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漾解千愁》 第1章 1.1.重酒出,九娘到 今人总言世多变,风雨江山几度改,却道斗斛有一地,花是与从前一样红,酒出自坛中年年香。 酌舀一地,又偏又小,外乡人极少来访,来了,也没什么好待的,挂在树上的果子是涩的,人也是,张口说话便喷出一口酒气,沾不了三杯白的一闻,能直挺挺倒三天,醒了,也是被生酒味儿给呛起来的。 由是这些,就是改朝换代的信鸟也难飞到这边来,驿马更是没上山就找不着北了。酌舀人也不咋在乎,种麦,摘果,采花,酿酒......一辈子泡在酒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酒要品,自个的梦要醉。 直到一年重九日,各家都出来,热热闹闹地,往酿坊去,共同启封一年中最厚重的香——重日酒,为重日前成年的小儿行九礼,向过去一年的辛劳告别,祈求新一年的风调雨顺,酒深酌香。 老坊主岁数大了,但气力不减,带着伙计握住石柄,嗤一声,脖子上的青筋涨到脸上,双眼瞪裂,一步一步,一圈一圈,转开曲河水,摇出重酒香。 坊主大概真的老了,或者今年雨多水急,那时的石柄推得格外费劲,转到第八步时,摇杆的各位已是战战栗栗,汗如雨下。 终于走完第九步,“开酒喽——”前所未有的浓醇从连着出水孔的坛子迸出,紧接着,一个坛子接着一个坛子,这个装满了又滴入下一个。 老坊主连气都忘了喘,盯着这酒香。 大伙儿正要尝酒,从河岸传来一声呼喊,“老崔——水里漂来个女娃娃!” “这酒真香啊!”年幼的孩子用食指点了点,放在嘴里含着,黏黏糊糊地说。 “找打!这么大点就喝重日酒,孩他爷,给他看紧喽!” ...“哎,哪来的女娃,快去看看。” 河边已经围了一圈人,中间是一柄藤篮,里头是一个女娃,睁着明亮的双眼,吮吸着手指,一见人就笑。 老坊主慢吞吞的走过来,穿过咋咋呼呼的人群,摸摸藤蔓,藤蔓一圈圈交错成环,好像没有尽头与开端。 “好多年不见这样的篮子了。”这是他今日说的第一句话。 又望了望女婴, “这孩子我养了,跟着我姓崔,叫水九。”这是第二句话。 自此,酌舀多了一个女孩儿,坊主的女儿,人们都叫她九娘。 “九娘,你上午能不能去咱家种果子?” “我不去,前天就是去的你家,再说哪有大太阳底下栽树的?”扎着双耳髻的少女倚着南果树,手里拿着片叶子,干脆的拒绝了面前少男的请求 面前人一看他拿着叶子,立刻不说种果子了,凑到树底。 “九娘,你再用叶子唱歌吧?” “哼,清子,你可听好了。”少女卷起叶片,悠扬的曲调自叶脉流出 “九娘又吹叶子了,上午头吃饭了吗?你小子又在这儿偷懒了,是不是皮痒痒了?”路过的春大娘听见九娘小调后,又转头看见自家大儿,和蔼的脸变得飞快,拽下麻布巾就是一抽,尚清嗷嗷叫唤着,便又紧挨了一抽。 “娘,娘!别打了,我起来了!”尚清高站直了,又一下被抽矮了,猫着腰飞速跑了,春大娘在后面拿着麻巾跟着 九娘仍在吹她的叶子,眼睛盯着面前流水的河,一眨一眨,这曲子,听过的人都夸好听,九娘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学会的,回想时已吹过好多次了,她自个儿给取了个名,叫九叶调。 一曲吹完,她吹一口气,叶子飘入河中。 她沿着河跟着叶子走。大家说她就是这么来到酌舀的。 虽然老坊主认了她,但她还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毕竟,老坊主既无儿女,又从未娶亲,老大粗一个,第一次喂奶就差点呛死小九娘。 九娘也有绝活儿,她种的树,采的果,拎的水,酿的酒,都比寻常人做的更好。所以每到农忙,她忙完自家的三亩地,总是去给别家帮忙。 九娘真是好姑娘,从那么小到这么大,一直是个好姑娘,酌舀人嘴笨,翻来覆去夸这一句话,但九娘一直听得很开心,从六岁听到十六岁,从冲天辫听到双耳髻,从红肚兜听到绣襦裙,一直很开心。 这个时节,很多人家来河边舀水。九娘看到一个葫芦瓢舀起河水又落下,听到哗啦的水声相撞,便会开口,刘伯好,柳大娘好,船工爷爷好,吃饭了没呀? 再顺手扶起几个喝多了要跌进河里的人,接受他们大着舌头的感谢、 等到半圈河溜完,九娘一抬头,便撞上了老坊主似笑非笑的眼睛,老坊主学着醉晕了的的人的腔调,“九娘今天中午吃了没?” 九娘头摇的像拨浪鼓,“没有没有啊,老坊主不给饭吃。” 两人转悠着回到酿坊,馥郁醇香,争先恐后钻过每个毛孔,活让人溺倒在这里,酌舀虽没几个外人来,但里面的人却会出去。 过了行酒礼,便可以自由出入了。老坊主轻轻拿起的水红色圆领襦裙,便是从山外城买来的。 