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哑巴进了侯门,琴断人未安
夜雨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沫浸透沈弦的麻鞋。
他跪在镇远侯府朱漆门前,白绫裹着的灵位紧贴胸口,雨水顺着发梢滴在"沈昭雪"三个字上,模糊了墨迹。
这是他第三次触碰姐姐的名字。
七天前,姐姐的花轿刚抬进侯府,红烛未燃尽,便从回廊坠了下去。
仵作说摔断了颈骨,顾府给了厚葬——可沈弦跪在灵堂时,看见顾昭袖中露出半截带血的帕子,染着姐姐最爱的玉簪花香气。
"哑巴,发什么呆?"门房的铜门环"当啷"一声,老仆举着灯笼照过来,光斑掠过沈弦泛青的脸,"侯夫人说了,陪嫁的人走了,你这拖油瓶倒要进门?"
沈弦抬头,喉结动了动。
他生下来就不会说话,可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想嘶吼——不是他要当拖油瓶,是顾府的聘书里写着"沈氏嫡女及胞弟同入侯门",如今嫡女死了,他们便要践约,把他这个"胞弟"塞进侯府。
门"吱呀"开了半扇,他抱着灵位踉跄起身。
白绫扫过门槛时,灵位上的"沈"字被蹭掉半笔,像道伤口。
偏院柴房的霉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沈弦把灵位供在缺角的木桌上,摸出怀里的干帕子,一遍又一遍擦去雨水。
墙根传来老鼠跑动的声响,他背靠着潮湿的砖墙坐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是他在乐坊学来的,疼能让人清醒,不至于被绝望淹没。
"吱呀。"
柴房的门被推开条缝,裹着檀香的棉布罩住他肩头。
沈弦抬头,见个穿青布衫的老嬷嬷,手里捧着青瓷碗,雾气里浮着姜糖的甜:"喝了。"
他接过碗,触及老嬷嬷手背时顿住——那道月牙形的疤痕,和母亲当年绣帕子时扎伤的位置分毫不差。
"当年夫人被赶出府时,我跟着送了半里路。"老嬷嬷压低声音,眼角细纹里浸着泪,"她临终前攥着你的胎发,说''弦儿要是能进顾府,替我看看...看看那个负心人''。"
沈弦的手指在碗沿发颤。
母亲的面容在记忆里模糊,唯有她咽气前,用最后力气在他掌心写的"忍"字,还刻在骨头上。
他仰头喝尽姜汤,姜辣得眼眶发热,却把即将涌出的泪逼了回去。
老嬷嬷走时塞给他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冷掉的桂花糕——和乐坊老板娘总偷偷塞给他的那种,甜得发腻。
次日卯时三刻,沈弦被唤去前院。
顾府正厅的紫檀木桌上摆着八碟茶点,顾明穿着月白锦袍坐在主位,见他进来便笑:"听说阿弦琴艺极好?
昨日我让人翻出张旧琴,原是府里老夫人留下的,今日正好请你弹弹,也算给大家添个乐子。"
柳清婉扶着丫鬟的手坐下,金护甲敲了敲茶盏:"到底是乐坊出来的,咱们侯府的规矩,怕是比不得教坊司的热闹。"她眼尾扫过沈弦褪色的青衫,"我瞧着这琴凳都矮了三寸,莫不是怕阿弦坐高了,压坏咱们侯府的气运?"
哄笑声炸响。
沈弦盯着厅中央那张焦尾琴——琴身裂了道指宽的缝,七根弦断了三根,连岳山都缺了块。
顾昭坐在上首,玄色官服衬得眉目冷硬。
他垂眸翻着账本,仿佛厅里的喧嚣与他无关。
沈弦却注意到,他翻页的手指顿了顿,目光在琴上扫过。
"阿弦?"顾明的声音甜得发黏,"可是嫌琴不好?
