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回门那日恰好是个大晴天,一早上青萝、紫藤就忙碌着起来替年元容穿衣打扮。
她到府里的这几日恰好错过了针线房统一做衣裳的时节,福晋那边虽然发了话说要补做,但也没有那么快,因此这次回门穿得还是她从家里带过来的衣裳。
孔雀蓝的绸缎裁成了圆领大襟模样,衣领处绣着蝶恋花的纹,花蕊是用银珠点缀的,晃动起来莹莹生光,衬着下面柳黄色的裙子显得整个人都格外的鲜亮。
“奴婢昨日去针线房瞧过了,咱们吃了进府晚的亏,那些好料子基本上全被分完了。”青萝不服气道,“剩下那些,还不如咱们从府里带来的呢。”
“如今这日子还能穿几天春衫,马上就入夏了,等到明年又该裁新衣裳了。”年元容看得很开,“你若是觉得料子不好,过几天把这些衣裳发下去给小丫头们便是。”
青萝手下的采薇采蘅,紫藤手下的采芙采蓉,都是刚进府没多久的,除了丫环们统一发的绯衫白裙就没有格外的衣裳了。
青萝想想觉得也有道理,原本嘟起来的嘴巴也就消了下去。
一旁的紫藤见她还是一副大大咧咧孩子气的模样,心中不免有些忧虑,但见年元容这个当主子的都没说什么,她也就没开口。
胤禛今日初见年元容时不由眼前一亮,元容素来偏爱鲜艳衣裳,但自从上辈子缠绵病榻后,气色日渐憔悴,自觉撑不起那些明艳颜色,渐渐便只挑些素淡料子来穿。
如今再见她这般明艳装扮,倒是许久未有的事了。
“今年江南那边又贡上来几匹好料子,里面有颜色鲜嫩的,爷到时候让陈福给你送几匹过去裁了做新衣裳穿。”
坐在马车上,胤禛忍不住撩了把她耳边垂下来的发丝。
又给她送东西?年元容这下是真不好意思了,俗话说无功不受禄,她这才到王府几日,源源不断的东西就这么像流水一样进了岁华院。
别说李侧福晋了,就连福晋虽然面上不说,但难保心里会有点微词,更不要说眼下还怀着两个孩子的耿格格和钮祜禄格格了,她们可还什么都没捞着呢!
“这是不是不大合适啊?”年元容小声道。
胤禛摆摆手:“你年纪轻,那些颜色压得住,福晋和李氏年长,身份不同穿着自然也不同,再穿那样艳的颜色倒不大合适了,她们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福晋不小气她勉强还能信,李侧福晋不小气......年元容笑得微微有些尴尬。
她一百个不信!
朱轮车摇摇晃晃了一路,年元容就和胤禛两人从马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索性年府并不算远,没多久他们就到了。
等他们从车上下来,年府外面已经站了乌泱泱一大帮人。
站在最前方的是她那已经致仕了的爹年遐龄,见到他们下来便连忙迎上前来,至于他身后站着的二人,瘦削些的是她大哥年希尧,粗壮些的则是二哥年羹尧。
年元容出嫁那日外男只能在前院侯着,哪怕后来身为宾客他们进了王府,年氏兄弟也只能在前面陪王爷喝酒,他们两个压根没见到妹妹一眼。
今日乍然见到她将发髻全都高高盘起,才猛然间意识到妹妹和她前面两个姐姐一样已嫁为人妇,日后想再见一面就难了。
见兄妹几个眼眶都是红彤彤的,年遐龄先不好意思了起来,邀胤禛进府的同时也没忘记瞪两个不争气的儿子一眼。
有什么好哭的!又不是以后一定就见不上面了!
宗室里面福晋、侧福晋回娘家探亲的又不是没有,他们两个半大不小的人要是争气点,官做到京城来,想见妹妹一面难道还不容易么?
