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快一周,邱世虞才回来。你站在北坡等着,临近傍晚,邱世虞的驾坐才出现在你的视野。
那是一辆斯蒂庞克,邱世虞率军进城时开的还是1930款别克维京,大买办吴庆丰有心,听说邱世虞喜欢开车,差人求见,见面礼便是这辆新式斯蒂庞克。
邱世虞停在你面前,卫兵拉开车门,你矮身坐了进去。
“怎么又站这儿等?”
邱世虞牵起你的手,低头吻了吻。
你有点儿害羞,低头笑了一下:“我想早点见到你。”
“我今天要是在府衙不回来了,你还能站北坡等一晚上?”
你拿捏着分寸犟嘴:“我想等。”
邱世虞勾着嘴角笑了笑,你看在眼里,心里有点得意。
果然,甭管什么男人,都乐意被人哄着。
你们到了,邱世虞很绅士,下车绕过去给你开车门。你牵着他的手下车,他说:
“晚餐可能要多等会儿,肉刚斩好,得处理一下。”
你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后座,几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血渗出来,稀稀拉拉地往下滴。
难怪一股腥味。
你皱了皱眉头,邱世虞叫人把布袋子搬进厨房,斯蒂庞克后座印了一大片血渍。
你心疼斯蒂庞克的座椅,觉得邱世虞糟蹋东西。你虽然是他的伴侣,但你有自知之明,你没资格置喙。
你笑着挽住邱世虞的胳膊,一起往正门走。你边走边摇邱世虞的胳膊,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世虞哥,今天晚上我来做饭好不好,你车马劳顿,太辛苦了。”
邱世虞摇摇头,拒绝说:
“我可不会惯着你,你是读书人,哪有读书人杀牲口做饭的?弄得一身油烟。”
“那让下人做吧。你跑那么远,回家还要做饭,这传出去别人指不定怎么笑话呢,我可不想让我们家受人闲话。”
你接过佣人递来的热茶,端给邱世虞:“世虞哥,茶。”
邱世虞喝了一口:“端杯凉的。”
“谁说闲话?”邱世虞笑了笑,“不管他们。他们不懂,我就喜欢做饭给你吃。”
你笑得很甜,说:“我就爱吃你做的饭。”
-
邱世虞说这话不全是**,他的另一大爱好就是烧饭。
哦,不,时兴的叫法叫烹饪。
从选食材到选餐具,从剥皮斩骨到出锅摆盘,每一道程序都十分严谨。邱世虞跟你说过,以前为了学做饭,他专门聘请了洋厨子。
洋人的厨子好,做饭掐着秒,讲究。邱世虞学得很到家,不同牲口的不同部位有专门的处理,牛腱子横切,猪里脊竖切,棒骨要先过一遍火,再用斩骨刀劈碎。
邱世虞有一间专属厨房,离花房不远。厨房很大,分出烹饪间、加工间和冷库。厨房有专门钥匙,平时锁起来,钥匙有两把,邱世虞拿一把,另一把混在钥匙墙上挂着。
邱世虞不在家时,这间厨房从不打开,邱世虞在家时,不管多忙多累,都要亲自进去做饭。
你也是厨房常客,你不下厨,就在旁边陪着邱世虞。不得不说,看邱世虞做饭是种享受。醒肉、切肉、热锅化油,动作行云流水,空气里弥漫着黄油香,肉排裹着酱汁滑进锅里,发出“滋滋”的美妙声音。
撒上黑胡椒,把迷迭香在手心里拍香,一手拿铲,一手拿夹,肉躺在泛着冷光的骨瓷盘。
像交响乐团的指挥家,指挥着食材,迸发出人间最诱人的味道。
卫兵把肉运到加工间,他一包一包拆开,腥臭味扑面而来。
你皱着鼻子,邱世虞笑了笑,拿着斩斧,指着热菜间说:
“去那儿等我吧,斩肉不好让你看,怕你晚上做噩梦。”
你没有执意等他,你本来就不甚理解,为什么连斩肉这种事儿,邱世虞都要亲历亲为。
邱世虞很久都没有出来,你捧着书,坐在一角,等得饥肠辘辘。但你得给足邱世虞面子,你不能起来找吃的。
邱世虞终于出来了,他冲你笑了笑,拎着边角料,让你再等一会儿。
你生无可恋,边角料滴的血水连成一线,你不想饿肚子,只想赶紧吃点东西,心里踏实。
可你知道,恐怕还要等很久。邱世虞肯定去了花房,用边角料培花土。
你是被香味诱醒的,邱世虞做了红酒鹅肝。你放下书走过去,站在料理台对面看。
邱世虞看着你笑,你直勾勾地看着他,俨然把他也当成了晚餐佐料。
邱世虞喜欢你的大胆,走过来把鹅肝放在你面前。你拽住他的围裙,他好整以暇地看着你,你不闪不避,勾着他的脖子,吻了上去。
他呼吸渐热,你又拉开了距离。
你笑着看他,说:
“哥哥,餐前小食,不宜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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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顿饭吃得你兴致缺缺,你很饿,但鹅肝你只吃了两口。
你是翻译家的儿子,你不能像半辈子没见过好东西的贱民,胡吃海喝乱塞一通。
更何况这玩意吃着实在没劲,不如煮锅红苕来得实在。
你咂摸着红酒,咬了一小口蒜香面包。
你想起在滩涂的日子,你和李渔溜进教堂厨房,就着白面馍,一起吃咸鸭蛋的场景。
那咸鸭蛋冒着红油,滴得你满手都是,你舍不得浪费,张嘴把手上的油嘬得干净。
那是你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东西,你们怕修女发现,不敢多拿,你和李渔两个人分吃了一颗鸭蛋。
你很想带一颗回去,你妈一定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李渔催你快走,安全起见,你只好把那颗鸭蛋放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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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世虞见你面色不虞,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
邱世虞不准你回避:“怎么就吃了这么点儿,刚才不是还说饿吗?”
