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千年之北宋》 第1章 第一章 重生 兰耀祖在窗前站了很久,屋里终于传出了婴儿的哭声。 紧接着是陈婶的声音:“是个女娃儿,大眼睛,很俊哪!” “又是个丫头?”兰耀祖感觉到了绝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屋里的人没理睬他的悲怆。 好一会儿,陈婶从屋里探出头来,一张胖胖的和善的脸向远处的孩子们扬了起来:“来看看你们的妹妹!” 兰家大大小小四个漂亮的小女孩拥进了屋里,她们都围到母亲秦氏身边,看向她怀里抱着的那一个小小的婴儿。三岁的老四亭亭半张着嘴,一滴透明的呵拉子滴在了婴儿的脸上,竟然神奇地让婴儿闭住了嘴,停止了哭泣。秦氏慈爱地笑着抹去了那滴微有粘性的液体。 兰家五姑娘出世后兰耀祖已没有兴致再给女儿起名字,秦家母女们叫她“小五儿”。 兰耀祖曾经很在乎名字,父亲给他起的这个名字,他认为不够斯文,自己起了个字“文昌”,直到现在妻子秦氏也会笑话他年轻时一叫他耀祖就会生气的事。 秦氏儿时孤苦,父母早亡,跟着爷爷磨豆腐过活,虽然整日操劳,人却是出落的水灵灵的,现在看上去依然是个利利索索的中年美妇。唯一自认欠缺的是一双大脚。兰耀祖年轻的时候风流自许,到郊外游玩的时候邂逅了卖豆腐的秦姑娘,一见钟情,死皮赖脸地求母亲找人说媒去。因为是三代单传这么一个娇惯的儿子,兰家老太太便放弃了门当户对的条件,答应了儿子的要求。媒人找到豆腐店,天花乱坠地一说,秦氏的爷爷想着自己年岁已高,难得是个镇上的殷实人家上门说亲,又没有三妻六妾的,就允了。 花好月圆地过了几年,添了大女儿,兰耀祖兴兴头头地和兰老爷子商量给她起名兰晓风,雄心勃勃地想要把“风雅颂”全部排上,老人们都高高兴兴地巴望着子孙兴旺。后来就添了老二晓雅,没几年,又添了老三晓颂。到添了四女儿,兰耀祖便道别再这样下去了,丈爷没等到见重孙子的面就走了,爷爷奶奶还是要见孙子的,这几个丫头已经够了,老四便有了大名“亭亭”。前两年兰老太太感染风寒过世了,兰老爷子的精神便一天不如一天,等秦氏再次有娠时,老爷子已是病入膏肓,临终前拉着兰耀祖的手嘱咐如果有了孙子,一定要到坟上告诉他。兰耀祖没有打理家业的能力,就把临街的店面租出去了两间,另一间自己开了个私塾,教着几个学生。 秋风再起的时候,小五儿已经八个月了。老二晓雅抱着她站在炕边,大姐正在缝一顶小兔帽子,不时戴在她头上,二人品评一番,再拿下去缝几针。 一阵杀猪般的哭嚎声突然传来,二姐把抱着的妹妹往炕上一墩就跑了出去,大姐抱起小五儿,循声找到了秦氏的房里。老三晓颂正被娘摁在炕上,常来帮忙的陈婶拿着一条白布用力地缠着她一只粉通通的脚丫子,“别蹬别蹬,要不就缠不好了!” 秦氏一直耿耿于怀当年新婚时有人笑她脚大,对女儿们的脚便格外着意。大女儿和二女儿都缠得尖尖细细的纤纤小脚。当下一边劝说着三女儿,一边下意识地低头环顾,用眼神扫过其他女儿的脚。小五儿一只脚上穿着白麻袜子,另一只却光着,肥肥的小脚掌上五个小指头象树叉似地伸展着。秦氏似乎看到小五儿地脚瑟缩了起来,像是要躲藏起来。正要细看,四丫头也闻声而来了,伸着两只脏兮兮的小手站在还冒着热气的木盆边上,目瞪口呆地看了两眼,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吃了晚饭,女儿们回自己屋里睡去了。秦氏躺在那里和兰耀祖商量家事,偶尔还调笑几句。说起三丫头缠脚的事,觉得这孩子格外倔强,今天极为费时费力,缠完后她竟然还自己解开脚布,以后要每天盯着查看她的缠脚是否被解开了。忽又道“晓颂”这名字不好听,是否不祥?一会儿又提起当初新婚时有亲戚嘲笑她的脚宽如蒲扇。 小五儿静静地躺在床上。上一世里缓缓滑入河中的感觉依旧记忆如新,先是脚没入了河中,冰冷的水一下子灌到了鞋里,这种刺骨的冰冷很快蔓延到腿上,腰里,颈部,最后她听见远处传来的一声尖叫,就完全进入了冰冷中。她意识无比清晰地在水里浮沉着,水声和人们的惊叫声一次又一次地在耳际交替着……转世后她每天都这样躺着,等着,所有的一切,愤懑,甚至是绝望都已消磨殆尽。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上天对她的惩罚,为什么不让她忘记往事,开始一个真正的新生。她也曾想绝食自尽,但是不知道之后会不会重新受这种活死人一样地苦楚,只好象前世一样消沉麻木地活下去算了。 然而今天的事又触动了她,她虽然自暴自弃,却还不想自残自虐,不仅是缠脚时的痛苦难以忍受,更重要的是给以后所带的种种不便。 她不知道怎样才能说动母亲。小五儿一直被父母当做透明人或是小傻子,所有言语皆不避讳,她已深知父母的脾性。忽想起秦氏虽然爽快能干,但她毕竟还是“以夫为天”的,就比如她很疼女儿,但她并不介意兰耀祖对女儿的漠然。只有引起父亲的注意,并且打动他,也许才能有几分转机。兰耀祖现在变成了个有几分偏执的酸秀才,也许只有从读书写字方面着手了,可是她又从没见过姐姐们写字读书,似乎她们都不识字。 左思右想,毫无头绪。小五儿却慢慢地睡了过去。 春暖花开的时候,小五儿已经开始在院子里跑了,秦氏不止一次地夸奖她走的稳,不像别的孩子那么爱摔跟头。 然而秦氏心下常常忧虑的是,小五儿说话太晚了,虽说是贵人语迟,但一个女孩子,到了三岁头上,还只会说爹、娘、姐、吃、喝这么几个字,总是有笨的嫌疑,——虽然有时候感觉她心眼还算灵透。而且这丫头小时候就不怎么哭闹,有时候还发呆,莫不是……秦氏的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院子里有一棵很粗的玉兰,洁白的花骨朵挂了一树,兰耀祖和他的几个朋友——都是酸味相投的人,围坐在树下的石桌旁,兰耀祖写了点东西,几个人轮流看了点头称许,“兰兄果然手笔不凡”“文昌兄的字已更上层楼了。” 兰耀祖得意之余,正低头做谦虚状,忽觉气氛不对,抬头看时,见秀才们起了一阵骚动,都在扭着脖子东盼西顾,他不由得环顾四周,看见小五儿正伸着两只脏兮兮的小手围着大家绕圈子,似乎想爬上石桌。 兰耀祖极为不快地抓着她的后领子把她拎了起来,一直拎到了女儿们的屋里,爹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们好好看着她,别让她出去捣乱。”晓雅在教婷婷玩陀螺。看见四姐“啪啪”地甩着鞭子,小五儿眼前一亮,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大侠,无论如何从现在开始练武的话,总是会多少有个防身之术,且能锻炼身体,不妨尝试一番,她伸手抢过小鞭子,仔细地研究起来。 很快到了夏季。 原来古代的夏天没有工业社会时期那么热。每天的早上都还要盖上薄被,而且这里没有工业社会时期最令人害怕的黑花蚊子,中午的时候,有大姐或二姐会帮着摇扇子,哄着睡觉,又不用上学,小五儿的夏天过得便也似神仙一般。 这天中午睡得正香,小五儿突然被摇醒了,没睁眼就知道是四姐,只有她这么没轻没重,果不其然,睁眼先看见她眉心的那颗胭脂痣。小五儿大怒,正想给她一巴掌,却见亭亭一脸欣喜地说:“大西瓜大西瓜……”小五儿正睡得一头汗水,想想来一块凉爽甘甜的西瓜肯定也不错,就爬起来跟她向厨房走去。二姐和三姐正在玉兰的浓荫下跳双陆棋,看到她俩就说让告诉大姐,给她们拿几块西瓜过去。 姐妹俩眼巴巴地看着大姐把一个翠绿的小西瓜切好了,拣出几块来用白磁盘盛了放到柜顶上说,娘去陈婶家了,这是爹和娘的,不许偷吃。 然后才每人给了一块。 咬上一口,真甜!但是籽太多了,小五儿停了嘴,却见大姐用两个尖尖的手指把西瓜送到唇边,小口小口地品尝着,小五儿只好慢慢地自己用小胖手把西瓜籽剔出来, 忽然院里传来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小五儿挥舞着不离身的小鞭子跑到厨房门口向外张望,原来是本家的一个堂叔兰耀财,这人是兰耀祖刚出三服的堂弟,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时常来闲坐。