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会现场。
柔和的灯光倾泻而下,照到坐在舞台中央的两位大提琴演奏者身上。
林净染身着白色长裙,一旁的顾然则穿着深色三件套晚礼服,两人默契地表演大提琴二重奏。
他俩修长的手指仿佛一同起舞的蝴蝶,栖落在琴弦与琴弓上、优雅地振动翅膀,悠扬的琴声随之响彻整个空间。
一曲奏完,剧场里爆发出雷鸣般热烈的掌声。
金色的亮片和五颜六色的花瓣从天花板上缓缓飘落,洒满整个舞台。
林净染和顾然站起身,朝舞台下的观众们鞠躬致谢。
这是一场多么完美的演出……完美得如梦似幻……
林净染忍不住看向顾然,隔着飞舞的亮片和花瓣与他相视而笑。
顾然俊俏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他张嘴对她说着什么。
林净染疑惑:顾然在说什么?
他俩明明站得这么近,为什么她什么都听不清?
净染凑过去想听清他的话,顾然则微笑着低头吻向她……
突然,顾然的脸“唰——”地变得一片模糊。
林净染吓得几乎尖叫出声!
不知从何处涌来浓重的黑雾,顾然的身影瞬间没入雾气之中。
林净染隐约觉得黑雾里藏着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呲牙咧嘴准备一口吞了她——
嘀!嘀!嘀!
手机闹铃及时响起,让林净染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净染眨眨眼,看向头顶天花板上的污渍,接着抬手挡住视线。
她和顾然,从高中毕业到现在,有七年没有见过面了吧……
今天怎么会突然梦到他……?
还梦到差点、差点被他吻……
不止如此,她早已不是住在别墅、穿着高定礼服在舞台上演奏大提琴的小姑娘了……
林净染环顾一下自己现在租住的破败不堪的狭小房间,拍了拍脸、起床洗漱。
现在的她没有时间伤春悲秋,一份份打工正等着她。
*
某高档住宅楼。
林净染给5岁的程东东小朋友上大提琴家教课。
吱——吱吱——吱——
在林净染的柔声指导下,胖嘟嘟的程东东皱着包子脸,努力吱吱呀呀地“锯木头”。
两小时的锯木头课、不是、大提琴家教课很快结束。
林净染与程东东告别,刚走出房间,就被程东东的父亲程先生叫住。
“林老师,你这会有空吗?我想问问东东的情况。”
家长询问孩子的家教课情况,天经地义。
林净染答道:“有的,程先生您说。”
程先生让林净染坐到沙发上,递了一杯果汁给她,摆出一副准备促膝长谈的架势,问道:“东东的大提琴,学得怎么样了?我们家东东有这方面的天赋吗?”
林净染带着礼貌的浅笑答道:“东东学琴很认真。不过,他才5岁,现在谈天赋可能……有点早。”
这个回答只有一半是真话。
不同的孩子展露天分的时间不一定相同,有些人也许晚一些,但也有4、5岁便展现非凡才能的。
比如莫扎特,比如——她今早突然梦到的顾然。
不过,以林净染目前大提琴家教的身份,她不方便直接说实话,那是砸自己的饭碗。
这两年,她已经学会了必要时模糊一些底线、含混应对。
对于林净染给出的答案,程先生表现得不怎么在意:“哎,我就是随口一问。”
他推推眼镜:“小孩子嘛,学点乐器啊、画个画啊,也没想说希望他将来在艺术方面有多大成就……”
“就是培养培养我们家东东的艺术细胞,希望他将来长大了能比较有气质,就像——”
程先生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像小钩子一样在林净染的脸上扫了一圈,“——就像林老师你一样。”
林净染低头笑了笑,避开对方的眼神,含糊地接下这句油腻的恭维。
程先生趁机更加放肆地打量眼前的姑娘。
林净染不是让人一眼惊艳的浓颜美女。
她肌肤白皙,眉眼偏淡,仿佛古典画上走出来的佳人。小巧精致的鼻尖,又带着几分俏皮可爱。
而比起清雅耐看的容貌,她的气质更加令人印象深刻。
每次来给程东东上大提琴课,林净染总是衣着朴素,态度不卑不亢、客气里带着点疏离。
仿佛生长在峭壁上的小花,安静地绽放,不让人轻易攀折。
即使低着头,林净染也能感觉到程先生在她身上来回扫视的目光,心底那种隐约的不舒服的感觉愈发强烈。
正想开口告辞,又听到程先生接着问道:“对了,林老师,你知不知道前些年有个很出名的小提琴家——林雅?”
林净染的脊背下意识一僵。
程先生感叹:“那个林雅,当年真是风光无限,琴拉得好、人又长得特别漂亮,绯闻满天飞,天天换男朋友,一会这个公子哥、一会那个集团老总……”
林净染安静听着,握着玻璃杯的指尖隐隐发白。
程先生继续八卦:“后来爆出来,林雅有一个私生女,不知道孩子爹是谁。我记得狗仔拍到过照片,只是当时那个小女孩还未成年,五官打了码,全名也没有曝光……”
“现在那个私生女应该成年了吧,不知道长成什么模样了……”
他透过眼镜片盯着林净染:“林老师,你也姓‘林’,该不会——就是林雅的女儿吧?”