你不想说话,连眼神都欠奉。
该怎么说呢?
你想妈妈了,不是那个大方的杜太太,是那个染了风寒病死了、被你一口薄棺葬在草檐下的农妇。
你的妈妈没吃过红酒鹅肝,你的妈妈也没吃过咸鸭蛋,甚至你偷的那两把米煮出来的米汤,你妈妈都没舍得喝一口。
你妈妈说她不饿,啃着半个红苕,看着你喝米汤,边看边笑。
“杜确?”
你回过神,抬头看了看邱世虞,眼神飘到一边,不想看他:
“世虞哥,我想我的妈妈了。”
“你妈妈……是位很值得尊重的女性。”
你动容了一瞬,随即便清醒了。
说的是了不起的女校教圆曹芳仪,并不是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汪家嫂子。
你扯着嘴角笑了笑,没有接话。
“我读过曹教圆的文章,曹□□讲女子放足,真是字字珠玑。”
邱世虞又说:“曹教圆故去真是帝国女界的一大损失。”
你叹了口气。
你知道邱世虞的意思,拐弯抹角的,其实想打听李家兄弟。
你抿了一口红酒,按兵不动。
“杜确。”
你看向他,他眯着眼睛,像在探你虚实。
“你一直没跟我说过,曹□□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顿了顿,做出难以启齿的模样。你看向邱世虞,欲言又止:
“世虞哥,我不想说。”
邱世虞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你,你知道,今天避不过去了。
还没开口,你的眼眶就润了,你拿起帕子蘸了一下,稳了稳情绪,说:
“我的母亲死于瓦平巷战。”
——瓦平巷战,可以说是邱世虞拿下察戈平原打的最漂亮的一场仗。
察戈城易守难攻,邱世虞亲率一小队人马,乔装深入腹地,与城外大军形成犄角之势,句和国驻军措手不及,陆北军大获全胜。
邱世虞顿了顿,你趁热打铁,接着说:
“世虞哥,我不想说……”
“那天她很高兴,国兴报刊了她的新文章,她跟海平哥一起去采买……没想到,没想到……”
邱世虞握着你的手,说:
“枪炮无眼,他们在地底下,或许活得比上面人安宁。”
-
他给你擦眼泪,你知道,这场试探,并不算完。
“杜确,你说……你有哥哥?”
“嗯?”
你装作不明所以,一双泪眼懵懂地看他,他提醒你:
“你说你母亲跟海……海平哥一起去采买。”
“哦,海平哥。”
“海平哥是我父亲的伴读,原本是买来陪我读书的。我父母对海平哥很好,虽然是家仆,也算得上半个哥哥吧。”
“他也死了?”
你点了点头。
邱世虞起身,走过来摸摸你的头。他不擅表达,习惯用这种方式安慰你,你埋在他的腰间,瓮声瓮气,故作坚强。
“你没有别的亲人了?”
你没想到盘问还没结束,看来今天不问个结果出来,邱世虞是不会罢休了。
“没了。”
你把泪蹭在邱世虞衣服上,抬头看他:
“奶奶在句和国养老,我父母故去之后,我去过一趟。”
“奶奶她……伤心过度,不慎坠楼。”
你又抱住邱世虞,哭得可怜:
“世虞哥,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命中带着煞……”
邱世虞拍了拍你的背,轻笑了一下:
“说什么傻话呢。”
你把话题主动引向李家兄弟:
“前儿……有个哥哥,就死在我面前。”
邱世虞揣着明白装糊涂,问你: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把你吓成这样?”
“前阵子你不在家,小渔哥……就是海平哥的同乡,我父母还在的时候,每年来我们家送两趟海产,李叔叔人厚道,小渔哥也很好,后来我家遭了变故,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他从报纸上看到了我的照片,就带着媳妇找过来了。”
你抬头看着邱世虞,做出不可思议的样子:
“你知道吗世虞哥,小渔哥竟然娶了个洋媳妇!还怀孕了。”
“哦?他怎么能娶到洋媳妇?”
“我不清楚,”你摇了摇头,“我看他对他媳妇宝贝得很,我也不好打听。”
“他媳妇身子不好,我让老刘送医院了,我开车带小渔哥在后面追。我看他着急,抄近道走的西小街。”
“那边路窄,我就想着出去找辆人力车,能快一点。”
“可是……可是……”
你眼泪又涌了上来:“好多官兵冲出来……他……他就死在我跟前儿。”
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邱世虞拍着你的背,一下一下地,给你顺气。你边哭抖,像是吓得花容失色。邱世虞终于忍不住了,揉了揉你的头发,笑着说你傻:
“你当谁都是好人呢,小傻子。”
“你那小渔哥和他弟弟□□联盟妇女,当街击毙都算浪费枪子儿。”
你抬起头,又惊又怕。邱世虞带着促狭的笑,俯身吻你哭得发红的鼻尖。
你喃喃自语,像是心有余悸。邱世虞拿起桌上的帕子,擦你眼角的残泪。
你躲在手帕底下,勾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你很幸运,这一关,你又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