年羹尧撇撇嘴不想搭理自家老爹,年希尧更是连眼神也没给他一个。
他落后了一步压低声音朝着年元容道:“我原本想着让你将洞春一起带到王府去的,结果你嫂子说娘把你的嫁妆塞得满满当当,压根放不下古琴,实在没办法,我只能把它又挪了回去。古琴有灵,你今日回来得正好,走的时候记得把它一道带走,也算是全了你们俩之间的缘分。”
年元容这个大哥是广陵琴派的传人,于音律一道颇为精通。
年元容小时候年希尧还不算忙,三天两头会指点指点妹妹的琴技,洞春这把古琴就是她年纪稍长一点后,年希尧花了不少银子从外面买来的,到如今也陪了她将近十年。
先前因为赐婚的事情整个年家都兵荒马乱的,自然没有人考虑到一张琴的去留,难为她大哥还想着。
只是古琴不是小物件,她也不可能一个人把整张琴搬回去,想到这里年元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胤禛,只见他颔首道:“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到时候让他们放在马车后面即可。”
只是……他上辈子却从未听元容提及她曾经有过这么一张琴。
胤禛垂眸掩去眼底的失落。
“多谢王爷。”年元容小声道。
年家买在京城的院子其实并不算大,远远比不上年遐龄做湖广总督那几年在那边购置的宅院,但也是一个四进的宅院。
“小姑姑!小姑姑!”
年元容刚跟在胤禛和自家爹身后穿过抄手游廊,就听见一声比一声高的声音从假山后面传来,有男有女,男孩子们似乎有一两个处在变声期,喊出来的声音和公鸭叫一样。
小孩们一溜跑了出来,一直到看见年遐龄和他身侧的胤禛才停下步子。
为首的孩子大约十二三岁,一身素青长衫,下巴尖尖的,身形有些瘦弱,但行礼的动作却很是标准:“给雍亲王请安。”
跟在年熙身后的男孩女孩们全都蹲下身,老老实实地低着头。
“治家不严,倒是让王爷见笑了。”
年遐龄是没想到自己这群孙子孙女胆子这么大,明知道今日来的人,除了他们的小姑姑之外,还有一位算得上位高权重的王爷,竟然也没个定性,直直往前院跑,差点冲撞了贵人。
一旁的年羹尧更是脸色一黑,他大哥年希尧这次回京送妹出嫁并未将大嫂和孩子们带着,所以眼下年府里的这几个活蹦乱跳的兔崽子全是他的种!
“无妨,孩子能跑能跳是好事。”胤禛摆摆手走到年熙面前,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小的年熙,一时间竟然有些不敢认,“听闻今科乡试你中了举人?十二岁的举人可不多见,可见你平日里念书用功。亮工,你这儿子当真是天纵英才,该好好培养才是。”
年羹尧谈及自己的长子也颇为自得,但在王爷面前还是要稍微收敛点,只能自矜道:“他不过侥幸罢了。”
年元容在胤禛背后默默叹了口气,看见自家侄子原本亮闪闪的眼睛顿时一暗,忍不住埋怨自家二哥真不会说话。
哪怕是自谦也不用这么贬低人吧,说个还需继续努力也比说他侥幸好,侥幸这话一出来,多打击孩子的自信心啊!
“阿熙自小苦读,不管寒暑都不会缺课,从前先生便夸他是难得一见的读书苗子。二哥这话说的不对,科举考试岂能用侥幸二字带过,这分明都是阿熙努力的结果。”
少女声音虽然低柔,却坚定有力。
年熙忍不住抬眸对上小姑姑鼓励的眼神,原本心里还在黯然神伤,听完这句话顿时精神一振。
算了,他阿玛说话本来就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这么多年下来,他也应该习惯了。
身为儿子,年熙还是把那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默默收了回去。
一旁的年羹尧讪讪笑了,他这小妹和长子从小一起长大,姑侄俩感情好得很,他这个爹反正一直都是唱红脸的,习惯了习惯了。
“既然乡试过了怎么没去试试殿试?”
