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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边城

作者:穷其枝叶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天宝十四载的大雪洋洋洒洒地飘着,阴山脚下的晦风吹过了几千年依然连绵不绝,横亘的荒松林见证了一场又一场崛起和毁灭,生活在这边土地上的面孔几经变换,新人来了又走,旧人走了又来,唯一生生不灭的是根植在每个人骨头里的坚韧和血性。


    徐直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朔州城,士兵不满意她走神,一鞭甩下来驱使她快点向前,包裹在破衣烂衫里面的单薄身躯瑟缩一下,执拗地望着城墙上父亲的头颅,抬起手拭去脸颊上的泪水。


    泪痕在凌冽的寒风中结成坚冰,周围挤满了和她一样穷困潦倒,前途凶险的罪囚,如果她没记错,她也不会记错,因为她即将踏上的是一条肮脏的不归路,他们会把她带到马邑的兵营,让她做最卑贱的营生,从此沦为世人眼中最不耻的那一种女人。


    连官妓都不如,却是为军妓。


    杜瀚说:“侄女,这是我如今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了,活着总比死了好,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去了那边且好好活。”


    想起他那副笑中有刀,惺惺作态的嘴脸,徐直几欲作呕。


    她本宁折不弯,有轻视生命的意图和决心,但有人舍身救她于水火之中,有人用自己的命换她的命,又目睹了诸多老弱妇孺在严酷残忍的战争中如何艰难救生,就连八十岁老妪宁可强撑着冻毙于风雪中,都不愿轻易自结性命,就连嗷嗷待哺的儿童,都知道替自己找个遮风避雨的墙角等待官军救援,方知死有多容易,生有多可贵。


    既然世间万物都在苦苦煎熬,那么她亦不惧踏入这熔炉之中。


    但是这路还是比她想象中要艰辛多了。


    首先徒步从朔州到马邑的这三天就非常难行,徐直的手脚上着枷锁,跟七八十个女罪犯和四个步兵,一路行过房屋坍塌,尸横遍野的村庄,冬日的寒气都压不住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时不时扑鼻而来的浓重铁锈味道让徐直几欲作呕,更可怕的是深至脚踝的积雪和水米未进的饥肠,灾难来回在她身上翻腾。


    队伍一会儿向前,一会儿遇到阻碍又向后,时间犹如倒带的长河,好像过去了几个世纪那么漫长。


    这里压根没有提供给女囚的食物,四个步兵倒是干粮和水都准备的很充足,傍晚队伍歇停的时候,他们就一边两个人大喝大嚼,连带着对着队伍骂骂咧咧。


    “大哥,你说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突厥人都在这里多少年了,怎么还打不走?从中原过来的雇佣兵跟我说,如今是盛世,我怎么一点也感觉不出来。”


    身彪体壮的头头拍了他一下,不屑笑道:“他是长安来的当然说这是盛世,因为他生活在天下最繁华,贵人最多的地方,那个地方,那些人,哪一样不会装相?自古以来,盛世总是与我们这些穷人无关的,尤其是世世代代生活在边鄙的兵家。”


    “更何况,但凡与富贵沾点边的人,都爱出来鼓吹,为他们的主人歌功颂德,也为了显得自己没那么卑贱,何需把一个京城市井里的无赖小儿的话放在心中,人生要即时尽欢才是。”


    小兵钦佩道:“大哥说的是,我敬你一杯。”


    遂取出酒器,两个人围着篝火推杯换盏,谈论着古往今来的英雄都爱谈论的话题,一边感慨生不逢时,一边追忆太宗。


    家中没失势那一会儿,徐直也爱听阿爺跟各路来来往往的文官武将讲论过去与未来,他们吟诗作赋,风花雪月,不失豪情壮意,又彬彬有礼,比眼前所见文雅多了。


    如今坐在高原上,入目是白茫茫的大雪,远处是烽火台升起的燧烟,袅袅地寂寥着鲜红的落日,落在耳边的是一片嘈杂的嗡鸣,她已无心去分辨,那是男人们交谈的声音,还是九曲黄河奔腾入海的滂湃声。


    但是紧挨着她的女人和小孩的哭声却是如此清晰,女人们为前途未卜的命运哀哀哭泣,小孩子则为饥寒交迫感到恐惧而绝望,有一个八岁的女孩子明显已经体力不支,脸色僵白地扑倒在地,她的阿娘就死在昨天的下午,被两个士兵像丢垃圾那样丢进了路边的深坑,深坑里面的积雪霎时间就将尸体吞没了。


    徐直虽然很不想惹人注目,她不愿主动帮助别人从而把自己置入一个危险的境地,很显然,所有的女囚都怀着跟她一样的心思,没人去管那个小女孩,饥饿和失去母亲的痛苦让她放声痛哭,士兵们只觉得她吵闹,很想一刀结果她的性命。


