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夏初,大姐接了小五儿到她家住几天。
小村庄里住了百来户人家,大姐家住在村边。每天晚饭后,小五儿都要大姐和姐夫去村边的小路上散步。他们家的大黑狗一路上在前边撒欢。
大姐夫对小五儿这个“闲逛”的癖好很是诧异,不明白这个脾气古怪的小姨妹为什么会有个和他们家大黑一样的爱好。毕竟也常听到妻子提及这个小妹,为人行事大异其他孩子,只是见她姐妹两个感情深厚尤甚于其他姐妹,便爱屋及乌,对她极其迁就。
这个姐夫虽然憨厚,却很是内秀。看见小五儿手上鞭子不离身,比划个不停,又是甩苍蝇又是抽蜜蜂,就去宰牛杀猪的张屠家里要了窄窄的一条生牛皮——律法规定皮革是不允许私自占有买卖的,必须交给官府。屠户宰牛的时候便不甚爱惜皮子,割坏了的就切掉扔了。
他把牛皮割成上宽下窄的长条,编成麻花,留了细细的稍儿,配上称手的短木棍,太阳低下曝晒后,就是一把像模像样的小皮鞭。
这把鞭子拿在手里不觉沉重,轮起来却很有感觉,风声隐隐。小五儿一时兴起,狂舞不已,姐姐笑眯眯地看着,她感觉到妹妹现在很开心,终于象其他的小孩子一样又蹦又跳,却不知道小五儿在想自己更象周芷若还是梅超风。
小五儿再看姐夫时,便觉顺眼了很多,皮肤虽是黑黑的,但眼珠也是油黑发亮。既然有灵气,人就不会呆板乏味,那么他的心灵也就会比较丰富有趣,生活也便多出好多味道。
眼见大姐更漂亮了,性格也比以前开朗了,可想而知,姐夫对她也是极为体贴,否则也不为让大姐晚上出来“闲逛”了。
夜风吹在脸上,凉爽舒适,满天星光闪烁,田野安静美好。晓风虽然性格娴静,毕竟才十八岁,有一颗少女活泼天真的心,出来散散心也是极为高兴。月光下只见她一脸的悠闲,不时和丈夫说笑几句。很快这对小夫妻就发现,有最亲近的人陪伴在身边,在这样的夜色里毫无目的毫无负担的地闲逛,是极为惬意的,并且喜欢上了这项和大黑相同的爱好。
小五儿自认为人生悲苦,也就时时替身边的人感到悲哀和忧心。听到姐姐姐夫的笑语不时从后面传来,心下不喜反悲,她想他们当然不知道这就叫作花前月下。红尘易老,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过多久,她无法想象娇美的大姐被生活慢慢吸吮成一个干枯瘦瘪的田间老妇。
然而看大姐这样子想必对现在的生活很是满意。既然她自己喜欢这样的日子,快快乐乐地老去,那这就是她的归宿了,还要怎样才算是生命的圆满呢?小五儿心里很疑惑,带着上一世的记忆出生,有些事看得明白却又无能为力,便天生比别人多出了多少烦恼,终究是比世人清醒还是误入岐途了?一时不她禁痴了。
早晨,小五儿被一阵说话声吵醒了。隔着后窗看见姐姐姐夫二人正在后院里边采摘桑叶边说笑。
天空阴沉沉的,似乎是酝酿着一场大雨。
大姐看见小五儿走出来,便说:“也没给小五儿带件夹衣来,这里风凉,比不得咱们家里,一会儿姐姐给你拿件衣服穿上。”
“昨天我见娘晒衣服来着。”姐夫迟疑着说:“我看见我小时的衣裳了,看大小五妹能穿,还挺好的,你要是不嫌,一会儿我拿给她穿。”
晓风笑道:“好啊,总比穿我的衣服好,穿着大小合适了才好玩耍。我们小五儿看上去安安静静的,骨子里可确确实实是个小子,这次便也装扮个小子好了。她从小不爱哭也不爱说话,也不待见孩子们玩的小玩意儿们。就这小鞭子和笔这两样,是自己拿起来的,再没个厌弃的时候。怪不得爹把她当个儿子养……”
小五儿并不理他俩的闲话,顺着篱笆看院边种的蔬菜。绿盈盈的几片叶子,还没有长起来。有丝瓜豆角茄子等认得的菜秧,也有不认识的。随着她一路走过,大姐便远远地告诉她这是葫芦,那是瓢……
姐夫突然道:“那里还有两棵白叠子哩,人家说是南边传过来的花草。”
小五儿顺着他指的方向寻到杂草丛生的墙角,找了半天只找到了一棵棉花苗。
姐姐看她还在哪里弯腰寻找,便笑着看向丈夫。
姐夫走了过来,指着棉苓说:“看,快开花了,这一棵就能开出粉的、黄的好几种颜色的花,没见到过吧。花落了,就得把结出来的绿疙瘩揪掉,要不花开得就少了……”
他住了嘴,因为他发现小五儿猛地扬起头来,像个傻子似得看着他,或者说小五儿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出问题了,让这个古怪的小姨妹这样吃惊。
“我们棉衣里絮的是什么?”小五儿突然问道。
“麻絮啊。”姐夫更诧异了。他看到小五儿在哪里出神,便知趣地闭上了嘴。
小五儿却又接着道:“姐夫接着说啊,它长的绿疙瘩是什么样的?里边有东西吗?种子是什么样的?”