林净染稳住呼吸:“程先生说笑了,‘林’是很常见的姓氏,小提琴家林雅,学西方乐器的、自然听过。”
“不过,”她略顿了顿,抬眼迎向程先生探究的目光:“只是我单方面认识林雅——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
这句话听起来是普通人和明星之间的关系,普通人认识某位明星、但明星不认识对方。
但林净染自己知道,她这个回答藏着另一层意思。
程先生叹道:“哎,好几年没听过林雅的消息了。”
“也是,”他笑着摇头:“她女儿怎么说也是个星二代,现在指不定在哪里吃香喝辣呢,不至于来给人做家教。”
林净染轻声附和:“是啊。”
程先生推了推眼镜,再次换话题:“林老师,你虽然一直端着杯子,可是杯子里的果汁一口都没喝哦~”
他指了指净染手中的杯子,用玩笑般的语气说道:“林老师,你该不会是——担心我在果汁里下了药吧?”
林净染摇摇头:“您说笑了。我一会还要打工,喝多了饮料会不太方便。”
这样的玩笑一点都不好笑……甚至……也许是她草木皆兵,这未必就真的只是个单纯的玩笑……
不过,目前她非常需要这份高薪的家教工作,不能直接翻脸,只能四两拨千斤。
林净染放下杯子:“程先生,您还有别的关于东东的问题吗?我下一份打工快到时间了。”
“哦,”话说到这份上,程先生只得起身送客,“哎,林老师你是很缺钱吗?怎么安排这么多打工呀?那我不耽误你了。”
林净染不接他的话茬,背起帆布包,礼貌告辞。
林净染离开后,程先生立刻将她没喝的那杯果汁倒进了洗碗池里。
*
离开程家,林净染快步赶上地铁。
说下一份打工快到时间了只是借口,实际上她要先去另一个地方。
乘着地铁穿过大半个A市,林净染来到城东疗养院,走到二楼尽头的病房门前。
病房门口挂着名牌,上面写着病房号和住院患者的姓名:201,林雅。
病房内,林雅正靠坐在病床上。
现在的林雅不是程先生口中光鲜亮丽的模样。
她的头发剪得很短、有点乱,脸和手都能看出衰老的痕迹、带着病态的浮肿,林雅的脸侧向窗外,似乎在看窗外的风景,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林净染坐到床边,轻声喊道:“妈。”
林雅一动不动,没回头。
林净染再次开口:“妈,今天感觉怎么样?”
这次林雅似乎听到有人说话了,她缓缓回过头,双眼空洞无神,皱着眉头看向林净染:“你是谁?怎么乱喊人,我不是你妈,我没有孩子。”
林净染微微苦笑。
林雅看着林净染的脸,眼睛慢慢眯起来,眸光变了变,好像逐渐认出了眼前的人:“……等等,我有个女儿。”
“我有个女儿……”林雅喃喃地重复一遍。
突然她脸色大变,用力捶打被子,指着林净染的鼻子骂道:“我有个女儿!一个天分不够的女儿!没有才华的瑕疵品!”
林雅的目光又开始浑浊,满脸痛苦:“为什么?我为什么会有个天分不够的女儿?老天为什么给我一个瑕疵品?!”
“为什么——为什么啊——”她一边哭嚎一边胡乱挥舞双手,“老天为什么给我一个瑕疵品——我不要!我不要这种瑕疵品啊啊啊——”
林净染脸色苍白地避开林雅乱挥的手,按响床头的护士铃。
医护们训练有素地冲进来,压制住哭闹的林雅,给她推了一只镇定剂。
林雅奋力挣扎了几秒,渐渐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医生确定了一下林雅的状况,跟林净染交代了几句,又快步离开。
病房里恢复安静,只听到清浅的呼吸声。
风过水无痕,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林净染在病房角落里站了许久,才再次走到病床边,将母亲的手臂轻轻放进被子里,掖好被角。
她静静坐了一会,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低喃道:“是啊,妈……我这辈子都无法达到你的期望了……”
*
离开病房时,护士长叫住林净染:“这位家属,请等一下。”
林净染转过身来,护士长说道:“林小姐,你母亲的帐户快欠费了。刚刚她用的那支镇定剂是要额外收费的。”
“林小姐,你知道的,我们疗养院现在都是电脑联网,一旦帐户欠费,之后所有药物包括镇定剂都调不出来,还有每次加餐的费用……”
林净染点点头。
母亲现在神智不清、生活完全无法自理,吃喝拉撒洗漱全都需要别人照顾。有时候她又会突然闹起来,掀翻餐盘、撕扯头发甚至胡乱挥舞拳头等等,力气特别大,一两个成年人都按不住,一不小心就会伤人伤己。
愿意接收这类患者、并且能好好照顾的疗养院并不多,床位很难约、收费也不便宜。
林雅住的这家疗养院,每年的基础费用就要小20万。
而除了基础费用,额外出现什么状况、临时用药和加餐等等都要另外收费。林雅的情况,经常需要补缴这些费用。
