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总言世多变,风雨江山几度改,却道斗斛有一地,花是与从前一样红,酒出自坛中年年香。
酌舀一地,又偏又小,外乡人极少来访,来了,也没什么好待的,挂在树上的果子是涩的,人也是,张口说话便喷出一口酒气,沾不了三杯白的一闻,能直挺挺倒三天,醒了,也是被生酒味儿给呛起来的。
由是这些,就是改朝换代的信鸟也难飞到这边来,驿马更是没上山就找不着北了。酌舀人也不咋在乎,种麦,摘果,采花,酿酒......一辈子泡在酒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酒要品,自个的梦要醉。
直到一年重九日,各家都出来,热热闹闹地,往酿坊去,共同启封一年中最厚重的香——重日酒,为重日前成年的小儿行九礼,向过去一年的辛劳告别,祈求新一年的风调雨顺,酒深酌香。
老坊主岁数大了,但气力不减,带着伙计握住石柄,嗤一声,脖子上的青筋涨到脸上,双眼瞪裂,一步一步,一圈一圈,转开曲河水,摇出重酒香。
坊主大概真的老了,或者今年雨多水急,那时的石柄推得格外费劲,转到第八步时,摇杆的各位已是战战栗栗,汗如雨下。
终于走完第九步,“开酒喽——”前所未有的浓醇从连着出水孔的坛子迸出,紧接着,一个坛子接着一个坛子,这个装满了又滴入下一个。
老坊主连气都忘了喘,盯着这酒香。
大伙儿正要尝酒,从河岸传来一声呼喊,“老崔——水里漂来个女娃娃!”
“这酒真香啊!”年幼的孩子用食指点了点,放在嘴里含着,黏黏糊糊地说。
“找打!这么大点就喝重日酒,孩他爷,给他看紧喽!”
...“哎,哪来的女娃,快去看看。”
河边已经围了一圈人,中间是一柄藤篮,里头是一个女娃,睁着明亮的双眼,吮吸着手指,一见人就笑。
老坊主慢吞吞的走过来,穿过咋咋呼呼的人群,摸摸藤蔓,藤蔓一圈圈交错成环,好像没有尽头与开端。
“好多年不见这样的篮子了。”这是他今日说的第一句话。
又望了望女婴,
“这孩子我养了,跟着我姓崔,叫水九。”这是第二句话。
自此,酌舀多了一个女孩儿,坊主的女儿,人们都叫她九娘。
“九娘,你上午能不能去咱家种果子?”
“我不去,前天就是去的你家,再说哪有大太阳底下栽树的?”扎着双耳髻的少女倚着南果树,手里拿着片叶子,干脆的拒绝了面前少男的请求
面前人一看他拿着叶子,立刻不说种果子了,凑到树底。
“九娘,你再用叶子唱歌吧?”
“哼,清子,你可听好了。”少女卷起叶片,悠扬的曲调自叶脉流出
“九娘又吹叶子了,上午头吃饭了吗?你小子又在这儿偷懒了,是不是皮痒痒了?”路过的春大娘听见九娘小调后,又转头看见自家大儿,和蔼的脸变得飞快,拽下麻布巾就是一抽,尚清嗷嗷叫唤着,便又紧挨了一抽。
“娘,娘!别打了,我起来了!”尚清高站直了,又一下被抽矮了,猫着腰飞速跑了,春大娘在后面拿着麻巾跟着
九娘仍在吹她的叶子,眼睛盯着面前流水的河,一眨一眨,这曲子,听过的人都夸好听,九娘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学会的,回想时已吹过好多次了,她自个儿给取了个名,叫九叶调。
一曲吹完,她吹一口气,叶子飘入河中。
她沿着河跟着叶子走。大家说她就是这么来到酌舀的。
虽然老坊主认了她,但她还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毕竟,老坊主既无儿女,又从未娶亲,老大粗一个,第一次喂奶就差点呛死小九娘。
九娘也有绝活儿,她种的树,采的果,拎的水,酿的酒,都比寻常人做的更好。所以每到农忙,她忙完自家的三亩地,总是去给别家帮忙。
九娘真是好姑娘,从那么小到这么大,一直是个好姑娘,酌舀人嘴笨,翻来覆去夸这一句话,但九娘一直听得很开心,从六岁听到十六岁,从冲天辫听到双耳髻,从红肚兜听到绣襦裙,一直很开心。
这个时节,很多人家来河边舀水。九娘看到一个葫芦瓢舀起河水又落下,听到哗啦的水声相撞,便会开口,刘伯好,柳大娘好,船工爷爷好,吃饭了没呀?
再顺手扶起几个喝多了要跌进河里的人,接受他们大着舌头的感谢、
等到半圈河溜完,九娘一抬头,便撞上了老坊主似笑非笑的眼睛,老坊主学着醉晕了的的人的腔调,“九娘今天中午吃了没?”
九娘头摇的像拨浪鼓,“没有没有啊,老坊主不给饭吃。”
两人转悠着回到酿坊,馥郁醇香,争先恐后钻过每个毛孔,活让人溺倒在这里,酌舀虽没几个外人来,但里面的人却会出去。
过了行酒礼,便可以自由出入了。老坊主轻轻拿起的水红色圆领襦裙,便是从山外城买来的。
九娘一下子就揪过来,拿到眼前细细观察上面的花样。
“阿爹,阿爹,上面有花,还有鸟,这是花枞,这是水雁,这是云彩。我背过你教我的诗,这是,这是什么?”
“这是天蛇,还有这儿,艾兰和碧桃。咱这儿没有,山外人说,这是今年皇帝写的六福纹。”
九娘已蹦达着跑到里屋去了,新衣服现在就要换,还咋呼着“阿爹”,给她梳个新发髻。
水红襦裙穿在身,没浆洗过,带着山外陌生的气息。
九娘头发才刚及腰,刚好让坊主不用蹲下,便一梳到尾。
“阿爹,阿爹,我也想去山外。”
细长乌黑的头发在房主粗糙的指尖打了个圈。
“等明年重九你过了行九礼,到时候想上哪儿去就想上哪儿去。”
九娘看着铜镜里的坊主要弯腰,缩了缩脑袋,
“那你在哪儿啊?还有酿坊,不要我帮忙吗?”
“我还壮实的很,就是又换了一波官差,也轮不到你阿爹。”老坊主说着,将一枝梨心木簪插进浓密的盘发中。“好了,玩儿去吧,太阳落地前回来吃饭。”
九娘对着铜镜端详了好一会儿,满意的跑出酿坊。
天蛇样式的簪子在头上一晃一晃,宛如一条空中小龙。
九娘一边跑,一边跟路上的人打着招呼。
“九娘这是要去哪儿去啊?”
“甭担心,准是有新衣裳要和清子七花他们耍去了,我家大娃换新衣也这样。”
于是,人们时不时抬头看那一抹水红,跳跃着,穿过日头正旺的田稻,淌过没头没尾的曲河,最后在果林中穿梭,彻底消失在阳光的缝隙中。
“赶紧干活儿,一会儿日头下了,就不好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