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十二绝【武侠】》 第1章 轮回 大漠。 片片风如刀,容思画抬眼望去,唯见无边沙如雪,只得心中叹息。 她费劲万般心思,以和亲之名逃出那深宫禁地,终究换来了自己想要的。 哪怕这代价是要与天下抗争,她也绝不后悔。 …… 数年后。 秋高气爽的时节,马蹄声与风一唱一和,正午的阳光四溢而下,并不在意这趟旅途的终点。少年在门前翻身下马,身后的红斗篷骄傲扬起,骄阳与寒光相撞,一霎间火花四溅。 “掌门,少主回来了。” “笙儿拜见祖母。” 没等军卫报完,风笙情的身影已然在屏风外跪下行礼。 “今日又去何处撒欢了?” 风笙情眼角流出几分笑意,见祖母又要准备斟茶,连忙抢先一步道: “祖母,让笙儿来。” 他说着,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风影苦笑着摇头,这么多年来,自己费尽心思逃出来,没想到最后,命运还是要自己回到雍州城中去,回到那个自己长大的地方。 信纸展开,是父亲风啸的家书。 儿啸敬启, 期日收,家中大小事宜悉听尊意。只雍州一事,系事关重大,以儿之愚见,应速速派人前往会和,随后再议。 “雍州?我方才去打酒时,听酒馆的人说,宣国正在准备召开逐鹿群英会,广召天下英雄豪杰,此等盛况,十年都难得一见!”风笙情读完父亲的信,兴奋不已,“祖母,此次群英会,我们仪象门可有收到英雄帖?” 风影摇摇头,道: “即便收到,我也不会去。这雍州城不比雁门,看似繁荣昌盛,歌舞升平,实则却是个人间炼狱,一个人一旦走进雍州,除非变成鬼,否则就再也别想走出去了。” “报——掌门,将军回来了。” 风啸依礼坐下,见母亲的神情,心下知道她的担忧之处,但这次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让风笙情去这一趟。 “母上,阿啸体念您的心情,但此次事关重大,若处理不当,极有可能惊动整个宣国,到时,就算仪象门逃到天涯海角,也无法独善其身!”风啸见风影沉默不语,又低头道,“况且,您十数年月,一直在守在仪象门,不也是为了九瀛和宣国相安无事?” 风影沉默良久,取出一份英雄帖,那帖子上有一点被抚平的褶皱,显然此前已经被打开过几次了。 “那就给笙儿备好行囊,让他明日即刻出发,莫要因为贪玩误了大事。”她将英雄帖郑重其事地交给风啸,吩咐道。 次日,风影将一个锦囊交给风笙情。 “笙儿,我昨夜收到消息,此次逐鹿群英会,你阿姐也收到了英雄帖。这锦囊你带在身上,一来可保平安,二来方便与你阿姐相认。” 一听到“阿姐”两个字,风笙情双眼一亮,原本飞扬的披风更溢出几分兴奋。原来如此!那莫要说雍州有那逐鹿群英会,就是单为了阿姐,他也得去这雍州城走上一趟! “你当真确定南寒风已令情儿去了雍州?”望着风笙情纵马远去的身影,风影哀叹一声,问风啸。 “南前辈虽性格古怪,但一向言而有信。”风啸取出南寒风的信件,交给母亲,“我此次前去将扶摇令交予她后,她便令情儿连夜出发,恐怕情儿到达雍州之时,还能比笙儿早几日。” 一谈到风遇情,风影的心便如当头一棒,也许有些想避的事情终究是避不开的。 风遇情,整个雁门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角色。她是仪象门掌门风影的长孙女,约莫生在二十年前的清明时节。 彼时风将军迎娶西域公主和亲,一年内又喜得千金,按理说,这应是双喜临门,值得庆贺才是。可民间相传,仪象门大小姐出生当日,不仅大雪纷飞,而且天象异动,出现荧惑守心奇景。次日更出现血月凶兆。民众因此甚至联名上书官府,要求仪象门斩除不祥之人。 幸运的是,当时正在九瀛国游历的南寒风恰巧借宿于仪象门,她见风遇情生得讨喜,便主动提出将其收为弟子。最初,也只有逢年过节,他们才能见到这个孙女,而她之与仪象门,似乎也并不亲近。 