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谢狰带着刑具破开洛云烬的牢门。
烙铁的焦糊味混合着皮肉烧灼的异样甜腥,死死钉在洛云烬的鼻腔里。
谢狰松开手,那柄尾部雕着狰狞兽首的烙铁“哐当”坠地,在冰冷的石板上滚了几圈,暗红的余烬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腰侧新烙下的印记——
一个扭曲盘绕、象征永世奴役的蛇形符文——
正发出滋滋的声响,剧痛如同烧红的铁水浇灌进骨髓,瞬间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栽倒在地。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铁锈味,才勉强维持住站立的身形,没有在谢狰面前彻底软倒。
冷汗浸透了破碎的囚衣,黏腻地贴在同样遍布伤痕的脊背上,寒意刺骨。
她充血的眼球,死死钉在谢狰青铜面具后那双毫无波澜的鎏金瞳孔上。
“烙印,是归属的凭证。”
谢狰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刚才施加的酷刑不过是拂去一片尘埃。
他修长的手指,隔着玄狐大氅的皮毛,慢条斯理地拂过腰间悬挂的另一枚骨笛——比驯兽师那支更粗粝,色泽更深沉,隐隐透着血色。
“好好记住这滋味,‘血罗刹’。从今往后,你的血,你的骨,你的命,都刻着我的印记。”
他微微倾身,冰冷的青铜面具几乎要贴上洛云烬因剧痛而颤抖的额角,气息拂过她耳廓。
“别妄想挣脱。虿盆的锁链,只会越缠越紧。”
脚步声远去,沉重的牢门轰然落下,将最后一丝光线隔绝在外,也隔绝了谢狰那令人窒息的威压。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兜头浇下,瞬间吞没了洛云烬。
腰间的烙印在绝对的黑暗里,反而像一块烧红的炭,灼痛感变得无比清晰、尖锐。
她靠着冰冷的石壁缓缓滑坐在地,粗重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腰腹间那片新生的、滚烫的耻辱,疼得她眼前金星乱冒。
汗水混着血水,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滴落。
“呃……”
一声压抑的、极其细微的呻吟,从角落传来。
洛云烬猛地转头。
火光熄灭后,牢房彻底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她只能凭着声音和刚才火堆熄灭前的残影,判断出萧雪臣的位置。
那微弱的呻吟,带着病弱的颤抖,像是寒风中断续的蛛丝。
她摸索着,忍着腰间撕裂般的痛楚,向角落挪去。
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衣料,然后是对方同样冰冷、微微颤抖的手腕。
她轻轻搭上去,脉搏微弱得像随时会断掉的琴弦,却急促得如同受惊的鸟雀。
“冷……”萧雪臣的声音气若游丝,破碎不堪。
他似乎被刚才的动静惊醒了片刻,又或许从未真正沉睡,只是在无边无际的病痛和寒冷中煎熬。
洛云烬摸索着,将旁边那张狼皮褥子往他身上又裹紧了些。
黑暗中,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微弱颤抖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谢狰的烙印在腰间灼烧,提醒着她自身的屈辱与绝望,而手边这个气息奄奄的皇子,更是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
带着他?逃出这铜墙铁壁?简直是痴人说梦。
刻满标记的石壁无声地嘲笑着她的妄想。
时间在死寂和黑暗中缓慢流淌,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和萧雪臣偶尔无法抑制的低咳。
洛云烬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烙伤的剧痛和连日搏杀的疲惫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她紧绷的神经,意识渐渐模糊。
就在她几乎要被黑暗和痛苦吞噬时——
“啾……啾啾……”
极其细微、极其虚弱的鸟鸣声,像针尖一样刺破了牢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洛云烬瞬间清醒,手指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那里没有武器,只有一片滚烫的耻辱。
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声音来自萧雪臣的方向。
不是幻觉。
那微弱的啾鸣断断续续,带着濒死的无力感,在死寂的牢房里却清晰得令人心惊。
他在做什么?
洛云烬悄无声息地挪近。
黑暗中,她模糊地感觉到萧雪臣微微蜷缩着身体,似乎在护着什么东西。
他压抑的咳嗽声又响起来,比之前更剧烈,带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嘶哑。
咳声间隙,她听到一种极轻的、仿佛液体滴落的声音。
滴答……滴答……
紧接着,又是那微弱的鸟鸣。
似乎……急切了一些?
洛云烬心中疑窦丛生。
她伸出手,指尖极其缓慢地探向萧雪臣护着的方向。
就在即将触碰到时,她的指尖猛地碰到了一片温热、粘稠、带着腥气的液体。
是血!
“你……”
洛云烬的声音沙哑干涩。
萧雪臣的身体剧烈地一颤,似乎想躲,却虚弱得动弹不得。
“唔……”
他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咕噜声,像是想解释,又像是痛苦的呻吟.
