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一曲琵琶渐落,风遇情坐在屏风后颔首低眉,静静等待。
“阿姐,那个袁豁到了。”风笙情低声道。
风遇情没有回应,指尖拨动琴弦,屏风外的声音甚是嘈杂,也不知是否找到那个人了。
“你出去找个显眼的位置坐下,待会与皇甫女郎她们会合罢。”风遇情想了想又道,“别喝酒,这儿的酒不比酒馆,会中毒的。”
“宣华呢?他和皇甫女郎一齐吗?”风笙情见阿姐又拨弄起琴弦,知道不会有答案,只得乖乖走了出去。
没酒喝,唉!阿姐这不是在折磨自己吗?
想到这里,风笙情摇了摇酒壶里仅剩不多的酒,无聊地张望着,忽而被一阵欢笑声吸引,一阵香气蔓延开,不仅有这里女子的脂粉气味,还有一股怪异的浓香,像是苏合香,但又夹了些像是酒香的味道。他转头一看,竟然是丰庆侯。
“风小郎君?你还好吗?”皇甫子衿的声音在旁响起,风笙情才反应过来——原来宣华和皇甫子衿已经坐到他身边。
宣华随着风笙情的目光看过去,今日的丰庆侯全无那日在监斩台上的冷酷模样,他身着绛紫色长袍,袖边的织金蟒纹尤为夺目,束发的鎏金冠带随意地垂下鬓边与碎发嬉笑,许是刚被灌了几杯酒,他的脸色变得红润起来,腰间的红珊瑚佩随之摇晃,漾出一片勾人的水红,似天边霞色,转瞬即逝。
“你看见了吗?是那个女郎。她叫烟娘,西子笑说,此前她和那个袁豁来往甚密。”皇甫子衿说着,拿起酒一饮而尽,指了指正在递酒给丰庆侯的那个女子,只见她身着石榴红的衣衫,头上的明红牡丹绢花与额头那花钿衬得鲜艳,丰庆侯并没有接她的酒,她反而顺势倒入丰庆侯怀中。
“有请西子笑女郎——”
团扇后露出半边脸庞,如盛放于玉盘中的红莲,屏风后面又传来低低的琵琶声,是风遇情的信号。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宣华拉了拉风笙情,低声道:
“那个袁豁就交给你了。”
风笙情掏出酒壶饮了一大口,迅速冲到正在起身的袁豁身边,三下五除二将他按住。另一边,烟娘被一记暗器打倒在地,旁边的女子纷纷惊叫散开。
丰庆侯似对周围的事物都并无察觉,只是卧倒在几上,襟边还有未曾干透的酒渍,他伸出食指稍稍在桌边打翻的酒壶一抹,似是回味方才的片刻欢愉。
“喂!你玩够没有?”风笙情走到丰庆侯身边蹲下,质问道,“我们几个可是辛辛苦苦给你找凶手,你倒好,在这里寻欢作乐,真是枉作——”
“侯爷,还有十几个时辰才到三日之约,您看是先将证人和凶手押去官府,还是直接对证呢?”宣华打断风笙情的话,上前问道。
“在哪听不是听?说吧。”丰庆侯似乎这时候从梦中醒过来,漫不经心地笑着,“美人们稍安勿躁,下回我再来与你们共聚。对了,不介意把屏风后面那位女郎也请出来吧?高某今日闻得此曲,真是如听天籁。”
他一边说一边将打开折扇,往桌子上一拍,那上面出现了一枚细小的银针,那烟娘不知为何,忽而整个瘫软在座席上。
“这问心帖是无毒的,侯爷大可放心,烟娘只是惊吓过度,加上方才受了伤,才会如此。”风遇情走出来与丰庆侯行礼,语气依旧冷冷淡淡。
高栖衡眯起眼,打量面前这个女郎。她头上的水晶凤凰展翅簪子挽起一个发髻,身上云锦如披霞,一颦一笑却似冬日雪色,凝固于画上。原来画中美人,竟真可存于世间。
可惜啊,可惜。
“这位可是仪象门的风十三娘?”高栖衡说着,举起酒杯敬道,“早听闻女郎一曲琵琶世间无双,果然名不虚传!”
“侯爷有礼了,只是我们这次前来,只是为了此前袁氏一事。”
风遇情说完,几个人都陆陆续续坐下,西子笑也从屏风后走出来,端上了点心。
“这么说,今日是无缘与十三娘再叙一曲了?”
“喂?姐夫!你们想听曲也罢,想叙旧也罢,为何要绑我?无论如何我表姐也曾是你爱妾,你就这么放任他们这样欺负我袁豁吗?”
