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月川没有白昼,永无止境的黑夜笼罩着这里。有时,老天会善心大发的升起一轮月亮,那是忘月川最温柔的时候。
此时,忘月川月华遍地。
梁惊躺在裸露的岩石地上,感受到了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传来的剧痛——这条生命正在消逝,如今已经淡得让梁惊连眼皮也抬不开。
耳边突兀的传来一声刀剑刺穿血肉的声音。
一声痛苦的响声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脚步声渐近——是谁?
“这事可没有过先例——把灵力注入一个妖体内,我可没本事管他之后的死活。”男人好心提醒。
然后,梁惊听到一个女声:“死马当活马医,反正今日不管,他也是死路一条了。”这声音脆生生的,听得出是个果断的性子。
梁惊觉察到有谁将他扶了起来,然后盘腿坐好。旋即,他的每一条筋脉都被一股暖流占据。
良久。
梁惊睁开眼,面前是个容貌俊秀的男人。但他的目光越过了男人的肩头——在男人的背后,还有几个人。
一个男人,满头白发。他穿的是妖族的服饰,左手拿着一个酒壶,右手拿着一把蒲扇,正慢慢的摇;一个女人,明眸皓齿,身着一袭红衣,端坐天地之间;在这两人中间,是一个脸上尚未褪尽稚气,正低头擦拭着剑上血迹的小姑娘——红衣女修歪头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小姑娘登时眉开眼笑。
然后她一抬头,看见了早已睁开眼的梁惊。
姑娘一愣,片刻后,更甚的喜色浮现在她的脸上。
她丢下了手中的剑,冲梁惊跑了过来,两条搭在她肩上的小辫也随着她的动作而微微跳动。她弯腰凑到了梁惊面前:“你醒了!?周身可还有什么不适?”
梁惊僵硬的摇了摇头。
他的动作不灵巧,姑娘自是不信他的话了:“唉呀……你不要担心,我们不是坏人的——我是青云台第七峰的弟子,我叫庭舒。我大师兄的医术还是不错的……”
姑娘似乎怕他讳疾忌医,说了很多她师兄医术的好话,可梁惊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周围的场面变得模糊,只有面前那一个人的身影无比清晰。
庭舒、庭舒……
千重谁没听过这个名字?
这是他初见这位隐居在第七峰七十年的龄月仙子。
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张不开口。
他只能表面沉默的听着庭舒滔滔不绝的劝解。
他察觉自己双唇张开了,发出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既如此,多谢仙长……”
“不客气!”
稚嫩的脸上扬起了一个笑。
明媚如朝阳。
远处传来“轰——”的一声巨响,一座高山瞬间消失不见。
白烟升空,青云台的天色变得昏暗。
谟无摇着扇子的手一顿。
他原是躺在摇椅上闭目养神的,如今为这一声睁开了眼,看见远处的狼藉景象,竟是没有生气哦,反而露出了一副欣慰模样:“农昭这些年,长进不小啊……”他说话时,毫不掩饰的露出了欣慰的神色。
谟无旋即看向了一旁正扎着不成样的马步的梁惊,欣慰之色荡然无存,提醒道:“好好练,别偷懒!”
原本有心再苦苦支撑一会儿的梁惊听了这话立即泄了气。
他干脆躺在了地上:“不行不行!再练要折寿了!”
“再折也够你活——你啊……”谟无拿着扇子指他,看着是要诘责去,脸上却一如既往的温和。
终归是不出意料的没制止他的不求上进。
谟无又闭上了眼:“你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何日才能有长进?——瞧瞧你的师侄们,比你厉害的可不少,你也不羞得慌!”
梁惊“呵呵”笑了两声,没回话。
他是在谟无这一辈都有人做师祖的时候——一年前才拜入抚云门下的。梁惊今年正十七,就算在他那群所谓师侄们之中,都只能当师弟的年纪。譬如农昭,他不算得是他们那一辈之中年纪最大的,今年却又六十九了。
在人间,梁惊得叫农昭爷爷;在仙门,农昭却叫梁惊师叔。
因此梁惊还真的不羞——他比师侄们少活六七十年呢。
谟无察觉到了他的想法,仰天叹息:“师门不幸……第七峰的威名,看来是要毁在你身上了!”
“哪里哪里,”梁惊坐起来,揉了揉鼻子,“这不还有二师兄你和龄月师姐他们在嘛!”