明月当空,落于衣襟,风笙情躺在屋顶上,把玩着手中锦囊,将里面的物品一一掏出细看。除了一支仪象门的扶摇令,还有便是祖母的那块无事牌了。 那是一块温润的紫玉,观之无暇,如盛夏时节一湾映了霞光的湖水,盈盈动人。 “阿姐,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 他喃喃自语,那无事牌似是在应和他,随着月色轻轻泛起几分柔光。他收起锦囊,正欲下去歇息,没想到忽然察觉一丝异味。 来者不善。 风笙情迅速拔出剑往那方向一刺,但那人身形实在敏捷,他只刺了个空。电光火石间,一支银针掠过杜康剑,直取他眉心。他忙向后一仰,那针随着身后的细线一缩,便没了影。 “且慢!” 对面点起一盏灯笼,还有一股淡淡的桂花沁香,光下隐隐可见一个晃动的人影,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来者何人?为何一言不发便出手伤人?”他不等风笙情开口,抢先问道。 风笙情正欲开口反驳,没想到那少年又绕着他转了一圈,上下打量着他。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风笙情只觉不自在,恍惚间,手中锦囊扑通落地,他慌忙蹲下身去收拾。 “扶摇令?你是仪象门的人?”少年低头看着风笙情,微微一笑道,“世人皆说仪象门心系苍生,不爱锦绣河山,只求天下太平。为何在下所见之人,却是一头毫无道理可言的野牛呢?” “住嘴!”风笙情又一剑刺去,少年照例一闪身,叮当一声脆响,那支绣花针穿引几下,便将杜康剑与他的手牢牢缚住,虽说这针线细小,可风笙情的手亦隐隐出了红色勒痕。 “这位郎君可是仪象门的二公子?”少年在背后把弄着那绣花针,风笙情只觉腕上一紧,以为他要拉紧那针线,自身先下意识先咬了咬牙。 “是又如何?没错,我就是风笙情!” 风笙情意欲转头,身后还是那股幽幽的桂花香。他知道那少年就在他侧后方踱步,可没过多久,他竟取下了自己的酒壶。与此同时,风笙情只觉手上一阵松懈,那针线全然不见,少年拱手行礼道: “在下宣华,有蒙风小郎君指教。这壶美酒便当是今日郎君冲撞在下的谢罪礼罢!” 说完,宣华举起酒壶一饮而尽,将它抛还给风笙情。风笙情接过倒空的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凉气,竟有些气急败坏。 次日清晨。 “风小郎君是准备前去雍州?” 正在与店家结账的风笙情一听这声音,立刻转过头去摆出一副严厉相,故意提高声音道: “正是,有何指教?” “在下也是前往雍州,想与风小郎君结伴而行,不知小郎君是否介意?”宣华扬了扬手中的酒,意味深长地挑起眉。 雍州城。 碧蓝的晴空,雪地上呼啸而过的马车,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街边传来的叫卖吆喝声……风笙情兴致勃勃地张望着这一切,忽而发现宣华不见了人影。 “你怎么到这来了?” 宣华没理会风笙情的问题,只是在官府前东张西望,神色凝重,不知在找些什么。 几个身穿镖服的人在门口的榜状上张贴公文,风笙情被榜文所吸引,莫非那便是逐鹿群英会的告示? “明日午时,玉祥门外?” 看榜的人议论纷纷,原来那榜上所言之事不止逐鹿群英会。 “不会的,此案必有蹊跷!”宣华正自言自语,风笙情见他神情激动,好奇心起,正要追根问底,但此时一辆马车迎面驶来,路过之人纷纷侧目避让,一时反而将他们挤开了。混乱之中,风笙情忽而发现身上的锦囊落在了方才的路口,慌忙冲回去捡,不料与一个女子撞了满怀。 “对不起。” 异口同声。 两块无事牌落地的声音都不曾吸引风笙情,相反,他定定望住那另一块无事牌的主人,生怕错过这路途来日夜期盼的时刻。 “阿姐?”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是阿姐?” 