胤禛想到上辈子的年熙,他似乎在这次考试之后就直接捐了官,没有再继续考下去。
年熙还没来得及说话,年羹尧就已经满不在乎地替他解释了;“阿熙从小就身体不好,乡试出来那会儿吐了不说,高烧都一连烧了好几日,奴才想着咱们家也不缺那进士名头,反正最后都是当官,直接捐个官也够了,免得糟蹋自己的身子。”
年元容之前都不知道原来年熙没去殿试是因为年羹尧拦住了,她本来还在想按照她对年熙的了解,他应该更想要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才是,怎么会直接去捐官。
现在看来分明是她的好二哥一手大包大揽了,完全没给人家自己选择的机会。
年元容原本想替年熙说两句话,可是年羹尧虽然疼她这个妹妹,在关于年熙仕途这方面却一直比较独断,就连年遐龄和年希尧的话都不听,想来也不是那么轻易会被她这个妹妹说服的。
她将目光转移到了胤禛身上。
胤禛虽然对年熙不怎么了解,但他也更欣赏正儿八经科考出来的官员,听到年羹尧怎么说,他便顺带提点了两句:“心疼自家孩子固然没错,只是这其中也要张弛有度。”
“殿试的居所环境要比乡试好得多不说,况且若是年熙能考出来,走出去别人都会褒扬一句他是天子门生,分量比捐的官高不说,也更容易受提拔。”
好处总比坏处多。
年熙自然不想错过这个有人替他说话的机会,闻言连忙朝着年羹尧点点头:“阿玛,您就让我过几年再试试春闱吧。”
反正他只有十二岁,也不着急。
年羹尧眉头一皱刚想反驳,可看见妹妹朝自己不断使眼色,突然想起她出嫁前一直警告自己在外人面前须保持谦逊,尤其是在那些比他们家更显赫的人家面前,更要低调行事,不能肆意胡来。
他勉强将嘴巴里想都不想就要拒绝的话咽了下去,含含糊糊道:“也行吧。”
行什么也没说明白,但年熙知道自己爹爱面子,不管怎么说也算是松了一个口子,因此感激地看向自家小姑姑,却见她朝自己笑笑后又不经意地瞟了一眼雍亲王。
年熙也很机灵,朝着胤禛行了个大礼:“多谢雍亲王提点。”
他爹要不是看在这位雍亲王的面子上,肯定不会轻飘飘揭过这件事。
胤禛哂笑,年家人大多知书达理,谦逊温和,偏偏出了个年羹尧大大咧咧、桀骜不驯,好在他下面的几个儿子女儿没一个像他的,否则真是叫人有够头疼的。
虽说中间出了点小插曲,但好在并没有影响到回门宴。胤禛和年元容二人被领着进了年家待客的正院,午膳刚好摆满。男女眷分坐两边,中间用了一座屏风隔开,只能看见迷迷糊糊的人影。
年元容确保胤禛他们那边瞧不见自己后瞬间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朝着一看就知道心绪澎湃的年夫人贴了上去。
“多大人了?还做出这样的小女儿模样。”
表面上说着嫌弃的话,可年夫人心里却觉着很是熨贴,搂着没见两日的女儿小声问道:“王爷待你可好?”
想来应该也是好的,若是不好怎么会带着她回年府来。
天知道她和老爷刚接到雍亲王那边的消息时有多惊讶,雍亲王可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对规矩也看得极重,能让这样一个人破例逾矩,元容想必是极中他意的。
只是作为娘,年夫人还是忍不住多嘴一句。
雍亲王待她,大约是好的吧?
年元容其实自己也有些糊里糊涂,就这两天所发生的事情来看,他对自己的好简直就像那些攻略游戏里完全不需要攻略,就已经好感值MAX的角色一样。
可是这是现实又不是游戏,他的这种行为反倒让年元容觉得如空中楼阁一般悬浮,不可触摸。
她低低将自己的感受说了出来,年夫人闻言难免有些忧愁,但又不知道从何下手来安慰女儿,只好借着桌子遮掩,安抚地拍了拍年元容的手。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况且就明面上来看,雍亲王对女儿并不差,那就够了。
年羹尧的夫人纳兰氏倒是听懂了大半,她轻笑了一声,道:“阿容无需多想,这世间情谊本就无需尽数剖白,待你好也未必要有缘由。”
“不妨这样想,他对你好,你便稳稳受着,再以真心还他,日久见人心,是真是假到时候自然知道,也不必急于揣测。”
男女之情,又哪里是三言两语就能道得明白的呢?
这一句话瞬间让年元容拨云见日,若有所思地望向屏风后那道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日久……见人心。
关于年家人基本都是我的虚构哈,大家看看就好[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回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