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弦》 第1章 琴断人未安 第1章哑巴进了侯门,琴断人未安 夜雨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沫浸透沈弦的麻鞋。 他跪在镇远侯府朱漆门前,白绫裹着的灵位紧贴胸口,雨水顺着发梢滴在"沈昭雪"三个字上,模糊了墨迹。 这是他第三次触碰姐姐的名字。 七天前,姐姐的花轿刚抬进侯府,红烛未燃尽,便从回廊坠了下去。 仵作说摔断了颈骨,顾府给了厚葬——可沈弦跪在灵堂时,看见顾昭袖中露出半截带血的帕子,染着姐姐最爱的玉簪花香气。 "哑巴,发什么呆?"门房的铜门环"当啷"一声,老仆举着灯笼照过来,光斑掠过沈弦泛青的脸,"侯夫人说了,陪嫁的人走了,你这拖油瓶倒要进门?" 沈弦抬头,喉结动了动。 他生下来就不会说话,可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想嘶吼——不是他要当拖油瓶,是顾府的聘书里写着"沈氏嫡女及胞弟同入侯门",如今嫡女死了,他们便要践约,把他这个"胞弟"塞进侯府。 门"吱呀"开了半扇,他抱着灵位踉跄起身。 白绫扫过门槛时,灵位上的"沈"字被蹭掉半笔,像道伤口。 偏院柴房的霉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沈弦把灵位供在缺角的木桌上,摸出怀里的干帕子,一遍又一遍擦去雨水。 墙根传来老鼠跑动的声响,他背靠着潮湿的砖墙坐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是他在乐坊学来的,疼能让人清醒,不至于被绝望淹没。 "吱呀。" 柴房的门被推开条缝,裹着檀香的棉布罩住他肩头。 沈弦抬头,见个穿青布衫的老嬷嬷,手里捧着青瓷碗,雾气里浮着姜糖的甜:"喝了。" 他接过碗,触及老嬷嬷手背时顿住——那道月牙形的疤痕,和母亲当年绣帕子时扎伤的位置分毫不差。 "当年夫人被赶出府时,我跟着送了半里路。"老嬷嬷压低声音,眼角细纹里浸着泪,"她临终前攥着你的胎发,说''弦儿要是能进顾府,替我看看...看看那个负心人''。" 沈弦的手指在碗沿发颤。 母亲的面容在记忆里模糊,唯有她咽气前,用最后力气在他掌心写的"忍"字,还刻在骨头上。 他仰头喝尽姜汤,姜辣得眼眶发热,却把即将涌出的泪逼了回去。 老嬷嬷走时塞给他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冷掉的桂花糕——和乐坊老板娘总偷偷塞给他的那种,甜得发腻。 次日卯时三刻,沈弦被唤去前院。 顾府正厅的紫檀木桌上摆着八碟茶点,顾明穿着月白锦袍坐在主位,见他进来便笑:"听说阿弦琴艺极好? 昨日我让人翻出张旧琴,原是府里老夫人留下的,今日正好请你弹弹,也算给大家添个乐子。" 柳清婉扶着丫鬟的手坐下,金护甲敲了敲茶盏:"到底是乐坊出来的,咱们侯府的规矩,怕是比不得教坊司的热闹。"她眼尾扫过沈弦褪色的青衫,"我瞧着这琴凳都矮了三寸,莫不是怕阿弦坐高了,压坏咱们侯府的气运?" 哄笑声炸响。 沈弦盯着厅中央那张焦尾琴——琴身裂了道指宽的缝,七根弦断了三根,连岳山都缺了块。 顾昭坐在上首,玄色官服衬得眉目冷硬。 他垂眸翻着账本,仿佛厅里的喧嚣与他无关。 沈弦却注意到,他翻页的手指顿了顿,目光在琴上扫过。 "阿弦?"顾明的声音甜得发黏,"可是嫌琴不好? 我这就叫人去乐坊把你那些破琴搬来——" "不必。"沈弦伸手按住琴身。 他的手指比琴更凉,却在触及琴木时突然发烫——这张琴的裂痕里,还留着松烟墨的味道,和他在乐坊修补旧琴时用的一样。 他摘下腰间的银剪,剪断自己一缕头发。 众人的嗤笑里,他将发丝缠在断弦处,又解下束发的布带垫在岳山缺口。 最后,他屈指轻叩琴面,听着那声闷响,闭了闭眼。 第一声琴音扬起时,厅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那不是丝弦的清越,倒像寒夜枯枝敲在青瓦上,带着裂帛般的痛。 第二声起了转调,像是有人在泥里爬,指甲抠进砖缝里,偏要挣出条血路来。 到第三段,琴音突然拔高,像被压在雪下的草芽,"噗"地顶开积雪,在风里抖着颤巍巍的绿。 顾昭的账本"啪"地合上。 他抬眼时,沈弦正垂着头,睫毛上沾着湿意——也不知是泪还是琴音震落的水雾。 那琴明明破得厉害,可从他指下流出的,不是哀鸣,是把刀,刀背敲在人心口,一下一下,敲得人喘不过气。 "好!"顾明突然拍掌,惊得沈弦指尖一颤,琴音断成碎片,"到底是乐坊的手段,连破琴都能弹出花样。"他转向顾昭,"大哥,我瞧着偏院柴房委屈了阿弦,不如让他住到西跨院? 离大哥的听风阁近些,也方便早晚问安。" 沈弦的指甲掐进琴腹。 西跨院是顾昭的书斋,他当然知道顾明在打什么主意——若是他住得近了,往后随便栽个"私闯听风阁"的罪名,就能把他赶出侯府。 顾昭没说话,起身时官靴碾过地上的茶渍。 他经过沈弦身边时,沈弦闻到松烟墨混着冷梅的香气,和记忆里母亲妆匣的味道重叠了一瞬。 "退下。"顾昭只说了两个字,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里,沈弦在柴房点了盏油灯。 他拆开周嬷嬷送来的油纸包,里面除了桂花糕,还有半本琴谱,泛黄的纸页上,是母亲熟悉的小楷:"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窗外突然传来瓦片碎裂声。 沈弦抬头,见两个黑影翻进院子,其中一人举着木棍,照着他的琴便砸。 "咔嚓——" 焦尾琴断成两截,断口处还缠着他的发丝。 沈弦扑过去,指尖触到锋利的木茬,血珠顺着琴身往下淌,在青砖上洇出小红花。 那两人见他不喊不闹,骂了句"哑巴就是没趣",翻墙走了。 柴房重新陷入寂静。 沈弦抱着琴的碎片,把脸埋进去。 眼泪滴在断弦上,咸涩的,像那年乐坊老板把他从雪地里捡回来时,他嘴里含着的冰碴子。 "还能再奏一曲吗?" 低哑的男声惊得他抬头。 顾昭站在柴房门口,月光从他背后漏进来,将他的影子投在满地琴骸上。 他手里提着个檀木匣,匣盖半开,露出里面七根乌亮的冰蚕丝弦。 沈弦望着他,喉结动了动。 他想说"能",想说"我修过三百张破琴",想说"这琴断了,我还有骨头当弦"。 可他发不出声,只能重重点头。 顾昭盯着他泛红的眼尾,突然伸手,把檀木匣放在他膝头。 转身时,他的披风扫过琴的碎片,带起一片木屑。 "明日卯时。"他说,"听风阁。" 沈弦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手指抚过檀木匣上的云纹。 匣底压着张纸条,是顾昭的字迹,力透纸背:"断弦可续,人心呢?" 雨又下起来了。 沈弦把琴的碎片收进木箱,借着月光数檀木匣里的弦——七根,不多不少。 他摸出怀里的胎发,想着明日要怎么把断琴拼好,要怎么让冰蚕丝弦发出最烈的音。 柴房的油灯忽明忽暗,照见他眼底跳动的火。 那火不是为顾昭,不是为顾明,是为母亲咽气前在他掌心写的"忍"字,是为姐姐灵位上被雨水模糊的名字,是为所有踩在他脊梁上的人,终有一日要听见他的声音。 哪怕他是个哑巴。 第2章 寒夜起杀机 第2章琴心暗藏锋,寒夜起杀机 残夜的雨丝顺着柴房漏瓦滴在青砖上,沈弦跪坐在草席上,膝头摊着焦尾琴的碎片。 他指腹被木茬划破的伤口还在渗血,混着泪水落在断弦上,把那抹暗红晕染得像团烧不起来的火。 檀木匣里的冰蚕丝弦泛着幽光,他数了七遍,每根都比原弦细半分——顾昭定是让人照着旧弦尺寸裁的。 沈弦摸出怀里用红绳系着的胎发,那是母亲咽气前塞进他手心的,发尾还沾着血渍。 他用牙齿咬断红绳,将胎发混着冰蚕丝缠上琴身,指甲缝里全是木屑,疼得他额角渗汗,却连眉都没皱一下。 窗纸被风掀起一角,漏进半轮残月。 顾昭临走前那句“还能再奏一曲吗”突然在耳边响起,低哑的声线像块粗布擦过他心口。 沈弦手指顿了顿,喉结动了动——他本以为侯府的人只会用木棍砸他的琴,用唾沫淹他的尊严,却不想这个冷面侯爷会送来弦,还留下“断弦可续,人心呢”的纸条。 他摇摇头,把那些杂念塞进琴腹。 母亲临终前在他掌心写的“忍”字还滚烫,姐姐沈昭雪灵位上被雨水泡糊的“昭”字还刺目,他修琴不是为顾昭的怜惜,是要让所有踩他脊梁的人知道,哑巴的琴音比刀剑还利。 鸡叫头遍时,焦尾琴重新立了起来。 虽然琴身用细麻线捆得像个粽子,弦上还缠着暗红胎发,但拨弄时竟能发出清越的音。 沈弦对着琴笑了笑,眼泪又落下来——这琴陪他在乐坊熬过寒冬,在街头讨过残羹,如今断了又续,倒像他自己。 卯时的听风阁飘着露水的凉。 顾昭站在檐下,看着那个穿青布短打的哑巴抱着破琴走过来。 沈弦的布鞋沾着泥,发尾还翘着根草,可脊背挺得比院里的松树还直。 他把琴放在石案上,手指在弦上一勾,《平沙落雁》的调子就漫了出来。 顾昭眯起眼。 这琴音和昨日在灵堂听到的不同,昨日是哀婉如泣,今日却带着细不可闻的锐——像藏在棉絮里的针。 他盯着沈弦泛白的指节,忽然想起昨夜柴房里那滩血,想起他埋在琴里哭的模样。 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琴音戛然而止。 沈弦抬头,正撞进顾昭深潭般的眼。 他指了指自己喉咙,又用力点了点琴,眼里燃着团火——他想说,哑巴不会说话,但琴会替他说。 顾昭的目光扫过琴身的麻线,扫过弦上的胎发,突然伸手扯下自己腰间的玉佩。 羊脂玉撞在琴箱上,发出清脆的响:“修琴的钱。” 沈弦没接。 他低头拨了个泛音,琴音里裹着冷笑。 顾昭皱眉:“嫌少?” 沈弦摇头,指了指琴,又指了指顾昭的胸口——他不要钱,他要这个侯爷听懂琴里的恨。 顾昭盯着他的手,突然笑了。 那笑极淡,像春冰初融:“明日辰时,演武场。” 晨雾未散时,沈弦抱着琴去了偏院。 他每日这个时候练新调,琴音能传到演武场——顾昭说过要看他“自强”。 弦声刚起,后颈就掠过一阵风。 他本能地就地翻滚,一支淬了蓝漆的袖箭“噗”地钉进身后的老槐,箭尾羽毛还在颤。 沈弦攥紧琴杆,心跳得像擂鼓。 他背贴着树干,目光扫过四周竹丛——方才那道黑影,是顾明院里的三等护卫。 “小公子!”