那身着绯红衣裳的女子抬眸,一瞬间,风雪载途,皎月当空,雪花在她鬓角化作细小的冰晶,甚至连她头上的簪子都如冰雪所铸,风一吹,便可将那寒意深入骨髓,风笙情不禁颤栗。 她的目中泛起一分异色,如春雪初融,化作耳畔声响: “在下风遇情,这位小郎君是?” “阿姐!我是笙儿!” 风遇**言又止,看着面前欢跃的红衣少年,心头闪过几分错愕,光阴似箭,自己随师父游历这几年,阿弟不知不觉竟也成为一个少年郎君了。 第2章 相逢 一簇赤焰划破视线,细看才知那原是枪头的红缨,枪尖的冷傲霜色被隐去,化为早春枝头的梨花,瓣瓣漾开,荡人心神。张扬,狂傲,令人心驰神往。赏之,竟忘了归路。可惜,不瞬,那花瓣又镀上了一层霜雪之色,寒风逼袭而来。 门前的雪地尚未扫净,风笙情将梨花枪往上一插,满心期待地看着风遇情,问道: “阿姐,我的枪法进步如何?” 风遇情看着阿弟,欣慰地点点头。这几年他的武功确实精进了不少,虽尚带些少年心气,但若潜心练习,也能独当一面了。 “时辰到了,快走。”听到外面的打更声,风遇情连忙携起风笙情跃上屋檐。 来到玉祥门外时,已是午时。一个犯人模样的人跪在门外,面如死灰。 “时辰到,行刑!” “且慢!” 一个人从城楼上一跃而下,喝住刽子手,他戴着一张花旦面具,摇动手中折扇,看不出五官和模样,但那阵桂花香…… 是宣华? “在下想请问,这位郎君犯了何等重罪,要将他斩首示众?”只听宣华故意扬起声音,走到准备行刑的刽子手边,贴近问道。 “此人罪行深重,不仅对侯爷爱妾袁氏痛下杀手,手段还极其残忍,其罪当诛!昨日官府已张贴公文昭示此事,请问这位郎君对此有何异议?”州牧在监斩台上大声回应着宣华,围观之人一听更是议论纷纷。 州牧身旁坐着一位年轻贵气的男子,此人衣着打扮并不华丽,却有一阵不怒自威的气场,不必多说,这便是州牧口中的侯爷。 “是吗?可我却能证明,此人并非杀害袁氏的凶手,若州牧不相信,请给小人三日时间,三日之内,我必携真凶归案!”宣华说着,作揖道。 “空口无凭,让侯爷如何信得过你一个无名小卒?” 宣华甩出一支玄铁楠木签子,只见上面用鎏金刻着一个草书“令”字,字迹甚是张扬。 “扶摇令?他怎么会有扶摇令?”风笙情皱眉正纳闷,往腰间一摸,恍然大悟,“宣华!” “既然郎君有仪象门出面担保,那本侯便宽限此人三日,想必仪象门定不会徇私包庇,能给本侯一个交代。”那丰庆侯接过扶摇令看了看,原本有些愠怒的脸色变得温和下来,他将扶摇令交还给宣华,示意刽子手停止行刑。 望着押犯离去的官兵,宣华刚松了一口气,后面便被人一撞。 “喂,你知不知道偷东西是要罚的啊?”风笙情的脸气得像背后枪上的红缨一样通红,他上前一步,大声呵斥道。 周围的人显然都被风笙情这声呵斥吓了一跳,宣华也没料到他这么大反应,连忙解释道: “你这么大声作甚?而且我可没有偷!我只是暂借一下而已。我借你扶摇令救了一条人命,行善积德,何乐而不为?” “无端端拿去了还不算偷?”风笙情越说越生气,眼前这张花旦脸分明就是无理取闹! “你不知‘倘不问,即为偷’么?而且我可是有问过的。”宣华取下面具,不紧不慢地扇着风,望向风遇情道,“女郎,你说是否?” 风遇情嘴角漾开一丝笑意,点点头算是认可。 “确有此事。”风遇情说着,话锋一转,拿出一张纸条,“这是我今日在你房中镇纸下面看见的。” “那我们怎么办?即使拖得一时,又如何三日之内救得那人出来?”风笙情一时语塞,只得转移话题。 风遇情沉思几秒,像是想到些什么,和宣华讲了几句话,道: “或许,有一个人可以帮到我们。” 一股浓浓的**迎面而上,风笙情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园中的花枝被惊动,整座沉睡的院子才刚醒过来,雪扑簌簌地掉落。 “谁呀?” 一个女子从门外走了进来,她身着月牙白的服饰,头上的步摇犹如春色出墙,和她手中的团扇配合着,甚是动人。见到院中的人,她睁大眼睛,慢慢走到几个人面前,行了个礼,柔声道: “原来是风女郎。