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末卯初,天色尚是浓稠的墨蓝,只东方天际透出一线极淡的鱼肚白。撷芳殿内,鎏金刻漏的滴水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赵霖霓已端坐在镜台前,任由侍墨、云醍几人手脚麻利地为她束发簪冠,换上亲王规制的玄色绣金蟒朝服。厚重的锦缎压在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也压下了昨夜雨疏风骤、温香软玉残留的最后一丝痕迹。
镜中人,眉目沉凝,眼神锐利如初淬的寒刃,昨夜在颈窝处寻求庇护的脆弱仿佛只是错觉。她透过铜镜,目光掠过侍立在一旁的周砚安。他已恢复了一贯的清隽沉稳,深青色直裰一丝不苟,面上看不出丝毫异样,只有眼睑下淡淡的青影,无声诉说着昨夜的不宁。两人目光在镜中短暂相接,周砚安微微垂眸,神色恭谨依旧,仿佛昨夜那个在她怀中因惊雷而颤抖、额头抵着她颈窝汲取温暖的男子从未存在过。然而赵霖霓却能捕捉到他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尚未完全褪去的温顺,如同惊涛过后,水面残留的细微涟漪。
“殿下,时辰快到了。” 侍墨轻声提醒。
赵霖霓收回目光,起身。周砚安无声地侧身让开道路,姿态是无可挑剔的恭顺。
宫道森严,晨风带着未散的湿冷水汽,车轮碾过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光洁的青石板,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赵霖霓端坐车中,闭目养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冰冷的金线蟒纹。昨夜怀抱中的温软触感与此刻蟒袍的坚硬冰冷在指尖形成鲜明对比。女帝的心思,如同这晨雾般难以捉摸。起床就收到了宫里的传信。封王?是恩赏,是安抚,还是……将她彻底推至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
宣政殿巍峨耸立,巨大的蟠龙柱直抵穹顶,在晨光熹微中投下森然的阴影。殿内,文武百官早已按品阶肃立,鸦雀无声,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赵霖霓踏入殿门的刹那,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般瞬间聚焦在她身上。有敬畏,有审视,有艳羡,更有深藏其下的忌惮与冰冷。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高阶之上,太女赵霖霏投来的、那看似温和却深不见底的一瞥,以及几位皇妹眼中毫不掩饰的复杂情绪。
“陛下驾到——!” 内侍总管尖细悠长的唱喏划破死寂。
女帝赵元璟在宫人簇拥下缓步登上丹陛。她身着明黄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珠玉垂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她步伐沉稳,目光如沉渊古井,缓缓扫过阶下众臣,最终在赵霖霓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深沉如海,辨不出喜怒。
冗长的朝议在压抑的气氛中进行。边关军报、漕运钱粮、河道修缮……一件件国事被提起、争论、议定。赵霖霓垂手肃立,如同入定,只在涉及自己分管事务时,才言简意赅地回禀几句,声音沉稳,条理清晰,听不出半分波澜。然而她眼角的余光,始终留意着丹陛之上那抹明黄的身影,以及高阶之下,太女那纹丝不动的侧影。
殿上只有一位男子,国子监男子部祭酒,按制只能立于殿门附近靠柱的阴影里,位置并不显眼。他身姿挺拔,目光低垂,落在身前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仿佛殿中这无形的刀光剑影与他毫无干系。唯有在女帝目光扫过赵霖霓时,他搭在身前的、隐在宽大袖袍下的指尖,会几不可察地微微蜷起,又迅速松开。
终于,朝议接近尾声。当最后一份奏疏议毕,殿内陷入了一种奇特的、令人窒息的安静,仿佛所有人都预感到了什么。
内侍总管手持一卷明黄诏书,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那尖细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三皇女赵霖霓,禀性端方,器识宏远。督修河工,夙夜匪懈,解黎庶倒悬之苦;协理户部,明察秋毫,清积弊以固国本。其心可嘉,其行可表。仰承天命,俯顺舆情,特晋封为——荣亲王!赐亲王金宝、仪仗,食邑万户。望尔克勤克慎,永固藩屏,钦此!”
“荣亲王”三字落下,如同在平静的死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
尽管早有风声,但当这册封的旨意真真切切从内侍总管口中宣读出来,那沉甸甸的分量依旧让整个宣政殿的空气都为之震动。无数道目光再次齐刷刷地聚焦在赵霖霓身上,这一次,其中的震惊、复杂、忌惮几乎要化为实质。太女赵霖霏脸上的温和笑意似乎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冰寒。几位皇妹更是脸色变幻,有强自镇定的,有难掩妒色的,有低头掩饰眼中阴霾的。
赵霖霓的心脏在蟒袍之下重重一跳,随即被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她深吸一口气,出列,行至丹陛之下,动作沉稳地整理袍袖,一丝不苟地行三跪九叩大礼。玄色的蟒袍下摆铺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如同展开一片深沉的夜幕。
“儿臣赵霖霓,叩谢母皇天恩!” 她的声音清晰、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恭顺,响彻大殿,“儿臣定当恪尽职守,夙夜匪懈,不负母皇厚望,不负社稷重托!”
她伏下身,额头抵在冰凉的金砖上。那一瞬间,昨夜雨声雷暴中周砚安紧贴着她的冰凉额头,与此刻金砖刺骨的寒意,奇异地重叠在一起。荣亲王——这顶王冠,是权柄,是荣耀,更是淬着剧毒的荆棘!她清晰地感觉到高阶之上,母皇那穿透旒珠的、沉甸甸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山岳,压在她的脊背之上。
礼毕起身。赵霖霓面色沉静,目光平视前方,迎接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各色视线。蟒袍上的金线在殿内烛火映照下熠熠生辉,衬得她面容愈发清俊冷冽,如同出鞘的利剑。
女帝的声音从丹陛之上传来,依旧平淡无波:“荣亲王勤勉,朕心甚慰。望尔日后,更为朝廷分忧,为朕分忧。”
“儿臣谨遵圣训!” 赵霖霓再次躬身。
“退朝——!”
随着内侍总管悠长的唱喏,这场蕴含着惊涛骇浪的朝会终于落下帷幕。百官如同退潮般依次退出宣政殿,低低的议论声如同蚊蚋般在殿外蔓延开来。赵霖霓挺直脊背,在众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稳步走出大殿。阳光已刺破云层,洒在殿前的白玉丹陛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将她玄色蟒袍上那威严的金蟒映照得如同活物,张牙舞爪,睥睨众生。
荣亲王。
这三个字,从此便是她身份,也是她的枷锁,更是将她彻底卷入这九重宫阙最血腥漩涡中心的战书。她走下丹陛,脚步沉稳,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刀锋之上。身后,宣政殿巨大的阴影缓缓覆盖下来,如同蛰伏的巨兽,无声地吞噬了所有退路。而前方,是更为崎岖险峻、杀机四伏的荣光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