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外阳光明媚,商贩的叫喊声此起彼伏,屋内昏黑一片,静悄悄地只能听见几声呼吸声,忽然,榻上的人睁开眼睛。
细密的汗珠爬满她的额头。
她想爬起来,却扯到腰间的伤,痛得头昏眼花。
门外的人听见声响,敲了敲门,“阿昧,你醒啦?”
越淙莲摇晃着走到梳妆台,掀开窗子,扫了眼街市,仿佛才从昏聩中清醒,想起来自己是住在酒楼里。
戡京推门进来,熟练地捡来衣裙给她套上,其间扫到她腰间的伤,小心绕过,然后对着乌黑的头发三下五除二,将一只挂着小铃铛的花簪插进发髻里,笑道:“好了。”
铜镜里的少女,肤白胜雪,面容姣好,乌黑的头发在耳边扎成两只低垂的丸子,留出几股小辫垂在肩头,尤其俏丽。
戡京矮下身往镜子里看了看,“你怎么眼睛都睡肿了?睡了七年还没睡够啊?”
越淙莲眨眨眼。
戡京皱皱眉,“你的容貌丝毫未变,我似乎有些变了。”
“是吗?”越淙莲靠近铜镜,盯着镜里的人仔细看了看,“越来越好看了。”
戡京的五官愈发立体,线条也愈发清晰,完全从稚嫩中蜕离出来,与曾经跟在她身后的那个人相比,确实变了。
她转过脸,圆钝的眼下卧蚕微微隆起,“异鬼的脸,都是很美的,不是吗?”
“……”戡京点头。
越淙莲起身,顺走桌上的剪子,打开房门,门外的少年黑发如瀑,穿着紧身黑袍抱手靠在栏杆上,见着她立马喜笑颜开,“早上好,不,下午好。”
阳光从他身后照到越淙莲脸上,越淙莲微微垂眸,阔而明亮的眼睛像是某种奇异的兽瞳,珍贵倨傲。
尉迟山无不由靠近,肩膀却被人顶住,抬头,戡京站在越淙莲身后,淡然问道:“师弟?你还没走啊?不用回去交差吗?”
“啊呀!轻点轻点——”
尉迟山无的声音被甩在身后,越淙莲心中莫名有些烦躁,此刻只想找点吃食来抚慰心灵,顺着走廊往楼下走时听见了楼下传来的争执声。
她伸头去看,一个灰头土脸的姑娘对着小厮哀求道:“你就让我进去吧,我不是说了吗我找人,皎嶷峰的纪遮,前几天路过这里我还跟着她一块儿进来住来着……”
小厮无奈道:“我说几遍了,皎嶷峰的人今早就走了,没在里边儿。”
姑娘哭唧唧,“那你给我进去吃个饭行吗?记她账上,我钱被人偷了,真的,下次来再还。”
小厮:“你再不走我叫人了。”
姑娘仰头抹泪,正巧看见伸出脑袋的越淙莲,相觑片刻,她忽然大喊:“小贼——”
说罢一个箭步创开小厮,咚咚哒哒冲上楼。越淙莲不明所以,往两边看看,那姑娘已经冲到跟前大叫:“你这个坏叫花子!还我钱来!我的血汗钱啊!你这个小贼!拿着我的钱住店还把我丢在深山老林里,你良心被狗吃啦!!”
正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倒越淙莲时,一柄长剑横进两人中间,戡京挡在越淙莲身前,扫了眼身前的徐鱼鱼,“找错人了吧。”
徐鱼鱼满脸震惊,看了眼满身贵气闪得人睁不开眼的戡京,凄切问道:“你还有同伙儿?”
她捂住自己的嘴,努力让眼泪不掉下来,不敢相信地说:“你还给他买吃买穿……拿着我的钱……”
越淙莲:“……”
她大概想起来这人是谁了。
摸了摸身上,问戡京道:“那个钱袋子呢?”
“什么钱袋子?噢,倒是在你身上翻到一个又酸又臭的破袋子,我丢了。”
这又酸又臭的破袋子,不会就是她的所有积蓄吧?徐鱼鱼震惊:“丢了?!”
