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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宫门口偶遇

作者:锦鲤满分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司礼阁西偏殿轩敞的厅堂内,沉水香的气息被年轻学子们身上蓬勃的气息冲淡了些许。


    上午刚学完宫规,学生们恹恹的,但是看见了男祭酒,又好像提起了些精神。


    裴云舟立于紫檀屏风前的楠木案后,一身石青色国子监祭酒官袍衬得他身姿如松。他并未如冯爹爹那般肃杀威严,眉宇间带着书卷浸润出的温润,声音清朗平和,如同山涧清泉流淌在殿中:


    “……《礼记·曲礼》云:‘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诸位入宫待选,习礼为先,非为束缚手足,实为明心见性,立身处世之根基。于天家而言,礼乃秩序,乃体统;于尔等自身,礼是修养,是护身符箓。譬如这揖让进退,非止形于外,更当发于中,心存敬畏,行止方有度,不逾矩,不僭越……”


    他引经据典,将枯燥的宫规礼仪与修身立命的道理融会贯通,讲得深入浅出,引人入胜。五十八位秀男端坐聆听,神态各异。贺兰峻虽依旧坐得散漫,但琥珀色的眼眸中少了几分不耐,多了些专注;连岫听得尤为认真,清亮的眼眸追随着裴云舟的身影,偶尔微微颔首,似有共鸣;其他少年也大多被这位年轻祭酒的学识气度所折服,殿内气氛比冯爹爹训导时松快不少,却依旧保持着肃穆。


    一个时辰的讲授转瞬即逝。裴云舟合上书卷,温言道:“今日便到此。望诸君细思‘礼’之真意,内化于心,外化于行。散了吧。” 少年们起身,恭恭敬敬地行弟子礼:“谢裴祭酒教诲!”


    裴云舟微微颔首还礼,在冯爹爹及几位男爹爹的陪同下步出司礼阁。秋阳正好,洒在宫墙琉璃瓦上,反射出耀目的光。裴云舟婉拒了冯爹爹安排轿子相送的好意,只道想步行透透气,整理思绪。他独自一人,沿着长长的、被高大宫墙夹峙的甬道,向宫门方向行去。石青色官袍在秋风中微微拂动,步履沉稳,眉宇间却带着一丝授课后的疲惫与沉静思索后的空明。


    刚至宫门甬道尽头,即将拐出那片森严的阴影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伴随着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辚辚之声由远及近。一队仪仗简约却威仪十足的玄色车驾正缓缓驶来,当先一辆马车四角悬挂着亲王规制的玄色蛟龙纹饰旗幡,在秋风中猎猎招展。车旁随行的侍卫身姿挺拔,目光锐利。


    裴云舟脚步一顿,立刻退至道旁垂手肃立,微微垂首。他怎会不知道,这是荣亲王赵霖霓的车驾。


    马车行至他面前不远处,却缓缓停了下来。厚重的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内掀起一角,露出赵霖霓沉静的面容。她今日未着朝服,只一身玄色暗云纹常服,发髻简单绾起,少了几分亲王威仪,却多了几分清冷疏离。目光落在道旁垂首而立的裴云舟身上,那清俊挺拔的身影在秋阳下格外显眼。


    “裴祭酒?” 赵霖霓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意外,打破了宫门前的肃穆寂静。


    裴云舟闻声抬头,对上赵霖霓深邃的目光,心头微微一跳,面上却维持着臣子的恭谨,躬身行礼:“下官裴云舟,参见荣亲王殿下。不知殿下车驾在此,惊扰之处,望殿下恕罪。”


    赵霖霓目光在他身上那件石青色官袍上停留一瞬,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祭酒客气。刚从司礼阁出来?” 她明知故问。


    “是,殿下。下官奉旨,为待选秀男讲授礼经。” 裴云舟恭敬答道,声音清朗依旧。


    “哦?” 赵霖霓似有若无地应了一声,目光扫过他脸上那抹尚未褪尽的、属于师者的端肃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倦意,话锋一转,“祭酒为国育才,辛苦。此处离国子监路途不近,天色将暮……” 她顿了顿,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上车吧。本王正好顺路,送祭酒一程。”


    此言一出,侍立车旁的侍卫统领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宫门前,亲王车驾邀请外臣同乘,虽非绝无仅有,却也极易引人注目和非议。


