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衡是在一处草垛里找到林若青的。
女子孤零零躺在杂草间，发髻凌乱，身上有大大小小的刮伤，看起来很受了一番磨难。
此处距离鞍子说的失散处约莫有两里路，周围树木茂盛而低矮，树枝斜飞，十分阻碍视线，若不是他使了个寻踪术，一时半会还找不过来。
林若青虽一身狼狈，但气息尚且平稳，应当并无大碍。那马车却不翼而飞，连碎片都没见到。
今日无雨，林中泥土微湿，一路上竟也没有车轮印迹。
陆知衡蹲下身子，目光扫过女子脚底的淤泥，唇角扬起微妙的弧度。
“若青姑娘。”
他的声音如和煦的春风，具有抚慰人心的力量，林若青细眉微皱，缓缓睁开双眼，漆黑的眸子立刻浮起一层朦胧水雾。
“陆仙君，是你救了我？”
陆知衡示意鞍子上前扶起她，林若青晃晃悠悠站起来，看起来还未从惊吓中回神，她心有余悸道：“方才马儿突然发了疯，不管不顾往山下冲，我一个人在马车里害怕极了……”
“此处山势陡峭，马车在失控的情况下，若非有阻碍物轻易不会停下。在下十分好奇，姑娘是如何做到从马车上跳下来却只受了轻伤的？还请姑娘解惑。”
陆知衡眼底含着柔和的笑，问出的话却让林若青僵了僵。
“许是跑了太久，马儿渐渐疲惫，我趁着它速度慢下来时顺着斜坡跳下来的，一路滚到了此处，有草堆垫着，倒捡回一条命。”
“原来如此，姑娘能逢凶化吉，是有后福之人。”
陆知衡没有追问马车在哪儿，不管林若青拦住他是什么目的，他都没有必要陪她耽搁下去。
自一百年前祖师爷封印妖界后，妖族全数困于妖山之上，人间很少再有大妖现身，偶尔会出现几个不成气候的精怪，似青龙寺这般浓重的妖气实在罕见。
他此番下山历练前，师傅曾替他算过一卦。
卦象显示，按照既定的路线，他需得过四关，方能返回沧澜。
如此看来，第一关想必就是这大妖了。
“既然姑娘现在无事，不如在原地休息片刻，车夫在来的路上，不久就会过来接应你，在下也算是完成林夫人的嘱托了。”
陆知衡转身便走，林若青上前拦住他去路。
她朝鞍子使了个眼色，鞍子立刻跑远了。
“陆仙君，我有话想对你说。”
陆知衡长眉一挑，和颜悦色道：“姑娘请说。”
“我……”
林若青雪白的脸渐渐涨红，双眸含春，唇瓣紧抿，因紧张而口齿不清，每与他对视一眼面上的羞涩便浓一分。
陆知衡好笑地看着她，倒没有催促。
他几岁起便上了山，山中女修众多，不乏有几个胆子大的，因而他对现在的场面见怪不怪，心里没什么波澜。
不过要论演技，当属宁宣最出彩，至少同样的场面，她敢面不红心不跳地对他说出“以身相许”四个字，不像眼前人，扭扭捏捏，不堪大用。
林若青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自然没发现陆知衡已经有些不耐。
来之前她背过许多次的说辞，不知为什么当着他的面一个字也蹦不出，一触即他温柔的目光，心脏便突突地跳。
林若青鼓起勇气道：“陆仙君，我想说的是——从见你第一面我便喜欢上你了。”
她说完这句便噤声，等着陆知衡的反应。
“我记得，林姑娘是有婚约在身上的？郝公子若知晓你今日的话，怕是要伤心了。”陆知衡似笑非笑道。
既然捅破窗户纸，林若青便没了顾虑，大声道：“我是不会嫁给郝富的，我想嫁的人只有陆仙君你！”
陆知衡拒绝得很干脆：“承蒙姑娘厚爱，只是姑娘能够违背婚约，在下却不能当那背信弃义之辈。”
林若青脸上血色褪尽，整个人如丧考妣，活了这么多年她还从没有被如此羞辱过，眼圈立刻就红了。
但想到郝富那个大肚便便的样子，明明有钱却总是穿着旧衣裳，看起来脏兮兮的，隔着老远都能闻见身上的臭味，她死也不想嫁给那样的人。
其实她对陆知衡并没有到情根深种的地步，只是有些好感，但婚期将近，她只能抓住仅有的机会。
她曾托母亲帮忙打听过，知道他有婚约，但不亲口被他拒绝……总是不能真正死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气氛有些凝固。
陆知衡说清楚便不再逗留，哪知衣袖一紧，这回林若青竟然死死拉住，大有他不应下就不松手的架势。
“只要公子肯带我离开，即便做平妻我也愿意。”
“林姑娘请自重。”
陆知衡耐心耗尽，他本不想动武，奈何她铁了心要缠上自己，不由黑了脸，默念咒法，预备将人强行剥离。
刚催发灵力，他便感觉到胸口一痛，衣领内的玉坠忽然猛烈跳动起来。
这玉坠原本是一对，去年生辰时师兄所赠。
玉的原石取自长白山天池，经池水浸泡上千年，吸收其中最纯粹的精华，可以检验世间所有污秽。
另一块在宁宣手上，恐怕青龙寺那边情况不妙。
陆知衡猛地蓄起灵力推开身前人，快步朝山上赶。
另一边，大殿内，宁宣一动不动地跪在蒲团上，整个人仿佛入定，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落下，汇聚到下巴处，洇湿一小块地面。