“我的钱啊!我的血汗钱啊!啊啊……”
她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楼中宾客不约而同探头来看,连跟着她追上来的小厮都不忍心将她赶出去了。
越淙莲:“……”
戡京:“……”
尉迟山无:“……”
“嗯…”尉迟山无走近打圆场,安慰徐鱼鱼道:“姑娘,我师兄很有钱的,一定会还你血汗钱的,你别哭了。”
戡京表示疑惑:“……为什么啊。”
尉迟山无:“他不给的话,可以去藏青川荔枝山找他,他是……”
话未说完,戡京摸了摸身上,丢了块金叶子给她,“够了吗。”
老泪横流的徐鱼鱼见状,起死回生般两眼放光,即刻间容光焕发,有些谄媚笑道:“够了够了。”
越淙莲瞥了眼她腰间的小包,目视前方正要离开,忽然俯身按住徐鱼鱼的肩,徐鱼鱼被这突然靠近的人吓得缩了缩,越淙莲道:“这是你的吧。”
她摊开手掌,一只小龟壳卧在其间。
徐鱼鱼点点头。
越淙莲道:“差点忘记还你了。”
徐鱼鱼脑子还没转过来,嘴中已经客套道:“谢谢。”
他们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徐鱼鱼捡起金叶子,抹了抹鼻涕,包里的小黑猫冒出头来,喵喵叫两声。
“嗯?什么?”她咬了咬金叶子,满心满眼地抚摸着,待反应过来小黑猫说的话时脸色煞白,转身看向几人的背影。
“……”
“我就说,她怎么那么眼熟,原来……是那个大魔头少君?!”
徐鱼鱼两眼一黑,差点昏死过去。
按住血流澎湃的胸口,努力深呼吸片刻,缓了下来。
徐鱼鱼虽然只有十七岁,但简短的一生足以用“波澜壮阔”四个字概括。
起因皆是缘于招摇撞骗的某日,她捡到了一本奇书。
那奇书封面破旧,唯有页脚的金丝勾线可取。正在她为如何将这金丝取下绞尽脑汁时,奇书突然伸出两只手,将她抓了进去,再醒来,成了青城药奴。
无妄之灾,飞来横祸!
正在她被吓得魂飞魄散时,两行别人看不见的金色灵字缓缓冒出,这些字左右翻转,上下颠倒,徐鱼鱼各种调换角度,一字一顿读出来:阻止,魔王降世。
魔什么?
此时周遭景象疾速变幻,两息之间,徐鱼鱼站在了能听见回声的空荡殿堂里,成了“人人艳羡”传说中“唯一”能靠近“魔王”的药人。
徐鱼鱼:“……”
魔王黑衣大氅,“脆弱”地蜷缩在宝座之下,徐鱼鱼鬼使神差地用自己的嘴说着不属于自己的话“宽慰”着魔王,让魔王在自己怀里安静地睡着了。
于是在第二天,名声大噪。
她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在吃人不吐骨头的青城鬼蜮好吃好喝好睡了十天半个月。
直到这日,戴着牛鬼蛇面的少君走进殿中,平日里好言好语就能哄好的懒散魔王忽然转了性,顷刻间竖起铜墙铁壁,无论她如何做,都无法乘虚而入。
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徐鱼鱼使尽了浑身解数。
最后终于让修为大涨的魔王忍不住去窥探命运大犯天道,道心不稳,魔核破裂。
魔王不会再降世了,他就要死了,还是心甘情愿地死。
她能回小溪天了。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也要死了。
被魔王拧着脖子掐死的。
分明上一秒,魔王还在温柔地和她讲话。
徐鱼鱼:我至今不知道怎么回事。
如今想起来,还是浑身颤栗,夜夜睡不好,总感觉脖子凉嗖嗖的,仿佛下一秒就要人头落地,驾鹤归去。
至于现在,为什么她能活生生地坐在这里?其实她也不知道。
只知道这次奇书仍然给她下达了一个“朴实无华”的任务:继续阻止魔王降世。
“……”
一个人的命怎么能那么苦。
难道就是因为她偷了叫花子的钱,追了隔壁村的狗?