九娘一下子就揪过来,拿到眼前细细观察上面的花样。 “阿爹,阿爹,上面有花,还有鸟,这是花枞,这是水雁,这是云彩。我背过你教我的诗,这是,这是什么?” “这是天蛇,还有这儿,艾兰和碧桃。咱这儿没有,山外人说,这是今年皇帝写的六福纹。” 九娘已蹦达着跑到里屋去了,新衣服现在就要换,还咋呼着“阿爹”,给她梳个新发髻。 水红襦裙穿在身,没浆洗过,带着山外陌生的气息。 九娘头发才刚及腰,刚好让坊主不用蹲下,便一梳到尾。 “阿爹,阿爹,我也想去山外。” 细长乌黑的头发在房主粗糙的指尖打了个圈。 “等明年重九你过了行九礼,到时候想上哪儿去就想上哪儿去。” 九娘看着铜镜里的坊主要弯腰,缩了缩脑袋, “那你在哪儿啊?还有酿坊,不要我帮忙吗?” “我还壮实的很,就是又换了一波官差,也轮不到你阿爹。”老坊主说着,将一枝梨心木簪插进浓密的盘发中。“好了,玩儿去吧,太阳落地前回来吃饭。” 九娘对着铜镜端详了好一会儿,满意的跑出酿坊。 天蛇样式的簪子在头上一晃一晃,宛如一条空中小龙。 九娘一边跑,一边跟路上的人打着招呼。 “九娘这是要去哪儿去啊?” “甭担心,准是有新衣裳要和清子七花他们耍去了,我家大娃换新衣也这样。” 于是,人们时不时抬头看那一抹水红,跳跃着,穿过日头正旺的田稻,淌过没头没尾的曲河,最后在果林中穿梭,彻底消失在阳光的缝隙中。 “赶紧干活儿,一会儿日头下了,就不好忙了。” 第2章 2.秋游野坟处 酌舀这名一听便知道是个酒晕子起的,这地方倒的确像个大酒缸,一条不知流向哪儿的河,绕着水流走几天又到原点,重重没有名讳的山,山山相似山山高。 所以酌舀的大人总会对酌舀的小人儿说,千万不能走过第九个河拐,会有野鬼把你抓去泡酒。 因而在九拐外十三拐内,便是不是娃娃也未过行九礼的孩子们游往之处。 “尚清,这么好的日头,你怎的不去帮大伯大娘干活?”九娘寻了个土包坐下,翘手挡走撒落的日光。 “我在采花枞,是正事,不像你,成天悠荡......今晚我家炖花枞鸡子汤,你来吗?”尚清撇撇嘴,弯腰将花朵一样的白菇收入篮内。 有人戳戳九娘的右肩,一回头,是七花,浅浅的荡出一抹笑,人如其名,人比花娇, “九娘,这簪子好新奇,是坊主亲自雕的吗?” 九娘痴痴的看着七花,含糊的点点脑袋,手酸了都没感觉。 七花被看羞了,从篮里拾了朵兰婆开插在九娘的耳边。兰婆开的香气很冲,一下子就把小姑娘的魂唤回来了。 九娘笑嘻嘻的帮七花跨过篮子,另手绕过七花的胳膊, “是我阿爹掉的,厉害吧?七花,你来采药吗?我刚在那边看到好大一丛向地菊。” “喂,你别把七花拽走。”尚清花枞不要了,篮子都不管了,就要往这儿冲。 九娘换了一边胳膊挽,头搁在七花肩上, “七花,七花,好大一丛呢。”尚清使劲拿眼瞪着九娘,又紧接着瞥到七花,气势一下子灭了。 “七花,向地菊不好摘,你没拿锹,直接去会弄脏衣裳的。我带了,我帮你去。” “你帮啥呀?”七花,替九娘理理发丝“真漂亮。”又扭头横了一眼尚清, “这遍地都是野坟,你一铲子下去,也不怕挖出白骨来?” 尚清赶紧低下头不说话,把方才掉落的花枞捡起。 “哎呦!”尚清嗔怒地抬头,眼中却对着上七花含笑的脸,连忙低头,地上躺着一个荷包。 “你前几天不是说大伯腰疼,怕是酒寒犯了,我给制了个荷包,怎么,你...不要?” “要,怎么不要?”尚清连忙应着,脸上被日光笼上红纱。 九娘松开挽着七花的手,懒懒的舒展着身子,眯着眼看眼前的光景。 也真奇了怪了,酌舀无外人进出的,却总是在林子里碰见几处野坟,小土包上插着块木牌,甚至树枝,时见有人掘向地菊之类的,扒开底下却是森森白骨,连忙拿土掩了,找块木头竖上。 不过这儿的野坟并不阴郁,总是有阳光找准了似的,给这块连着的野坟浇灌。周围有花有草有小鸟,他们头回被大人领来采菌子时,尚清长吁一口说,这真是块好地,他也要葬在这儿,被春大娘生生撵出了二里地。 九娘点儿也不跟这些长眠者客气,总归成天被太阳晒透了,挑了块木牌,舒服的靠坐上去。 “抬抬手,挡着我踩鸟荪了。”尚清吆喝着,又加了句, “今晚你来不来?我问七花,陈姨今天去南头看脉了,不准回来。” 九娘打着哈欠,“不去,阿爹叫我今晚回去。” 她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又说,“清子呀,我已经过了成天约朋友到家里玩的年纪了。” 尚清气得要跳上来,但他真跳上来了,也不敢做什么,九娘竟好使一些花招,何况他年纪轻又胆小,连跳上来都不敢。 那边七花手上编了一个花环,光拎在手上就是一道风景,见九娘一个劲儿往这瞟。便快走几步扣在九娘头上,又点点她脑袋 “九娘我给你花环,你借我木簪戴两天可好。