我这就叫人去乐坊把你那些破琴搬来——"
"不必。"沈弦伸手按住琴身。
他的手指比琴更凉,却在触及琴木时突然发烫——这张琴的裂痕里,还留着松烟墨的味道,和他在乐坊修补旧琴时用的一样。
他摘下腰间的银剪,剪断自己一缕头发。
众人的嗤笑里,他将发丝缠在断弦处,又解下束发的布带垫在岳山缺口。
最后,他屈指轻叩琴面,听着那声闷响,闭了闭眼。
第一声琴音扬起时,厅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那不是丝弦的清越,倒像寒夜枯枝敲在青瓦上,带着裂帛般的痛。
第二声起了转调,像是有人在泥里爬,指甲抠进砖缝里,偏要挣出条血路来。
到第三段,琴音突然拔高,像被压在雪下的草芽,"噗"地顶开积雪,在风里抖着颤巍巍的绿。
顾昭的账本"啪"地合上。
他抬眼时,沈弦正垂着头,睫毛上沾着湿意——也不知是泪还是琴音震落的水雾。
那琴明明破得厉害,可从他指下流出的,不是哀鸣,是把刀,刀背敲在人心口,一下一下,敲得人喘不过气。
"好!"顾明突然拍掌,惊得沈弦指尖一颤,琴音断成碎片,"到底是乐坊的手段,连破琴都能弹出花样。"他转向顾昭,"大哥,我瞧着偏院柴房委屈了阿弦,不如让他住到西跨院?
离大哥的听风阁近些,也方便早晚问安。"
沈弦的指甲掐进琴腹。
西跨院是顾昭的书斋,他当然知道顾明在打什么主意——若是他住得近了,往后随便栽个"私闯听风阁"的罪名,就能把他赶出侯府。
顾昭没说话,起身时官靴碾过地上的茶渍。
他经过沈弦身边时,沈弦闻到松烟墨混着冷梅的香气,和记忆里母亲妆匣的味道重叠了一瞬。
"退下。"顾昭只说了两个字,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里,沈弦在柴房点了盏油灯。
他拆开周嬷嬷送来的油纸包,里面除了桂花糕,还有半本琴谱,泛黄的纸页上,是母亲熟悉的小楷:"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窗外突然传来瓦片碎裂声。
沈弦抬头,见两个黑影翻进院子,其中一人举着木棍,照着他的琴便砸。
"咔嚓——"
焦尾琴断成两截,断口处还缠着他的发丝。
沈弦扑过去,指尖触到锋利的木茬,血珠顺着琴身往下淌,在青砖上洇出小红花。
那两人见他不喊不闹,骂了句"哑巴就是没趣",翻墙走了。
柴房重新陷入寂静。
沈弦抱着琴的碎片,把脸埋进去。
眼泪滴在断弦上,咸涩的,像那年乐坊老板把他从雪地里捡回来时,他嘴里含着的冰碴子。
"还能再奏一曲吗?"
低哑的男声惊得他抬头。
顾昭站在柴房门口,月光从他背后漏进来,将他的影子投在满地琴骸上。
他手里提着个檀木匣,匣盖半开,露出里面七根乌亮的冰蚕丝弦。
沈弦望着他,喉结动了动。
他想说"能",想说"我修过三百张破琴",想说"这琴断了,我还有骨头当弦"。
可他发不出声,只能重重点头。
顾昭盯着他泛红的眼尾,突然伸手,把檀木匣放在他膝头。
转身时,他的披风扫过琴的碎片,带起一片木屑。
"明日卯时。"他说,"听风阁。"
沈弦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手指抚过檀木匣上的云纹。
匣底压着张纸条,是顾昭的字迹,力透纸背:"断弦可续,人心呢?"
雨又下起来了。
沈弦把琴的碎片收进木箱,借着月光数檀木匣里的弦——七根,不多不少。
他摸出怀里的胎发,想着明日要怎么把断琴拼好,要怎么让冰蚕丝弦发出最烈的音。
柴房的油灯忽明忽暗,照见他眼底跳动的火。
那火不是为顾昭,不是为顾明,是为母亲咽气前在他掌心写的"忍"字,是为姐姐灵位上被雨水模糊的名字,是为所有踩在他脊梁上的人,终有一日要听见他的声音。
哪怕他是个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