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再只是牢房的禁锢,更是心头的重压。
那本《金刚经》封皮下的秘密,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烫着洛云烬的掌心,也点燃了她眼中沉寂已久的的火焰。
萧雪臣咳血的低喘和麻雀微弱的啾鸣,在死寂中交织成诡异的背景音。
她盯着角落那个蜷缩的身影,试图穿透黑暗,看清这个病弱皇子深藏的真相。
“你……”洛云烬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气,沙哑却异常清晰,“这经书,从何而来?”
萧雪臣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压抑的咳嗽声变得更加剧烈,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良久,他才喘息着,气若游丝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抄……抄经……静心……无意……得之……”
他避开了最关键的问题——如何“无意”得到这本隐藏着曹焱军械交易绝密情报的佛经。
洛云烬没有再追问。
追问已无意义。
黑暗中,她攥紧了那本薄薄的经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胭脂狱哑婆的密码,赤水谷的谜团,此刻又与阉党巨头曹焱的军械交易纠缠在一起。
这本经书,是钥匙,也是催命符。
而眼前这个咳血饲雀、言语闪烁的皇子,是唯一的盟友,也可能是最深的陷阱。
但无论前路如何,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
“想活吗?”洛云烬的声音压得极低。
黑暗中,萧雪臣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
随即,是更深的咳嗽,以及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带着颤抖的回应。
“……想。”
“好。”洛云烬的声音斩钉截铁,“我们‘死’一次。”
计划在绝对的黑暗中,凭借细微的气流和触觉,用最简短的音节沟通成型。
核心是利用虿盆斗场深处那条废弃的排污暗道——那是洛云烬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用血换来的秘密。
暗道出口,连接着城外终年冰封的怒沧河支流。
诈死的关键,在于一种洛云烬从虿盆药奴尸体上偷偷刮取的、能造成短暂假死状态的剧毒“息壤散”。
药量必须精准:太少,骗不过谢狰的眼睛;太多,假死变真亡。
“此药……伤及心脉……”萧雪臣的声音带着惧意。
现在的他,想活。
“总比被谢狰做成骨笛强。”洛云烬的语气冰冷,不容置疑。
她从贴身最隐秘的破布夹层里,抠出指甲盖大小、散发着刺鼻腥气的黑色药粉。
黑暗里,她摸索着,极其小心地将药粉分成两份。
指尖的触感告诉她,萧雪臣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张嘴。”她命令着。
萧雪臣没有犹豫,顺从地张开了嘴,带着病气的温热气息拂过洛云烬沾着药粉的手指。
她能感觉到他喉结恐惧地滚动了一下。
洛云烬迅速将一份药粉弹入他口中,另一份则塞进自己舌下。
苦涩与腥气瞬间弥漫口腔,紧接着,一股强烈的麻痹感从舌尖迅速蔓延至四肢。
心跳陡然变得沉重、缓慢,每一次搏动都像拖着巨大的铁块。
呼吸被无形的手扼住,眼前彻底陷入一片粘稠的漆黑,连思维都开始变得滞涩、冰冷,仿佛灵魂正被一点点抽离这具残破的躯壳。
她最后的感觉,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而旁边,是萧雪臣同样沉闷的倒地声。
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直到沉重的牢门被轰然拉开。
脚步声杂乱,带着狱卒特有的粗鲁和麻木。
“啧,真死了?”
“两个都硬了……没气了。”
“拖出去!扔老地方喂野狗!晦气!”
“那个……不用禀报谢老板吗?”
“每年冬天都要冻死好几个,不必了。”
身体被粗暴地拖拽,粗糙的地面摩擦着背脊的伤口,腰间的奴隶烙印在移动中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却被“息壤散”的麻痹感强行压下。
洛云烬维持着绝对的僵直,连睫毛都未曾颤动分毫。
她能感觉到自己被扔进了一个散发着浓烈血腥和腐臭气味的地方——虿盆处理尸体的乱葬坑。
旁边,是萧雪臣同样冰冷僵硬的身体。
等到脚步声彻底远去,周围只剩下死寂和寒风呼啸,洛云烬凭借求生的意志力,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剧痛混合着鲜血的腥咸,如同强心针般刺入麻木的神经!
心脏猛地一抽,沉重地重新开始搏动!
她艰难地睁开眼,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让她打了个寒噤。
旁边,萧雪臣也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惨白如纸,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鸣,嘴角溢出一缕暗红的血丝,显然药力对他孱弱身体的冲击更大。
“走!”