保准还你!” 九娘犹豫了一下,摸摸头上花环细密的纹路,慢慢把木簪抽出来, “一定要还啊,两天,两天,我去陈姨那里找你。” 七花笑应下了,仔细的将木簪插进了盘发中。 七花大名其实叫盈菊,因着在同辈中排行老七,从九娘第一个“七花姐姐,七花姐姐”叫着后,便都这么叫她,七花自己反而更喜欢这个别称。 说来,七花一家是酌舀唯一一家山外客,其父陈老三虽是外客,酒量能跟资深的本地人有一拼,其母陈巧燕医道出身,来到酌舀后又继承老大夫的衣钵,十年前老大夫仙逝后,便成了整个酒晕地唯一的医者。 七花是家中独女,平日忙于随陈姨行医,除了像尚清这样,家在邻墙,还有九娘这个河溜子外,周围孩子都与她不熟,但谁会不喜欢七花呢? 九娘摘下花环,细密的藤枝缠绕,红草黄花相间其中。转着圈看回环往复,却与木簪上的花纹有几分相似 九娘惊喜地说道,“七花,你这是编的天蛇吗?阿爹说,这是今年皇帝写的,叫六福纹。”借出簪子的担心已烟消云散。 七花一愣,又笑回道,“这是什么?我家搬来前从未听过,当今皇帝,嗯,还会写这些,坊主不会是被山下小贩糊骗了吧?” 九娘摆摆手,“不知道不知道,但等明年行酒礼过了,我就要出去看一看,看一看再回来。” “你都要过行酒礼了。”尚清闷闷地从满了的篮子里挑出杂草枯枝,又嘟囔了两句,听不真切。 “九娘长得真快,到时我提前两日给你包包袱,省得又碰着什么事耽搁了。”七花想揉揉女孩的脑袋,又怕把盘发弄散了,最后轻扯了扯水红衣角, “九娘,天色不早,我走了。” 又转过身去,“呆阿清,再晚回去,春大娘又要抽你了。” 那边人急伙伙,应了一句就要走。 九娘看不下去,提醒了一下,才又转身提起辛苦了一下午的篮子,花枞有白有黄,藤篮麻花一样包住一兜。 九娘起身拍拍襦裙上的尘土,不像来时这么急,慢慢悠悠的走到河边,渡过河去,吹首九叶调,投下一片叶子,循着河水回家。 徒留未具名长留者,于寂夜安眠。 第3章 3.韭粥后,夜谈探 3.韭粥后,夜谈探 九娘踏入人居地时,各家已点上灯了。她连忙扭头一看,幸好山后还有一点红光。 她提起裙摆,扶正头上的花环,终于在太阳落地之前走进了酿坊。 “阿爹,我回来了,太阳刚刚落下去,不算违约。”九娘推开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 老房主的身影从后门出现,端着一盆汤粥,招呼着九娘, “九娘,来,果真刚到啊,哈哈,我个老头子,掐你回来准点,还真是。去厨房拿个碗,拿个勺。” “是荪粥,好香。”九娘凑到跟前狠狠吸了一口,眼前白雾蒙蒙, “阿爹,你还做了韭菜花,是不是?我闻到味了,我挖一小碟来咯!” 得到应许后,九娘在后头“叮铃咣啷”一会儿,很快将小木桌上铺满了, “好了好了,我吃这些就够,剩下的你喝,正长身体呢,一定多吃点,呀,我藏着腌的甜酿蒜都给扒拉出来了。这是生酒泡的,你还没过醒酒礼,可不能贪吃啊。” 九娘脸上挂笑身,手上很快扒出一个白嫩的蒜瓣来,咬一口半透明的果肉,被又甜又冲的生酒气击了一个激灵。 老坊主微微笑着,并不脱皮,捏住尖往嘴里一捋。胡子下面牙一动,脖子一梗,只剩一片透明的瓣皮出来。 “等明年过了行九礼,你品上一口重日酒,啧啧啧,酌舀的好,你还没品过呢!” 九娘半口蒜,一口粥,她喜欢加很多韭菜花,弄得碗里半片蓝一片绿,再拿一哥时,却只抓空。 抬眼,一堆皮搁在老坊主的碗旁,总归自己理亏。九娘撇了撇嘴,转着碗边吸溜着喝粥。 老坊主用木碗挡住笑颜,勺子扒拉几下,碗就空了,正要再舀,却被九娘一把夺过大勺,气汹汹的给他舀满。 “给你多盛点还不愿意,非要费这二遍劲。” 老坊主隔着木桌,笑眯眯的端过碗, “九娘长大了会跟老爹耍脾气了。” 九娘水红衣袖映红了脸,几步跳跶着回了里屋,咔嗒关上门,闷闷的声音透木板传来, “阿爹,我歇下了。” 虽然酌舀盛产醪康照,白烛一点,长夜通光。但毕竟量少,三缸稻四缸麦,酿到最后,也就勉强装满一个水碗。 大多人家,夜里都早早歇息,今夜无月,明早却不会缺了太阳。也有勤快的就借着星洒月露的点光,或借酿坊的灯光,把手上的活干完,再心满意足的躺上床。 酿坊的长酒笼是一到夜就点上来的,一来,这里不仅有坊里的酒,还有大家伙寄在这的酒,实属酌舀这大酒缸的重要之地;二来,总会有夜归人,须有长光指路。 但坊主自家是不点灯,老坊主把灯油都分给了伙计们,方便他们起夜。 九娘静静地躺在床上,这床是她阿爹给她打的,打的时候费了老鼻子劲,从后山挑一颗桃心金柘:不能太小,没长壮的木头撑不起日益活泼的女娃,也不能太老,陈年的木香也是酌舀酒的一味醇香。 老坊主的木工不知从哪学的,平日老大粗一人,雕花刻纹却是好手。 