比上次好的是,这次她开了灵窍,通了灵脉,一夜之间脱胎换骨,从招摇撞骗的算命少女逆袭成了村里的大祭司,还拥有了去上祀学宫修行的机会。
上祀学宫啊,那是什么地方?
天下修者的梦中之地,九流玄术的至高殿堂,其内设有玄门百家的千万道场,群英荟萃,无论是谁,都会心驰神往。
能入学宫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天赋异禀的散修,另一种,就是她,少之又少,精之又精的天道赐缘的能持宫牒入内的——气运之子!
她通了灵脉后,占卜之术半路飞升,畅通无阻地徜徉天地,赚得盆满钵满,过得活色生香,某天忽然开窍道:以前在青城鬼蜮没得选,现在有这能力,还去什么上祀学宫修行,还听什么奇书的,就这样躺平不好吗?
于是宫牒一丢,自个儿逍遥快活去。
但两日后,突然耳聋眼瞎,再也看不了天象,也卜不了卦,小溪天也是天灾频频,她意识到了什么,不得不爬起来打包行李前往上祀学宫。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试图反抗奇书,这次奇书不再向着她了,不仅把她骗到深山老林里,还让她吃了一记手刀,昏在荒山野岭,醒来,有人皮的血在脸上滴滴答答吓得她魂飞魄散就算了,钱还被偷了,如今钱找回来了,却发现,自己追着喊还钱的人就是大魔头少君。
天啊,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少君!
走到楼梯口的越淙莲扭头,正好看见阴晴不定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徐鱼鱼,全然不知徐鱼鱼已经惊悚得满背细汗,她礼貌地冲她笑了笑下了楼。
吃饱喝足后,一条泛着灵气的小鱼从天上飞来,戡京接住,其间传与他的消息在识海里响起。
尉迟山无刮刮鼻子,笑道:“师兄好像有急事啊。”
戡京捏碎飞鱼,眸中晦暗不明,迟疑两息对着越淙莲道:“荔枝山有件棘手的事要我回去。”
越淙莲“噢”了一声,表明她并不想和戡京回荔枝山。戡京顿了顿,从身上摸出一只宝袋递给她。
她默然,扫了眼宝袋,抬手接住,尉迟山无在两人中间眨眨眼,噗嗤一下笑出声,甚至笑得有些前仰后翻,他站到越淙莲身边,“师兄放心,我会好生照顾令妹的,毕竟你都请我吃饭了,你就安心去吧。”
大约是听了戡京叫她阿昧,便误以为她是他的妹妹,戡京见越淙莲没反驳便也默认下。
越淙莲歪头将肩上搭来的手攥住,尉迟山无顿时吃痛歪下身,她无害笑道:“不如你也留点东西给我?”
尉迟山无求饶道:“你力气怎么那么大?”
戡京捏住其肩头将人拽开,“那我们走了。”
尉迟山无嘴角抽抽:“谁要和你走了?!”
越淙莲点头,推车的商贩从她身边路过,香囊香袋的流苏拂过她的肩头,她被引去注意力,伸手去摸香囊,戡京将小贩的车按停,小贩见车不动转身来察看,戡京丢下一袋银两,“全要了。”
小贩喜出望外,连忙拿着银子离开,生怕他后悔,戡京的手指从一排香囊香袋间滑过,挑了几个低头给越淙莲系上,清风吹动他的发丝贴到越淙莲身前,越淙莲面无波澜,戡京抬眼看她道:“阿昧,不要让我找不到你。”
越淙莲:“……”
尉迟山无不明所以,将脸贴近两人,“说什么?”
戡京拽住尉迟山无几个箭步冲出街道,御空而去,留下尉迟山无被拉长的尾音回荡在喧嚣的闹市中。
越淙莲无言,指尖推了推腰上圆鼓鼓的香袋。
修为尽失,总让她有些心神不宁。
她现在,最应该找把称手的武器把嵇见婴砍死,免得扰她清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