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有人喜欢拿瓢,半片葫芦灌嘴中,有人一生晕醉,大头淹没坛内。
正如入山寻路,外客勇攀高峰,内主穿径而过。
陈笺弯腰弓背,笏挡郎脸,朝廷之上喋喋不休,争论世家遇刺的是非。
皇帝陡然将陈笺拎出来发问,殿下皆沉默。
“全凭陛下做主。”
皇帝并未对这打太极的言论提起兴趣,这位打了半辈子仗的皇帝脸上,从未展露喜恶。
“跟老尚不用客气,明儿你给他家多摘一筐十月芳就行。”楼房主盘腿坐于木榻之上,老神在在地说。
“已经10月了啊,阿爹阿爹,你今年一定要多存几壶芳菲蜜,明年行酒礼,我要用!”九娘也盘坐着,手中拿着只剩一壶底的琉璃瓶,痴痴地看着琉璃映出的华彩,“这瓶儿可真好看,阿爹,你从哪里寻得这好东西?”
“嗯,酿坊没迁的时候,后山有家私窑,成天烧各种瓶瓶罐罐的。”坊主摸着花白的胡子,缓缓开口。
“那烧窑的人家呢,没跟着迁过来吗?”
“人家喝够了酒,就搬出去了呗,都多长时间了,酿坊迁的时候,你还没来呢。”
落叶振翼,枝头仍有新绿。
“九娘!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
尚清隔着老远就大声喊叫,话音未落,一个藤篮就稳稳当当地扣在了少年郎的头上。
“是你来晚了吧?路上又去借佛献花了,是不是!”九娘很明显是始作俑者,两手空空,无辜地倚着门框望向天。
尚清又被春大娘扭了一下,呲牙咧嘴,不敢造次,跟在九娘的身旁,走上通往后山的路。
河是圆,山是环,其实上下东西都相似,但所有的酌舀人都知道,酿坊之下是后山。
十月是最香的时候吧,枝头黄澄澄的盘柿子不摘一个,会馋掉舌头的。
“芳菲没摘几朵了,你们两个就已经吃成小花猫了。”春大娘在前头,脚步轻快,时不时停下来,等等这磨磨蹭蹭的二人。
“这个一捏就特别甜,春姨,你也吃。”九娘快跑几步,花儿似绽开笑颜,手中柿还带蕊。
一路笑闹到鼻子都香得受不了的地方,便到了旧坊。
水磨早已废弃。十月芳三色的碎花淹没了过去的人迹,几人已开始干活,连抓带捋却一片花瓣也没伤,整串成片的往篮子里装。
这十月芳,容易摘,采却难,稍有破损。甜汁浇了满手,花,也用不了了,实在费劲,因而算不得一个轻快活。
九娘的篮子最大也最不一般,绕环式的藤枝缠绕而成,里面的花也要香上几分。
心里惦记起昨日的欢席,九娘格外卖力,一会儿就拾满了一整个篮子,寻了一片空地,拍拍土,坐上去歇歇腰。
她支着脸,旧坊和新坊好像没什么不一样,就是一个冷清,一个热闹。
树长了多少年,她不知道,很密很厚的叶子里,碎金一样的阳光落在手心。
“九娘干活真利索,真是个好孩子。”春大娘夸着,“来,我给你变戏法,这个在山外可看不着了。”
九娘一下子起了兴趣,两只手都托起下巴,亮晶晶的眼珠看向春姨。
厚实的掌心翻出一朵十月芳,又一翻,一连串的花蕊留下,花瓣纷飞,扬手在空中一挥,蜜折隙光,一串浮金。
九娘看呆了,愣了一下,立刻凑上去,蜜蕊已经融化了,留下潮湿的水痕。
不等九娘炸呼川,大娘点点少女的鼻尖,“干活吧,干完活我就教你,好不好?”