小五儿对此人莫名地反感,见是他就收回头来,这厮却看到了她,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先叫了一声“小哑巴”,小五儿怒目相向。 大姐递给他一块西瓜。他接过去,眼睛却留在了,大姐雪白的手指上顺着大姐尖尖的手指一路向上看去,目光停留在她的脖子上,还呆呆地向前走了一步,大姐脸顿时红了,微带愠色,扭转身拿了两块西瓜,快步走了出去。 兰耀财呆呆地目送大姐出去才若有所思地咬了一口西瓜。他抬起头看到了老四亭亭穿着件小衫,露着脖子和两只浑圆的胳膊背对着他在案前吃西瓜,就坏兮兮地叫了声亭亭,一手拿着西瓜吃,另一只手就要向亭亭伸出去,小五儿飞快地跑过去,一鞭子抽在他的脸上,骂道:“畜牲,滚出去!你妈的!” 这家伙吃惊地用手捂着脸看着小五儿,趔趄着后退。 小五儿手里的鞭子虽然抽不到他了,也“刷刷”甩个不住,一边怒骂道:“你在此为非作歹,搅乱人伦,天理不容,真是此心可诛,人神共愤,祖先蒙耻!今天先让你尝尝龙须面的滋味,小小惩戒一番,今后若再有恶念,只是你自作孽不可活……” 这小子眼露惊恐,一溜儿烟地向门外跑去。小五儿抓起他咬过的西瓜奋力砸出去。 兰耀财惊惶失措地从玉兰树下跑过,一反往常嬉皮笑脸的样子,兰家姐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却连打个招呼也顾不得打。 老二晓雅纳闷地问道:“堂叔怎么了?!” 大姐不知所以然地摇摇头,想了想两个年幼的小妹还在屋里,甚是不妥。便走到厨房去探视,“怎么了,六叔怎么跑走了?” 小五儿在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玩着小鞭子,老四亭亭忙着全心全意地吃西瓜,西瓜汁顺着下巴滴下来,让人想起她抱着亲亲时的呵啦子。 第2章 第二章 没出息的儿子 这年冬天大姐定了亲,陈婶儿娘家的邻居。过年时候他们父子两人来拜节,大姐也偷偷地看见了那个忠厚本份的小伙子。 在兰耀祖出去送客的时候,秦氏把大女儿叫到了房里。老大晓风脸红红的,把头抵怀里抱着的小五儿头上,小五儿手里耍弄着小鞭子,耳朵里却听着母亲训话:那家人厚道,婆婆也不事儿多,好伺侯,你又会做饭做衣服,她也没什么可挑咱的。人家弟兄两个,家里有几间房,有几亩地,过两三年成了亲,以后有个三男两女的,就好好过去了。 此时大姐肌肤胜雪,脸带红晕,修眉长目,宛如画中人。小五儿呆呆地看着她,想到有一天嫁做他人妇,开枝散叶,费心巴力地过活,渐渐老去,象一根草一样地枯萎掉,顿觉悲苦不堪,眼泪不禁流了下来。 大姐心不在焉地慢慢用柔软的手指擦着小五儿脸上的眼泪,突然叫道:“你哭什么呢?娘,小五儿哭了!” 娘把小五儿抱过去道:“哭什么?不愿意让姐姐娶到人家去?傻孩子,姐姐娶了也能回来看你呀。”小五儿只是把头抵在娘的颈窝里默默地流泪,大姐又害羞又好笑,也走近了去哄小五儿,小五儿伸出手把她搂到娘的另一边肩膀上。 过了两天,兰耀祖的莫逆之交,陈文俊也带着他的儿子小岳哥儿也来拜节,那小岳哥生得干净斯文,气质沉静不张扬,甚受兰耀祖的喜爱。夸奖几句后,三言两语就说到了岳哥儿的字上。 兰小五儿被姐姐们指派出来看看待客的有什么好点心,看见会客的堂屋里没人,便迈步向里走,直奔花梨木大方桌上的糕饼而去。听到当作书房的侧屋里有人说话,探头看时,见好为人师的爹正站在那里侃侃而谈,大讲字的间架结构。小岳哥站在桌子对面,一脸的钦佩。 兰耀祖讲了个心满意足,才对岳哥儿说道“你写两个字给我看看!” 小岳哥儿随手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兰耀祖又道这个“岳”字写得还行,“陈”字的左耳写得不好,耳钩宜小以让右,横向斜度应稍大,竖的收笔用垂露。嘴里说着手里就又写了一个软耳,然后示意岳哥儿写一下。 岳哥认真地在砚台边上抹着多余的墨,忽然看见砚台中又出现了一管笔,然后他们便看到了跪在椅子上的兰小五儿,用力握着笔,在纸上写了个软耳,他们目瞪口呆的时候,小五儿又写了一个,然后又一个,竟然隐隐有了几分兰耀祖字体的风骨。 兰耀祖不相信的从岳哥儿手中拿过笔,写了个“陈”字,等候片刻,见小五儿依旧一脸痴呆状,就又写了个“一”,看着小五儿跟着写了,又写了二、三、王、田等简单的字,眼盯着小五儿一个字一个字地跟着写下来,不禁和陈秀才面面相觑,陈秀才也是惊叹不已。兰耀祖眼含热泪,拉着陈秀才的手说“文昌若生子如此,夫复何求?”陈秀才道:生女如此,亦是难得,此岂非上苍之褒奖也?! 兰耀祖又是惊喜又是叹息,一时只觉满心的酸甜苦辣,对着陈秀才感慨了岂止万分? 就在他们激动不已的时候,小五儿听见了姐姐们的招唤声,跑到堂屋里,袖子里藏了几个糕饼溜回了姐姐们的房里。 一会儿,兰家姐妹们就听到了爹招呼炒菜摆酒。正月里凡事齐备,老大老二两个女儿流水地端菜碟果碟上去。陈秀才对兰耀祖半是宽慰半是真诚地夸赞了他的女儿们。因他一向喜欢二丫头晓雅性情爽快明朗,也趁机给他家岳哥儿订了亲。三个大小男人都心情极好,高高兴兴地喝酒吃菜,直到天色近晚,陈文俊才红扑扑着一张脸,携了儿子告辞回家。兰耀祖喝得醉熏熏的,在房里躺着一会儿哭一会笑儿,之乎者也个不停,秦氏带着女儿们收拾家务,刚交四岁的小五儿在窗前玩着小鞭子,脸上有一丝淡淡的微笑。 第二天晚上起,兰耀祖开始在秦我做针线活儿的小炕桌上教小女儿写字,有时候读一些启蒙的小文章。 从《千字文》教起,每天学上两句,兰耀祖从女儿的眼睛里看到的都是了悟,没有疑惑,不由又叹息道:“要是个儿子还怕不是状元?” 秦氏却不以为忤,笑道:“你们家就没有这个命!女儿家家的,可不就该是你说的那个无才便是德么?你这样费心神教她做什么?”兰秀才笑道:“只当是个没出息的儿子罢了,先过过养儿子的瘾。” 秦氏不再说话,也高高兴兴地在旁边做些针线,一会看看小五儿写的字,一会听听丈夫的评语,见都是好话,就又低下头去做手里的活儿。 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小五儿穿着厚厚的棉衣,站在墙脚里。 琐呐声在窗外响了一边又一边。小五儿站角落里,从人群的缝隙里看着大姐向着爹娘盈盈下拜。大姐已盘发开脸,红衣凤冠,朱唇明眸,温婉之中有几分陌生的艳丽。她看着姐姐被搭上盖头簇拥出去,院子里人声嘈杂,笑语不断,心里终究是高兴不起来。耳听得琐呐声渐渐远去,心中更是无限的失落。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小五儿慢慢地写完后又拿起纸来吟读一遍,眼里的泪水便要溢出来。大姐的出嫁令她着实地郁闷了几天。这一阵子兰耀祖总在忙,先忙大姐的婚事,又忙姜秀才房宅的事,无暇顾及小五儿的学业。吃过晚饭,她便闷坐在秦氏的炕桌旁,翻看几页书。 兰耀祖在教学上却并不呆板,一部《大学》还在一遍又一遍的“明明德”。朗朗上口的《诗经》却先教了很多篇,做对与吟诗的道理也用浅显的语言给小五儿讲了一些,时常拿了一些诗文品评一番,眼看得小五儿也就有一点点进步。其实小五儿私下里认为父亲还是很有教学天赋的,比后世的填鸭教学要好得多,如果能把他的教学思路推广开去,没准儿也是一先驱,超越了后世的什么什么家。 秦氏感受到了小五儿的烦闷,心里有几分纳罕,虽然她现在已经彻底没有了对小女儿不好的预感,但这个母亲还是细致地发现了小女儿的多愁善感,甚至现在她都能感觉到这个一向省心听话的小女儿现在正心烦气躁。她想了一会儿,最终眼都不抬地说小五儿要困了早点去睡,小五儿没吱声,似乎没有听到。 大门外传来叩门声,秦氏起身去开了门,兰耀祖带着一股寒风走进屋来,看到他鼻子冻得红红的,小五儿心里不由一动,给爹做个口罩带上就好了。 兰耀祖一身的酒气,又让秦氏暖了一壶酒,晚上留的饭当作了下酒菜摆上了桌。喝了酒的兰秀才不再是酸丁模样,他很兴奋,一会儿叫嚷“娘子饮一杯”,一会儿摸着小五儿的头叫“儿子喝一口”,逗得她们娘俩儿哈哈直笑,这才得意洋洋地讲述这几天发生的事。 原来这姜秀才是城里的一富庶之家,除了所住的宅子之外,还有几间空房在县衙的斜对过儿。有个豪绅看中了这几间房,勾结了县官强行占去。姜秀才人虽是个和善的酸儒,骨子里却有几分硬气,到豪绅门前宣讲分辨,却被一顿棍棒打了个半死。