不知女郎光临寒舍,有何指教呢?” “这位是云梦观观主的义女皇甫女郎。她是雍州官府的仵作,我想,能帮我们的人,非女郎莫属。”风遇情照例还礼,介绍道。 “风女郎抬举了。小女皇甫子衿,不知风女郎这次光临,有何指教呢?”皇甫子衿笑吟吟地摇着团扇,看向另外二人。 听完宣华的讲述,皇甫子衿陷入了沉思。 “根据郎君所说,那袁氏死于她自己房中,而且不仅身上有伤痕,口中也有异物存在……请问袁氏的脸色可有发青发紫?亦或是她腹中可有其他异物?”皇甫子衿询问着,不时拿起笔记录些什么。 —— “那袁氏平日恃宠而骄,出门那满头珠翠,恨不得变成花蝴蝶,这城里谁不知道啊?” “这小子确实与袁氏有过争执,十日前左右吧,就在万安门那边,听说是因为几副玉镯子,后来,还差点闹到了侯爷府上呢。” “袁氏平日在我们铺里挑选首饰时确实颇为挑剔,别说不是上好的她看不起,就算是上好的翡翠珍宝,她也得挑三拣四好一会,难伺候得很!” 禾香馆。 几碟小菜摆在桌上,店小二刚刚打来一壶酒便被风笙情抢了去,半日下来,一点线索也没有,那袁氏的坏话倒是听了不少。话说这人与他非亲非故,若非因为宣华…… “诶?怎么不见宣华?”想到这里,风笙情才反应过来,问阿姐道。 “是风小郎君找我吗?”话音未落,宣华便坐到他对面,问道,“话说,各位都有些什么线索?” “我去官府看过公文,也找过那位仵作,目前看来,袁氏身上伤痕虽不少,但唯一致命的只有一处,便是太阳穴这处。”皇甫子衿指着一张人物构造图,道。 “我倒是听说这袁氏恃宠而骄,张扬跋扈,几日前确实也与那犯人有争执,要是这修郎君一时冲动起来,倒也不奇怪啊!” 风笙情说着,正要继续夹菜,谁知被宣华一下子夹住手,宣华瞪着他,面有不快: “你可不许这么说阿珩!阿珩怎会像某些人一样,有勇无谋?” 风笙情不服气,正想反击,却听风遇情开口道: “我今日倒是听得一个消息,这袁氏其实是金陵人,是丰庆侯此前在外拜会朋友时纳回的。她在雍州并无亲信,只有一个远房表弟。” “你们可否稍安勿躁,听风女郎把话说完呢!”皇甫子衿见宣华和风笙情还是互不相让,出声劝和道。 风遇情摆摆手,道: “袁氏死于闺房之中,且据皇甫女郎调查,门窗并无破损,想必凶手必是袁氏熟悉之人。修郎君与袁氏相识不过半月,怎可能因为一次纠纷,私入侯府妾室房中兴风作浪?” “如此么?”风笙情听完阿姐的话,觉得似乎也并非没有道理,但一看宣华那表情,又转脸改口道,“那我们不如去找袁氏的表弟问问,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之人?” “我也正有此意。”宣华接口道。 “阿姐,我先下去结账。” 风笙情结完账,拿起靠在一边的梨花枪便要去官府找线索,没想到一转头看见了宣华。 “你阿姐说她与皇甫女郎有些事需要查,让我们去找那位袁氏的表弟问个清楚。” 袁氏的表弟住在万安门外,那房屋虽不豪华,却也干净利落。 “两位郎君不知有何贵干?是否也是因为此前我表姐一事?之前的事情我都已经和官府说明,你们为何还来还找我呢?”袁氏表弟看起来也是个端正之人,他坐在书桌边,似是正在为什么事情烦恼,“我最近很忙,看来也是无法招待二人了。” “郎君请问如何称呼呢?”宣华碰了碰准备开口的风笙情,礼貌问道。 “小人姓袁,单名一个豁字。”袁豁说完便走了出去,桌边放着一杯凉掉的茶,只见门后有些包袱细软,但屏风边却乱糟糟的,几乎连站立的位置都没有。 “袁郎君是准备出远门?”宣华问道。 “是啊,表姐已死,我留在雍州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早日回金陵,以免家人担心。”袁豁一边说一边在屋里踱来踱去,不知在找些什么。 第3章 真相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一曲琵琶渐落,风遇情坐在屏风后颔首低眉,静静等待。 “阿姐,那个袁豁到了。”