    裴云舟心头也是一震。他抬眼,再次对上赵霖霓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戏谑,没有轻佻,只有一片沉静的、仿佛理所当然的强势。他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类似上次游湖时掌控一切的兴味。拒绝?于礼不合,更拂逆亲王之意。接受?这同乘一车,在众目睽睽之下驶出宫门……


    电光火石间,裴云舟已做出决断。他再次深深一躬,姿态端方,声音平稳:“殿下厚爱,下官惶恐。如此,便叨扰殿下了。” 他并未推辞,亦未显出受宠若惊,那份属于祭酒的从容气度仍在,只是耳根处悄然爬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红。


    侍卫上前,无声地放下脚踏。裴云舟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官袍下摆,动作沉稳地登上马车,躬身进入车厢。车帘在他身后落下,隔绝了宫门外无数道或明或暗、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车厢内空间宽敞,铺着厚软的波斯绒毯,陈设雅致,燃着清冽的苏合香。赵霖霓端坐主位,裴云舟在她斜对面的锦垫上端然坐下,保持着得体的距离。车轮重新滚动,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车厢随之轻轻摇晃。


    空气一时有些凝滞。方才在宫门外那无形的压力骤然被这狭小的空间放大。裴云舟能清晰地闻到赵霖霓身上那熟悉的、淡淡的沉水香气,混杂着车厢内苏合香的气息,丝丝缕缕,萦绕鼻端。他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膝上、交握的双手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官袍光滑的料子。


    “祭酒今日讲礼,可还顺利?” 赵霖霓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慵懒的随意,仿佛真的只是闲谈。


    裴云舟定了定神,抬眸看向她,努力维持着师者的从容:“回殿下,尚算顺利。秀男们虽性情各异,然天资尚可,对礼仪之道亦存敬畏之心,假以时日,当有所成。” 他避开了提及任何具体的人,回答得中规中矩。


    “敬畏之心……” 赵霖霓低声重复,指尖在紫檀小几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的目光落在裴云舟清俊而略显紧绷的侧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本王观祭酒方才在宫门外,垂首肃立,姿态恭谨,这敬畏之心,倒是身体力行,做得极好。”


    这话语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揶揄。裴云舟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敢有丝毫异样,只微微欠身:“殿下乃天潢贵胄,国之柱石,下官身为臣子,自当心存敬畏,恪守本分。”


    “哦?仅仅是敬畏与恪守本分吗?” 赵霖霓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车厢内光线微暗,她深邃的眼眸在阴影中显得格外锐利,仿佛能穿透他官袍下的层层伪装,直抵内心,“上次澄心湖上,祭酒论及‘持守本心’,言犹在耳。如今身处这亲王车驾之中,祭酒的本心,可还澄明如故?可曾被这权势地位搅扰半分?”


    压力骤增。裴云舟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寂静的车厢里异常清晰。他看着赵霖霓近在咫尺的容颜,看着她眼中那抹混合着审视、兴味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亲近?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迎着她的目光,声音依旧清朗,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和属于年轻人的坦诚:


    “殿下明鉴。本心澄明与否,非外力可移,全在己心。权势地位如镜,可照人心浮华,亦可鉴心志坚贞。下官的本心,从未敢忘治学育人之志,亦从未敢失对天家、对学问的敬畏。然……” 他顿了顿,耳根的红晕似乎更深了些,声音低了几分,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坦白,“殿下天人之姿,才识气度,令下官心折。这份心折,亦是发自本心,与敬畏并行不悖。身处此车,惶恐有之,然心湖……亦因能与殿下同处一方天地,而微起波澜。” 他最后一句说得极轻,却清晰无比,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


    车厢内陷入一片寂静。只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辚辚声,规律地响着。苏合香的青烟在两人之间无声盘旋。


    赵霖霓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清俊脸上那抹坦诚的红晕,看着他眼中那份努力维持从容却依旧泄露出的、属于年轻男子的悸动与挣扎。他这番剖白,既守住了臣子的本分与学者的风骨,又大胆地承认了那份因她而起的心绪波动,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坦荡得……令人心折。


    她忽然低低地笑了出来。那笑声不同于朝堂上的威严,也不同于游湖时的慵懒,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愉悦。


