你回去吧,”你对高杉说,“把文章分别送到就行,代我替戴主编和万社长问好。” 高杉点头说好,便离开了。邱世虞回头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说花房的水还没浇。 你跟上他,他今天步伐很大,没有要等你的意思。 邱世虞很少对你甩脸,你拿不准他的意思,跟到花房门口,便不进去了。邱世虞顿足看了你一眼,推开工具间,抱起一卷水管,又从你身边经过。他走到矮崖边,把水管拧在管道上,提着窄口,又朝你走来。 他还是没跟你说话,路过你走进花房。抻开管子,他又突然回过头,跟你说:“开一下阀门。” 你没理他,翻了一个白眼。 他笑了一下,用那种不容拒绝的口气跟你服软:“乖。” 你只好去了,阀门打开,崖下的发动机嗡嗡地响,连着崖上的地都在震动。湍流顺着管道被抽上来,花房里的邱世虞甩了一下管子,弯下腰,对他的玫瑰很小心。 你想了想,不好在邱世虞面前姿态过低。你没再回花房去,蹲下来,揪无辜的草坪撒气。 你蹲到脚都麻了,才听见邱世虞的声音。他从背后叫你,发动机的声音很大,你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你转身看他,他朝你比划着,指了指阀门。你弯腰关了阀门,气不过,一脚踢歪邱世虞的水管,看也没看邱世虞一眼,就往回冲。邱世虞见你真生气了,扔了管子,小跑着截住你。 他捉住你的手腕,重重搓了搓:“还没消气?” 你甩不开他,没好气地让他起开。 “你生哪门子闲气?” 邱世虞卡着你的下巴,强迫你看他,你直直地瞪着他,他眼睛里带着促狭的笑,难得见你发脾气,看戏似的,很有兴致。 “我生闲气?”你一把甩开他,“一回家你就给我甩脸色,你少倒打一耙!” 邱世虞笑了笑,这才回过味来:“你因为这个生气?” 你不说话,直勾勾地看着他。 “我不是给你甩脸。”邱世虞解释说。 他顿了一下,像是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别看脸左顾右盼,声音又小,语速又快:“你每次都趁我不在把那个女的招家里来。” “什么?” 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抓着邱世虞的胳膊,让他再说一遍。 邱世虞不买账,说:“你听见了。” 竟然是这样吗?你有点不敢信,害怕邱世虞骗你。 吃醋这种女儿家的戏码怎么会出现在你们之间? 更何况那是邱世虞,邱世虞怎么会吃你的醋? 但邱世虞表现得很反常,你失笑,只好跟他解释:“她只是来帮我跑腿……” “算了,”邱世虞打断你,“你又要说她是你老师带来的,你出于情谊也得帮她一把。我不想听,以后不要再跟我提到她了。” 说罢邱世虞便自顾自走了,你跟上他,问他去哪,他侧目看了你一眼,状若平常: “想吃法式烤羊大腿了,出去选食材。” 他又说:“留声机已经搬进去了,Alla Turca伴奏怎么样?” 你想了想,是土耳其进行曲。 你曾受邀观赏钢琴独奏,最后一支便是这首曲子。白皮肤的钢琴师很投入,演奏时连眉毛都跟着飞起来了。演奏结束,你跟着众人鼓掌。同伴问你觉得怎么样,你并不懂高雅艺术,只含糊着说: “真敞亮。” 同伴叫蔡听涛,原是食官俸的举人,后皇室西退,转行做了买办。蔡听涛是个文雅人,对联盟传来的玩意嗤之以鼻。他听你说完,哈哈大笑,拍着你的肩膀,说: “杜老弟,你这才是真懂音乐的人,再高贵的东西不也就是个消遣,能让人听个乐,都是好东西。” 你回去便恶补了音乐美学,你从小没有受过熏陶,但你学习能力很强,模仿着学者和乐评家的文字,竟也能写出蒙混过关的东西。音乐评论发表了你的文章,你评价那支曲子“活泼传神,雅俗共赏”。 帝国乐评行业方兴未艾,直到现在,关于那支曲子的定性,依然是你最初随手写的那八个字。 你点了点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跟邱世虞说好。 - 今天的晚饭是烤羊大腿。 邱世虞亲自去农户家挑的羊,只让农户做了简单处理。羊还是用那辆斯蒂庞克拉回来,后座的血污刚处理干净没多久,又沾上了新的。几只苍蝇被邱世虞关车门的动静惊飞,又受不住鲜肉的诱惑,趴了回去。 浓厚的血腥味散出来,你掩着口鼻,怀疑邱世虞没让农户放血。 你忍着干哕,扇了扇鼻尖的血臭。 好在这羊不膻。 邱世虞朝你走过来,心情看起来很好。