风笙情低声道。 风遇情没有回应,指尖拨动琴弦,屏风外的声音甚是嘈杂,也不知是否找到那个人了。 “你出去找个显眼的位置坐下,待会与皇甫女郎她们会合罢。”风遇情想了想又道,“别喝酒,这儿的酒不比酒馆,会中毒的。” “宣华呢?他和皇甫女郎一齐吗?”风笙情见阿姐又拨弄起琴弦,知道不会有答案,只得乖乖走了出去。 没酒喝,唉!阿姐这不是在折磨自己吗? 想到这里,风笙情摇了摇酒壶里仅剩不多的酒,无聊地张望着,忽而被一阵欢笑声吸引,一阵香气蔓延开,不仅有这里女子的脂粉气味,还有一股怪异的浓香,像是苏合香,但又夹了些像是酒香的味道。他转头一看,竟然是丰庆侯。 “风小郎君?你还好吗?”皇甫子衿的声音在旁响起,风笙情才反应过来——原来宣华和皇甫子衿已经坐到他身边。 宣华随着风笙情的目光看过去,今日的丰庆侯全无那日在监斩台上的冷酷模样,他身着绛紫色长袍,袖边的织金蟒纹尤为夺目,束发的鎏金冠带随意地垂下鬓边与碎发嬉笑,许是刚被灌了几杯酒,他的脸色变得红润起来,腰间的红珊瑚佩随之摇晃,漾出一片勾人的水红,似天边霞色,转瞬即逝。 “你看见了吗?是那个女郎。她叫烟娘,西子笑说,此前她和那个袁豁来往甚密。”皇甫子衿说着,拿起酒一饮而尽,指了指正在递酒给丰庆侯的那个女子,只见她身着石榴红的衣衫,头上的明红牡丹绢花与额头那花钿衬得鲜艳,丰庆侯并没有接她的酒,她反而顺势倒入丰庆侯怀中。 “有请西子笑女郎——” 团扇后露出半边脸庞,如盛放于玉盘中的红莲,屏风后面又传来低低的琵琶声,是风遇情的信号。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宣华拉了拉风笙情,低声道: “那个袁豁就交给你了。” 风笙情掏出酒壶饮了一大口,迅速冲到正在起身的袁豁身边,三下五除二将他按住。另一边,烟娘被一记暗器打倒在地,旁边的女子纷纷惊叫散开。 丰庆侯似对周围的事物都并无察觉,只是卧倒在几上,襟边还有未曾干透的酒渍,他伸出食指稍稍在桌边打翻的酒壶一抹,似是回味方才的片刻欢愉。 “喂!你玩够没有?”风笙情走到丰庆侯身边蹲下,质问道,“我们几个可是辛辛苦苦给你找凶手,你倒好,在这里寻欢作乐,真是枉作——” “侯爷,还有十几个时辰才到三日之约,您看是先将证人和凶手押去官府,还是直接对证呢?”宣华打断风笙情的话,上前问道。 “在哪听不是听?说吧。”丰庆侯似乎这时候从梦中醒过来,漫不经心地笑着,“美人们稍安勿躁,下回我再来与你们共聚。对了,不介意把屏风后面那位女郎也请出来吧?高某今日闻得此曲,真是如听天籁。” 他一边说一边将打开折扇,往桌子上一拍,那上面出现了一枚细小的银针,那烟娘不知为何,忽而整个瘫软在座席上。 “这问心帖是无毒的,侯爷大可放心,烟娘只是惊吓过度,加上方才受了伤,才会如此。”风遇情走出来与丰庆侯行礼,语气依旧冷冷淡淡。 高栖衡眯起眼,打量面前这个女郎。她头上的水晶凤凰展翅簪子挽起一个发髻,身上云锦如披霞,一颦一笑却似冬日雪色,凝固于画上。原来画中美人,竟真可存于世间。 可惜啊,可惜。 “这位可是仪象门的风十三娘?”高栖衡说着,举起酒杯敬道,“早听闻女郎一曲琵琶世间无双,果然名不虚传!” “侯爷有礼了,只是我们这次前来,只是为了此前袁氏一事。” 风遇情说完,几个人都陆陆续续坐下,西子笑也从屏风后走出来,端上了点心。 “这么说,今日是无缘与十三娘再叙一曲了?” “喂?姐夫!你们想听曲也罢,想叙旧也罢,为何要绑我?无论如何我表姐也曾是你爱妾,你就这么放任他们这样欺负我袁豁吗?” 高栖衡并没有理会被点了穴位动弹不得的袁豁,反而微笑道: “既然十三娘与高某无缘,那就麻烦诸位照顾好烟娘,明日午时高某在官府恭候。” “这丰庆侯真是莫名其妙,现在有什么话说不明白?”风笙情一脚踢翻了桌子,语气里掩饰不住的烦躁。 “你无端端发什么脾气?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看好袁豁还有烟娘,不然到时候连凶手都拿不出来,那如何交代!”