一床被子,棉花是老坊主亲手弹的,弹着弹着,九娘蹦达着上了新床。阿爹烧会了一手好饭,百家饭的孩童时期被绣在各家主人一起缝制的百碎裯上。 九娘盯着挂轻纱的床顶,只静静侧耳听着,淅淅沥沥,似有夜雨,却不见有人起来盖酒。 她转个面对着木窗,面上仍是平淡,不是雨,那便是河,这么晚了,谁来淌这河呢? 碎声金戈传进里屋,九娘已经坐起来,随便挑了件素净的外衣披上,手指一翻,窗子开出一条细缝,无光无影。 “你来了。”说话者低哑着声调,“行九礼一事,不必忧心。” “药来了,大家都心知肚明,何必给自......” 九娘眼下一惊,又翻手合住,人不是同一波,难道这曲河把沿岸的声音都收了来? 九娘悄无声息地绕到自家里屋旁的一果子树后,摘下果子叶片,寻叶走。 叶子停在一片金甲前,和缓的河水无法吹动眼前的庞然大物。 她眼睛一眨一眨,披风遮住了神色。 河水仍哗啦响着,只在碰到漆甲时变为淅沥,但这么大个东西在里横着,也没有减轻流动的声响。 黑暗中,今夜是无月夜,连星星都没有几颗 看起来明天真的要下雨了。九娘抬头望着一望无际的暮色, “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 就像那年载着女娃的篮子,河水仍一往无前流着。 第4章 4.酒援山外客 4.酒援山外客 “咔嚓咔嚓” 九娘倚着果子树,周围已躺着四个果子核了。 太阳,从山脚艰难地爬着一座又一座的山,照在他脸上。那人仍躺在河里。 要是这样再没声,的确离野坟长眠不远了。 陈笺在感受到脸上的水渍逐渐被烤干时,实在忍不住出声了, “不知河边有哪位小友,能否助我一臂之力?”话音未落,陈笺被一个大力牵扯,刚刚结痂的伤口再度开裂,好歹也是把他放在了日头烘暖的地上。 “原来你还活着,咔嚓,你再不醒来,我就得把你埋,收拾收拾,埋了,咔嚓。”九娘啃着第六个果子,笑盈盈地与男子说。 崩开的伤痕在发痒,陈笺仍勾起得体的笑容, “在下陈笺,多谢姑娘施救了。” 这句谢词空荡的在二人间流转,陈笺不动,九娘也不动,九娘不动,陈笺不敢动。 九娘连果子都咬腻了,懒懒的寻了陈前对面的一棵树坐下,打个哈欠,伸个腰,眼睛还亮着,一会儿便狡黠地转几圈。 蚁咬虫啮的痒痛愈发剧烈,陈笺脸上笑意也装不下去了,小声的倒吸着气。 他扶着右肩,呐呐地打破林间寂静, “姑娘,这附近可有能治外伤的大夫?” 陈笺抬头,却见那姑娘仍撑着头看身旁溪河流淌。 他抿抿干枯的嘴唇,想再次起身。 “躺下吧,我能治。” 金盔漆甲被完全脱了下来,右肩已发黑的伤处又渗出几丝血色。 陈笺彻底躺平了,他昨日遇刺后,连马都不听话,一路狂奔把他甩到这个鬼地方,反正面前人要杀他,早就动手了,不必...... “陈笺,山外长什么样啊?”他左肩叫人戳了一下,讪讪地回过头来,正对上少女的眼睛。 又听到她继续追问, “山下人和我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东西吗?山下的酒有我们这儿的香吗?” 说完她一愣,又换上一副笑脸, “对了,你还没尝过我们这儿的酒吧?” 陈笺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猛地被人灌了一口酒。 “唔!” “这还不醒,九娘,你是不是把他给治死了?” “稍安勿躁嘛,清子,这位山外兄台,一看就疲惫的很呐,我这是让他,一醉解千愁。” “你俩安分点吧,再拿点生酒来。” 陈笺耳中听到嘈杂的对话,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天吟。 “哎,他醒了,是不是。” “真的醒了?你还好吗?” 陈笺迷迷糊糊睁开眼,两张人脸凑在眼前,但他却第一个瞧见远靠在床尾的身影。是救他的那个人吗?两次面见,他除了那一双过于清透的眼,什么都没看清。 “九娘,别玩了,你看,把人都弄傻了!”尚清大叫着。 九娘拨开两人,明亮的眼睛盯着陈笺。 “陈笺,怎么样?是山外的酒香,还是我们的这酒香?” 他自己也不知道倒了几天,总之,身上已无疼痛的地方,闻言,却下意识扯出一抹笑。百口赞美还未脱出,就见女孩儿戳戳身边两人,小声嘀咕着, “看!我就说,这人奇怪的很,笑比话还先出来。” 小话当着自己的面说出来,陈笺空落落的吐出一句干巴巴的话来, “自然是姑娘这儿的酒香。”自己前二十年的人情世故,狡黠圆滑什么的,好似在这山林中都失了色。 “你刚醒,又受了这么重的伤,身上还疼吗?” “九娘,别打岔,总之一定好生歇息着,我们先不打搅你了。”说罢,医者拉着吵嚷的两人出去了。 