    “裴云舟,” 她第一次直呼其名,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柔和,“你这本心,倒是比孤想象中……更有趣些。” 她没有再逼近,身体靠回椅背,目光却依旧锁在他脸上,带着欣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京城宽阔的街道上,夕阳的余晖透过车帘缝隙,在车厢内投下跳跃的光斑。裴云舟紧绷的心弦因她那声轻笑和话语而悄然放松了些许,只是耳根的热意久久未散。他垂眸,目光落在自己腰间那枚古朴的青玉环佩上,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温润的玉面。方才那番近乎僭越的坦诚,此刻回想起来,依旧让他心跳如鼓,却也隐隐有种挣脱束缚的畅快。车厢内弥漫的沉水香与苏合香交织的气息,混合着她身上独特的、带着一丝冷冽的淡香,仿佛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笼罩其中。


    车窗外,市井的喧嚣被厚重的车帘隔绝,只余下模糊的市声。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停下。车外传来侍卫恭敬的声音:“殿下,裴府到了。”


    裴云舟如蒙大赦,又似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连忙起身,对着赵霖霓深深一揖:“下官拜谢殿下相送之恩。殿下厚爱,下官铭记于心。” 他动作有些急促,起身时官袍下摆拂过小几边缘,带倒了上面一只空置的白玉茶杯。茶杯滚落,在厚软的绒毯上无声地转了两圈,停在赵霖霓脚边。


    “下官失仪!” 裴云舟脸色微变,连忙躬身去拾。


    就在他俯身的瞬间,赵霖霓却先他一步,伸出了手。她的指尖快而准地捏住了那只滚落的玉杯。两人的手指在温润的杯壁上方,几乎同时触碰到了一起。


    裴云舟的手猛地顿住,仿佛被烫到一般。他清晰地感觉到她指尖的微凉与玉杯的温润,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交织在一起,带来一阵强烈的电流感,瞬间窜遍全身。他下意识地抬眼,恰好撞进赵霖霓俯视下来的目光里。那目光深邃,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如同深潭映月,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窘迫与慌乱。


    “一只杯子罢了,祭酒不必惊慌。” 赵霖霓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她并未立刻收回手,指尖若有似无地在他碰触杯壁的手指上方停留了一瞬,那微凉的触感如同羽毛轻拂。随即,她才慢条斯理地将玉杯拿起,随手放回几上。


    裴云舟只觉得被她指尖拂过的手背一片滚烫,心跳如雷,几乎要撞出胸膛。他飞快地收回手,指尖蜷缩进宽大的袖袍中,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殿下……海涵。下官告退。” 他再次深深一揖,几乎是逃也似地躬身退到车门边。


    车帘被侍卫从外掀起,秋日傍晚微凉的空气涌入。裴云舟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深吸一口气,不敢再回头看车厢内那抹玄色的身影,动作略显仓促地下了马车。夕阳的金辉落在他石青色的官袍上,也落在他依旧泛红的耳廓上。


    他站在裴府古朴的门阶前,转身,对着马车再次恭敬地行礼。车帘已经放下,隔绝了内外。只听得车内传来赵霖霓平淡的声音:“回府。”


    车驾缓缓启动,玄色的蛟龙旗幡在暮色中渐行渐远。


    裴云舟站在原地,目送着车驾消失在长街尽头。晚风吹拂,带着深秋的凉意,却吹不散他脸上和心头的灼热。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方才被她若有似无触碰过的手背,又下意识地碰了碰自己依旧发烫的耳垂。腰间那枚青玉环佩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温润的玉质贴着微烫的肌肤。


    他低头,看着自己石青色官袍的袖口,仿佛还能闻到车厢内那沉水香与苏合香交织的、独属于她的气息。司礼阁的授课、宫门前的偶遇、车厢内那番大胆的剖白、以及最后那惊心动魄的指尖相触……一幕幕在脑海中飞快闪过。方才在车厢内强自压下的悸动与慌乱,此刻如同退潮后显露的礁石,清晰而汹涌地拍打着心岸。


    “本心……” 他低声自语,想起自己在车厢内说过的话,又想起她最后那带着笑意的目光和那句“更有趣些”。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悄然爬上了他紧抿的唇角,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复杂心绪取代。他转身,步履略显沉重地踏上裴府的门阶,石青色的背影在暮色四合的长街上,显得格外孤清,又仿佛带着某种被点燃的、难以言说的微光。身后,宫阙森严的阴影已被万家灯火取代,而那份来自亲王车驾内的暧昧余温,却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这个年轻祭酒的心湖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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