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六年,深秋,翊坤宫。
青萝焦急地在东厢房门外踱步,她的双眸紧紧地盯着玻璃窗内躺在床榻上的孩童。
“青萝姑姑!万岁爷来了!”
小太监一溜烟地从翊坤宫外跑进来,脑门上全是因为跑得太快落下来的汗,只是深秋早已露重,跑这一阵差点没叫他冻得直打哆嗦。
八阿哥这病都拖沓了快一年了,要不是太医院里有黄太医一直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变了法地替他续命,换了寻常人家的孩子,估计早就夭折了。
只是如今看来,应当是药石无医了。
青萝眼眶泛红,原本急得跺脚,如今却是冷静下来,忍不住低头抹了一把泪。
若是年主子还在的话,肯定要打趣她眼圈红红像兔子。
如今八阿哥的病黄太医那边也和她通了气,因为是打娘胎里带来的体弱,撑到八岁已经到极限了,后边就算强行一直进补,八阿哥的身子骨也和破掉的风筝没什么区别,吹一吹就散了。
伴随着宫人的层层通报,那抹明黄的身影越来越近,青萝等人刚想蹲下去行礼,只见他大步跨进东厢房内,风中只传来一句短促的“免礼”。
东厢房内,胤禛原本急匆匆的脚步渐渐缓了下来。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拔步床前,抚上福惠面容的那一刻,胤禛看见了自己的指尖在抖。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害怕过了。
“阿玛,您今日下朝怎么这么早?”
福惠睁开眼,苍白尖瘦的脸上露出一个璨然的笑容,两颊上的酒窝在此刻看起来凹陷得有些可怖了。
“朝中无事便早了些,阿玛不是答应过你,一下朝就来陪陪福惠么?”胤禛扯出一抹笑容,攥紧儿子冰凉的手,压抑住内心的不安酸涩。
福惠仰着头看他,原本笑着的脸渐渐绷了起来,他说:“阿玛,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许胡说!”
胤禛下意识地反驳,却看见福惠的眼中满是了然,还朝着他软软地笑笑。他原本紧绷的身子在一瞬间仿佛被抽空了力气,整个人慢慢倒了下去,伏在了床头。
“阿玛,其实我不怕死。”福惠犹豫地抬起自己瘦骨伶仃的手,搭上胤禛的手背,“小的时候,额娘总是和我们说,人死了并非真的离去,倘若这世上还有人能记得她,她便一直活着。”
“可是四姐姐走了,六哥走了,福惠也马上就要再也见不到您了,往后......这世上还会有人会一直念着额娘么?”
福惠躺在床榻上,透过明亮的玻璃窗能一眼看见外面开得正旺盛的木芙蓉。
额娘说木芙蓉这个名字太薄太轻了,这样明艳张扬的花儿就应该叫“拒霜”。
独抱秋心向寒立,未肯低眉谢拒霜。
像极了额娘。
晚秋的风儿吹过,窗外那白里透粉的花瓣一片叠着一片缓缓摇晃,恰似当年南巡时额娘依偎在阿玛怀中,看着他们玩闹时泛红的脸。
从前种种,如今再想就好似大梦一场。
额娘,福惠好想你。
“朕......我会一直记得她的。”
宽厚的大掌轻轻抚上福惠的额头,他的脸蛋烧得已经红扑扑了,可底下的手脚却是一片冰凉。
胤禛失神地看着幼子肖似爱人的眉眼,元容走的时候已经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唯有那双最是灵动的杏核眼里还能看出点鲜活气。
她说她这辈子不后悔遇到了他,也不后悔为他生儿育女,只是总觉得她来这世上一趟,似乎想做的事情太多,能做的事情太少,最后做成的事情却又一件也没有,想留的人也一个都没留住。
福惠伸出小拇指,声音还带着专属于孩童的稚气:“阿玛,这是您答应我的,九五之尊一言九鼎,不能耍赖。”
胤禛颤抖着伸出手,轻搭住儿子的手指。
“一言九鼎。”
福惠笑得眉眼弯弯,好似身上的病痛折磨在这句话中全都烟消云散了一般。
雍正六年深秋十月,年仅八岁的福惠病逝。
他虽然年幼夭折,但出殡的礼节都是按照亲王的份例来的,素白的引幡在空中翻卷如浪,胤禛站在队伍的最后目送这支不知道被弹劾了多少次的逾制队伍远去。
哪怕是九五之尊,也留不住自己想留的人。
“皇阿玛,外面风大,儿子知道八弟去了您心里难受,但是您也要保重身子啊。”
少年有些沙哑的声音从胤禛的身后传来,充满了忧心。
胤禛转过头去,看见的就是自己仅存的两个儿子。
弘历只是眼圈有些红,弘昼的眼睛却已经肿成两个核桃了,他心性还带着点孩子气,幼年时又蒙元容照拂过一段时日,对福惠这个小弟弟很是疼爱,现在难受得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抽抽噎噎道:“年额娘那么好的人......”