宣华说着,走向袁豁那边,道,“你啊,做了亏心事就莫要怕鬼敲门。明知道丰庆侯是什么人,还敢去勾引他的女人,简直色胆包天了。” 风遇情走到瞪圆了眼的袁豁面前,迅速点了他几个穴位,只见袁豁像入定了一般,昏昏沉沉不知呢喃着什么,一个冷战,昏了过去。 夜色如水。 铜钱掷出的卦象总是令风遇情心中有些不安。今日皇甫子衿查明袁氏的死因,明日只要呈上公文,再加上那袁豁和烟娘的证词,必能令那位修景珩洗脱罪名。她还有什么可担忧? 虽然这袁豁并不值得怜惜,烟娘也是有过之人,但这卦象,看起来比斩首示众凶得多。 风雪呼啸而过,外面不时传来打更的声音,夜色静悄悄的。 辰时的打更声响起,正在院中习武的风笙情一见到风遇情出来,便兴奋地迎上去: “阿姐,你醒啦?” 风遇情点了点头,今日风和日丽,看起来万事平安,昨日的那一卦并不灵验。 希望是真的不灵验。 “阿姐,想什么呢?” “宣华呢?”风遇情往门的方向看了一看,问道。 “他呀,一大早就出门去了,估计也是去看那位修郎君。我看呀,这宣华虽然有时候烦了点,跟个婆娘似的,倒也有几分义气!” 说到这里,风笙情有些无精打采,不过想起昨晚阿姐的精妙武功,他很快又将这烦恼抛之脑后: “阿姐,笙儿昨日见你的暗器与点穴指法都甚是高超,不如我们今日比划比划如何?” 风遇情微微一笑,抽出腰间的九连环玉节鞭: “当然。不过只一个半时辰,我们就得赶去和皇甫女郎她们会和了。” 一枪一鞭在空中舞动,如巨蟒缠树,又似彩练当空,白虹贯日。两姐弟正打得酣畅淋漓之时,风遇情忽而叫了一声: “看帖!” 风笙情心下一惊,阿姐那招数变化无常,他本就有些应付不暇,这一下分神,直接被风遇情一招“雁引愁心去”点中穴道,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阿姐……” “我还尚未练成能将问心帖与玉节鞭同发的境界。不过你若是一听杂音便心慌意乱,那确实还需多加练习。”风遇情说着为风笙情解了穴道,拿起寒玉琵琶道,“江湖人心险恶,须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风笙情郁闷地将梨花枪一甩,正要反驳,没想到宣华急急忙忙冲了进来: “完了,出事了!” 来到官府时,皇甫子衿正在查看袁豁的伤口。 “看起来这伤是一击致命,这凶手下手不轻。”皇甫子衿将验毒的银针收起,又量了量伤口,那神情极为专注。 “怎么会这样?”风笙情冲到皇甫子衿跟前大声质问,“那个烟娘呢?” “在这。”宣华带着他走到一处窗前,那是一个残缺的鞋印,“烟娘已经被人劫走了。” “那怎么办?这案子没有他们,怎么翻案?”风笙情气得跺脚,正要冲出去追,“定是那烟娘有了新欢,连夜寻来这里了!” “风小郎君,莫要着急走,此事我看另有蹊跷。”皇甫子衿走出来拦住风笙情。 “有何蹊跷?那袁豁与他表姐勾结争宠,挑拨离间,难道不是事实?他与那烟娘的事难道不是事实?那修景珩不过是个替罪羊羔,难道我们就这么看着官府滥杀无辜?” 风笙情正说得慷慨激昂,看向站在窗前的阿姐。 “阿姐,我这就去追那婆娘回来。你们想办法拖住他们!” 风遇情只是叹了口气: “没必要了。” 原来那一卦真的灵验了。 窗外传来打更声,午时已到,丰庆侯却又不见人影,难道真的是天定此劫? 轿子在门外停下来,只见雍州州牧走了进来,风笙情一见他更是着急,正要冲上去解释,那州牧反而挥了挥袖子,道: “侯爷昨晚与我说明事因后,我已将那修景珩无罪释放,各位可以随我去看看他。” 一听到这句话,宣华立即跟上官府官兵,那神情比方才风笙情还着急。 修景珩躺在榻上,脸上依旧可见几处行刑时留下的鞭打伤痕,原本清俊的脸庞还残余几分苦楚之色。 “阿珩?”宣华小心翼翼地叫道。 听到这熟悉的叫唤,那人有些费力地睁开眼。果然是她。真是她。 “楚安年?” “楚安年?” 