他的几个好友,联络了几个秀才,一群童生,每天在县衙前闹哄,又是递状子,又是四处找乡绅联名做保,一时间竟闹得喧哄哄的,人人皆知,还有说书先生编了话本四处传讲。姜秀才趁势把状子递到了知府手里,偏巧知府司大人是苦寒秀才出身,闻听斯文受辱,更觉不平,甚为恼怒,在状纸上申斥了县官一顿,著令退回所占房屋,将案子打回了县里。县官再三顶着不办理,司大人三番两次下文催促,昨天更是亲临本县,终于要回了宅屋,秀才们还逼得那豪绅写了服罪书。 兰秀才讲起那县官与豪绅的狼狈相来神采飞扬,便不复酸儒的样子,颇有几分英挺之气,小五儿暗想这个样子还算对得起娘当年的如花容貌,看起来娘没有选错人。 夜深了,小五儿看着娘关好了门,才回到姐姐们的房里。四丫头亭亭还在黑暗里睁着眼等着她,小五儿一爬上炕,亭亭就凑到她耳边悄声说:“我解开了,你给我弄上那个记号,明天我带你出去玩。”小五儿把四姐的缠脚布不松不紧地绕上,临了按着秦氏系扣的方式打了个扣儿。四姐从年前缠脚以来,一直是这样阳奉阴违。她们吸取了三姐当初的教训,决不硬顶。秦氏一开始检查了几次,每次亭亭就按小五儿教的那样,拼命把脚指头向一起收,看着都觉得要抽筋了。秦氏见效果明显,缠脚异常成功,也便松懈了下来,还夸四丫头最乖最听话。见风头已过,这个最听话的四丫头对小五儿的感激之情也渐渐淡下来了,除了系扣儿的时候有求于她,其余时候也便不再惟小五儿之命是从了,偶尔还会甩开小胳膊小腿的妹妹自己出了大门去玩。小五儿既不敢告诉娘,又打不过四姐,只能叹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卸磨杀驴,唉,人心不古啊。这一晚上,小五儿又叹息着进入了梦乡。 生活中总有些事就象小插曲一样一晃而过,无论是小五儿还是具体到现实生活中麻木的我们,都会漠不关心,转瞬即忘,然而真的只是个小插曲吗?或者说这些小插曲就是种子,注定了结出个福瓜或者祸果? 第3章 第三章 白叠子与灰褙子 这一年的夏初,大姐接了小五儿到她家住几天。 小村庄里住了百来户人家,大姐家住在村边。每天晚饭后,小五儿都要大姐和姐夫去村边的小路上散步。他们家的大黑狗一路上在前边撒欢。 大姐夫对小五儿这个“闲逛”的癖好很是诧异,不明白这个脾气古怪的小姨妹为什么会有个和他们家大黑一样的爱好。毕竟也常听到妻子提及这个小妹,为人行事大异其他孩子,只是见她姐妹两个感情深厚尤甚于其他姐妹,便爱屋及乌,对她极其迁就。 这个姐夫虽然憨厚,却很是内秀。看见小五儿手上鞭子不离身,比划个不停,又是甩苍蝇又是抽蜜蜂,就去宰牛杀猪的张屠家里要了窄窄的一条生牛皮——律法规定皮革是不允许私自占有买卖的,必须交给官府。屠户宰牛的时候便不甚爱惜皮子,割坏了的就切掉扔了。 他把牛皮割成上宽下窄的长条,编成麻花,留了细细的稍儿,配上称手的短木棍,太阳低下曝晒后,就是一把像模像样的小皮鞭。 这把鞭子拿在手里不觉沉重,轮起来却很有感觉,风声隐隐。小五儿一时兴起,狂舞不已,姐姐笑眯眯地看着,她感觉到妹妹现在很开心,终于象其他的小孩子一样又蹦又跳,却不知道小五儿在想自己更象周芷若还是梅超风。 小五儿再看姐夫时,便觉顺眼了很多,皮肤虽是黑黑的,但眼珠也是油黑发亮。既然有灵气,人就不会呆板乏味,那么他的心灵也就会比较丰富有趣,生活也便多出好多味道。 眼见大姐更漂亮了,性格也比以前开朗了,可想而知,姐夫对她也是极为体贴,否则也不为让大姐晚上出来“闲逛”了。 夜风吹在脸上,凉爽舒适,满天星光闪烁,田野安静美好。晓风虽然性格娴静,毕竟才十八岁,有一颗少女活泼天真的心,出来散散心也是极为高兴。月光下只见她一脸的悠闲,不时和丈夫说笑几句。很快这对小夫妻就发现,有最亲近的人陪伴在身边,在这样的夜色里毫无目的毫无负担的地闲逛,是极为惬意的,并且喜欢上了这项和大黑相同的爱好。 小五儿自认为人生悲苦,也就时时替身边的人感到悲哀和忧心。听到姐姐姐夫的笑语不时从后面传来,心下不喜反悲,她想他们当然不知道这就叫作花前月下。红尘易老,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过多久,她无法想象娇美的大姐被生活慢慢吸吮成一个干枯瘦瘪的田间老妇。 然而看大姐这样子想必对现在的生活很是满意。既然她自己喜欢这样的日子,快快乐乐地老去,那这就是她的归宿了,还要怎样才算是生命的圆满呢?小五儿心里很疑惑,带着上一世的记忆出生,有些事看得明白却又无能为力,便天生比别人多出了多少烦恼,终究是比世人清醒还是误入岐途了?一时不她禁痴了。 早晨,小五儿被一阵说话声吵醒了。隔着后窗看见姐姐姐夫二人正在后院里边采摘桑叶边说笑。 天空阴沉沉的,似乎是酝酿着一场大雨。 大姐看见小五儿走出来,便说:“也没给小五儿带件夹衣来,这里风凉,比不得咱们家里,一会儿姐姐给你拿件衣服穿上。” “昨天我见娘晒衣服来着。”姐夫迟疑着说:“我看见我小时的衣裳了,看大小五妹能穿,还挺好的,你要是不嫌,一会儿我拿给她穿。” 晓风笑道:“好啊,总比穿我的衣服好,穿着大小合适了才好玩耍。我们小五儿看上去安安静静的,骨子里可确确实实是个小子,这次便也装扮个小子好了。她从小不爱哭也不爱说话,也不待见孩子们玩的小玩意儿们。就这小鞭子和笔这两样,是自己拿起来的,再没个厌弃的时候。怪不得爹把她当个儿子养……” 小五儿并不理他俩的闲话,顺着篱笆看院边种的蔬菜。绿盈盈的几片叶子,还没有长起来。有丝瓜豆角茄子等认得的菜秧,也有不认识的。随着她一路走过,大姐便远远地告诉她这是葫芦,那是瓢…… 姐夫突然道:“那里还有两棵白叠子哩,人家说是南边传过来的花草。” 小五儿顺着他指的方向寻到杂草丛生的墙角,找了半天只找到了一棵棉花苗。 姐姐看她还在哪里弯腰寻找,便笑着看向丈夫。 姐夫走了过来,指着棉苓说:“看,快开花了,这一棵就能开出粉的、黄的好几种颜色的花,没见到过吧。花落了,就得把结出来的绿疙瘩揪掉,要不花开得就少了……” 他住了嘴,因为他发现小五儿猛地扬起头来,像个傻子似得看着他,或者说小五儿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出问题了,让这个古怪的小姨妹这样吃惊。 “我们棉衣里絮的是什么?”小五儿突然问道。 “麻絮啊。”姐夫更诧异了。他看到小五儿在哪里出神,便知趣地闭上了嘴。 小五儿却又接着道:“姐夫接着说啊,它长的绿疙瘩是什么样的?里边有东西吗?种子是什么样的?” “嗯,这个,”姐夫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道:“我不知道,这是俺娘从大姨西邻家要来的苗儿苗儿。” 小五儿呆在了那里。 晓风看到丈夫脸色古怪地走过来,指了指小五儿,就去拿衣服了,心里不禁有点儿纳闷。 她走过去弯下腰把妹妹揽到跟前,还没张口,小五儿却问道身上穿的衣服是用什么做的。晓风很惊讶,但还是认真地把她在乡下这一年多学到的麻、葛、苎的知识讲给了小五儿。 小五儿看上去有些恍惚又有些激动,她一脸兴奋地打断了晓风的话:“这白叠子能长出棉絮来,比你所说的那些要好多了,棉絮能织成布,做棉衣棉被,姐姐你们发财了!可以不用那么辛苦地生活了……” 晓风认真地听了半天,终于有了反映,她伸出手摸了摸小五儿的额头,一脸纳闷地嘟囔着:“不烫啊,这乡下怪事儿多,别是起得早撞见什么吓着了,好几年说的话都没今儿个多啊……小五儿啊,你要是喜欢白叠子,姐给你多要几棵,弄回咱家去养……咱们去吃饭,看你姐夫回来了,还给你拿衣服了呢。” 兰耀祖看见小五儿的时候一下子呆住了。 晓风把小五儿打扮成了个男孩子。她穿着一件有些偏大的灰色褙子,头上挽了个小小发髻,脚上黑鞋净袜,衬着浓眉大眼,竟有几分男孩的俊朗。这种典型的男孩儿打扮似乎让兰耀祖感到无所适从,他不发一语地站在那里,看着女婿女儿们一趟趟从牛车上搬东西――光是小五儿从亲戚朋友邻居家搜罗来的根上裹着土的白叠子就有十几棵,还有几棵葫芦苗儿。 小五儿又兴兴头头地督促着姐夫帮忙翻土耙垅,把这些移植来的秧苗栽好。 中午兰耀祖又喝多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之乎者也个不住。 晓风夫妻赶着牛车走后,秦氏勒令小五儿脱下灰褙子,不许再刺激父亲。 小五儿的生活渐渐丰富起来了,用小鞭子杀苍蝇,观察白叠子,念书写字。 