周嬷嬷的声音从角门传来,她手里提着食盒,鬓角的银簪晃得人眼晕。 等她走近,沈弦才看见她袖中藏着把剪刀,刀鞘上缠着和自己琴身一样的麻线。 “顾二公子昨儿个在赌坊输了三千两。”周嬷嬷压低声音,剪刀尖戳了戳地上的袖箭,“他娘柳侧夫人说,您占着大公子的眼,是块绊脚石。” 沈弦的指甲掐进琴杆。 他想起昨夜在柴房,那两个砸琴的人也穿着顾明院的皂色短打。 原来不是意外,是蓄谋。 他摸了摸弦上的胎发,忽然笑了——既然要他的命,那就别怪他还手。 午间日头最毒时,沈弦抱着琴坐在庭院石凳上。 琴音激越如战鼓,引得来送茶的、扫落叶的、晾衣裳的仆从都围过来。 他余光瞥见个穿灰布衫的小厮端着茶盘往这边挪,手指在弦上轻轻一勾,冰蚕丝弦嗡地绷直。 “公子请用茶。”小厮的手刚碰到琴,沈弦突然甩动琴身。 琴弦擦过小厮手腕,血珠立刻冒了出来。 小厮惨叫着后退,茶盘摔在地上,里面竟藏着把淬毒的匕首。 “好手段。” 顾昭的声音从廊下传来。 他穿着玄色锻袍,腰间羊脂玉还在晃,目光却像刀——扫过小厮,扫过地上的匕首,最后落在沈弦紧攥琴弦的手上。 沈弦抬头看他。 顾昭眼里有惊讶,有探究,还有点他读不懂的东西。 他把琴往怀里拢了拢,指了指地上的匕首,又指了指顾昭——这是侯府的人要杀他,侯爷管不管? 顾昭没说话,只对身后的护卫挥了挥手。 两个壮汉架起小厮往外拖,小厮杀猪似的喊:“是二夫人让我……”话音被门槛截断。 沈弦盯着顾昭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垂花门后。 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腰间那方羊脂玉——和方才砸在琴上的那块一模一样。 夜漏三更,沈弦摸进旧账房。 他脱了鞋,光脚踩在青砖上,每一步都避开第三块松动的砖——这是周嬷嬷教他的,说当年楚昭仪来讨说法时,就是这么躲着巡夜的。 烛火在铜灯里跳了跳,照见满柜的卷宗。 沈弦翻得很快,他记得母亲说过,顾怀瑾的字有股书卷气,每个“昭”字都多写一点。 当那封泛黄的信笺落在他手里时,他的手在抖——“楚氏妖女,逐出院门,永不得提”,赫然是顾老侯爷的亲笔。 眼泪砸在信纸上,把“妖女”两个字晕成模糊的墨团。 沈弦把信贴在脸上,想起母亲被拖走时,他扒着门框喊不出声,只能看着她的银簪落在青石板上,碎成两半。 原来不是顾怀瑾负心,是顾府根本容不下南楚公主的血脉。 他把信揣进怀里,吹灭烛火时,听见窗外传来脚步声。 沈弦立刻缩到柜底,透过雕花缝隙,看见顾昭提着灯笼走过,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像柄悬着的剑。 次日顾明的宴会上,沈弦抱着焦尾琴坐在主位下首。 顾明举着酒盏笑:“听说弦公子琴艺超凡,不如弹首《凤求凰》助助兴?”他身后的丫鬟捧着个描金漆盒,打开来是把青玉镶边的七弦琴,琴腹雕着并蒂莲,看着贵重极了。 沈弦接过琴,指尖刚触到琴身就顿住了——琴腹的木纹不对,接缝处有新涂的清漆。 他不动声色地拨了根弦,弦音里混着金属摩擦的刺响。 他突然发力掰开琴腹,一把短刃“当啷”掉在地上,刀刃泛着幽蓝的光。 满堂哗然。 顾明的酒杯“啪”地摔在地上,柳侧夫人的帕子绞成了团。 顾昭缓缓起身,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冷得像腊月的雪:“是谁,想杀我侯府之人?” 沈弦抬头看向顾昭。 烛火在他眼底跳动,他摸了摸怀里的信,又摸了摸琴上的胎发——有些真相,该见光了。 顾明的手指掐进桌沿,盯着沈弦怀里的断琴,眼里的阴狠几乎要烧起来。 第3章 血染琴弦 第3章血染琴弦,孤心渐融 顾明的酒杯摔在青砖地上时,沈弦听见柳侧夫人喉间溢出半声惊呼。 他垂眼盯着地上那把短刃,幽蓝刀光像淬了毒的蛇信子,正一寸寸舔过他发麻的指尖。 "二弟这是做什么?"顾昭的声音比檐角铜铃落雪还冷,他站在主位前,玄色广袖垂落如墨,"难不成这宴上,还有人敢对侯府的琴师动杀心?" 顾明的喉结滚了滚。 他方才被拆穿的慌乱只在脸上晃了一瞬,很快就扯出笑来,指节却攥得泛白:"兄长误会了。 弦公子琴艺惊绝,我不过想送把好琴表表心意,谁料这工匠竟偷工减料......"他突然提高声音,"不过说到杀心——" 沈弦抬眼,正撞进顾明骤然阴鸷的目光里。 那目光像淬了冰的箭,穿过烛火直刺过来:"我倒听说,弦公子近日常去旧账房翻查卷宗。 旧账房里可不止账本,还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厅中呼吸声陡然一滞。 周嬷嬷端着茶盏的手晃了晃,茶汁溅在袖口洇开深褐水痕。 顾昭的眉峰微挑,目光扫过沈弦腰间——那里垂着半块羊脂玉佩,和方才他砸在焦尾琴上的那方,纹路严丝合缝。 "二公子不妨直说。"沈弦突然开口。 他的声音沙哑低哑,像琴弦擦过锈迹斑斑的铜炉,却字字清晰,"你到底想说什么?" 顾明的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他拍了拍手,立时有个灰衣随从捧着檀木匣子奔进来。 