陈笺总算坐直了身,方才还扬起的嘴角,缓缓放平,抬起右手一顿,伤口似乎完全愈合了,又仔细摸过身上的新衣,很简朴的布料,腰带也是粗布的,不对。他沉默的向四周睨了一眼,那块似龙又似蛇的玉佩就在床头放着,但他只是用眼摹了一圈,便收回动作,又缓缓躺下了。 “要我说,这人什么来头,疑心这么重,九娘你该不会是捡了个......回来吧?”尚清看见屋内人合上眼才偷挨着跟二人说。 “他再怎么厉害,一杯生酒下去,还不是不省人事?”九娘顺手折了条枯柳枝, “还有,一个一看就非富即贵的公子,三更半夜的,倒在这西河里,不更奇怪吗?我看过了,周围连个马蹄人印都没有,这么个人,敢把他放跑了才不安心吧?” 七花只静静的听二人小声争吵,手下不停捣药的动作,脑后还别着那只簪子。 九娘瞧见尚清那如何也化不开的愁颜,放下搭在脑后的手,拿柳枝点点他脑袋, “不必忧心,你还小呢,那玉佩的形状,比我这衣袖上刺的,可更像真龙,他这种人在这儿待不久的。再说.......” 九娘最后半句话绕了一圈,看见七花淡定的神情,最终还是将那句,他不走,我自有办法让他走。咽下了肚。 尚清不再皱着眉头,可还是有些郁闷,只昂头看向吱乱叫的野虫,屋内屋外只余虫鸣叶碰之声。 “把这酒和上药碎给他敷上三回,保准身上一点儿毛病都不剩。”七花终于把药捣完了,笑眯眯的盯着二人。 九娘谨遵医嘱,给他和上酒,尚清给敷药,陈笺又笑。七花从矮凳上站起,一下一下垂着腰,连头上的簪子都一晃一晃的, 好似在等马蹄声响,接天蛇走。 第5章 无尘音,有晴酿 离陈笺服完三回药,放飞三只鸽的时候,又已过去三日了。 每个人都盼着他早点走,可这传信鸟和掉了魂一样,三天过去,一只也没少的飞了回来。信条呢,好端端的系在红杆腿上,连松动的痕迹都没有。 另一套法子是将陈笺原路送回,可那条水路出去了十三折,九娘和尚清不能随便走,七花倒是识可她是个大忙人,跟着陈姨东奔西走,既治小儿夜喘,又医大人腰酸。 这老坊主和春大娘谁的,是何时发现这个人的?无从得知。总之,九娘被揪着衣领出来,尚清叫扯着耳朵拽来,把他们训了一通,什么“不懂待客之道”云云的。 “又让我挨一顿说。”尚清认命的低下头,捣着剩下的稻米。 九娘倒是点也不在意,还乐呵地不行,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清子,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会儿,我们可就有晴日酿喝了” 九娘等人以酒让外多人失了脸面,身为坊主,自然要用新酿将这脸面还回来。雨霏要用果间露,晴日可出春米酿。雨霏露和晴日酿便是最常招待外客的选择,出酒快,又轻薄爽口,便是未经行九礼的孩童也能小饮几杯。 那人穿了修补好的华服,乌金色的身影站在大红大绿的果子树下。 “清子!过来起碾子!”春大娘在坊内大喊一声,尚清骨碌碌地就跑去了。 九娘活儿少又利索,干完了,与树下人四目相对。 “哎,你还没回答我呢,山外人。” 陈笺不语,脑海中涌现他是日夜生长的天吟:墨客梁园,白骨茂林,他从前喜欢躲在云母屏后太妃榻下,众人推杯换盏,歌哭声重叠。 “山外人的事,和你们山中人一样,各个不同,各个相似。”笑容脱下,倒取出几分清贵来。 “喂!”陈笺惊呼一声,天晕地转,被一股大力扯下,头冠歪,乌衣脏。 “坐下吧,总站着,不觉得累吗?”九娘随意盘腿坐他身旁,两手支起换了新发髻的脑袋。“那你与我说起山外的..…大事吧,我记得小时还有穿红衣的官差来讨酒钱,又没了,前些年又来了个穿青袍的,现在又不见了,这些你知道吗? 陈笺讨了九娘的梳子,一缕一缕梳着头发, "你说的红衣客,是平帝在位时的地方官差,后来梁帝从一众红衣中一路杀到天吟,便换成青袍人了。”陈笺整好发丝,将赤色的发冠扣上去。青袍人少了,自然是背后人,也在上演同样的戏码 "那你呢?你是红衣官,青袍人,还是…”陈笺料的到,又好像料不到这么直接的发问,张了张嘴,什么也没吐出来。 九娘却好似一点儿也没在意是否有人回答,很快换了话题。 "你会吹叶子吗?" “叶子,那是什么?" “我会,听好了你。”九娘抬手摘下一片叶子,曲调顺风而出。 陈笺好似也醉在这秋风里,倚着树,静静地听着。那冷齐发的震惊与绝望在此刻都远去了,仿佛回到了太妃还活着的时候。记忆中只有那温暖的怀抱。 曲子却突然停了,陈笺倏地睁开眼,瞬间捏住眼前的眼片,眼中冷光乍现,遇上九娘,僵硬的嘴角又突然融化了。 “你头回来这里,这些天委屈了你,也叫你体验我们山中的美妙,来!"她伸出手,身后粘着碎叶尘泥的衣服还没拍干净,就走到了一旁宴席前。“开酒喽!”厚重的吆喝声先传来。 