四丫头亭亭已经开始学做女红了,有一天高高兴兴跑来找小五儿,给她看自己绣的香囊,指着上面一头惨不忍睹的野兽说:“看我绣的小鸟好吧?” 小五儿深知“好孩子是夸出来的”,便道:“哇,真好看啊,四姐你的手真巧。”于是四姐死乞百赖地把这个香囊强行送给小五儿,顺便帮还热情地浇了浇白叠子。 说起这个白叠子,真是让小五儿烦恼。她没有栽植技术,先是每天浇水,白叠子就“蹭蹭”的窜个儿,枝叶稀疏,让她联想起上一世里的“豆芽儿”少年;浇水次数少了倒是枝繁叶茂,但是花也不多,苓更是少。 小五儿渐渐丧失了兴趣,不再每天观察琢磨,任它自己疯长。 两棵葫芦苗儿倒是长得很好,顺着墙头直爬上去,又串到了树上,开了白花朵朵,慢慢地有小葫芦从绿叶间垂下来。 有天小五儿心血来潮,给四姐讲了“葫芦娃”的故事,引得亭亭赞叹连连,然后就认养了一个较大的葫芦,又逼着小五儿认养了一个葫芦,常常比较谁的葫芦长得快,还要重复讲述葫芦娃的故事,让小五儿不胜其烦,自悔多言。 这天,兰耀祖和他的朋友们又聚在玉兰树的浓荫下,品酒吟诗。 小五儿正拿了小鞭子在旁边抽打苍蝇。忽见才子们大发慷慨激昂之声,甚至涕泪交流,不禁凝神细听。 原来又是朝堂之争,大概就是这个皇帝迫害自己的亲兄弟,连带其同党、交好人员等所有沾上边的一律打压。为姜秀才家房屋主持公道的司大人也受到了牵连,却因是此案当事人之一的卢大人的管家的八棍子打不着的亲戚。 历代如此,又不是只这一件,小五儿不感兴趣。小五儿一向认为,无论什么时候,这都是离普通百姓很遥远的事。这些留了胡须的酸秀才们如此激动,偌大年纪了还一副愤青状,真是典型的空谈误国,杞人忧天! 小五儿挥着鞭子慢慢踱向了屋后的菜圃。 第4章 第四章 开端 深秋的傍晚风已见凉,刚吃过晚饭,秦氏和丈夫在灯下商量什么时候去采购冬衣。小五儿坐在小炕桌旁,正想方设法处理采摘下的一小捧棉花――鬼才知道如何把生棉花变成棉絮,而且这棉花明显绒毛很短。 突然,急促的拍门声传来,兰耀祖一路小跑着去开门。 陈秀才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一叠声叫道“祸事了!祸事了!”拉起正在作揖的兰耀祖说:“文昌兄,祸事了!哪里还有如此多的斯文?!文昌兄可否还记得我们当初救的哪个大名府化子……” 以前兰、陈二秀才曾救过一个得病的叫化子,并把他安置在观音堂里,以免冻饿致死。这化子从观音堂的僧人哪里知道了恩人的名字。后来际遇巧合,投身到县衙主簿家做了家仆。今天偶然听到主簿在和一个客人谈论恩人的名字,不禁暗暗上心,隐隐听到房子、司知府的党羽等言语,便觉事情不妙,果然后来听到明日一早要抓捕带头闹事的姜某、兰某某等话语。 这仆人抽空出来,一路打听到陈秀才家备说了详细,便急急忙忙回主簿家了。陈秀才和儿子小岳哥儿也赶紧分头奔赴姜、兰两家。 兰耀祖听完一时呆了,司知府受朝堂之争所累,已是解入京去了。这事只要是沾上恐怕就不死也得脱层皮。 陈秀才催促道:“眼下恐怕只有先潜去他乡避避风头。文昌兄莫要迟疑,就是我也要到他乡小住一段时日,小弟先告辞了。” 兰家夫妇俱是慌了神,大家大眼瞪小眼地呆了一会儿,秦氏终于狠下心来说:“急也没用,终究是逃走还有些用途。” 一边叮嘱着丈夫一边急匆匆收拾了行囊银钱。 兰耀祖肩上背着包袱走到院子里,听到侧房里传来女儿们的说笑声,不禁停住脚步扭过头去。秦氏道:“莫要声张,你悄悄去看一眼孩子们罢了。别弄得哭哭啼啼地。” 秦氏拉着小五儿的手,娘俩恋恋不舍得把兰耀祖送出了大门,小五儿突然挣脱开娘的手追上父亲,拿出几近做好的口罩,赛到父亲手里:“替口鼻挡风御寒的。” 兰秀才摸了摸女儿的头,忽然道:“小五儿,你要是个男孩,就是上天赐给爹的儿子了,也许只是出生时刻差了......真是个男孩,早晚能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唉,爹走了,你要帮娘撑着这个家。” 小五儿被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弄得一时心乱如麻,却还是下意识地点点头。 秦氏忍不住低声哭了起来。 兰耀祖又走回来抚了抚妻子的手臂,却只是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小五儿眼望着父亲削瘦的身体很快消失到了夜色里。 母女二人回到院子里,听到侧房里还有女孩子们清脆的笑声传来。 小五儿这天晚上没回姐姐们的房里。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迷糊着了。突然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睁开眼想起历来衙役们要从家里乱翻乱拿东西的。 坐起来看见秦氏还坐在小炕桌旁出神。便让娘收拾细软,趁着深夜把这些东西藏了起来。 小五儿被一片拍门声惊醒时,天还未大亮。 秦氏带着一脸的惊慌去开门,小五儿朦胧着眼跟在她的身边。 三四个衙役带着一群仆役打扮的人闯了进来,两个堵住门,其它的人就四散开来冲向各个房里。 一会儿,小五儿看见姐姐们哭哭啼啼地被轰到了院子里,大家都聚拢到秦氏身边。 屋里噼哩啪啦东西落地的声音不断传出来。 一个高个子仆役打扮的人,围着兰家母女踱来踱去,突然停住脚步,向秦氏问道:“兰耀祖哪里去了?” 秦氏偏开脸说:“不知道。” 那人怀疑地看着她,沉思了一下,突然低下头大声向小五儿喝问道:“你爹呢?” 小五儿“哇”地一下子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啊……我爹走啦……爹跟娘吵架了……爹说要死给我们看,再也不回来了……啊……” 姐姐们“呜呜”地哭得更历害了。 秦氏把小五儿揽到身前,迟疑着问道:“我家相公怎么样了?难道,难道,难道真的死了,你们在哪里见到他的尸身了?” 那仆役一语不发,只是阴狠地盯着她。 秦氏毫无预兆地突然坐在地上数落着哭了起来:“冤家啊……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啊……留下这孩儿们让我怎么过啊……” “别嚎了!”一个满脸横肉地捕快训斥道:“兰耀祖是乱党党羽,他死了倒省得爷们的麻烦!” 那些人渐渐都回到了门口,高个子仆役沉吟了一会儿,挥挥手带着他们离开了。 小五儿从眼角里看着他们都出去了,慢慢停住了哭声。 秦氏却还坐在地上痛哭个不停。 悲莫悲兮生别离,也许,这样突兀的分别真让娘伤心了。小五儿心下想到,不知爹逃往何处,更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她不知道娘是做戏还是借此发泄无奈和悲伤。 渐渐有邻居们到门口探问,陈婶更是大为吃惊,二姐哽哽咽咽地向众人述说了刚才的经过,见是这等吃官司的事儿,邻居们便说上三两句不咸不淡的话,慢慢散去了,只有陈婶一家人留下来了。 陈婶边劝解着秦氏,边搀着她向屋里走去。陈叔也指挥着兰家姐妹们和他家阿牛收拾院里屋里满地的东西。 众人都进了屋,小五儿见天色还早,便去掩上大门——这是她前世养成的习惯,门开着院子里没人会安不下心来。她惊讶地发现那高个子仆役正站在门外边,看样子是要转身走开,听见门响,还回头斜了她一眼。 这些人心思果然阴毒,小五儿心道,若不是娘刚才确实伤心大哭,也许早已泄露秘密。刹那间她感觉到自己非常弱小,无力对抗世界上这些人和事。 吃了点早饭,小五儿挣脱开一直拉着她的二姐,就向堂屋里走去。族里仅有的三两个堂伯堂叔正和娘在屋里商量对策。 一个男人的咆哮声从屋里传出来:“……怎么把堂兄逼走的?什么事值得这样埋怨堂兄?正所谓家有贤妻夫祸少,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里第一个说不过去……” 小五儿心下大怒,是谁这样没有道理,不说如何应对官府,倒抓这没影子的事儿。 进去一看,却是兰耀财这个没天理的玩意儿。他看到小五儿进来,眼神闪了一闪,就噤了口,向后退了一步。 小五儿细声细气地叫道:“耀财叔叔,什么是天意呀?娘说天意让爹娘吵了一架,爹离开家避了一场灾难。耀财叔叔,什么是天意呀?” 一个胡须花白了的伯伯接过话来答道:“正是。