他垂在下面的手被身侧的弘历不动神色地拍了一下,惊得他连忙收回没说完的后半句话。
自从年额娘去世后,她在宫中似乎就成为了一个禁忌。
有胆大的小宫女做着一飞冲天的美梦,刻意按照宫中的传闻去模仿年额娘的行为举止混进养心殿,直接被皇阿玛下旨险些打死不说,还被送进了辛者库,现在就连额娘她们在皇阿玛面前也不太敢提及年额娘,怕惹皇阿玛伤心。
弘昼嗫嚅了一下,最后还是闭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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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腊月,大雪覆盖了紫禁城的红墙金瓦,只留下一片银装素裹的淡然,因为万岁爷爱子夭折的缘故,一直到年节前宫里的宫女嫔妃们身上都不敢穿太过鲜艳的颜色,唯恐遭了她们这位十分不顺心的圣上斥责。
苏培盛穿过回廊,绕过假山,带着十几个捧着卷轴的小太监进了养心殿,猫着腰小声道:“万岁爷,如意馆那边的画师已经将娘娘的画送过来了。”
原本端坐在暖炕上处理政务的胤禛放下了手中的奏折:“展开来看看。”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够桌案上的眼镜,却发现镜框边上的架脚缺了一半。
这眼镜似乎是几个月前曾静那件事爆发的时候,不小心扫到桌子下去的,当时他还想着让苏培盛拿着去造办处修一修,后来怎么不了了之了?
他想到这里便抬头问了苏培盛一句。
没想到他却“砰”的一声跪到了地上,低着头声音压得低的不能再低:“回万岁爷,造办处的人说,这镜框上用的玳瑁是六年前暹罗那边进献的,当时这东西还算稀奇,合宫上下,您只送给了皇贵妃一人。”
东西如今确实是还在的,但是都放在翊坤宫。
那宫殿如今随着八阿哥的夭折基本上已经算是成了禁地了,有谁敢想不开往里面钻?便是苏培盛也不敢去和万岁爷张这个口,说您老人家行个方便,让奴婢们进去拿个东西出来。
他可不想挨板子!
翊坤宫……元容。
胤禛顿了一下,随后便摆摆手,朝着下首道:“罢了,把画卷递近点便是了。”
那十二个小太监依次上前,将手中的画卷缓缓展开。
裘装对镜、洪炉观雪、捻珠观猫、倚榻观鹊……每一幅画卷上的女子神态举止都栩栩如生,唯有眉眼,画师的画功再好,于胤禛看来都画不出元容的半点风采。
他又有些不满意了:“如意馆的画师如今是不会画画了不成?沈三水人呢?”
苏培盛静默片刻,头低得更厉害了。
沈三水原名沈辙,是广东十三行的商人之子,学过点西洋画艺技巧,为人孤僻少言,若不是万岁爷登基那会皇贵妃突如其来有兴趣去如意馆转了一圈,按照他的脾性恐怕是一辈子都出不了头的。
没成想他会的那些东西反倒投了皇贵妃的眼缘,时不时叫他画些画,给万岁爷也留了不少印象。
饶是如此,他那样的脾气也不讨人喜欢,皇贵妃死后如意馆的那些画师便随便找了个由头,就把人赶出去了。
这些话他能在万岁爷面前说吗?那肯定不能啊!
久久没听到回话,胤禛也没了耐性听他回答,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走过那些画。
消夏赏蝶、扶书低吟、烛下缝衣……
美是美矣,可偏偏却少了些什么。
“若是有朝一日朕走了,皇贵妃与朕同葬泰陵,这些画就暂且别埋进地宫了,做成围屏放起来吧。倒是从前沈三水给朕和皇贵妃画的那些画,还有八阿哥在的那些,往后一起带下去。”
他突然张口把苏培盛吓了一跳,再一仔细听万岁爷到底说了些什么,苏培盛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自从八阿哥去世后,万岁爷就整个人的心神全部扑在了政务上,几乎算得上不眠不休,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更不要说万岁爷本来就身子骨不算好,康熙末年的那场时疫都差点要了他半条命……
索性胤禛这些话也只是说给自己听的,苏培盛什么反应他并不在乎。
他只是心里默想着,如果人真的有下辈子的话……
下辈子他想和元容做名正言顺的夫妻。
啊啊啊空降!我还是打算写本清穿治愈向的放松一下[星星眼]我保证除了第一章都很治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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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