洛云烬的手指没有收回,反而更坚定地向前,小心翼翼地拨开他冰冷的手。
她的指尖触到了一团极其微小的、柔软的、带着微弱体温的绒毛。
那团绒毛在她指尖下微微颤抖,发出细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哀鸣。
是一只鸟。
一只不知如何闯入这地狱牢笼,此刻已奄奄一息的小麻雀。
更让她心头剧震的是,她沾满萧雪臣鲜血的指尖,清晰地感觉到,那濒死的小雀微张的喙,正被萧雪臣一根同样沾满鲜血的手指轻轻抵着。
温热的、带着他体温和铁锈味的血珠,正从他被咬破的指尖,一滴、一滴,缓慢地渗入小雀的口中。
“它……疼……”
萧雪臣破碎的声音响起,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硬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近乎天真的悲悯。
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蜷缩得更紧,却固执地维持着那喂血的姿势,仿佛那是他仅存的一点力量能做的全部。
黑暗中,洛云烬僵住了。
腰间的烙印依旧在灼烧,提醒着她非人的屈辱和现实的冰冷。
而眼前这一幕——
一个自身难保的皇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囚牢里,用自己温热的血,喂养一只同样垂死的麻雀——
荒谬得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梦魇,却又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脆弱与温柔。
她沉默着。
时间仿佛凝固。
只有萧雪臣压抑的咳声,小雀微弱的啾鸣,以及那温热血珠滴落的细微声响,在这绝望的黑暗中交织。
不知过了多久,洛云烬缓缓收回了手。
她没有说话,只是摸索着,将自己身上那件勉强能蔽体的外衫脱下。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她忍着腰间的剧痛,小心地将那件还带着一丝微弱体温的破布,轻轻覆盖在萧雪臣和那只小麻雀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她靠着石壁重新坐下,闭上眼睛。
烙伤的剧痛和疲惫再次汹涌袭来,但这一次,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微弱的鸟鸣,那滴落的血珠,还有那句破碎的“它疼”,像微弱的火星,在她被仇恨和绝望冰封的心底,投下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
就在这时,萧雪臣似乎因为刚才的动作耗尽了力气,身体微微向一旁歪倒。
黑暗中,他袖中滑落出一本薄薄的、边缘磨损得极其厉害的小册子,落在洛云烬的腿边。
洛云烬下意识地伸手拾起。
册子入手轻薄,纸张粗糙,带着一种独特的淡淡药香的陈旧气息。
她摸索着封面,指尖触到凹凸的刻痕——是佛经。
一本手抄的《金刚经》。
她正欲随手丢开,指尖却无意间划过封皮内侧。
一种极其熟悉、却又久远到几乎被遗忘的触感,瞬间攫住了她!
那不是纸张的纹理!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用特殊硬物在厚纸板下精心压刻出的、肉眼难以察觉的凹凸密码。
排列的方式,转折的节点……
与她在胭脂狱最绝望的时日里,那个沉默的哑婆,趁人不备,用枯瘦手指沾着污水,一遍遍在她掌心划过的秘密符号,如出一辙!
洛云烬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膛。
腰间的烙印在这一刻仿佛被冻结了灼痛,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指尖触碰到的那一小片区域。
黑暗中,她屏住呼吸,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再次细细地、一遍遍地抚摸着那《金刚经》封皮内侧的凹凸刻痕。
冰冷粗糙的纸板下,那些细微的凸起与凹陷,在她高度集中的感知下,逐渐清晰起来。
她的指腹首先触碰到的是封皮左上角一个极小的三角凹点——这是哑婆密码的起始标记,代表“时间”。
紧接着,下方是一串由三个短凹痕和一个长凹痕组成的序列。
洛云烬的指尖快速移动、确认:三短一长……这是“十月”。
指尖右移,触到一组更复杂的凹凸:一个圆点凹痕,代表“地点”,紧接着是两条平行的、稍长的凹陷,“码头”,然后是一个扭曲如蛇形的凸起,“黑水”。
连起来:“黑水码头”。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指尖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继续向下摸索,碰到一片密集的、如同针扎般细小的凹点群。
这代表“物品”。
洛云烬凝神感知着凹点的数量与位置组合,合起来:“五百二十石”。
什么东西五百二十石?粮草?盐铁?
指尖迅速滑向右侧,触到一组全新的符号,信息浮现:“军械箭头,大量,二批次”。
洛云烬倒抽一口冷气!
冰冷的空气刺得她肺部生疼。
这分明是阉党在秘密转运军械!五百二十石箭头?这足以装备一支庞大的军队!是北狄?
还是……
她的指尖急切地继续探索,在封皮右下角,触到了最重要的符号:
一个被圆圈包围的、极其微小的“曹”字刻痕!
这独特的标记,是哑婆在胭脂狱,用指甲无数次在她掌心刻画的、代表那个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九千岁——曹焱的专属符号!
最后,在“曹”字标记下方,她摸到了一组代表“时间”的重复符号:“六月六日”。
一个具体的交易日期!
冰冷的绝望囚牢里,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猝然穿透了厚重的阴霾。
这哪里是什么佛经?
这分明是一份指向阉党巨头曹焱、记录着大规模违禁军械交易时间地点的绝密情报!
胭脂狱的哑婆……赤水谷的线索……萧雪臣……佛经……密码……曹焱的军械交易!
无数碎片在她混乱的脑中疯狂冲撞、组合。
她紧紧攥着那本薄薄的经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攥住了深海中唯一的浮木,又像是握住了一块比腰间烙印更滚烫、更致命的烙铁。
这本不起眼的《金刚经》,此刻,重逾千斤。
萧雪臣……他如何得到这个?
他抄写它,是偶然,还是……有意为之?
他是否也读懂了这封皮下的血腥秘密?
还是说,这本就是他传递情报的方式?
目光下意识地转向萧雪臣蜷缩的方向——
黑暗中,只能听到他微弱艰难的呼吸,和那只小雀偶尔发出的细弱啾鸣。
这个咳血饲雀、自身难保的孱弱皇子,身上究竟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