若非耀祖离家而去,惹上这等大官司,不死也要脱层皮。此乃天意导引,助我兰家过此大劫,大家切莫再有他言,好生弥消了这场大祸才是正经。” 小五儿走到秦氏身边,倚在她的怀里。听着这些伯伯叔叔们商量如何花钱找人分说,你一言我一语,不时咋舌叹气,都道这等结党营社的大案无可挽回,最后却得出结论道只能大家等等看事态如何发展再说。 一天地忙碌。晚上安静下来了,兰家姐妹才发现各屋里的铜银烛台、黄铜镜子、及女孩儿们的小首饰等略值几文的东西都不见了,细一盘点,还少了银顶针、银头筷子并几件半新衣服等各色物品。 二姐恨道:“定是那些混帐衙役捕快们拿走了,这些天杀的。” 姐妹们怒恨交加,不禁恶言咒骂起来。 小五儿却只纳罕明明这些人早上都是空着手出大门的,不知他们如何夹带出去的。 夜色已深,姐姐们回房睡去了,小五儿照例留下来陪着娘。母女二人在炕桌两边对坐着。秦氏沉默良久,开始向小五儿絮叨,一会儿说不知你爹在外边怎么样了,一会又说不知哪些人还来不来,这场劫难如何过去。 小五儿知道娘不是在和她商量,只是在向一个共同保守着秘密的人说说心里的想法,就默默地听着。 终于,秦氏说:该打听打听姜家那边怎么样了。 姜秀才当然也逃走了。陈婶说街里贴了好多缉拿案犯的告示,想必兰秀才看到了就不会回来,肯定要逃得远远的。 那些衙役后来又逼问过几次,自从后来坊里传言那豪绅占了姜家的房产以后,却是一次比一次放松了。到了过年时候这件事就似不了了之了。 然而,这不过是命运里坎坷来临的一个起端。 第5章 第五章 暖冬 一冬无雪,小五儿想不到家里遭难的时候,却碰到了个暖冬。 到了过年的时候,天气已经非常和暖了。 兰家母女似乎也已经从这件事中解脱了出来。 晓风夫妇替兰家买了过年的用品和祭品,又帮着煮肉做豆腐,蒸年糕炸团子,清扫房屋。老二老三帮着娘缝了新衣服,姐妹们又剪窗花,贴年画对联。亭亭和小五儿把收获的小葫芦茜成各种颜色,用绿色的碎布片剪成叶子,用细麻绳悬挂在屋里。 这几个人在院里忙来忙去,也便有年的气氛了。 陈秀才已经悄悄回来了,正月里还和他的娘子晚上偷偷来兰家探望了。 他说姜秀才也曾经回来过,只是不敢久住罢了,那些捕快原本就狠,再加上那劣绅三翻五次派了家奴跟着上门打砸,姜家被祸害得不像样子了。姜秀才已经在托人卖房卖地,看起来是打算搬走,不再回来了。一天搬不倒这两个仇人,就一天不能再安心居住了。小五儿听了心下暗想怪不得来自己家的那些人里也有仆人打扮的,原来是那劣绅家的奴仆。 兰耀祖却没有消息。 夜深人静的时候,秦氏时常在小炕桌上铺好纸墨,让小五儿读书写字,她却坐在一旁做活儿。小五儿时常怀疑她是不是把自己当作了爹的替身。 这年春天,大姐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回过娘家。着人雇了车接回来,一眼看去便觉得黑瘦了,脸上还隐隐有疲惫的神色。 小五儿听大姐道去年一冬无雪,今年春天又一直不下雨,田里旱得很。天暖得早,种了稻谷,现在却又变蔫,实在让人心疼。有些地势较高的田里已有旱死的庄稼了。村民们凡有力气的,都去拉水挑水,妇孺幼弱们便一株一株地浇灌田里的秧苗。小五儿知道大姐既要采桑养蚕,又要在田里用水灌苗,便也极为劳累。 大姐只住了一个晚上就回去了。 晚上,小五儿坐在哪里出神。秦氏看她又不开心,便道:“你这孩子,真是成精作怪的,大不了的事儿就要噙着泪呆一阵子。你大姐在乡下虽然辛苦,可你姐夫甚是和气,便是她公公婆婆也都是明事理的正经人,你大姐一过了门就有自己的宅院,村里都是小家小户的人,没有那么多的穷规矩,多么舒心自在!你看姜秀才家的闺女,嫁得虽是门当户对,见说那公公婆婆拘管得甚紧,讲究甚多。姜秀才遇到了这么大的难处,他家闺女都没能回去一遭。咱们家光过年这阵子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儿,你大姐两口儿就来了多少趟。别要贪心希求不付出一点点儿辛苦,也要有那个福气才行。” “娘说得是,知足常乐吧。” “嗯,”秦氏这才满意道:“知书就要明理,要不就成了酸丁了。” “我爹算不算是酸丁?”小五儿调皮道。 “你这孩子!呵呵。” 小五儿看娘脸带微笑地沉思着,就知道她陷入了甜蜜的回忆。想起了姐姐的话,不禁又担心起来:“不会发生旱灾吧?” “哪会!这么多年了,风调雨顺的。头生你哪一年也说旱啊旱的,清明时候一场雨就没事儿了。” 然而,雨一直未下,旱灾还是不可抑制地来临了。 陈婶和兰家熟门熟户,穿堂过户地到兰家炕上一坐,就一脸烦恼地说:“老天爷,这还让人过不过了?!米和面都涨价了,翻了番了!” 她看到秦氏一脸惊讶就又说:“你这程子没买过米啊?一直涨,今个儿当家的去买米,都翻了番了! 秦氏诧异道:“俺过年买的东西多,孩子们吃得少,一直还没买过呢。怎么这么贵了?” “阿牛他爹说是旱闹的。说地里那稻子还没拔穗就黄了!” “额!” 晚上,秦氏带着小五儿和老二晓雅刨出了埋在地下的两坛子银钱。 第二天,兰家姐妹跟着秦氏去买粮食。走到米店附近的时候,街上的人明显比别处的多,米店的生意好得很,收银、装米、称米流水作业,小伙计们头上的汗顺着脸往下流。 兰家母女雇人把买的粮食拉回家,米、面、豆子等厨房里堆了好几袋子。娘说:“这些米面加上剩下的那一堆能吃到过年了,我不信他夏不收麦,秋还不收谷!” 小五儿向娘要了些黄豆绿豆红小豆,种在白叠子旁边刚刚翻好的土里。 秦氏见女儿极爱鼓捣这些农物,十分纳罕,但她是农家女儿出身,便十分在行的指导小五儿怎么挖坑,怎么撒种等。 老天一直不肯下雨,粮食蔬菜已经贵得吓人了。 秦氏叹着气把辘轳上的绳子全放下去,也只能打上来半桶水,兰家姐妹们把水桶抬到院墙边,先浇葫芦,再浇黄豆、白叠子。这一阵子家里蔬菜的主要来源是葫芦和黄豆,黄豆加盐煮成咸豆吃,葫芦只能捡嫩得尚未长籽儿的摘下来炒了吃,一开始还觉得有奇怪的味道,时间长了便象吃其他蔬菜一般了。 小五儿见日常没人吃豆芽儿,因为上次白叠子的事有了戒意,不知道怎么提出这个主意,想了好几天,才想到一个由头对秦氏说:“去年七月七我在街里玩,见那边一个老嬷嬷领着她媳妇在‘种生’,豆芽儿麦芽儿长得又长又好,尤其那豆芽儿看着又嫩又脆,觉得那东西能吃,咱们试着种点吃吃看看吧?” 秦氏迟疑道:“‘种生’是人家求孩子用的,且不说那东西能不能吃,你们女孩儿家怎么能种那个?” 小五儿听了便不再说话。 端午之后,老天终于下了两场雨,娘说还赶得上种上谷子,等秋天谷子一下来,粮价就平稳了。 到了三伏天的时候,连着阴了好几天,天气闷得要死。半夜里一声霹雳,雨哗啦哗啦地下了起来。这一下,竟然连雨起来,下下停停,每天或多或少必有一阵雨。没几天,地势低洼的庄子已经涝了。老天爷哄着人们拿出最后一点谷子种上,才浇起这瓢泼大雨来,把人们的希望彻底浇灭了。 粮价翻着跟斗一路飙升上去。 有传闻说某某粮店被抢了。这似乎是一个暗号,买不起粮食又没东西吃的灾民便在粮店附近左一堆、右一堆地聚集着,互相观望着。胆小的商人便关了门,不再粜粮。 官府出了告示,平抑粮价,发现有高价卖粮的不法商人都要重罚。没几天粮店都关了门。 官府的折子一道一道报灾上去,只等着朝廷放放赈救灾,不料皇上偏偏笃信道教,却派了一群道人到灾情最重的川陕两路去禳祈。 道人打着救灾祈福的名号,借了皇帝的威势,威风凛凛地入了川。一路上官接官送,捧得这帮道人更是性子骄骄的,哪里还记得三清的教诲。 做了两次道场,就要大起道观,新建丹房。在地方上要钱要人,催促工期。百姓连饭都吃不上,哪里有力气扛瓦搬石?鞭打棒赶之下,不知又添了多少冤魂。 地方官府被勒逼不过,也写了奏本逐层上报朝廷。 道士却已先递了折子——说是灾星异动,天下有难。所以天灾频繁,饿殍载道,民不聊生。众道士不辞辛劳、昼夜作法、祈求上苍,才感动上仙点化:只有广筑道观,形成气势,才能镇压妖邪,固天下而教化百姓,以保大宋江山世代传承。 皇上见找到了灾难的根本,却是龙颜大悦,从国库里拔了白花花的银子,又下旨加了赋税,供应建道观丹房的钱财。 百姓已是卖儿卖女、家破人亡,哪里还有钱交税?一时只闹得怨声载道。官逼民反,不久就有灾民起义,竟聚众上万。 消息传到舒州府,已经演变出了各种版本,一时竟流言四起。 第6章 第六章 流亡 这年冬天又是一冬无雪,人们全都慌了神。已经有不少人拉家带口地逃荒去了。 