洛云烬顾不上许多,低喝一声,强忍着四肢的酸麻和眩晕,一把拽起几乎虚脱的萧雪臣,凭着来时的记忆,跌跌撞撞地扑向乱葬坑深处一个被层层尸骸和冻土掩盖的狭窄洞口。
洞口仅容一人匍匐通过,里面是更加刺骨的阴冷和令人窒息的恶臭。
黑暗粘稠得如同实质。
洛云烬在前,用身体硬生生挤开腐烂的障碍物。
萧雪臣紧跟在后面,剧烈的咳嗽在狭窄的通道里不断回荡。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终于透来一丝微弱的冰冷光线。
同时,也听到了隐隐的、冰层下河水流动的呜咽!
出口!
怒沧河支流!
洛云烬奋力推开最后一块冻硬的淤泥和碎石,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大片的雪粒,如冰刀般劈头盖脸地砸来。
眼前豁然开朗,却又是一片更加绝望的白色地狱……
他们置身于一条巨大冰河的陡峭河岸之上。
下方,是覆盖着厚厚积雪、光滑如镜的宽阔冰面。
冰河对岸,是被风雪笼罩的莽莽群山。
这是唯一的生路!
“跳下去!滑到对岸!”
洛云烬当机立断,指着下方距离岸边有近两人高的冰面。
萧雪臣看着那光滑陡峭的河岸和下方坚硬如铁的冰面,虽恐惧,但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纵身一跃!
然而,就在他身体离开河岸的瞬间——
呜——!
一声凄厉、尖锐、带着威压的骨笛声,撕裂风雪,狠狠扎进洛云烬的脑海!
是谢狰!是那枚奴隶烙印!
腰间的蛇形烙印在笛音响起的刹那,如同被烧红的烙铁再次狠狠烫下!
一股深入骨髓、直击灵魂的剧痛和难以抗拒的强制力瞬间攫住了洛云烬!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动作出现了致命的迟滞!
原本准备紧随萧雪臣跃下的动作硬生生顿住!
咔嚓——
噗通!
萧雪臣的身体重重砸在冰面上!
脆弱的冰层根本承受不住这冲击力,瞬间碎裂!
冰冷漆黑的河水如同巨兽张开的口,瞬间将他吞没!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便消失在翻滚着碎冰的幽暗冰窟之中!
“雪臣——!”
洛云烬目眦欲裂!
奴隶烙印的剧痛和强制力还在撕扯着她的神经,但看到那翻滚的冰窟,看到那瞬间消失的身影,一股比烙印更狂暴的怒火和恐惧在她体内轰然炸开!
“啊——!”
她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硬生生抗住了烙印的撕裂感!
没有丝毫犹豫,她如同猎食的猛兽,纵身从河岸跃下!
没有滑向对岸,而是直扑向那个吞噬了萧雪臣的冰窟!
身体砸在冰面上,剧痛传来,她却浑然不顾。
冰窟边缘的冰层还在不断碎裂、扩大。
漆黑刺骨的河水翻滚着,隐约可见萧雪臣苍白的手在水中无力地挣扎了一下,随即被一个暗流卷向更深处!
不能死!他不能死!
洛云烬的脑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她扑到冰窟边缘,不顾一切地将双手狠狠插进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刺骨的寒意瞬间扎透皮肉骨髓!
她疯狂地摸索着,试图抓住那抹下沉的白色。
没有!什么都没有!
只有冰冷刺骨的河水,和不断挤压过来的厚重浮冰!
“上来!冰要塌了!”
岸上,似乎传来焦急的呼喊,夹杂在风声中听不真切。
但洛云烬充耳不闻。
他不能死在这里!
绝望和疯狂驱使着她。
她猛地抽出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双手,握紧拳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冰窟边缘那尚未碎裂的、厚达尺余的坚硬冰层!
砰!砰!砰!
血肉之躯撞击坚冰的闷响,在空旷的冰河上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指骨碎裂般的剧痛和飞溅的冰屑!
鲜血迅速从她拳头的破口处涌出,染红了冰面,又在极寒中迅速凝结成暗红色的冰晶。
一下!两下!三下!
……
她的右手三根手指早已皮开肉绽,指骨在反复的重击下不堪重负,剧烈的疼痛被刺骨的寒冷暂时麻痹,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麻木和僵硬。
但她仿佛感觉不到,只是机械地、疯狂地砸着!