九娘拉起七花尚清的衣袖,又开始扯闲呱了 短风轻抚,陈笺正对着这三位, “在下姓陈名笺,初见匆忙,没来及预备礼物,这些小物,还请各位笑纳了。金丝发带给少男,医者一匣百岁香,将送少女时,忽被扯下了腰间玉佩。“陈大公子,我要这个如何?" 陈笺抿着唇,轻点了一下头。九娘张开双臂,好像要拥抱某人。然而这错觉却很快消失了,他自己温柔的将玉佩系于腰间,手脚却有几分莫名的僵硬与.."大家来吃酒了!" "这就来。”人群在春大娘的指引下,熙熙攘攘,向酿坊的方向行进。 陈笺作为主宾,已喝了好几轮。 "你要的这块玉佩不怕惹祸上身吗?”尚清呆呆地问。 他身上最不值钱的应该就是这玉佩了尚清啊尚清,就是年纪轻啊。 “你若是想杀人,还有在尸体上留下证据吗?”七花捏着装着百岁香的小匣子,“我倒不曾想,那脖子上戴的这么严实的,竟是百岁香。” 九娘已经对一堆所谓的礼物失了兴趣,又拿过一杯晴日酿小口啜饮起来,木簪早已归回到了少女发间。 真龙未出,自是游蛇满池,搅动风波了。 七花摸摸姑娘毛茸茸的脑袋,又俯首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哎,你们又背着我说什么悄悄话? “大人说话,小孩子当然不可以听啊。 尚清垂下脑袋。露出圆圆的后脑勺。 “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七花轻轻一拢,又是谁家少年郎面若桃红。“清子啊,”九娘与宴中客,好像隔影对视。 “长大的那天不要哭鼻子哦。” “你只比我长两岁,九娘!” “九娘,”七花又唤一声,与尚清稚气未蜕的声音重叠,"去吃酒吧,没吃够吧。”人生的长大总是那么漫长,又那么迅捷。 三人的身影就这样走出人群,糯米香掩盖了所有气味,糊在嘴里,又何必记仇?酒中千愁也消。 可是,杯中的酒倒映出九娘缩小的瞳孔。 “快看,好像有报信鸟飞来了!" 第6章 客遭重山外 “真不愧是皇城脚下的人,养的鸟都这么金贵?” 九娘撒了一把陈小米,不吃,另扔一把新米,还只捡着粒大饱满的吃。 “收拾收拾去送客人来!” "这就来!”九娘提起拴鸟的金丝笼,跨过门去,与尚清陈笺碰头。 这一次是尚大伯领着出山,其他人早不知又上哪儿忙活去了。 日头初上,从山边弥漫起一片雾气,直教人头顶发潮。 "一只鸟儿飞来,你就知道要去何地吗?”她与客人肩并肩走着,步子轻浮,好像她才是山外访客。 "这是天吟信鸟,世家各有一只,各有不同,喏,翅膀后,是我陈家的标识。”一个个古字烫印,烙在高傲的信鸟左翅之下。 九娘想摸两下,却被羽毛扑了满脸, “这鸟儿也太霸道了,我才刚喂完他。” 尚清少见九娘吃瘪,连忙送上手帕,一边暗自偷笑着。 至于他爹,慢悠悠的在前头领着,手上提着一盏飞芦挂,散出温暖的黄光;迷蒙时,却更显几分明亮。 出山的路很长很长,要不是听见愈来愈近的人声,陈笺以为,这怕不是在一个山头里兜圈子。 晨露早已散开,已经走了一整个上午。 别人不知道,反正九娘是觉肚中空空。 "尚伯尚伯,我们能跟着你俩出去吗?" 不等回答,她又扶腰摸肚,“我饿了,不要紧,清子可正长身体呢。 尚情本想反驳,刚开口却有咕咕声自腹中传出。 奇怪,我也不饿啊。他纳闷地低下红脸 尚大伯算是常下山的了,手上抖擞两下,将灯熄灭,背影指着不远处的火光,"走,今个儿你尚伯请客。" 周遭人一多,陈笺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连九娘暗中的监视也未察觉,金丝笼不知几时被白细绸掩上了,他顺着眉,视线却走向四方。 九娘和尚清还是头会出山,正赶上热闹 “真是热闹,比十年一度的重重九还要热闹。”二人一会儿瞧瞧这个,一会儿有被那个吸引过可真谓诗文里唱的,乱花渐欲迷人眼。 勾栏之外,忽闯入了三位少年。台上街前,上演着有义或是无情。 陈笺转过脸,对九娘勾出,自见面来,或许唯一真心的笑。 华冠下,轻招手,从此一别,两宽未许。 集市上人来人往,外客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旧乡,信鸟得以飞回故园, “他就这么走了…九娘,尝尝这个,刚出锅的,特别脆!”尚清发蒙的功夫也不忘拿了吃食来分。 “味道不错,要留给七花吗?嗯,我再去买一份吧。”九娘挑一块,放入口中一咬,"总之人已离去,剩下的就不归咱们管了。” “哎,你们俩来吃饭了。”尚伯挥舞着手中灯杆,招呼着没见识的二人。酒楼上,天色尚明,就张灯结彩,曙红的柔光将食客的脸庞映得千奇百怪。 九娘貌似无意地瞥了一眼无风而动的烛光。 "这酒不够香,”二人戳戳这里碰碰那里,时而相互推让,尊老爱幼,时而大打出手,风卷云残。 