肩膀似有千斤的重量，压得她脊背弯曲，难以挺身，手臂也灌了铅般沉重，她尝试无数次都没办法抬起来摸向脖子上的玉坠。
与神像对视那一刻开始，巨大的威压扑面而来，她浑身上下僵硬如石，只有眼珠能够缓缓转动。
白芸恍若未知地跪在旁边，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自踏入大殿起，宁宣便敏锐地感觉到，无形中有一双眼睛在打量她，直到她蓦地抬头，发现那道炙热视线的来源竟然是神像。
这尊神像细长上翘的双眼缺了几分慈祥，微微鼓起的眼珠显得有些古怪，更诡异的是，她似乎看见那眼珠眨了一下。
宁宣心中大骇，表面上仍维持着平静。
她想起陆知衡走之前说的话，不动声色喊了白芸一声。
“夫人，我有点累了，咱们走吧。”
她声音不小，白芸却没听见似的，仍然垂着头默念。
宁宣便知道没用了。
她心下一横，试着催动灵力毁了那神像，谁知只能凝聚成不成形的灵力团，刚离体就化作水汽蒸发，心中不免惊了惊，这妖物竟然有如此大的能耐。
正一筹莫展之际，身后响起沉闷的脚步声，有人跨进门槛，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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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宣。”
几乎是来人开口的一刹那，一股清气荡开，粘稠稀薄的空气瞬间松动，那股威慑力骤然消失。
陆知衡逆光站在门边，身段高挑，气宇轩昂，银色发带飞舞于空中，每一根发丝都在发光。
宁宣深吸一口气，僵硬的肩膀总算能动了。
然而她跪得太久，先前的崴伤还没好利索，一站起来便腿软坐了下去，好在蒲团垫着，摔得不疼。
“你再不回来，我就要被妖怪吃了。”
宁宣转身小声抱怨着，却发现陆知衡面色不太好，再不复往常温润公子的模样，看着有些生气。
白芸这会又能听见了，见陆知衡身后没人，心沉下去，慌乱道：“青儿呢，青儿怎么没回来……”
“令爱在马车上，夫人勿忧。”
陆知衡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这里。”
走之前，宁宣如有所感地回头。
日上中天，阳光直射进大殿，那尊微笑的神像金光四溢，微凸的双眼却黯然无光，黑白分明的眼珠显得异常空洞，像是被抽干灵魂，森然注视大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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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中午，青龙寺上空炊烟燎燎，偏殿经改造成了僧人和香客用饭的地方。
白芸此行打算在寺内住上两日，因而提前便预定了席位。
今日的素斋是香菇竹笋面。
虽是素食，但食材全都是后山现采的，胜在新鲜，香菇弹牙，竹笋鲜嫩，用菜籽油清炒过后，再加少许酱油白糖提味，变成了色香味俱全的浇头。
寺里掌勺的僧人拉得一手好面，面条细如发丝，吃起来却十分有嚼劲，每碗素面舀上一勺香菇竹笋的浇头，能把人舌头香掉。
室内充斥此起彼伏的吸溜声。
宁宣吃得满口留香，口腹之欲极大满足后，连带刚才的惊吓都消减不少。
陆知衡只用了一半就搁下筷子，安静地坐在旁边等她们吃完，看起来像在走神。
宁宣目光在他和林若青身上盘旋一阵，总觉得两人有些怪怪的，尤其是林若青，眼尾红彤彤的，一看就是哭过，叫人不多想都难。
青龙寺虽然对所有人开放，但会给达官贵人特地准备住宿的地方，普通百姓就没这个待遇了，毕竟寺庙的大部分香火钱都靠富庶人家捐赠，自然要招待好。
几人用完饭过后，出了长廊往后院的厢房赶，走到拐角处时，林若青差点迎面与一男人撞上。
那人衣着朴素，手肘膝盖等易磨损的地方打了层层叠叠的补丁，这寒冬腊月的却只穿了轻薄的草鞋，看起来像是个做苦力的汉子。
“你走路不长眼么，差点弄脏我的袖子！”林若青嫌恶地打量他一眼，快速后退几步，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语气更是不加掩饰的烦躁。
那汉子被骂了一句，脸上却乐呵呵的，黝黑的脸颊有一丝不明显的羞涩。
他虽然长得五大三粗，行礼的姿势却很标准，声音也是文质彬彬的，与他略显邋遢的外表十分违和。
“见过林夫人，若青小姐。”
宁宣一心想着神像的事，本没注意这个小插曲，乍一听见他的声音，脑子里咯噔一声，用手肘悄悄杵了杵落后他半个身位的陆知衡。
她偏头做了个口型。
男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