    一直默不作声的年轻士兵提醒:“可是,你知不知道,这里面的人都是官员的家眷,《唐律》上有十恶之条,谋杀直属官员,包括郡长、州长、县长的家眷,属于‘不义’,她们虽然犯了罪,可是法律没判她们死刑,擅杀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头头抽出弯刀,横眉冷对,“你在显摆你的学识和仁慈吗?现在恐怕不是时候,等你见着了皇帝再显摆也不迟。”


    他一刀结果了年轻士兵的性命,嘲笑道:“郡长如何?州长如何?县长又如何?哪怕是皇帝老儿,公子王孙,在刀枪面前也不免股栗,更不用说这些阶下囚。”


    士兵已经在迷惘中睁着眼睛断气了,他却依然不依不饶,对着他讲:“你倒是提醒我了,他们是官员的家眷,我长这么大,睡过的女人也不少,可是高官的妻子和女儿我还没睡过呢。”


    剩余的两个士兵闻言蠢蠢欲动,一起狞笑道:“前面就是马邑了。”


    “反正入了马邑,她们也免不了被士兵糟蹋的命运,不若我们先享受一下这些战利品,也好慰劳这一路的辛苦。”


    队伍霎时哄成一团,小女孩大哭着往旁边女人的怀里钻,女人们互相推搡尖叫,都在躲避即将到来的可怕命运,但是她们身上缠着前后相连的锁链,根本避无可避,有人摔倒相枕,有人互相踩踏,三个士兵一人拉住一个可意的人,就在冰天雪地里动作起来。


    徐直艰难地爬到三步之外,趁机捂住小女孩的嘴巴,把她搂到怀里,两个单薄的身躯瑟缩在一起。


    士兵们精力有限,眼光又十分挑剔,□□了几个身材丰腴的女人之后,对剩下的骨瘦如柴,面黄肌瘦的女人渐渐提不起兴趣,骂骂咧咧将她们抽打一顿,就又赶着队伍往马邑的方向去了。


    北方战事紧急,魏王正带着军队在云中郡抵御那边的突厥人,云中和马邑对北京太原府互成掎角之势,两个缺一不可,一旦缺口打开,突厥军队就会长驱直入河东,给太原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马邑之前的守军是河东兵团下辖军队,都是地方官员仓促征募来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泼皮无赖,只会纵情酒色,走狗斗鸡,马邑几度失守,突厥的铁蹄肆意践踏六胡州,在这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将西北地区洗劫一空。


    朝廷不得已派河朔兵团进驻马邑,又从中央派中使监军,中使和地方官员互相勾结,收受贿赂,只会对着自己的人逞威风,之前也是收效甚微。最后有人收到情报,言说魏王即将对瀚海沙漠一带的突厥人发动总攻,突厥人已经有些不敌,必然会往西边撤退,蛮族不讲道理,一定会在撤退的途中对附近的郡县进行血性报复,马邑作为西部的军事重镇,对河东地区的安危负有重大责任,一定要守好这个地方,不能让突厥通过这里南下。


    中使不以为意,第二日魏王的军令就传到马邑,“倘若马邑失守,先拿中使问罪,再斩将领。”


    马邑的将领们大惊失色,不得不打起精神,整修武备,训练兵马,在城外挖掘壕沟,增高城墙,坚壁清野,把马邑打造成一个合格的军事基地。


    最近更是一过申时,就全体戒严,城中人不许外出,城外的人也不能进去,马邑在茫茫原野上安静地像一座孤城。


    夜里,他们就宿在城外,徐直在寒风中抱紧了那个孩子,把她的头护在怀里,她目睹了白天那一幕,显然被吓到了,不哭不闹,不再言语,瞧着很是可怜。


    塞外,篝火,还有风餐露宿的人梦里的呓语,活了今天没明天的人们,徐直忍不住哭了,胸腔震动,心怦怦地跳,有一双小手给她擦了擦眼泪。


    黎明时分,天将见曙,那个小女孩死在了她的怀里。


    也是奇了怪了,她在徐直怀里睡了一夜,活着的时候明明身体冰冷,死了以后尸体反而温暖软和,就连表情都带着一种宁静,士兵们把她的衣服剥下来,随意扔到人群里,马上就被一个手脚麻利的女人抢走了,她穿着一件单衣,下身还光着,实在冻得不行了,把那件不合身的衣服勉强穿到身上,好遮蔽自己的**。


    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了,反倒是对徐直产生了兴趣,打头的士兵走到她面前,踢了她一脚,讥讽道:“贱女人,看不出你这副窝窝囊囊的模样,竟然还有这种魔力。”


    “喂,你怎么还不去死,她都死了你还活着,真是晦气。”


    他们凶神恶煞的模样让人害怕,徐直马不停蹄地跪下磕头,把头都磕破了。


    他们懒得再为难她,只往地上淬了一口唾沫,骂道:“衰样的贱女人,故意跟老子作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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