她要扩大冰窟!
她要下去!
她要把他捞出来!
终于,“咔嚓”一声巨响!
一大块厚重的冰面被她硬生生砸裂!
冰窟瞬间扩大!借着这瞬间扩大的洞口,她看到了!
萧雪臣的身体被一个漩涡卷着,正浮向洞口附近!
洛云烬不顾一切地将冻僵的、鲜血淋漓的右手再次狠狠探入冰水!
这一次,她的指尖终于触到了一片冰冷的衣角!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攥紧,不顾那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传来的撕裂感,拼死将人往上一拽!
哗啦!
萧雪臣的身体被她从冰窟中硬生生拖了出来,摔在碎裂的冰面上。
他浑身湿透,脸色青紫,嘴唇乌黑,双目紧闭。
胸膛几乎没有起伏,已然冻僵昏迷。
洛云烬自己也耗尽了所有力气,跪倒在冰面上,大口喘息着。
白色的雾气从她口中窜出,在寒冷的空气中剧烈翻腾。
她的右手无力地垂着,三根手指呈现出毫无血色的蜡白,僵硬得如同冰雕……
皮肉外翻,指骨扭曲变形,鲜血混着冰水滴滴答答落下,在冰面上砸开一朵朵小小的红梅。
彻骨的寒意正从指尖迅速蔓延向手臂,带来剧痛。
就在这时!
几个穿着破旧皮袄、手持简易武器的身影,从河岸上方的雪坡后迅速滑下,围拢过来。
为首的是一个满脸风霜的老者,他看着冰面上气息微弱的萧雪臣,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光芒,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颤抖:
“殿下!真的是您!老奴……老奴恭候多时……终于找到您了!苍天有眼啊!”
其他几人也纷纷跪下,激动得浑身发抖。
他们显然是为了躲避灭杀,在谷中苦苦寻觅皇子踪迹的萧雪臣旧部家臣。
然而,就在老者激动地伸手想要去搀扶萧雪臣时——
“别……碰我……”
一声极其微弱的声音响起。
萧雪臣不知何时竟微微睁开了眼睛。
那琉璃灰色的眼眸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也没有见到旧部的激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掠过家臣们的脸,最终落在旁边跪着、微微颤抖的洛云烬身上。
他的目光在她冻得蜡白的三根手指上停留了一瞬,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随即,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重新闭上了眼睛,声音微弱却决绝:
“滚……我不是……你们的殿下……”
每一个字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寒冷刺骨。
“卑贱之身……无力……护你们周全……走……快走……”
老者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化为难以置信的震惊和痛楚:“殿下!您……”
“走!”萧雪臣猛地睁开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出声,带着血沫的咳嗽再次爆发,“让我……安静……死去……别再……为我……丧命……”
吼完这句,他仿佛彻底脱力,头一歪,再次陷入昏迷。
家臣们僵在原地,看着他们历尽千辛万苦寻回的皇子,看着他身边那个浑身浴血、右手残废却将他从冰河拖出的女子,又听着他这如同剜心般的驱逐之语,悲愤、茫然、绝望交织在他们眼中。
洛云烬艰难地抬起头,眼神扫过这些不知所措的家臣。
风雪更大了,呜咽着卷过空旷的冰河。
她伸出还能活动的左手,用尽力气将昏迷的萧雪臣拖向自己身后,用自己同样冰冷的身体,挡在了他与那些旧部之间。
她的动作笨拙而缓慢,腰间的奴隶烙印在移动中传来尖锐的刺痛,右手三根残指更是痛得让她眼前发黑。
但她依旧死死地挡在那里,像一尊在风雪中即将破碎的残破石像。
老者看着洛云烬护犊般的姿态,又看看昏迷中依旧眉头紧锁的萧雪臣,最终,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
他重重地朝着萧雪臣的方向磕了一个头,声音嘶哑悲怆:“殿下……保重!”然后猛地起身,对着其他几个同样泪流满面的家臣低吼道:“走!别辜负殿下的苦心!”
几个身影迅速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冰河之上,只剩下呼啸的寒风,不断落下的雪花,以及两个依偎在碎裂冰面上的身影。
洛云烬看着家臣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残废的右手和身后昏迷的萧雪臣,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刺骨的寒冷彻底将她淹没。
远处,风雪深处,那凄厉的骨笛声似乎又隐隐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