先是大姐和姐夫来告别,言道是有当兵守疆的亲戚捎回信来,说北疆土地肥沃,人口稀少,这两年与大辽并无战事,也甚是太平,问家人愿否迁往边疆。亲家想要全家跟随,一起迁往边疆,谷雨前赶到,还不误庄稼。 兰家姐妹拉着大姐哭得唏哩哗啦地却无法挽留,更无法相随,若是全都走了,父亲回来去哪里找她们母女? 兰家姐妹晚上时常饿醒了,秦氏煮的粥越来越稀了,怎能不饿?小五儿醒了便闭着眼睛想上一世各种好吃的东西,想超市里货架上琳琅满目的食品,想自助餐厅里的各种小菜儿……但最想的竟然是雪白的馒头和打卤面。有时候想爹、想大姐,不知他们在外怎么样了,自己一无用处的活在这个世界上,饱受心里、身体上的痛苦,有时候觉得也许这是上苍对她的惩罚,对她不珍惜生活的惩罚,她常常默默重复着“我知道错了,我错了,我错了……”重新入睡。 过年的时候——不过也罢,连饭都吃不上,陈秀才一家人拎了一小袋稻谷来拜访,邀兰家母女和他们一起去江浙投亲靠友。 秦氏坚决地拒绝了。 陈秀才一家三口互相望了望,吞吞吐吐地说了半天秦氏才明白,他们想要把老二晓雅一起带走。 看秦氏沉吟不语,陈秀才脸有惭色地道:“如此慌张实是不成体统,委屈了晓雅姑娘。但路途遥远,晓雅已是及笄之年,恐今日一别,相见无期,孩子们岂不是留恨终生。再者如今生计艰难,男子亦难存活,文昌兄久出未归,嫂虽贤德飒利,一人携数子,终是力有所殆。弟自知此实为不情之请,因多年通家之好方敢直言,万望嫂勿怪。嫂允与不允,弟决不敢言他。” 秦氏思虑良久,方缓缓道:“陈兄弟是为我分担忧愁,我怎么会有责怪的心思。只是今后累着你们两夫妻。雅儿自小心直口快,你们千万要多担待,遇着事了多教教她。” 陈秀才娘子忙道:“嫂嫂切莫见外,自打小我们都喜爱雅儿爽朗明快,为人心热,今后守在身边,便如自己的女儿一般。过上一阵子,家里有了财力,选了好日,行了大礼,才会了了我们的心愿,以后便是自家的孩儿,只有更亲近。” 多年的通家交好,彼此了解秉性脾气,深知所托非误,秦氏也就不再多说,问了陈家南去的日子,也商量好了那天早晨接走晓雅的时辰。 过了几天,陈家坐了南下的车来接晓雅。小岳哥儿接过包袱放到车上。秦氏拉过二女儿,牵着她的手放到陈秀才娘子手里,含着泪道:“我的闺,今后在公婆身边要勤快孝顺,和小岳哥要和气相敬。你公婆看着你长大的,今后便是你的爹娘,不会亏待你,只会强似娘的身边。” 晓雅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儿,此时又扑回娘的怀里,哽咽地说不出话来,秦氏和陈秀才娘子也是含着泪再三解劝,晓雅又含着泪看了三个妹妹,才上车远去。 家里少了一个吃饭的人,虽然减少了点儿负担,可也变得更冷清了。小五儿不敢再放纵自己的悲哀和无奈,只有浇灌那一点儿植物的时候,沉默地把自己的灵魂放到悲伤中。 有时看着娘日渐清瘦的脸,小五儿不禁觉得揪心一般的难受。为她,也为自己,这种天灾、这种别离、这种苦难,什么时候才能解束? 有时她真想人为地从中解脱出来。可是她不敢,她甚至肯定了这是上天对她上一世不珍惜生命的惩罚,如果再违背天命,她不知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还是没有兰耀祖的消息。 没多久,兰家母女也踏上了流亡之路。 家里已经没法再住下去了,流民冲击官府和富户的消息也不时传来,很多乡绅家门口都有家丁拿着棍棒守护着。一些家底殷实的小户人家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入室洗劫。 这里已经是地狱了,再呆下去只是等死。 存粮几乎没了。 娘把剩下的一点儿小米和黄豆炒熟了准备路上吃——连柴都没有了,烧的是家里的花梨木桌椅。 小米黄豆背在娘的包袱里,家里仅有的一点儿碎银两缝在棉裤里子上,当初埋在地下的银两都被价格奇高的粮食耗尽了,这点儿银两现在恐怕连一升米都买不到。 小五儿看到娘把那件灰褙子叠得平平整整的放到了小包袱里,又把自己平时常爱鼓捣的那一小捧儿带籽的棉絮赛到了小包袱的一角,泪珠在眼里转了几转,终是忍住了。 兰家姐妹三人每人背了一个小包袱,这是她们的全部家当了。 秦氏让小五儿在墙上、树身上、门框上都给爹留下了字:我们逃灾到汴梁去了。 路上,逃灾的人随时可见。朝着不同的方向,成群结伙的慢慢走着。一旦走近,就用戒备的目光互相打量着。兰家所跟随的这个逃难队伍人也不少,都是一条街上的几家乡邻,像陈婶家、堂叔兰耀财家等,可妇人孩子较多,走了一程子,妇人孩子们的脚便慢了下来,一步步挪着。 出城不远,在路边看见一个人,在地上爬着一动不动,大家都侧过脸去,秦氏脸色铁青地叫三个女儿赶紧走。小五儿心里一寒,猜到那必是饿死的人。扭头看到四姐眨着无辜的大眼睛不知所以然,小五儿拉了她一把,姐俩一起跟了上来。 晚上,兰家母女随着大家在一个小村庄的边上找了间无人的破房住下,村子里一片沉寂,没有一点儿声息,也看不见一点儿灯火。这种静默让人心里发慌,似乎一种冷冷的威胁躲在后面,在这种压抑的环境下,尽管大家都很累,却都翻来覆去地在哪里躺着。 小五儿在一片漆黑里大睁着眼睛,所有的感觉器官里都是饥饿和疲倦,她在两世的记忆里浮沉着,翻腾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睡着的。 逃荒的队伍走得越来越慢了,赶了几天的路,每个人都是疲惫不堪。 兰家母女落在了队伍的最后。三丫头晓颂畸形的脚已是肿痛难忍,只能走几步歇一歇,她的包袱已经移到了秦氏的背上,小五儿和亭亭一边一个搀着她。 一向装作小脚的亭亭扯掉了裹脚布,把脚趾伸展开了,鞋子都顶穿了个大洞。小五儿看见她披头散发,一副小叫花的样子,可想而知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秦氏已经顾不得挑剔女孩儿们的样子。看着乡亲们的背影越来越远,她不时低声催促孩子们快点儿。 到了中午的时候,在一个村庄边上,兰家母女找到了陈婶和兰耀财两家人。他们正在路边坐着歇息,兰耀财的小儿子二宝正拿着一块树皮使劲地啃。 秦氏领着女儿们在附近一个向阳的土坡上坐下。小五儿又累又饿,闭着眼睛歪在哪里,迷迷糊糊中暗自祈祷着,老天啊,让我就此睡过去吧,别再让我醒来了。 可是一阵香味把她从睡梦中叫醒了。每天只吃一餐,还吃不饱,食物香味的号召力其大无比。一闻到这股熟悉的香味,她就知道是娘在煮豆面粥。 大人们点了一堆火,支着几个大碗在哪里煮粥。 另外两家都断粮好几天了。热粥似乎给大家注入了生命力,喝了粥后,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出了一点儿活泛劲儿。大人孩子都不时用热切的眼神望向秦氏的包袱。尤其是兰耀财父子们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包袱。 小五儿推了推娘,秦氏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正看见兰耀财绿莹莹的目光。 秦氏叹了口气,从包袱里拿出豆面袋子来,把最后一点儿豆面倒进碗里,搅成稠糊,给三个女儿分了。一边叠着空袋子,一边叹道:“没有了。” 小五儿尖声问道:“一点儿也没有了吗?” 秦氏答道:“一点也没有了。” 上路,不知何时是尽头。 他们沿着这条穿村而过的路向前走着,这个村里照旧是沉寂的,没有声息的。 走在前面的阿牛突然一声惊叫,大家伙围了上去。 小五儿从人缝里看到有人躺在地上。死尸,路上又不是少见,何必这么大惊小怪。 走到跟前,她惊讶地发现这具尸体身上的衣服被扯烂了,屁股上的肉却不见了!白骨与风干了红白肉一起裸露着。 大家面面相觑,小五儿突然感觉到一股寒气沿着脊背直窜上头顶去,头发根根直竖起来,她下意识里不敢再猜测那肉哪里去了。 “嘿嘿嘿……”一阵低笑声传来。 小五儿他们都吓了一跳。 循声望去,一个身穿破败的黑棉衣的中年男人坐在街边大门旁的石墩上,正呲着白森森的牙齿狞笑着。脸上瘦得只剩下一层皮了,看上去象骷髅一样,一双凸起的大眼睛在阳光下闪着绿莹莹的光。 大人们赶紧拖拽着孩子们走开了。 