高栖衡并没有理会被点了穴位动弹不得的袁豁,反而微笑道:
“既然十三娘与高某无缘,那就麻烦诸位照顾好烟娘,明日午时高某在官府恭候。”
“这丰庆侯真是莫名其妙,现在有什么话说不明白?”风笙情一脚踢翻了桌子,语气里掩饰不住的烦躁。
“你无端端发什么脾气?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看好袁豁还有烟娘,不然到时候连凶手都拿不出来,那如何交代!”宣华说着,走向袁豁那边,道,“你啊,做了亏心事就莫要怕鬼敲门。明知道丰庆侯是什么人,还敢去勾引他的女人,简直色胆包天了。”
风遇情走到瞪圆了眼的袁豁面前,迅速点了他几个穴位,只见袁豁像入定了一般,昏昏沉沉不知呢喃着什么,一个冷战,昏了过去。
夜色如水。
铜钱掷出的卦象总是令风遇情心中有些不安。今日皇甫子衿查明袁氏的死因,明日只要呈上公文,再加上那袁豁和烟娘的证词,必能令那位修景珩洗脱罪名。她还有什么可担忧?
虽然这袁豁并不值得怜惜,烟娘也是有过之人,但这卦象,看起来比斩首示众凶得多。
风雪呼啸而过,外面不时传来打更的声音,夜色静悄悄的。
辰时的打更声响起,正在院中习武的风笙情一见到风遇情出来,便兴奋地迎上去:
“阿姐,你醒啦?”
风遇情点了点头,今日风和日丽,看起来万事平安,昨日的那一卦并不灵验。
希望是真的不灵验。
“阿姐,想什么呢?”
“宣华呢?”风遇情往门的方向看了一看,问道。
“他呀,一大早就出门去了,估计也是去看那位修郎君。我看呀,这宣华虽然有时候烦了点,跟个婆娘似的,倒也有几分义气!”
说到这里,风笙情有些无精打采,不过想起昨晚阿姐的精妙武功,他很快又将这烦恼抛之脑后:
“阿姐,笙儿昨日见你的暗器与点穴指法都甚是高超,不如我们今日比划比划如何?”
风遇情微微一笑,抽出腰间的九连环玉节鞭:
“当然。不过只一个半时辰,我们就得赶去和皇甫女郎她们会和了。”
一枪一鞭在空中舞动,如巨蟒缠树,又似彩练当空,白虹贯日。两姐弟正打得酣畅淋漓之时,风遇情忽而叫了一声:
“看帖!”
风笙情心下一惊,阿姐那招数变化无常,他本就有些应付不暇,这一下分神,直接被风遇情一招“雁引愁心去”点中穴道,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阿姐……”
“我还尚未练成能将问心帖与玉节鞭同发的境界。不过你若是一听杂音便心慌意乱,那确实还需多加练习。”风遇情说着为风笙情解了穴道,拿起寒玉琵琶道,“江湖人心险恶,须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风笙情郁闷地将梨花枪一甩,正要反驳,没想到宣华急急忙忙冲了进来:
“完了,出事了!”
来到官府时,皇甫子衿正在查看袁豁的伤口。
“看起来这伤是一击致命,这凶手下手不轻。”皇甫子衿将验毒的银针收起,又量了量伤口,那神情极为专注。
“怎么会这样?”风笙情冲到皇甫子衿跟前大声质问,“那个烟娘呢?”
“在这。”宣华带着他走到一处窗前,那是一个残缺的鞋印,“烟娘已经被人劫走了。”
“那怎么办?这案子没有他们,怎么翻案?”风笙情气得跺脚,正要冲出去追,“定是那烟娘有了新欢,连夜寻来这里了!”
“风小郎君,莫要着急走,此事我看另有蹊跷。”皇甫子衿走出来拦住风笙情。
“有何蹊跷?那袁豁与他表姐勾结争宠,挑拨离间,难道不是事实?他与那烟娘的事难道不是事实?那修景珩不过是个替罪羊羔,难道我们就这么看着官府滥杀无辜?”
风笙情正说得慷慨激昂,看向站在窗前的阿姐。
“阿姐,我这就去追那婆娘回来。你们想办法拖住他们!”
风遇情只是叹了口气:
“没必要了。”
原来那一卦真的灵验了。
窗外传来打更声,午时已到,丰庆侯却又不见人影,难道真的是天定此劫?
轿子在门外停下来,只见雍州州牧走了进来,风笙情一见他更是着急,正要冲上去解释,那州牧反而挥了挥袖子,道:
“侯爷昨晚与我说明事因后,我已将那修景珩无罪释放,各位可以随我去看看他。”
一听到这句话,宣华立即跟上官府官兵,那神情比方才风笙情还着急。
修景珩躺在榻上,脸上依旧可见几处行刑时留下的鞭打伤痕,原本清俊的脸庞还残余几分苦楚之色。
“阿珩?”宣华小心翼翼地叫道。
听到这熟悉的叫唤,那人有些费力地睁开眼。果然是她。真是她。
“楚安年?”
“楚安年?”
这一弱一强两声叫唤炸响了整间房子,风笙情将那个名字又读了一次,楚安年?这人不是叫宣华吗?
“楚安年是谁?”风笙情揪住宣华的手,问道。
“宣华就是安年。”风遇情说着,取下一朵簪花别在楚安年的发髻上,“笙儿,你先放开手,别打扰了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