金丝鸭饼,脆果榛,汤渍陈瓜,四喜丸。 对面尚家父子吃的又快,又闲不住,跟九娘说了一声,便往楼下集市走几圈。 九娘独自坐在几盘有些狼狈的木桌前,不慌不忙,一勺一勺地品着。 再好的宴席也有终场,多少还有些剩菜。九娘撑着圆肚子,在红条木椅上滚来滚去,心想那不着调的父子俩怎么还不回来? “不是把你留这抵账来了吧?”一语道出心声,九娘喜笑颜开。 一扭头,陌生女子端端正正的坐在对面,一双银筷拿出名剑大刀的姿态,却丝毫不嫌弃地,捡着半桌残席吃。 "瞪我做什么?这些东西都不够打包的,叫我吃一口,怎的。”女子笑嘻嘻的开口,有意无意的撒向九娘。 "这点吃食有什么?就是,这一月碰见的生人倒是格外多,还是说,” 九娘倏地凑近了,一双清明眼,盯着女子朦胧的侧颜,“姐姐,你是熟人吗?“ 几息之间,席上之筷敲碗碰,响起清脆声。 “他们要回来了,这顿饭,不算便宜,你帮我谢一下啦”那人忽的收回筷子,九娘手中银箸脱手,掉在一桌盘碗上,聒噪声一时不止。 这怪人是从什么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谁也没注意。九娘的眼睛紧随着她的动作,手中捏捏着方才好端端戴在头上的天蛇簪。 女子立在窗前,一日的好光景已然过了,但日光还在南头,看得她眉眼发模糊。 “我记得,大家都管你这副模样,叫''九娘’,是不是?” 无人作答,她又兀自轻笑一声。 “九娘啊,替我向小崔...坊主问声好。” 九娘手上力度重了,木簪想要插进掌心,猛地站起身来,小崔..坊主阿爹?然而下一秒,她却被晃了眼, 金色的光芒在纤细指尖流淌,灿烂温圆,很快汇聚成字样: “病..良...” 她呆呆的看着,好似头次碰上年节的烟花。 “这是我的名字。记好了。” 女子转头,模糊的身影遮不住她深深的目光。 一个惊声,好如来时悄然消失。 尚清急伙伙地冲进来探看,正值最后一点金色正好弥散,桌上杯里,茶水未静。 “九娘,刚才什么动静啊,你没事吧? 九娘回以一个安然的笑容,与二人一同下楼,走上归家的途中。 浮光跃金,于空中离散的无影无踪。 "你们刚才干什么去了?这么久。” "我们买点好吃的回去啊,好不容易出去一趟,我不得给大家带点东西?还能光你是好姑娘吗再说,我爹说下次就得行酒礼之后才能出去了,哎,九娘我跟你讲啊,刚才…” 西斜的日光将三人的身影逐渐拉长,虽少了一人,但归途仍未减少。夜惊起半片鸟鸣,行者隐入山间。 第7章 山隐间,旧缘坊 喝酒,有人喜欢拿瓢,半片葫芦灌嘴中,有人一生晕醉,大头淹没坛内。 正如入山寻路,外客勇攀高峰,内主穿径而过。 陈笺弯腰弓背,笏挡郎脸,朝廷之上喋喋不休,争论世家遇刺的是非。 皇帝陡然将陈笺拎出来发问,殿下皆沉默。 “全凭陛下做主。” 皇帝并未对这打太极的言论提起兴趣,这位打了半辈子仗的皇帝脸上,从未展露喜恶。 “跟老尚不用客气,明儿你给他家多摘一筐十月芳就行。”楼房主盘腿坐于木榻之上,老神在在地说。 “已经10月了啊,阿爹阿爹,你今年一定要多存几壶芳菲蜜,明年行酒礼,我要用!”九娘也盘坐着,手中拿着只剩一壶底的琉璃瓶,痴痴地看着琉璃映出的华彩,“这瓶儿可真好看,阿爹,你从哪里寻得这好东西?” “嗯,酿坊没迁的时候,后山有家私窑,成天烧各种瓶瓶罐罐的。”坊主摸着花白的胡子,缓缓开口。 “那烧窑的人家呢,没跟着迁过来吗?” “人家喝够了酒,就搬出去了呗,都多长时间了,酿坊迁的时候,你还没来呢。” 落叶振翼,枝头仍有新绿。 “九娘!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 尚清隔着老远就大声喊叫,话音未落,一个藤篮就稳稳当当地扣在了少年郎的头上。 “是你来晚了吧?路上又去借佛献花了,是不是!”九娘很明显是始作俑者,两手空空,无辜地倚着门框望向天。 尚清又被春大娘扭了一下,呲牙咧嘴,不敢造次,跟在九娘的身旁,走上通往后山的路。 河是圆,山是环,其实上下东西都相似,但所有的酌舀人都知道,酿坊之下是后山。 十月是最香的时候吧,枝头黄澄澄的盘柿子不摘一个,会馋掉舌头的。 “芳菲没摘几朵了,你们两个就已经吃成小花猫了。”春大娘在前头,脚步轻快,时不时停下来,等等这磨磨蹭蹭的二人。 “这个一捏就特别甜,春姨,你也吃。”九娘快跑几步,花儿似绽开笑颜,手中柿还带蕊。 一路笑闹到鼻子都香得受不了的地方,便到了旧坊。 水磨早已废弃。十月芳三色的碎花淹没了过去的人迹,几人已开始干活,连抓带捋却一片花瓣也没伤,整串成片的往篮子里装。 这十月芳,容易摘,采却难,稍有破损。甜汁浇了满手,花,也用不了了,实在费劲,因而算不得一个轻快活。 