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排的床都靠着墙,不论是选择哪里,都无法避免只余光就能窥视全屋的事实,何况——
不知情之下,宋允正好把自己的包裹放在了与萧君紧挨着的那张床铺,两人共用一个楼梯,看起来那么紧密,真的要做什么事,比如半夜偷偷爬过来都不会有人知道的。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打鼾的人通常都会睡得很沉,尤其是青年人,贺游离开以后,邱尧和宋允一起,隔着过道,开始各自跪在床上铺被褥。
“你的咋这么厚,自己从家里带的吧?”邱尧惊呼。
宋允的桌子上空了一大块,他艰难地转移到了床上,还好上铺的栏杆遮挡很高,两相比较,显得邱尧的铺盖可怜巴巴的,他又投向萧君的那边,他也是朴素的紫色,像是自带,看上去就软和。
而邱尧自己,是在学校里买的,宋允甚至都没注意到,就在卖军训装备的地摊拐角,是一辆巨大的卡车,装的都是硬邦邦的垫子和夏凉被,以后就知道了,在体测时,扔在操场某角落用来仰卧起坐的那玩意,就是卖不完剩下的,还是说每一届磨损不甚严重的,反正,年年循环吧。
萧君今年是阿青准备的,他很是热心,当初接到要照顾萧君的命令那会儿,他就细心地做了很多工作。
而宋允,因为住在了本地,当然有条件可以带着自家的,这一套都是全新的,新的布料,新打的棉花,还染着桂花香波的味道,被邱尧酸酸地一打趣,他轻轻拍了拍,也觉得舒服,膝盖一弯就要扑进去。
洗手间的门打开,他浑身即刻僵住,脸上的笑意也消失了。
邱尧还在说:“你洗完啦,我马上就去,你们可以先睡了,我可能打呼,晚点睡比较好。”
头又转过来,发现宋允已经把脸埋进了枕头里,浑身也都盖得严实,他下床的声音放缓,自言自语,“这么快……你还热不,把空调关了开风扇吧?”
地上的两人达成一致,就再没说话。
要说哪种童年最难过呢,单亲家庭长大,被同学嘲笑是没有爹的孩子,还是爸妈不爱,经常一身伤地出现在学校里呢。
宋允就是前者,一直以来他并不觉得自己缺少什么,宋殊什么都给了他,除了看似“完整”的家庭,都说小时候没有挨过几顿打就不算这片土地上的一份子,宋允差点就成为那个例外。
在被嘲笑说是野孩子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有什么不一样,他不淘气,也不会和别人比较,楼下邻居的打骂声多少次把他从睡梦中吵醒,他也只会替那家的小孩担心——该有多害怕啊。
虽然他比自己大那么多,但也还在读书,还会和自己一起在儿童乐园荡秋千,他看起来总是笑意盈盈的,带着一身的伤也不喊疼,对外人遮掩但从不在宋允面前勉强,从书包里掏出零散的药酒和棉签,请求宋允帮他涂抹。
有时候在滑梯的小房子里,更多的时候,在宋允的卧室。
宋殊知道他家里的情况,经常有什么好吃的,也会给他一份,有时候,还会留他在家里吃完饭再走。
也要看运气,不指定什么时候,就会听到他的爹妈扯着嗓子,啐着他的名字把整个筒子楼搅得不得安生,那人就会迅速佝着身子,开始往楼道里跑,装作刚从外面回来。
放下筷子的时候,宋允惊恐地注意到他的背后渗出一块血斑,继而很快变大,但他拦不住他,只好随着追了上去。
他只能拿眼睛搜寻,连小声的呼喊都不敢,遇到那对夫妻还要停下来,假扮冷静走去相反的方向,一次碰面,再碰面,他们的脸色深沉,好像也要将他也牵连。
宋允在疲惫之下,终于撞上了那丈夫的胸口,不等多想,一巴掌就扇了过来,他没有力气反抗,但知道逃跑,跌跌撞撞,前面是杂物间还是水房,昏黄破旧的灯光下,脑袋嗡嗡作响,他更看不清了。
是幻觉吗,宋允似乎听到有人也在叫着自己的名字,是母亲,声音从四处传来,他更找不到方向,门被撞开,他跌进了一个人的怀里,宋允的心都要跳出来。
他来不及多想,只凭着本能把人拼命推开,相反的力量让他也摔下去,那里是石砌的水槽,池底的边缘碎落,露出砖块,他的后颈痛到发麻,几乎动弹不得。
眼前一片刺目的光晕,宋允挣扎着要站起身,艰难地扶着墙挪动步子,他这才看出来躺在地上的那人,瞧不清脸,两人的鞋尖相触,赫然一模一样。
他这才认出来:“哥?萧君哥!”