这一弱一强两声叫唤炸响了整间房子,风笙情将那个名字又读了一次,楚安年?这人不是叫宣华吗? “楚安年是谁?”风笙情揪住宣华的手,问道。 “宣华就是安年。”风遇情说着,取下一朵簪花别在楚安年的发髻上,“笙儿,你先放开手,别打扰了人家。” 第4章 比武 两姐弟漫无目的地走过一个路口,风笙情一直都有些闷闷不乐。 “是不是还想不通,为何我明知安年的身份也不与你说?” 被阿姐说破心事,风笙情直接假装跑到一家糕点铺子前挑甜品,风遇情也跟了上去。 “老板,这桂花糕要多少钱?” “安年是我的师妹,易容术甚是出色,一向都爱扮男装的。”说到这,风遇情的声音里竟带着几分温柔,“只是不想这次竟然把你也骗着了。”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呢!”风笙情没转头,依旧低头挑选糕点。 “安年有与我说,不许我告诉你。而且这几日我们一直在忙着帮那位修郎君,也一下子顾不着这么多事。”风遇情说着,拿起一串糖葫芦。 “你说给那个修景珩买些什么好呢?”风笙情挑了几样,转身问道。 “要我说,这个。”风遇情指了指下面的酒酿圆子和红豆切糕,又转了语气道,“他的伤势刚好转,说起吃食还是清淡些好。” 苦涩药膳味浸润房中,修景珩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但看起来已经好了不少。一见到风家姐弟,他立刻起身想要行礼感谢: “两位可是风女郎和风小郎君?救命之恩,在下永世难忘!” “郎君多礼了。此次前来,可是为了逐鹿群英会一事?”风遇情坐下问道。 “逐鹿群英会”一词说出,房中霎时静下来。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此次前来的目的,似乎修景珩一事,令所有人都乱了阵脚。 乱世出英雄。此次宣国内部藩王作乱,拥兵自重,适逢西域部落入侵,一时战火纷飞,百姓流亡。宣国朝廷此次广发英雄帖,也是为求天下英才为己所用罢了,只是用之于何处——是为作乱的奸臣牟利?亦或是为宣国重振大业,再造盛世? “正是。唉,师父叮嘱我此次入京万不可闯祸,不想世事无常,若非安年和各位出手相救,在下怕是早就被奸人所害,惨死于此地了。”修景珩说着,拿起桌上的英雄帖,眼中流露出一丝近乎自我慰藉的神情,“我只求现在能在参加完逐鹿群英会后,能平安回逍遥山庄见师父,足矣。” 风遇情听得有些动容,此人虽与她交集不多,但他说话的声音总有一种熟悉亲切感。 “那郎君好好养伤,以免耽误了参会。” 一夜大雪反而令雍州城内热闹更甚,街市人头涌动,屋檐下也挂起了新扎的各色灯笼,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时挤过几个叫卖的小贩,风笙情翻身下马,跑到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跟前问道: “老板,这糖葫芦多少钱?” “八文钱两串。” 他给了钱正要上马,却见另一个熟悉的身影。修景珩正拿着一支签子,旁边还摆放着几只相同的青瓷瓶子,上面写着不同的门派和人名。 “是你啊。”修景珩一见到风笙情,便迫不及待地为他解说道,“你要不要买一注?” 风笙情倒是没有犹豫,他掏出一枚元宝,往写着“仪象门”的那个瓶子里一掷: “我当然是买仪象门!” “这样吗,那这场我也买仪象门。”修景珩说着,将签子放进瓶中。 高台上几个人正在交头接耳,风笙情一眼便认出其中的高栖衡。这丰庆侯也是真的惹人气恼,古人云“达则兼济天下”,这个高栖衡身居高位,却反而追名逐利,助纣为虐,宣国朝廷就是因为有这些贼子,才会落得如此地步! 他想着,心中甚是愤愤不平,连楚安年在旁边拍了他一下都不知道。 “喂,你这糖葫芦都要融啦!” 他无心回嘴,将糖葫芦递给楚安年。四面人声鼎沸,当当两声响,时辰已到,所有的人都望向比武场。 