九娘的篮子最大也最不一般,绕环式的藤枝缠绕而成,里面的花也要香上几分。 心里惦记起昨日的欢席,九娘格外卖力,一会儿就拾满了一整个篮子,寻了一片空地,拍拍土,坐上去歇歇腰。 她支着脸,旧坊和新坊好像没什么不一样,就是一个冷清,一个热闹。 树长了多少年,她不知道,很密很厚的叶子里,碎金一样的阳光落在手心。 “九娘干活真利索,真是个好孩子。”春大娘夸着,“来,我给你变戏法,这个在山外可看不着了。” 九娘一下子起了兴趣,两只手都托起下巴,亮晶晶的眼珠看向春姨。 厚实的掌心翻出一朵十月芳,又一翻,一连串的花蕊留下,花瓣纷飞,扬手在空中一挥,蜜折隙光,一串浮金。 九娘看呆了,愣了一下,立刻凑上去,蜜蕊已经融化了,留下潮湿的水痕。 不等九娘炸呼川,大娘点点少女的鼻尖,“干活吧,干完活我就教你,好不好?” 拎起空篮,俯首捕花,九娘手上不停,嘴也不闲着,问着这戏法的缘由。 春姨也乐和跟九娘聊天说地,直到另一人匆匆把她叫走了,只剩下九娘一个人。 不多时,九娘只觉口中干渴,放下藤篮,到河边取水喝。 波光粼粼,卵石如河的甲片,圆润可爱,只有这般天地,才能孕育出多汁多蜜的十月芳菲。 腰酸背痛骨头懒,玉碎年华应偷慢。九娘绕过人群,在久无人至的旧坊间穿行。 檐下酒铃,阶上青苔,因走动的风而惊嗟。 九娘也没什么打算,纯粹是干活太无聊,随便散个步,顺带点评自己没来得及参与的,酌舀的过去。 这间屋太潮,这方院太亮,这里…… 她不过轻轻一推,却听哐当一声,锁落门开,一条小缝遮遮掩掩,似勾引,又似警告。 管它是什么?九娘推开门吱呀一声。 九娘惊呼一声,这东西,会生长吗?九娘见了真容,倒不敢妄自上前,只一个人站在房前,木门摇摇晃晃,不断发出声响。 地上摆放着琉璃碎片,四面墙都嵌满了,连木石房顶都透出晶莹的光。 她目光一时涣散,又顷刻聚焦。 那是我的篮子。 毫不犹豫的绕过地上的碎瓷片,挖轻轻握住木桌上的藤柄。 这是我的木篮子,我不会认错。 “这是我的木篮子。” 九娘猛地回头,屋内仍空空荡荡,泛着无人欣赏的流光溢彩。 是回音吗?还是? 九娘看向手下的篮子,拿手比划了一下,这不是她带来的这个,但这确实是她的篮子。 九娘提着篮子,又回到花间劳作。 “九娘,你跑哪去了?还是个空篮回来,这么勤快啊?”尚清自丛间抬头,有气无力地跟九娘打着招呼。 “我去旧房里逛了半圈,哎,清子,这边这边,看着没?这一篮是我给你家摘的,一会下山的时候你拎着。甭跟我客气,我现在就两只手,挎三个可拎不过来。” 九娘把上一筐装满的十月芳放在尚清旁边,在这小子两眼感动泪汪汪之前,溜之大吉。 又碰见春大娘了,九娘跟他打招呼,黏糊糊地贴上去,让她教自己戏法。 “方才,你去哪里了?” “呼,我去旧坊玩了。” “旧坊?那要小心呀。” “小心什么?”九娘追着春姨问。 “小心脚下,也小心头顶,那里的青石上应该长满藓了,滑的很,我小时候就在那里跌过屁股了。”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春大娘笑弯了眼,赶忙拿几十月芳给九娘,粗厚却又温暖的手覆住了另一只稚嫩的手,掌心相接,蜜法相承,回去的路上,归程金光满手。 春娘说,这一招叫做采若折阳。 “阿爹,你今儿竟点灯了。” 花瓣一堆,嫩芯一堆,两个木盆里,已堆了冒尖。 两人沉默地坐在一条长木凳子上,夜色逐渐加深,烛光愈发白亮。 九娘沉默地看着阿爹手上的动作,突然想起来临去前听的故事。 “以前的重九礼,晚上我们会有一整屋的酒烛新醅,砂石堆起的屋子里,私窑整夜不停烧出来的琉璃壶,一家一个,个个不重样” 想着想着,阿爹择完花了,支起腰,扑扑手上的花粉,长吁一口气。 “旧坊离曲河近,还靠着瀑布,重九日正是水大的时候,一夜水声似雷,长夜如昼,后来呢,有个外客,恨不得住进酒里,成天喝成天喝,别人劝也没用,拿酒当白水灌,那一年的重酒日真是热闹啊,连天边都仿佛被点着了,烧红了半边天。”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九娘想着,见坊主端过一个石钵,花瓣被碾碎,放出淡淡幽香。 酿坊的迁徙,瀑布的干涸,台下的孤坟,琉璃的生长。 一桩一件,萦绕在九娘心里。 她解了头发,脱下沾了尘土的外袍,在床上躺下,手指在捡来的篮子上游走,一圈又一圈,一环连一环 就这样睡去,管它过去多荒唐,明早一醒又初阳。 没有人看啊,就这样写写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山隐间,旧缘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