匣盖掀开的刹那,沈弦闻到了陈纸混着霉味的气息——正是旧账房里特有的味道。 "这是从弦公子偏院搜出的。"顾明将一张泛黄信笺拍在案上,"南楚余孽通敌密信。" 满座哗然。 柳侧夫人的帕子"啪"地掉在地上,几个女眷缩着脖子往屏风后躲。 顾昭的目光扫过信笺,瞳孔微微一缩——信上字迹清瘦,确是南楚特有的"蝌斗文",末尾还盖着半枚模糊的朱印。 "沈弦,你母亲是南楚妖女,你......" "二公子。"沈弦打断他的话。 他伸手取过信笺,指腹抚过字迹时,眼尾微微发疼——这信上的"楚"字少了一笔,南楚文书里"楚"字必带九道横,这信却只写了八道。 "这信是伪造的。"他将信笺翻过来,"南楚密信必用青檀树皮纸,这纸是北燕的桑皮纸,边缘还有都城''永丰斋''的水印。"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顾明发白的脸,"再者......" 他抱起焦尾琴,断弦处还沾着方才掰琴时蹭的血。 指尖轻轻一挑,琴弦嗡鸣如鹤唳。 众人正愣神,琴音突然转低,像春雨打在青瓦上,又像宫娥在廊下唱《采莲曲》——正是南楚宫廷特有的"九叠环"调式。 "这信里提到''中秋夜,月满宫'',南楚宫中中秋夜从无赏月之俗,反是要在御花园焚九盏琉璃灯。"沈弦放下琴,"二公子若真想栽赃,该先去南楚旧都查查地方志。" 顾明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猛地站起来,腰间玉佩撞在桌角发出脆响:"你......你不过是个哑巴乐师,凭什么......" "够了。"顾昭突然开口。 他伸手按住顾明的肩膀,指节泛着冷白,"弦公子说的在理。"他转向沈弦,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你怎会对南楚宫俗这般清楚?" 沈弦摸了摸怀里的信笺——那是顾老侯爷亲笔写的"楚氏妖女,逐出院门"。 他又摸了摸琴头,那里缠着一缕胎发,是母亲被拖走时落在他掌心的。 "侯爷若想知道,不妨夜里来偏院。"他说,声音轻得像落在琴面上的雪。 是夜,顾昭推开偏院木门时,檐角铜铃正被风撞得丁零响。 沈弦坐在廊下石凳上,焦尾琴搁在膝头,面前摆着半盏冷茶。 "你母亲是楚昭仪。"顾昭直入主题。 他没带随从,玄色大氅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我父亲当年为绝南楚余孽,将她逐出侯府。" 沈弦没说话。 他从怀里摸出半枚玉佩——羊脂玉上雕着南楚凤纹,断口处还沾着暗褐色的血渍。 "这是母亲被拖走时,我从她鬓间扯下的。"他比划着,又指了指顾昭腰间,"侯爷的玉佩,是另一半。" 顾昭的手猛地攥紧腰间玉佩。 月光下,两半玉合在一起,凤纹完整如活过来一般。 他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当年有个南楚女子,和你父亲有过一段......" "你恨我吗?"他问,声音低得像叹息。 沈弦摇头。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焦尾琴——琴腹上刻着"昭雪"二字,是顾昭亡妻的名字。 当年沈昭雪嫁过来时,他作为陪嫁入府,姐姐亲手在琴上刻了这两个字。 顾昭盯着那两个字,喉结动了动。 他忽然伸手,轻轻碰了碰沈弦的发顶——像当年安慰受伤的小狼崽那样。 "你想知道什么?"他说。 沈弦的眼睛亮了亮。他刚要比划,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不好了!"周嬷嬷的声音带着哭腔,"二公子的人闯进来了!" 话音未落,院门"轰"地被撞开。 十几个带刀护卫冲进来,为首的正是顾明的贴身侍从阿福。 他手里提着铁链,链头坠着黑铁锁,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奉二公子令,拿沈弦去刑部!"阿福挥了挥手,两个护卫扑上来要抓沈弦。 沈弦抄起焦尾琴砸过去。 琴身撞在护卫肩头发出闷响,断弦划破他的手背,鲜血溅在琴面像红梅初绽。 他退到廊柱后,又抄起石桌上的茶盏砸向阿福——茶盏碎在阿福脚边,热茶泼湿了他的裤脚。 "反了!"阿福抽出腰刀,"给我往死里打!" 刀刃破空声里,沈弦感觉左肩一热。 他低头,看见鲜血正从布衫里渗出来,在月光下红得刺眼。 他咬着牙,用琴身挡住劈来的第二刀,琴弦"铮"地绷断一根,弹得他手腕发麻。 "住手!" 顾昭的怒吼像炸雷劈开夜色。 他握着玄铁剑冲进来,剑刃挑开砍向沈弦的刀,反手刺进护卫胸口。 血溅在他脸上,他却像没察觉似的,挥剑挡开所有攻势,最后将沈弦护在身后。 "顾昭,你敢抗旨?"阿福抹了把脸上的血,声音发颤。 "抗的就是你的旨。"顾昭一剑挑飞阿福的刀,剑尖抵在他喉间,"滚回去告诉顾明,再敢动他一根汗毛,我让他连侯府的门槛都跨不出去。" 阿福连滚带爬地跑了。 顾昭低头看向沈弦,这才发现他胸前的布衫已被血浸透,整个人像从血池里捞出来的。 "别怕。"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他弯腰将沈弦打横抱起,大氅裹住两人,"我带你去看大夫。" 沈弦昏过去前,最后看见的是顾昭的眼睛。 那双眼底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情绪,像春冰初融的寒潭,又像将熄未熄的火种。 三日后,沈弦在暖阁醒过来时,正看见顾昭坐在榻边打盹。 他的玄色官服皱巴巴的,发冠歪在一边,手里还攥着半张药方。 "醒了?"顾昭被动静惊醒,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大夫说你伤得不重,就是......"他顿了顿,"琴弦划破的伤口要仔细养着,不然以后弹不了琴。" 沈弦想笑,却牵动了伤口。 他指了指顾昭的官服——那上面沾着他的血,洗都洗不掉。 "脏了就脏了。"顾昭说,声音突然低下来,"你比那些破衣服金贵。" 沈弦的心跳得厉害。他刚要比划,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侯爷!"外间传来侍从的声音,"宫里传旨,皇上要召见您!" 顾昭的脸色沉了沉。 他替沈弦掖了掖被角,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好好歇着,我很快回来。" 沈弦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昨夜昏迷前,顾昭抱着他跑过回廊时,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别怕,我护着你。" 那声音像一把钥匙,"咔嗒"一声,撞开了他心里那扇锁了十年的门。 宫门外,顾昭站在汉白玉阶前,望着朱红宫墙下的御道。 顾明的马车正从另一侧驶来,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他阴鸷的脸。 "兄长可要想清楚。"顾明的声音飘过来,"南楚余孽,皇上最恨这个。" 顾昭攥紧腰间玉佩。 他望着宫门上"奉天"二字,突然笑了——这天下,他护的人,谁也别想动。 可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在御书房里,老太监正捧着一卷密折呈给皇帝。 密折上的字力透纸背:"镇远侯私藏南楚遗族,意图不轨......" 第4章 弦断人未断 第4章弦断人未散,风起云涌时 宫门前的积雪被马蹄踏碎,顾昭的玄色官靴碾过碎冰时发出刺耳的声响。 御书房里龙涎香熏得人发闷,皇帝将密折甩在他脚边,明黄袖口扫过案头的青瓷茶盏,"顾卿可知,朕最恨南楚余孽?" 密折上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是顾明的幕僚代笔,那撇捺间总带着股酸腐的书生气。 他单膝跪地,指节抵着冰凉的金砖:"沈弦是臣的伴读,与南楚无涉。" "无涉?"皇帝将茶盏重重一磕,"楚昭仪的儿子,也算无涉?" 顾昭如遭雷击。 十年前那个雪夜突然在眼前闪回——他撞见过父亲撕碎的信笺,碎纸片里飘出半枚南楚凤纹玉佩,那时他还不知道,那是沈弦母亲的遗物。 "朕念你镇远侯府的功劳。"皇帝的声音冷下来,"流放三千里,边疆苦寒,总比抄家灭族好。" 顾昭喉间发腥。 他想起三日前沈弦醒时,睫毛上还凝着冷汗,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染血的官服;想起昨夜替他换药时,沈弦突然抓住他手腕,在他掌心一笔一画写:"别怕"。 "陛下!"他抬头时眼眶通红,"沈弦救过臣的命——" "够了。"皇帝挥了挥手,老太监捧着圣旨从屏风后转出,"即刻押解,不得拖延。" 顾昭攥着圣旨冲回侯府时,暖阁里的炭盆早熄了。 案几上摆着半块未动的桂花糕,是他昨日差人从城南买的,沈弦最爱那股清甜。 周嬷嬷跪在廊下抹泪:"二公子带了禁军来,说...说这是圣命。" 他转身往外跑,马蹄声撞碎了侯府的朱漆大门。 沈弦是在押送的囚车里醒的。 铁链磨得腕骨生疼,他偏头看向车外——北燕的城墙正在身后退去,像头张着嘴的巨兽。 "哑巴,老实点。"押解的士兵用刀背敲了敲车板,"到了边疆,有的是苦给你吃。" 他垂眸看向腰间——那里还挂着顾昭送的玉坠,是块温凉的羊脂玉,刻着"昭"字。 昨夜顾昭替他系上时说:"留个念想。" 可念想能敌得过圣命吗? 他想起顾明昨日在大牢外的笑,那笑意像根细针,"兄长护得了你一时,护得了一世么?" 囚车在驿站停下时,他摸出藏在衣襟里的断琴。 这是他唯一的武器——琴身是南楚老匠人用千年梧桐木做的,断成两截后,锋利的断面仍能割开血肉。 月上中天时,刀光刺破了驿站的寂静。 "杀了他!"为首的刺客嗓音沙哑,"别留活口!" 沈弦撞开囚车门,铁链哗啦作响。 他握着断琴冲上去,琴刃划开第一个刺客的喉咙,血溅在他脸上,温热得像顾昭抱他时的体温。 "哑巴!"