他见你被熏得难受,捉弄地揉了揉你的头发: “先回去读书吧,皮还没扒呢。” 邱世虞不忙的时候会亲自给牲畜扒皮,你看不了血淋淋的场面,邱世虞体谅你,每次都处理完牲畜再差人去叫你。 - 刘姐来叫你的时候,你正在读高杉给你送来的报纸。高杉做作家助理很不专业,选购的刊物良莠不齐。你看着右下角邱世虞买欢的小标题,出神很久,才想起来跟刘姐说: “哦,姐,你来帮我把这摞书搬厨房去。” 刘姐手脚麻利心眼实诚,走进来一边搬书一边跟你说: “先生,在厨房读书不好吧,这书沾上油烟弄脏了可不好清洗。” 你笑笑说:“不碍事的,上校做饭,我等着也没别的事做。” 刘姐撇嘴笑,揶揄说:“感情真好。” 厨房和花房是你们的二人世界,刘姐送完书就出去了。邱世虞朝你笑了笑,你在他对面落座,书垒得齐整,遮住了案上平铺的腿肉。 骨头已经被剔除了,邱世虞在腿肉上撒上胡椒和盐。你拿了一本书摊开,邱世虞欠身,抓了一把干果,放在腿肉中间,又弯腰探身,拿了一把细麻绳。 他把腿肉捆起来,外层裹一圈火腿肉,放在洗净的荷叶上,糊上一层厚厚的花泥。腿肉放进烤炉,他得了闲空,但没打扰你。置物架旁边放了一台留声机,他走过去,把唱头放在唱片上,唱针沿着唱片上的纹路滑动,活泼灵动的音符跳跃而起。 你抬头看过去,他正和音符一起,朝着你伸手,弯着眼睛,笑得轻盈开怀。 空气里泛着浓郁的香料味,你搁下书,走过去抓住他的手。 他今天心情出奇的好,和着音乐,搂着你乱跳。他呼吸喷在你的颈窝里,你觉得痒,耸了耸肩,想让他把头抬来。他不听你的,埋在你颈窝里笑。 “捡着钱了?早上甩脸,这会儿又笑得跟二傻一样。” 他埋在你的颈间,声音嗡嗡的:“选到了一头好羊。” 他终于抬起头,说:“就是有点瘦,肉不多。” 你不解其意,跟着附和:“是啊,我闻着不膻呢。” 时间差不多了,他搓了搓你的耳朵,走过去熄了烤炉。 他戴上手套,端出烤盘。花泥龟裂,轻轻一碰便脆成了渣,荷叶被烤得焦黑,一打开,火腿的腌制香、香料香、干果香和着羊腿的香味一瞬间填满了整个厨房。 邱世虞猛嗅了一下空气中的香味,说: “是你眼光好,选了头好羊。” “我?” 邱世虞磨了磨刀,片下几条腿肉片,放在盘子里。他端着盘子过来,你推开面前的书,盘子摆到你手边。 “是啊,那头羊太瘦,要不是你,我不会杀的。” 你不明白个中缘由,问到:“你去选羊,和我有什么关系?” 邱世虞不答,挑了挑眉,切了一小块腿肉放在嘴里嚼: “快尝尝,很香。” 你没再纠结于无关紧要的问题,切了一小片送入口中。 确实是头好羊,不柴不腻,羊油经烤炉一转,把羊肉浸得又润又嫩,不光没有膻味,经邱世虞料理,还带着玫瑰花泥和果木的香味。 你看向邱世虞期待的眼睛,点了点头:“好吃。” - 饭后你们照例去了花房,你羊肉吃多了,胃顶得难受,绕着岛台,漫无目的地转。邱世虞又在沤花土,玫瑰的花期还没到,邱世虞蹲在玫瑰丛里,鼻尖的汗摇摇欲坠,像个等收成的农夫。 你有些无聊,隔着几排玫瑰,指着岛台中央的空地,冲邱世虞喊: “你不是说在中间种梨树吗,怎么还不选树苗?” 邱世虞抬头,鼻尖的汗不堪负重滴了下去。你看着他那张浸满汗的脸,觉得他看你的眼神有点怪异。 他笑了笑,对你说:“还没到时候。” 栽棵树苗而已,为什么要看时候? 你没多想,点了点头。 邱世虞的花土有股奇特的腐臭味,他沤土时你很少往他身边凑。可今天你忘记通知人换批新书进来,你从岛台上,拿起一本看完的书,很不专心地随手翻,时不时转头,看看邱世虞弄完了没。 邱世虞冲你笑笑,指了指手边的花土:“弄好了,我去洗个手。” 他答应弄完土陪你出去散步,你站起来,跟着邱世虞走了两步。 你停在邱世虞蹲过的那排花间,花土翻腾开,散发着刺鼻的腥臭味。你想躲远点,余光里突然迸出一粒白,你好奇转头看去过,黑乎乎的臭泥里,一角温润的白扎得你眼睛疼。 花泥松软,你踮着脚踩上去,像是千万只青黑的手攥着你的脚腕,玫瑰丛遮住光线,你的脚踝被裹上阴影。 你趟过玫瑰丛和黑臭的花泥,向着那一粒白走过去,你弯腰定睛,仔细地瞧。 是枚造型别致的珍珠发卡。 你俯身拾起,发卡上带起几根长长的青丝。 “杜确?” 你猛地起身,邱世虞微弯着腰看着你,背着光,笑得可怖。你悄悄把发卡藏在袖子里,从邱世虞黑漆漆的眼睛里,看见了你慌乱的脸。 “做什么呢?” 他话里带着一丝捉弄的笑意,可你笑不出来,扯了扯嘴角,搪塞说吃多了犯困,想回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