林净染点开手机,看了看余额,咬咬牙,给自己留了点零头,把剩下的钱全部打到林雅的疗养院帐户上。
*
离开疗养院,林净染神色黯然。
母亲林雅,著名小提琴家。才华横溢,还是个大美人。
除了拉琴,她的全部心思都花在恋爱上,男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活得张扬又恣意。
22岁时,林雅生下林净染,父不详,大概只有林雅自己知道孩子爹是谁,但她从来不提。
至于金钱与理财,林雅懒得费心,全部交给经纪人余承光打理。
这些年余承光对林雅尽心尽力,对林雅的女儿林净染也相当照顾。
林雅很少能记住林净染的生日,但余承光每年都记得,还会给她准备一些很用心的小礼物。
林净染也真心实意喊了余承光十几年的“余叔叔”。
所以两年前,林雅突然病倒,余承光拿着几份合同让守在急救室外、心神不宁的林净染签字时,林净染没有多想就签了名。
之后,林雅渡过了危险期,债主却找上门。
林净染这才知道余承光以母亲的名义骗了投资人巨额款项,并且携款潜逃。而那几份白纸黑字的合同、将所有责任都绕到了林净染身上。
林净染只能变卖一切来还债。
别墅,母亲的珠宝首饰、华服包包,甚至母亲心爱的小提琴和自己的大提琴,全部卖掉都不够,目前依然剩下上亿的债务压在林净染单薄的肩膀上。
林净染有时候会自嘲:幸亏余承光骗的大多是正经生意人,同时母亲林雅是一位名人。
目前的债主们,大多要维护自身的形象和脸面,也担心林雅的名人效应。
所以林雅病倒负债的消息没有闹大、圈外人都不知道,债主们也暂时没有对林净染用太过激的灰色手段,只逼着她按月还钱。
否则,也许林净染早就被掳到国外某个不见天日的地方、被迫沦为一个身不由己的玩物,甚至可能已经变成一块块的分散到世界各地了。
只是每个月需要还的金额依然让林净染难以负荷,她只能白天黑夜不停打工。
而合法范围上限的利息反复翻滚,也如同越滚越大的雪球,随时能将林净染碾压殆尽。
如果不能抓到余承光并追回被他卷走的钱,这大概就是林净染下半辈子的日常——她只能不停还债还到死。
此外,目前的状况只是各方角力之下的一种暂时的平衡。
若是某位债主改变态度、或是林雅的病情突然恶化,这种脆弱的平衡随时会被打破,林净染的处境也会滑向未知的深渊。
她就如同一个在悬崖绝壁之间走钢丝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哪里来一阵风,她就会粉身碎骨。
当然了,如果能抓捕余承光并追回钱款,那事情就会有转机,林净染只要坚持到那个时候就可以了。
但内心深处,林净染非常清醒,何年何月能抓到余承光、抓到他之后又能追回多少钱,谁也说不清。
地铁到站,林净染止住思绪,眸光淡淡:不要想,想破脑袋也无法解决的事,除了逼死自己,毫无意义。
人啊,有时候远比自己想象中脆弱、有时候又比自己想象中坚韧得多。
*
17:45,便利店。
林净染和同事罗小美交班。
这是一家24小时便利店,分为白班夜班。林净染大多选夜班,夜班的收入高一点。
林净染在更衣室换工作服,小美则在一旁靠着墙、一边刷手机一边念看到的各种消息。
“XX电视剧拍摄中,定妆照曝光……”
“XXX参加婚恋综艺……”
“大提琴家顾然回国……”
最后这条消息大概很对小美的胃口,她念到:“某女士机场偶遇帅哥,惊为天人,拍了一段视频发到网上,有人认出这位帅哥是天才大提琴家——顾然。”
林净染没抬头,心跳乱了几分:没想到早上莫名梦到顾然,傍晚就听到他的消息;更没想到,顾然他回国了……?
小美接着念道:“据悉,顾然4岁开始学习大提琴、很快便展现出惊人的天赋……”
“11岁时他在法国巴黎举办的罗什么什么大提琴比赛中赢得冠军,成为该赛事历史上最年轻的冠军之一……”
小美对这种专业的比赛名称不熟悉,也懒得读,直接吐噜过去了。
“罗斯特罗波维奇国际大提琴比赛,”林净染在心里将这个比赛名称补充完整,4年一次,是业内最知名的国际比赛之一。
小美继续往下念:“12岁时,他与伦敦爱乐乐团合作演出……
“13到18岁,顾然随母亲回到中国生活……后考入巴黎国立高等音乐学院……
“此后顾然一直在国外发展。他刚刚结束了国外的巡演,于今日凌晨回国……
“这个人的机场视频,让我看看……
“哇,这个顾然好帅啊!!”
突然,小美语气一变:“诶,评论里有个人说顾然当年借住在小提琴家林雅家里,和林雅的私生女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虐恋,还搞大了女方的肚子?”
“啧啧,”小美夸张地摇摇头:“这些名人的私生活可真够乱的……”
林净染手里的扣子差点飞出去,不是,这些关于顾然的内容,前面的履历没问题,可最后那条评论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