“嗯,这个,”姐夫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道:“我不知道,这是俺娘从大姨西邻家要来的苗儿苗儿。”
小五儿呆在了那里。
晓风看到丈夫脸色古怪地走过来,指了指小五儿,就去拿衣服了,心里不禁有点儿纳闷。
她走过去弯下腰把妹妹揽到跟前,还没张口,小五儿却问道身上穿的衣服是用什么做的。晓风很惊讶,但还是认真地把她在乡下这一年多学到的麻、葛、苎的知识讲给了小五儿。
小五儿看上去有些恍惚又有些激动,她一脸兴奋地打断了晓风的话:“这白叠子能长出棉絮来,比你所说的那些要好多了,棉絮能织成布,做棉衣棉被,姐姐你们发财了!可以不用那么辛苦地生活了……”
晓风认真地听了半天,终于有了反映,她伸出手摸了摸小五儿的额头,一脸纳闷地嘟囔着:“不烫啊,这乡下怪事儿多,别是起得早撞见什么吓着了,好几年说的话都没今儿个多啊……小五儿啊,你要是喜欢白叠子,姐给你多要几棵,弄回咱家去养……咱们去吃饭,看你姐夫回来了,还给你拿衣服了呢。”
兰耀祖看见小五儿的时候一下子呆住了。
晓风把小五儿打扮成了个男孩子。她穿着一件有些偏大的灰色褙子,头上挽了个小小发髻,脚上黑鞋净袜,衬着浓眉大眼,竟有几分男孩的俊朗。这种典型的男孩儿打扮似乎让兰耀祖感到无所适从,他不发一语地站在那里,看着女婿女儿们一趟趟从牛车上搬东西――光是小五儿从亲戚朋友邻居家搜罗来的根上裹着土的白叠子就有十几棵,还有几棵葫芦苗儿。
小五儿又兴兴头头地督促着姐夫帮忙翻土耙垅,把这些移植来的秧苗栽好。
中午兰耀祖又喝多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之乎者也个不住。
晓风夫妻赶着牛车走后,秦氏勒令小五儿脱下灰褙子,不许再刺激父亲。
小五儿的生活渐渐丰富起来了,用小鞭子杀苍蝇,观察白叠子,念书写字。
四丫头亭亭已经开始学做女红了,有一天高高兴兴跑来找小五儿,给她看自己绣的香囊,指着上面一头惨不忍睹的野兽说:“看我绣的小鸟好吧?”
小五儿深知“好孩子是夸出来的”,便道:“哇,真好看啊,四姐你的手真巧。”于是四姐死乞百赖地把这个香囊强行送给小五儿,顺便帮还热情地浇了浇白叠子。
说起这个白叠子,真是让小五儿烦恼。她没有栽植技术,先是每天浇水,白叠子就“蹭蹭”的窜个儿,枝叶稀疏,让她联想起上一世里的“豆芽儿”少年;浇水次数少了倒是枝繁叶茂,但是花也不多,苓更是少。
小五儿渐渐丧失了兴趣,不再每天观察琢磨,任它自己疯长。
两棵葫芦苗儿倒是长得很好,顺着墙头直爬上去,又串到了树上,开了白花朵朵,慢慢地有小葫芦从绿叶间垂下来。
有天小五儿心血来潮,给四姐讲了“葫芦娃”的故事,引得亭亭赞叹连连,然后就认养了一个较大的葫芦,又逼着小五儿认养了一个葫芦,常常比较谁的葫芦长得快,还要重复讲述葫芦娃的故事,让小五儿不胜其烦,自悔多言。
这天,兰耀祖和他的朋友们又聚在玉兰树的浓荫下,品酒吟诗。
小五儿正拿了小鞭子在旁边抽打苍蝇。忽见才子们大发慷慨激昂之声,甚至涕泪交流,不禁凝神细听。
原来又是朝堂之争,大概就是这个皇帝迫害自己的亲兄弟,连带其同党、交好人员等所有沾上边的一律打压。为姜秀才家房屋主持公道的司大人也受到了牵连,却因是此案当事人之一的卢大人的管家的八棍子打不着的亲戚。
历代如此,又不是只这一件,小五儿不感兴趣。小五儿一向认为,无论什么时候,这都是离普通百姓很遥远的事。这些留了胡须的酸秀才们如此激动,偌大年纪了还一副愤青状,真是典型的空谈误国,杞人忧天!
小五儿挥着鞭子慢慢踱向了屋后的菜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