拎起空篮,俯首捕花,九娘手上不停,嘴也不闲着,问着这戏法的缘由。
春姨也乐和跟九娘聊天说地,直到另一人匆匆把她叫走了,只剩下九娘一个人。
不多时,九娘只觉口中干渴,放下藤篮,到河边取水喝。
波光粼粼,卵石如河的甲片,圆润可爱,只有这般天地,才能孕育出多汁多蜜的十月芳菲。
腰酸背痛骨头懒,玉碎年华应偷慢。九娘绕过人群,在久无人至的旧坊间穿行。
檐下酒铃,阶上青苔,因走动的风而惊嗟。
九娘也没什么打算,纯粹是干活太无聊,随便散个步,顺带点评自己没来得及参与的,酌舀的过去。
这间屋太潮,这方院太亮,这里……
她不过轻轻一推,却听哐当一声,锁落门开,一条小缝遮遮掩掩,似勾引,又似警告。
管它是什么?九娘推开门吱呀一声。
九娘惊呼一声,这东西,会生长吗?九娘见了真容,倒不敢妄自上前,只一个人站在房前,木门摇摇晃晃,不断发出声响。
地上摆放着琉璃碎片,四面墙都嵌满了,连木石房顶都透出晶莹的光。
她目光一时涣散,又顷刻聚焦。
那是我的篮子。
毫不犹豫的绕过地上的碎瓷片,挖轻轻握住木桌上的藤柄。
这是我的木篮子,我不会认错。
“这是我的木篮子。”
九娘猛地回头,屋内仍空空荡荡,泛着无人欣赏的流光溢彩。
是回音吗?还是?
九娘看向手下的篮子,拿手比划了一下,这不是她带来的这个,但这确实是她的篮子。
九娘提着篮子,又回到花间劳作。
“九娘,你跑哪去了?还是个空篮回来,这么勤快啊?”尚清自丛间抬头,有气无力地跟九娘打着招呼。
“我去旧房里逛了半圈,哎,清子,这边这边,看着没?这一篮是我给你家摘的,一会下山的时候你拎着。甭跟我客气,我现在就两只手,挎三个可拎不过来。”
九娘把上一筐装满的十月芳放在尚清旁边,在这小子两眼感动泪汪汪之前,溜之大吉。
又碰见春大娘了,九娘跟他打招呼,黏糊糊地贴上去,让她教自己戏法。
“方才,你去哪里了?”
“呼,我去旧坊玩了。”
“旧坊?那要小心呀。”
“小心什么?”九娘追着春姨问。
“小心脚下,也小心头顶,那里的青石上应该长满藓了,滑的很,我小时候就在那里跌过屁股了。”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春大娘笑弯了眼,赶忙拿几十月芳给九娘,粗厚却又温暖的手覆住了另一只稚嫩的手,掌心相接,蜜法相承,回去的路上,归程金光满手。
春娘说,这一招叫做采若折阳。
“阿爹,你今儿竟点灯了。”
花瓣一堆,嫩芯一堆,两个木盆里,已堆了冒尖。
两人沉默地坐在一条长木凳子上,夜色逐渐加深,烛光愈发白亮。
九娘沉默地看着阿爹手上的动作,突然想起来临去前听的故事。
“以前的重九礼,晚上我们会有一整屋的酒烛新醅,砂石堆起的屋子里,私窑整夜不停烧出来的琉璃壶,一家一个,个个不重样”
想着想着,阿爹择完花了,支起腰,扑扑手上的花粉,长吁一口气。
“旧坊离曲河近,还靠着瀑布,重九日正是水大的时候,一夜水声似雷,长夜如昼,后来呢,有个外客,恨不得住进酒里,成天喝成天喝,别人劝也没用,拿酒当白水灌,那一年的重酒日真是热闹啊,连天边都仿佛被点着了,烧红了半边天。”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九娘想着,见坊主端过一个石钵,花瓣被碾碎,放出淡淡幽香。
酿坊的迁徙,瀑布的干涸,台下的孤坟,琉璃的生长。
一桩一件,萦绕在九娘心里。
她解了头发,脱下沾了尘土的外袍,在床上躺下,手指在捡来的篮子上游走,一圈又一圈,一环连一环
就这样睡去,管它过去多荒唐,明早一醒又初阳。
没有人看啊,就这样写写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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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山隐间,旧缘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