走出很远,小五儿忍不住又回头望去,那中年男子还保持着那种姿式在那里狞笑着,一动不动,似乎和他背后已经破旧了的黑大门似乎融为了一体,和这沉寂的村庄融为了一体。 第7章 第七章 两脚羊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天气变冷了,风吹来,只觉得寒冷难当,疲惫不堪,又累又饿,大人们商量着弄个火堆烤烤,便歇宿在路边的一个破庙里。 不远处有一片树林,隐隐能听到乌鸦的叫声传来。这引发了孩子们的联想,如果能逮到一只乌鸦,也可以熬成一锅热汤了。尤其是小五儿私下想到了前世热气腾腾的火锅。 男人们去捡柴时,孩子们也跟进了树林。 很快,发现了一只乌鸦,阿牛让大家禁声,手里替他拿着小石子,由他来打。阿牛瞄了两眼,用力把石子甩出去,正中那乌鸦的翅膀,乌鸦吃痛,“哇哇”地叫着飞了起来。小五儿们惊喜地发现一群乌鸦跟着飞了起来,乌鸦们盘旋了一圈又落在了不远的树上。阿牛蹑手蹑脚地追了过去。 几番折腾,也没抓到一只乌鸦。阿牛恼羞成怒,选了一棵有老刮窝的树,蹭蹭地爬了上去,意外地收获了几个鸟蛋。一时大受鼓舞,大宝也开始爬树摸鸟窝。女孩儿们拿着鸟蛋,四处寻找鸟窝,还有看着二宝这个鼻涕虫。 不知不觉到了树林深处。 看着大宝抓着几只幼鸟从树上滑下来,小五儿似乎闻到了一股奇异的肉香。 “二宝看哥哥抓的小老刮,咦,二宝呢?” 小五儿这才发现二宝正向远处走去。大宝追上去,拉着二宝的手在那里东望西望了一会儿,竟然一起向树林深处走去。 阿牛过去拉他们,小五儿和四姐也追了过去。一股奇怪的肉香气迎面而来,越朝这个方向走味道越浓郁,这股香味似乎抓住了他们饥饿的灵魂,使他们不由自主地向着黑暗的树林深处走去。 前面出现了一小片空地,几个男人正围坐在一堆火旁,不时用筷子从火上吊着的大锅里捞着什么东西吃,小五儿的脑子里出现了清炖排骨的诱人幻影,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血腥气,她似乎回到了前世过年杀猪的场景。 一个男人从锅里捞出了一个肘子,用手捧着啃,肘子上还连着一个巨大的猪蹄…… 不,那不是猪蹄! 一只脚!人的脚! 小五儿感觉血液“呼”地一下子从脑子里流走了,只留下一片空白。 “吃肉!”二宝稚嫩的童声象霹雳一样惊醒了小五儿。 那几个人也闻声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望过来。 小五儿下意识地拉着四姐扭头就跑,异常清晰地听见二宝稚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要吃肉。” 小五儿拉着四姐拼命地跑,腿却沉重无力,象中了魔魇似的,身后杂乱的脚步声和吵嚷声越来越近。 胳膊上一紧,一股大力把小五儿捋到了地上,摔得她眼冒金星。 孩子们被抓回空地上,用破布条子倒绑了双手扔在一堆。 一个头目模样的人,问她们哪里来的,没人吱声。 他瞪着死鱼眼看了一会儿,抓起二宝,威胁道再不说就要扔到锅里,二宝人在空中,却用亮晶晶的眼神盯着大锅。 “不!”大宝尖叫道,于是大宝把他们的来龙去脉竹筒倒豆子说了个一清二楚。 这几个恶人凑到一起嘀咕了一会儿,两个人拿着棍子朝孩子们走过来,小五儿心想也许要把我们打死吃掉了,头上立刻象挨了棍子似的隐隐作痛。他们几个都蠕动着想缩到别人的后面,那两个人却在他们旁边抱着棍子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小五儿明白过来他俩是看守他们,看起来还能再活上一会儿。 死鱼眼拿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带着几个人走了。 小五儿心里乱得很,两世的点点滴滴在脑海里不断翻腾,她不知道娘和三姐能否躲过这恶运。想起前一世在饭桌上总爱开玩笑说吃鸡鸭鱼等的尸体,今天自己的尸体也要被人吃了,而且是现杀现吃。 正在胡思乱想,树林里一阵脚步声和低斥声传来,死鱼眼们押着几个人走了过来,正是娘他们! “娘!” “孩子!” “宝儿啊!” 立刻哭喊声响成一片。 “不许喊!”死鱼眼一声怒喝,用菜刀狠狠地拍在陈叔的背上。 人们都吓得噤了声,只有二宝还在闭着眼睛嚎:“我要吃肉哦,我要吃肉哦……” 一个男人上前两步,利落地从二宝棉袄上撕下一块布来堵住了他的嘴。 小五儿他们被押着在黑暗里趔趔趄趄地赶路,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穿过树林,光秃秃的田地,进了一个村庄,在一个大寨子门前停住了脚步。 黑暗里传来拍门声和死鱼眼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开门,开门,我找朱老四,我送两脚羊来了!” 良久,边上一个小门开了,两三个人摸着黑走了出来。 有人骂骂咧咧道:“赵大眼,这断子绝孙的买卖,你他娘的是跑得越来越勤了!才几天呀,又来了!小心雷劈了你小子!呀哈,今天怎么这么多?还净‘和骨烂’!你他娘的发了……没话说,十两银子……” 那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打开门。 死鱼眼们低声喝斥着“两脚羊”们进去。 小五儿依稀听见那死鱼眼低声下气道:“四哥,你看这批货,除了‘和骨烂’就是‘不羡羊’,多赏几个吧,弟兄们家里老人孩子都指望着这个吃饭哩,现在粮食这么贵,都不容易……” “放你娘的屁!”那陈四哥突然怒道:“你哪里不容易了?白捡的银子还嫌少了?每次都言三语四!要不是我们家老爷应着‘陈大善人’的名号,我们早就自己逮羊去了,哪里还有你的份儿……” 死鱼眼被骂得一声不吭了。 摸着黑走了一段路,“两脚羊”们被推到了一间黑屋子里,门口传来一声物体击在肉上的钝响,伴随着一声惨叫,似乎有人站立不稳,引起了小黑屋里的一阵拥挤和骚乱。 那朱老四又怒道:“你他娘的找死啊,这些羊是我们花钱买的,你踢坏了我们怎么出手?不爽啊?这批货先不给你们钱了……” “四爷,”是那死鱼眼的声音:“千万别呀!小的哪敢呀,小的怎么也是常来送货的呀!后边货也未必好弄了!你老人家也知道川里有人反了,咱这边也有风声了,不知道哪天就到了咱们地面上了,听说无数的流民跟着呢,咱们怎么也得互相帮衬着……” “赵大眼,你个狗日的还敢威胁我!你真他娘的想造反?!别忘了这些羊可都是往山上寨子里送的,哼哼!”朱老四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官家也罢反民也罢,可都远着呢,山上的林寨主可是守得近近的多少年了……难道我朱老四说压着你这批货钱,还算不了数吗?赵大眼,你小子是不是有话说呀?” “朱总管,你老人家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小的哪敢说个不字……。”死鱼眼怨毒地道,原来他叫赵大眼,小五儿心道,这名字倒是和他的长相极配:“打了这么长时间交道了,怎么也要互相留条路……” 耳听得争执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远了。 屋里一片寂静。 小五儿前世里也曾看到过有关“两脚羊”的记载,人被饥饿变成了“羊”,老的瘦的男的叫“饶把火”,年轻女子叫“不羡羊”,小孩子叫“和骨烂”。饥馑年时,饭店里还有“菜人”,人就直接变成了“菜”,捆在柱子上,想要哪一块儿肉割哪一块儿肉,当着这个人的面讨价还价,讨论哪一块肉好吃,全不顾是同样有感觉有心智的同类。牛羊屠宰前尚要乞命哀鸣,何况是人!眼睁睁地等着死亡迫近,心下何等惊慌恐惧?若是有亲人在侧,又是何等心痛!同样是人,为什么这样残忍狠毒?“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难道这些人都成了圣人,把同类看作了刍狗?还是被饥饿变成了畜牲? 黑暗里,不知是谁小声地抽泣起来,像是受了感染似的,慢慢地大家哭成了一片。小五儿听见娘在焦急地小声呼唤她们,就朝着娘的方位慢慢挤了过去。依偎到娘的身边,耳边上是两个姐姐压抑地辍泣,饥饿、疲倦、恐惧包围着她。 