士兵们的喊杀声混着刀剑相撞的脆响,"护着犯人!" 可士兵们的刀更快。 沈弦后背挨了一刀,踉跄着撞在墙上。 断琴从手中滑落,他想去捡,却见七八个刺客举刀围了上来。 "死吧!"为首的刺客举刀劈下—— 一道玄色身影破窗而入,横刀架住了那刀。 顾昭的铠甲上还沾着未干的血,眼底燃着野火:"敢动他,我屠你们满门。" 刺客们愣了一瞬,转身想逃。 顾昭的刀光如电,眨眼间放倒三个,剩下的跪地求饶。 他踢开脚边的尸体,蹲下身去抱沈弦,"疼不疼?" 沈弦摇头,指尖抚过他铠甲上的裂痕——那是方才替他挡刀留下的。 "跟我走。"顾昭将他打横抱起,"皇上要罚,我受着。" 雪下得更大了。 顾昭背着沈弦往山林里跑,雪沫子灌进领口,却比不过背上人的体温烫。 沈弦的血渗进他的铠甲,像朵正在绽放的红梅。 "我不该信什么圣命。"他的声音闷在风雪里,"不该让他们把你带走。" 沈弦伏在他颈侧,用冻僵的手指摸他的脸。 顾昭顿住脚步,仰头看他——雪落在沈弦的睫毛上,又被体温融化成水珠,"想说什么?" 沈弦在他掌心写:我在。 顾昭喉结滚动,将他抱得更紧:"这一次,我说了算。" 他们在山神庙躲了半宿。 顾昭生起篝火,替沈弦包扎伤口时手在抖:"再深半寸,就伤了肺。" 沈弦拉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 心跳声透过单薄的衣襟传过来,一下,两下,像战鼓在擂。 "边关急报。"庙外突然传来马蹄声,是顾昭的亲卫,"南楚余党勾结北狄,攻破了雁门关。" 顾昭的手一顿。他望着沈弦苍白的脸,喉间发涩:"我得去。" 沈弦抓过他的手,在掌心画了把刀。 "你要跟我去战场?"顾昭挑眉,"那里不是侯府暖阁,会死人的。" 沈弦又画了把琴,刀尖挑着琴穗。 顾昭突然笑了。 他替沈弦系好斗篷,将断琴小心收进包袱:"好,我们一起去。" 夜更深了。 沈弦坐在篝火边,抱着断琴轻轻拨动。 琴音里有金戈撞击的锐响,有战马嘶鸣的悲壮,像千军万马正踏碎积雪而来。 顾昭靠在门框上看他。 火光映得沈弦的眼尾发红,断琴的裂痕里还凝着血,却比任何时候都亮。 "我会护你。"他走过去,将披风披在沈弦肩上,"直到你不需要琴来说话。" 沈弦抬头看他,嘴角微微扬起。 远处传来号角声,由远及近,像在催促他们启程。 山门外,亲卫已备好了快马。 顾昭翻身上马,将沈弦拉进怀里:"抓紧了。" 马蹄溅起的雪沫里,隐约能看见雁门关的方向——那里有战火,有阴谋,有未揭的真相。 但此刻,沈弦靠在顾昭心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突然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一次,他们并肩而立。 第5章 战鼓未歇 第5章战鼓未歇,暗潮再起 军帐里的炭盆烧得噼啪响,沈弦的斗篷还沾着雪水,在地上洇出小片湿痕。 顾昭的玄色披风扫过他脚边,带起一阵冷风,帐外巡夜的梆子声混着北风灌进来,撞在李恪的铜盔上叮当作响。 "末将斗胆。"副将李恪将酒碗重重磕在案上,酒液溅在沈弦素白的袖口,"这哑巴陪臣既非军户,又无寸功,凭什么进中军帐听令?"他腰间横刀的鞘角擦过沈弦膝盖,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顾昭正在看军报的手顿住,烛火映得他眉骨投下阴影,"李副将可知,前日探马误报西山谷有伏兵,是谁听出战鼓里混了南楚古调?"他指节叩了叩案上的羊皮地图,"是他。" 李恪脖颈涨红,"末将只知...残缺之人..." "残缺?"顾昭突然起身,铠甲相撞的脆响惊得帐角烛火摇曳。 他绕过案几,站到沈弦身侧,阴影将两人笼罩成一团,"他能辨出二十步外马蹄声的虚实,能听出战鼓里混了三成北狄牛皮、两成南楚桑木——李副将,你能?" 沈弦垂眸盯着自己交叠的手。 他能感觉到顾昭的温度从身侧传来,像团烧不尽的火。 帐中诸将的目光刺在他后颈,有怀疑,有不屑,更多是审视。 他伸手碰了碰案上的铜铃,清脆的响声惊得李恪闭了嘴。 "奏鼓。"顾昭坐回主位,声音冷得像冰刃,"用三长两短的军鼓令。" 帐外立刻传来咚咚的鼓声。 沈弦闭目,喉结动了动——他听出了,第一通鼓用的是新牛皮,震得耳膜发疼;第二通混了旧鼓皮,余韵里带着点破哑;第三通...他突然抬手,指尖在案几上敲出急促的节奏:左三,右二,中间点了点。 "东山坳。"顾昭的声音突然低了,像在确认,又像在骄傲,"敌军伏兵在东山坳。" 帐中一片死寂。 李恪的手还按在刀柄上,指节发白。 沈弦睁开眼,正撞进顾昭的目光里——那里面有他从未见过的温度,像春雪初融的溪涧。 "末将...失言了。"李恪生硬地抱了抱拳,退后半步。 顾昭挥了挥手,帐中诸将鱼贯而出。 沈弦正要起身,却被顾昭按住手腕。"他们会慢慢服你。"顾昭的拇指擦过他腕间未愈的刀伤,"我保证。" 夜风卷着雪粒扑进军帐,烛火忽明忽暗。 沈弦望着顾昭被火光映亮的下颌线,突然想起昨夜山神庙里,他也是这样握着自己的手,说"这一次我说了算"。 夜袭敌营的马蹄声惊醒了半片雪地。 顾昭的玄甲染着血,却比月光更亮。 