第七峰弟子不丰,算上梁惊,抚云统共收了五个弟子。尽管如此,第七峰在仙门之中的地位仍是极高的。
抚云修为颇深,千重已多年未有飞升之人,她如今已是半步成仙的的修为,当是百年内最有可能飞升的一位修士。大弟子丹流如今是丹术大宗——丹门的门主,世人尊为丹仙,但剑道一术传闻也是出神入化;二弟子谟无做了青云台掌门,是个独身挡过千军的角色;三弟子向红在阵法一道上颇有建树,仙妖大战,凭一杀一守两套阵法,困死了七百多妖族士兵。其中最出色的,当属抚云的四弟子、梁惊的小师姐——龄月仙子、庭舒。
千重如今有两位神女、两位尊者。
神女乃天赐,分居一南一北。
而两位尊者,便是凭着自己修炼而得来的名号——一位是抚云,一位便是庭舒。
相传,庭舒乃是出身上古大族之后,祖上镇守天地结界,却不知为何,如今只留下了这么一个孤女存世。
庭舒是八岁时被抚云亲自抱回第七峰的。
大战时,庭舒尚只有十六岁,却以筑基之身,一人、一剑杀死了魔君明祉,结束了于仙门而言尚局势不明朗的大战。
此□□舒隐居,连带着第七峰也不见了踪影。
千重的化神期修士,往往都有了三百岁,抚云被称作百年难遇,也仅是在一百五十三岁时才晋升为化神。常人百岁前能够结丹已是天资不俗,而庭舒却是在六十五岁时,便在第七峰迎来了她的雷劫,成了一个化神期大能。
为表师徒间的忌讳,千重人并未将抚云与庭舒一齐称作尊者,而是唤庭舒为仙子。
但大多人都认为,庭舒是不输,甚至远超抚云的。
梁惊拜入第七峰,正是为她而来。
——那个提剑站在他面前的身影,他忘不掉。
农昭作为故下山神女的关门弟子,早些年便被传得厉害,今日与丹流比试,虽只挡下两剑,但这并不妨碍众人惊叹。
一是惊叹农昭出众的实力,二是惊叹见到了传说中的不死剑出了鞘。
丹流在千重之中恶名远扬,如今这“恶名”替他挡住了许多人的热切——当农昭被众人围得水泄不通时,丹流那张恨不得毁天灭地的脸早已把想上前巴结的人赶得七八米远。
丹流去到了外门。
青云台今年主办仙门大比。
乌子虚与单月正在此处接客。
丹流此人,气质着实出众。他一走到山门口,乌子虚便注意到了他。乌子虚朝他挥了挥手:“师兄!”这声引得众人都朝丹流那处看了过去——又被丹流刀子似的目光吓得移开了眼。
乌子虚早习惯了丹流这副样子。
“你跑来这儿做什么?”丹流朝着乌子虚两人走了过去。
他一走近,原本还坐着的紫衣少女立即起身,恭敬行了个礼:“丹师叔。”丹流此番是以青云台第六十二代大弟子的身份来的。
丹流冲单月微微颔首,然后又看向乌子虚,是在等他开口。
乌子虚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阿红说她有事脱不开身,拜托我来照看单师侄。”
乌子虚与向红之间的事,在仙门之中不算秘密。丹流也只是随口一问,没存更深的心思。
如今山门口聚集着许多外客。这些人难得见到丹流这样的人物,便也没催促,只等着迎客的二人与这位传闻中的丹仙谈完。
人一多,难免有私语声。丹流目光不着痕迹的扫了过去,定在了山门口那棵冒了点颜色的海棠树上——迅速又移开了目光。
“日后丹门送来的事务,你替我处理了。”丹流说。
丹门是丹门大宗,少不了买卖,是以送到门主手上的事务比旁的宗门要更多些,但也并不紧急,至少靠乌子虚是能够解决的。
听丹流这般说,乌子虚先是点头,而后才问:“师兄,你这是要?”
“去第七峰。”
第七峰隐于世,这些年没人找到过,丹门事务自然是没办法送进去的。
乌子虚了然,思绪莫名回到了七十年前。
他想起了庭舒。
他想问丹流是否能够替他带些话给庭舒,可当思绪收束,他这才发现,丹流早不见了踪影。
丹流与谟无师出同门,这些年丹门与第七峰的往来都是基于此产生的。但千重的仙门人也都知道,六十多年前的某一天,谟无曾于丹流体检对立——他们自那之后便没见过面,显是生出了什么嫌恶。
青云台内门大多地方是不许御剑飞行的,丹流没仗着辈分,为老不尊的破这条戒,是走去的第四峰。
第四峰的峰主,如今是向红。
乌子虚说她有事,丹流倒想不到除了这个新入门的小师弟之外,向红还能有什么事。
越靠近第四峰,丹流越能感知到两股熟悉的气息——妖族,与无瑕灵体。两股矛盾的气息纠缠不清,越发浓烈。
丹流忽然停住了向前进的步子。
此刻,天色正好。
微风徐徐打在丹流的脸上,一片绿叶被轻飘飘的吹了下来。
丹流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动——那叶子悬在了半空,忽然极快的向前飞去,隐约传出了破空之声。
仅有半寸。
——那叶子横在了梁惊眼前。
梁惊看见了那绿色边缘的锋利。
摘叶为剑。
杀气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