蹲下去的瞬间,宋允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直直地跪了下去,他是被自己推倒的,此刻却一动不能动,他浑身的血迹是从哪里来的,宋允噙着眼泪,四处打量,最后才发现,那把刀竟是攥在自己手里。
风扇的声音混着邱尧熟睡的动静,清醒后的宋允开始止不住地发抖,他拧开小夜灯,手心里当然没血,后颈那里,也只是热汗而已。
梦境里的画面消散之前,忽然在黑夜中攒成团,砸得宋允心跳如鼓,与自己相隔不到半米的地方,就躺着那个人,一个死去的人,阿青的话一字一句传进他耳朵:
“没错,他就是你的旧相识,而且,也不是这里的老师,他再也不会比你大八岁,他的生命早就停留在五年前,可惜,还没毕业呢,还差一年,就遭了个精神病,就在第四食堂前面的林荫道,他们几个人刚从校外回来,伤了四个,他和另外一个女孩,当场丧命,
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查阅资料,也问了些人,暂且归为他不知道自己的死去,对这里的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有未了的执念,所以还能示人,
据我们观察,他和之前没有太多区别,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他知道真相,虽然没有实验过,但是会有彻底魂飞破灭的可能,或者更坏,他要是真变成什么鬼怪,对谁来说都不是好事,你说呢。”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们五年前就失联,即便那个家那么糟糕,萧君也会趁着假期回家看看,一天要打几分工,书店、冷饮铺子,还有新开的连锁餐厅,他都遇见过他。
宋允和他提起过哪里好吃,没过几天,萧君就会出现在那里,借着机会请他吃吃喝喝。
可是,忽然有一次的分别,他们就再也没有见面,萧君不再回来,也不给他电话,也就是在那一年,楼下的夫妻卖掉了房子,也没了消息,现在宋允才知道,是他们选择了和解,拿了一大笔赔偿也就不再追究。
这些年的不甘在得知真相之后,转眼只能化作迷茫无措。
宋允打开手机,快六点了,他也没了睡意,随意点开了群聊,纳闷地看着零零星星的消息竟然持续到一个钟头以前,越往上,讨论越是密集、激烈。
他读得很慢,但在看到那张图片的时候也已经来不及了,没有打码,不细看也并不会太过可怖。
结合那些文字,他才认出漂浮在水面的人正是白天的蒋怀治,任谁都会以为是溺水,身份是他宿舍里的人提供的,地点呢,只能看出是泳池,对于大部分还不知道有几个餐厅的新生来说,更是不了解游泳馆的情况了。
风言风语,第二天,外院的大部分都已经知道了这个噩耗,窃窃私语之间,频繁出现卢教官,蒋怀治,游泳课的字眼,太过巧合,但也不敢妄加揣测,总不会真有人这样胆大包天吧,众目睽睽之下把人带走,当晚就把人结束在自己的地盘上。
对此,贺游的说法是:“那小子肯定是自己把自己……你们想啊,白天的时候他中暑,晚上就找个机会去游泳降温呗,但是还很虚弱,要么体力不支或者抽筋了,周围又没有人,来不及得到施救,可不导致了悲剧吗?”
宋允与他不谋而合,经他一分析,更觉得可惜:“唉,还那么年轻……”
“是啊。”萧君把杯盖打开,递了过来,宋允这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就到了训练场地。
他下意识接过,指尖在他的手背划过。
好凉。
对方已经和自己不一样的想法再次涌出,浑身颤栗,他本能地忽略了萧君暴露在灼热阳光下的大半身体,无礼地扭头就走开了。
一面竹马哥哥,一面久违的幽魂,宋允在适应,在努力熟悉,他还不知道如何面对,只会拿出过去的相处模式,他没法克制自己,仅仅作为一个陌生人。
我的手机呢?
宋允把杯子放下,开始摸口袋,完了,忘了带。
他转头,就看到萧君左右手各拿一支,郑重地放进了装手机的纸箱。
此时他们还不知道,一旦上交,会有多少人因此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