只听嗖嗖风响,鸟儿掠过场边,利箭接连穿过整个比武场,稳稳地插在另一边的靶心上。一个身影骑着马撞入比武场,身姿矫健如滑翔的鹰,只见她从马上飞跃而起,足尖点地,稳稳落在比武场正中央。 “在下风寻月,有幸拜会各路英雄!”那女子双手抱拳,向四面行礼,声音明亮。 风遇情早已在台上静候多时了。 手中的糖葫芦吃得只剩下最后一颗,风笙情目不转睛地望向比武场,心中默默为阿姐打气。 长鞭在空中留下一道影,似落雁惊鸿,风遇情闪身躲过一支弩箭,但这位风寻月的剑法实在咄咄逼人,风遇情迅速转身反击,鞭子缠绕在剑上不过一眨眼,便松懈开来。 一时间,一红一绿两个身影你来我往,在场上打得难分难舍。在座观众都屏息注目,生怕错过一刻战况。 “这位风寻月女郎可真是厉害角儿。”楚安年感叹着,忽然听到鼓声擂起,风遇情跃到风寻月身后,双手一前一后往前一推,风寻月立即转身挥舞长剑,只听几声脆响,问心帖一一落地。未等风寻月出手还击,风遇情便已预料到她的想法,立即挥舞玉节鞭,使出一招“风月同天”攻过去。 好险!弩箭擦着风声飞过,插到楚安年的糖葫芦上,一串玛瑙珠子正在上摇坠。楚安年与风修二人对望,不禁心中一惊。 “好,好。不愧为漠北双姝!” 擂鼓声二次响起,高栖衡在台上看着二人对峙,拍手笑道: “义父,这位风寻月女郎竟能胜过仪象门的风遇情,可见她武功之造诣!此次逐鹿群英会夺魁之人,非她莫属!” “你是看重此人武功不俗,亦或是最近袁氏被杀,你心里寂寞?”章书德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问道,“张口闭口‘漠北双姝’,成何体统?” “一位是西北仪象门千金,一位是塞北擎丹爱女,共称‘漠北双姝’有何不妥?”高栖衡望向风寻月,眼中流露欣赏之色。 “阿姐,阿姐,你没事吧?” 风笙情第一个扑上去,语气中充满焦急与关切,刚才那风寻月也太过分,全然不顾他人安危,招招夺人性命,阿姐也真是太仁慈了! 风遇情拂袖将问心帖收回,表示自己并无大碍: “我没事。那风寻月虽则武功不俗,但我还可应付一二。” 说罢她笑笑,便在风笙情身边坐下。 “那玛瑙只是师姐头花上的珠子,你倒也不用慌乱至此。”楚安年低声安慰道。 只听鼓声又响,那比武场上再次走出一人,手提一把黑玉青霜宝刀。 “这位是渡行堂的少堂主冷霜何,人称独行之影。” 这是上午最后一场比试,也不知应战者为何人。 “为何逍遥山庄无人迎战?莫非是闻风丧胆,临阵脱逃?”只见冷霜何四面环视,大声逼问。 只见修景珩一步步走上比武台道: “在下逍遥山庄修景珩。” “你就是逍遥山庄的弟子修景珩?”冷霜何上下打量着修景珩,语气像审问犯人一般。 修景珩点点头,未等行礼,对面已经一刀落了下来。那刀身反射出一缕奇异的光芒,刀刃如黑夜落幕,声色俱厉。修景珩并不示弱,手中双锏迅速招架,后退了几步便发起攻击。一瞬,金乌照亮黑夜,冥界燃起鬼火,战况也变得激烈起来。 只见修景珩进攻一招,那冷霜何便后退一步,而不知不觉中,冷霜何的刀法也变得乱七八糟,修景珩一闪过去,正要击中对手要害之时,自己却头一歪,倒了下去。 “渡行堂胜——” 一个早上没看到什么事情,反而损兵折将,风笙情有些无精打采。几个人走出比武场,便被一群人围住,为首的一个人指着他道: “是他,就是他!” 风笙情还没反应过来,各色声音便如潮水一般涌来: “郎君,愿赌服输啊,快给钱!” “可莫要赖账啊!” “和你一起买的那小子呢?是不是没钱给跑了?” 人声嘈杂,风笙情的头也隐隐作痛,他想起今日早晨下注买仪象门的事情,心中不免有些后悔,只得高声道: “各位莫急,我这就给钱!” 说着,他摸出钱袋子,将银子分给那些伸过来的手。分到最后,钱袋子里已是空空如也,但要钱的人还排着长队,不断地伸手过来。 “你不会没钱了吧?我们可说了啊,和你一起买那小子的钱你也得给!今天不给钱,休想走!” “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