沈弦伏在他身后,能闻到铁锈味混着松脂香——那是顾昭铠甲上的熏香,他说能掩住血腥气,不让战马受惊。 "胜了。"顾昭翻身下马,将沈弦抱下鞍,"全歼了东山坳的伏兵。"他的声音里带着少见的雀跃,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但这份雀跃只维持到亲卫捧着圣旨冲进营地。 "镇远侯顾昭,擅自带无关人等入军,有失军法。 着即剥夺统兵权,由兵部尚书赵元凯督军。"传旨官的声音尖细,像根针戳进顾昭的耳朵。 沈弦看见顾昭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指节泛白。 他悄悄退到帐角,目光扫过案上散落的文书——最底下那封密信的落款,赫然是"顾明"两个字。 他的呼吸顿住。 顾明...那个在侯府总对他笑,却在他落水时袖手旁观的二公子。 他装作整理案几,指尖轻轻一勾,密信的一角露了出来:"顾氏内斗已起,可趁势收权..." "阿弦。"顾昭突然转身,沈弦手一抖,密信又滑回原处。 顾昭的目光扫过他微颤的指尖,却什么也没说,只将自己的披风裹在他身上,"去睡吧,明日赵元凯就到。" 沈弦是被一声低唤惊醒的。 "阿弦,是我。" 他掀开帐帘,月光下站着个穿皮裘的青年,眉眼像被雪水洗过般干净——是白羽,乐坊时总替他挡酒的小徒弟。 "你怎么在这儿?"沈弦用手语比道。 白羽看了看四周,拉着他躲进草料堆后,"顾二公子的人在传你通敌,说你琴音里藏着密信。"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我现在是斥候,听到他们在伙房说,要趁赵元凯来之前...生事。" 沈弦的手指在掌心攥紧。 他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阿弦,我们这样的人,要活成一把刀,让那些踩我们的人,先割了自己的手。" 他摸了摸怀里的断琴——那是顾昭用刀鞘替他接住的箭,救了他一命。 琴身的裂痕里还凝着血,却比任何时候都完整。 "今晚,我要在演武台弹琴。"他在白羽掌心写。 月亮升到中天时,演武台的篝火燃了起来。 沈弦坐在台中央,断琴横在膝上。 寒风吹得他指尖发僵,却吹不灭眼底的火。 第一声琴音划破夜色时,营里的战马突然昂首嘶鸣。 第二声,巡夜的士兵握紧了长枪。 第三声——像有千军万马踏碎积雪而来,像有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有号角在喊:"破阵! 破阵!" 顾昭站在帐外,望着演武台上那道单薄的身影。 月光落在沈弦发间,像撒了把碎银。 他听见帐内传来议论声:"这琴音...比战鼓还提气!""什么通敌? 老子听着就想砍十个北狄!" 李恪从他身侧走过,嘀咕了句:"怪道侯爷护着他...这琴音,能当十万兵。" 子时三刻,顾昭的帐内多了两身染血的夜行衣。 "敌帅是南楚叛将之子。"顾昭将抢来的书信拍在案上,烛火映得"顾明"两个字触目惊心,"他和顾明勾结,要借北狄的手除掉我。" 沈弦的指尖轻轻抚过信上的朱印——是顾明常用的青竹印。 他想起顾明总说"阿弦,你这样的哑巴,留在侯府也是累赘",想起顾明的妾室往他茶里下过毒,想起顾明在他被流放时,站在廊下笑得像朵白牡丹。 "明日我回京。"顾昭突然说,"赵元凯要我述职,我得去见陛下。" "不行。"沈弦抓住他的手腕,急得直摇头。 顾昭反手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我若不去,顾明会说我抗旨。 到时候,连你都要牵连。"他从怀中取出个锦盒,"这是母亲的玉佩,我...想给你。" 沈弦却将锦盒推了回去。 他解下自己颈间的小玉佩——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南楚玉,温温的,带着母亲最后一丝体温。 他放在顾昭掌心,又指向自己胸口,再指顾昭。 顾昭的呼吸一滞。 他看懂了——沈弦在说:"我的命,和你的命,在一起。" 天刚蒙蒙亮,顾昭的马队就出发了。 沈弦站在营门口,望着那抹玄色身影越走越远。 他摸出断琴,轻轻拨了个音——是《离歌》的调子,却比任何时候都坚定。 "阿弦!"白羽从后面跑过来,"京里来消息了...顾二公子的人跟在侯爷后面,说是要..." 沈弦的手指猛地收紧,琴弦"铮"地一声绷断。 他望着雁门关方向扬起的尘土,突然想起顾昭昨夜说的话:"若我三日内未归..." 不,不会的。 他将断琴抱在怀里,琴音在风里散开——这一次,他不会再让任何人,从他手里夺走最重要的东西。 营外的官道上,顾昭的马突然顿住。 他回头望去,隐约能听见琴音,像血在烧,像火在喊。 他握紧掌心的玉佩,那上面还留着沈弦的温度。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京城的诏狱里,已经备好了新的枷锁。 第6章 金銮对峙 第6章金銮对峙,血色黎明 顾昭的玄色披风被禁卫军的锁链勾得翻卷,他望着金銮殿外那株百年老槐,想起昨夜沈弦拨断的琴弦。 "镇远侯顾昭,擅权抗旨,勾结北狄,着即下诏狱!"宣旨太监的公鸭嗓刺破晨雾,顾昭的佩刀被重重摔在青石板上,刀身震颤着映出他微扬的下颌——他在笑,因为他知道,当沈弦的琴弦绷断时,那个总在他面前垂着眸的哑巴,会比任何利刃都锋利。 诏狱的潮气漫过脚踝时,顾昭摸出贴身的南楚玉佩。 玉上还留着沈弦颈间的温度,他突然想起沈弦推回锦盒时,指尖擦过他掌心的力度——像春芽顶开冻土,带着势在必得的倔强。 同一时刻,沈弦的马踏碎了京郊的晨露。 他怀里的断琴裹着油布,琴弦断处缠着他撕下的衣襟,那是昨夜赶路时被树枝划破的,血珠渗进丝帛,在琴身上洇出暗红的痕。 "公子慢些!"白羽拽着缰绳的手在抖,"您这两天水米未进,再——" 沈弦猛勒缰绳,马前蹄扬起,惊得路边卖早点的老汉连铜盆都扣在地上。 他转身指向自己的喉咙,又重重捶了捶心口,再指向京城方向。 白羽突然红了眼——哑巴在说:"他在等我说话。" 宫墙的阴影罩下来时,沈弦正蹲在御花园的假山下。 他听见小太监们的闲聊:"陛下要在含元殿审顾侯爷呢,说是顾二公子亲自递的状子,连北狄的密信都有。" 含元殿的飞檐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沈弦摸了摸怀里的密信,那是他从敌营抢来的原件,顾明的青竹印在月光下会泛出淡青的光——他要让全天下看见,这方印子,到底沾了谁的血。 "升殿——" 沈弦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抱着琴从廊下冲出来时,守殿的侍卫横戟拦住去路,却在触到他眼神的刹那顿住——那是双比刀剑更利的眼睛,像是要把这金瓦玉阶都烧成灰烬。 "大胆!"顾明的声音从殿内传来,"哪来的野..." 话音戛然而止。 沈弦跪在丹墀下,断琴搁在膝头,琴弦在烛火里泛着冷光。 他望着龙椅上的皇帝,突然抬手拨弦。 第一声是裂帛。 第二声是哭嚎。 第三声——像是千万支箭簇划破夜空,正是顾明密信里约定的进攻暗号。 "这是..."皇帝猛然直起身子,"北狄那封密信的暗语节奏?" 顾明的茶盏"当啷"落地。 他望着沈弦的琴,额角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那曲子里有他亲手写在信尾的"寅时三刻",有他批注的"火起为号",连北狄可汗的印章纹路,都被琴音拆解成了高低错落的颤音。 "启禀陛下!" 白羽的声音从殿外炸响。 这个总跟在沈弦身后的少年此刻穿着司礼监的服色,举着一卷黄绢冲进来:"这是从北狄军营抄来的密信原件,顾二公子的青竹印,和北狄可汗的狼头印,都在上面!" 刑部尚书抖着手展开信笺,念到"事成之后,顾明当为北燕之主"时,殿内的瓷器碎了一地——是柳清婉的茶盏。 这位养尊处优的侧夫人此刻瘫在椅上,发髻散了半边,盯着顾明的眼神像在看陌生人。 "拿下顾明!"皇帝拍案而起,龙袍震得案上的玉玺都滚出半寸,"着大理寺即刻鞫问!" 顾明突然暴起。 他撞开身边的侍卫,抓起案上的镇纸就朝皇帝砸去。 沈弦的琴音陡然拔高,如同一把无形的刀横在他颈侧,他踉跄着后退,却撞进一道玄色身影里。 "二哥。"顾昭的声音像浸在冰里,"你总说我不懂人心,可你连北狄的狼,都信得过?" 顾明转身时,顾昭腰间的剑已经出鞘。 剑光掠过的刹那,沈弦看见顾明眼底的不甘化作一片混沌——那是他在侯府回廊里见过的笑,在流放路上见过的冷眼,此刻都碎在金阶上的血泊里。 "顾昭接旨。"皇帝的声音里带着疲惫,"朕念你平北狄有功,且顾明罪行确凿,着封镇北大将军,统领京畿兵马。" 沈弦退到殿外时,天已经蒙蒙亮。 他摸出断琴,轻轻拨了个音——是《终焉》的调子,比任何时候都轻,却像春雪化在溪里,带着说不出的畅然。 "在弹什么?" 顾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卸了铠甲,只穿月白中衣,腰间还挂着那方南楚玉佩。 沈弦转头,看见他眼角的青痕——是诏狱里被狱卒打的,此刻却弯成了一道温柔的弧。 "这曲子..."顾昭伸手覆住他按弦的手,"是说,我们的恩怨,到头了?" 沈弦点头,又摇头。 他指着顾昭心口,再指自己,最后指向远处的侯府方向——那里的飞檐在晨光里泛着暖金,像极了母亲临终前说的"家"。 顾昭笑了。 他牵起沈弦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断琴的裂痕传过来:"好,我们回家。" 侯府的朱漆大门在晨雾里若隐若现,门楣上"镇远侯府"四个金漆大字落了些灰。 沈弦望着那扇门,突然想起母亲留下的玉牌,想起被驱逐时踩过的青石板,此刻却只觉得,门里的人,比门楣上的字更重要。 顾昭的手紧了紧:"怕么?" 沈弦摇头。 他举起断琴,轻轻靠在顾昭肩头——这一次,他的琴音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风穿过檐角铜铃的声音,清清脆脆,像是在说:"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