她脑子里乱哄哄地是两世凌乱的画面,娘的疼爱,大姐的温婉柔顺,二姐的明朗通达,三姐的坚韧沉默,四姐胸无城府的亲切,酒店里满桌的热荤冷素,商场里的人声鼎沸……甚至于,那一天的情形,她在冰冷的河水里沉浮,寒冷,麻木,远处的尖叫声和近处水的汩没声。 她慢慢地麻木了,感觉别人的哭声,还有死亡,都变得遥远了,意识慢慢地模糊起来。她最后想到:也许,我真的会解脱? 第8章 第八章流民 小五儿还是又醒过来了。 她是被屋外的嘈杂声吵醒的,外面似乎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奔走吵嚷。 门板咣当一声被缷了下来,一群人手举火把涌入。 为首的是个壮年男子,头系黑带,他高声道:“咦,这屋里有人!你们是什么人?” 看这些人不像是来吃“羊”的,兰耀财颤声道:“我们是被抓来的。” “噢—”那男子一脸的恍然大悟,“你们得救了,我们是黑巾军!跟我们反了吧!田二叔,这些人交给你了,你给他们说说!”那人自顾自说完,带着一群人蜂涌而去,留下一个瘦小干枯的老头。火光映衬下,那老者脸上的条条皱纹越发显得如刀刻一般。 这老头笑容可掬地道:“各位请了!” 陈叔和兰耀财见似无恶意,便也试探着走上前去,客气地寒暄攀谈起来。 原来这是一支流民大军。起事儿的头叫霍黑子,因他敢说敢做,很有几分豪侠义气,大家都尊他为“黑大帅”,挟裹着一众流民冲击官府、抢掠豪绅,只为人人能混上口饭吃。后来收了一个秀才做军师,这秀才脱了青衫纱帽,弃了名姓,以黑带勒发,自称黑巾。这秀才颇有经略,选拔青壮男子为兵士,头缠黑巾以作区别,设什设伍,层层节制,归黑大帅统领。黑巾军又把其余流民作为自己的部下设伍设什设队,所以黑巾军士不多,却挟裹了大队流民,声势浩荡。 刚才那黑巾壮年男子虽是一普通兵士,却下辖数十流民。便是这田二叔接管了这一队妇孺,在流民中也是个小小的头领了。这田二叔似乎雄心大振、老当益壮,一时竟口惹悬河,讲究了许多规矩条款,不管这批手下能否听得懂,记得住。 外面突然传来筛锣的声音。 这老田头顿时收住话头,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巨大的海碗来,神情激昂地对众人一挥手:“走,吃饭去!” 出了房门,回头一望,众人还在迟疑不定,便又挥手道:“同去同去!”他的手下们这才探头探脑,拖儿拽女地出了屋门,田老头恨铁不成钢地出口长气,大踏步地向宅院深处走去。 院子里已经天光大亮,人们从院子各处涌出来,汇成人流,朝着一个方向涌去。兰家母女互相拉着手也随着人流边走边四处张望。 只见前面人们排成了数条长蛇队,有头缠黑巾的青壮男子在不时吆喝着维持秩序。透过攒动的人头,小五儿看到前面不远处热气腾腾地,似是煮饭的炊烟在人们头顶缭绕,不时有香喷喷的米饭香气吹到鼻子里。 小五儿的心灵已经麻木了,但这壮观的万人同食大阵还是震撼到了她,无数的人流还在汇集过来,前面已经排成了数十条长队,每个队伍都在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前挪,一步一步地接近那香气发出的地方,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笑容和对食物无以复加的崇拜。忽然她看见那兰耀财一家在不远处,一个贴一个地排着队向前挨,那二宝儿在大人的腿缝里坚定地探出小脑袋来。小五儿自顾不暇,百忙之中还暗想到这二宝儿怎么也不嚎了? 每个人都领到了些许吃食,便是小五儿他们这样没有碗筷的,竟也或多或少的领到了一块锅巴。 吃完饭,兰家母女和阿牛二宝等人都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做什么,又不敢私自离去,那田二叔自从消失在吃饭的队伍里以后就再没露面。一堆人茫然一阵后,竟然又回到了关押他们的小屋。 众人挨着墙跟坐下,却发现还是茫然,大家面面相觑,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不知从哪里说起,甚至不敢说起。只好互相观望,只有二宝还在有滋有味地吮吸着手指,仿佛那里还有大米锅巴的清香。 田老头突然满头大汗地走了进来。他看到众人,就一屁股坐到门槛上,怨怅道:“你们怎么又到这屋里了?让我好找!” 众人不好说寻他不到,只好陪笑不语。 歇了一会儿,那田老头似乎气喘匀了,又站起身来招呼众人跟他走。 一行人匆匆又回到了吃饭的空地上,只见众多的流民有坐有立,有些人在众人间走来走去。远处放着一张红色大方桌。那田二叔自去找一男子说了些什么,那人用手一指,田二叔喜滋滋地回转了来,他指了地方,让自己的人马也席地而坐,他却在一边踌躇满志地站着。阿牛爹和兰耀财交换个眼神,便客气地请田二叔坐下。 田二叔诧异地抬了抬眉毛,低声向众人讲了起来。 原来这数千众并非随意而坐,所有坐的均是流民;每堆人旁边站的是流民里的小头目;而在人群中走来走去的都是黑巾军,说完这些田二叔又骄傲地站到了旁边。众人依言望去,果见那些人头上都勒着黑带子,只是黑带子所系位置不同,众人服饰不一,便看着不整齐,分辨不出身份来。只见那黑巾军有穿破衣烂衫的,有着官军衣服的,还有人穿着不合体地锦衣绣袍……果然不愧是一群…之众。 那些黑巾军最后都站到了最前面,虽然队列不甚齐整,倒有几分民兵的样子。 一个长大汉子飞身上了桌子。众人都呼喊起来“黑大帅!黑大帅!……” 那汉子把手一挥,待众人都静了下来,高声道:“都吃上饭了吗?” 众人齐道:“吃饭了!” 那大汉又一挥手道:“想不想吃饱饭?” “吃饱饭!吃饱饭!……”众人情结激昂道。 那大汉再挥手道:“‘吾嫉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可好?” “均贫富!均贫富!均贫富!……”流民们激动地响应着,兰家母女不知不觉中也跟着挥拳呼喊起来。 那大汉两手虚按,田二叔立即对他的小队人马弯身低声说道:“别喊了!” 会场一小阵骚动以后又安静下来,那黑大帅又高声道:“诸位乡亲,吾等原本均是守制草民,日日耕作,可曾有一天安乐?今不反将为饿殍矣!早晚且死,吾宁反不作饿殍!宁反不作饿殍!” “宁反不作饿殍!宁反不作饿殍!宁反不作饿殍!……”流民们都激动地站了起来。 黑大帅再三抱拳,终于跳下桌子,结束了他的巡视或说是动员,带着一干人众从人群中穿行而过。所到之处流民们自动让出一条道路,嘈杂之声也即刻变小。 黑大帅渐渐走近,老田头看到他那亲切的面容时,竟然激动地热泪盈眶,喃喃自语个不停。小五儿正在腹诽,忽然那黑大帅眼光扫到自己这边,不由一凌。只见他面容黧黑,颧骨突出,虽然面带笑容,一双大眼却锐利刚猛,双臂微曲,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小五儿不由眼神荡开,看向他的身侧。忽看到一个中年男子,头上挽髻,额勒黑带,虽身穿葛衣,却隐隐带着儒雅之气。且是眼熟,似是曾见过。定睛细看,剑眉凤目,颌下黑须,果是那人。小五儿急拉秦氏的衫子,秦氏却不解其意,眼看那人已经走了过去,小五儿却想不起他的名字,不禁大急。心念一动,高声叫道:“兰耀祖!兰文昌!” 第9章 第九章 秀才黑巾 附近众人听得突然有人尖叫,都一齐望过来,见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童,身着破衫,披头散发,脸有污渍,只道是农家的孩子自由惯了,缺少管束,便也不放在心上。 田二叔含着热泪对小五儿怒目而视。 小五儿却直盯着那中年男子。那男子也闻声望了过来,随即向身边一个瘦小的黑巾军士低语几句,那瘦小的士兵直向小五儿母女走了过来。 那瘦小军士把兰家母女引进屋子后就退了出去。 黑巾一见她们走进帐篷就忙抢上前来,对着秦氏就直拜下去:“罪人见过嫂夫人。” 秦氏忙搀住他,连称不敢当。 一时两人都不知话从何说起。 黑巾定了定神,把孩子们安置到放满了吃食的桌前,老四亭亭却毫无心机,当下笑逐颜开,拾箸便吃。老三晓颂已知自矜,轻瞪亭亭一眼,见她并不停手,当下向母亲望去。 秦氏怜惜女儿们这两年来节衣缩食,忍饥挨饿,对三女儿道:“三丫头,姜叔叔是你爹爹多年知交,你不必客气。”转头又对黑巾歉意道:“孩子们多日未食荤腥,让你见笑了。” 黑巾忙道:“嫂切莫如此,愧杀黑巾,文昌兄若非受小弟连累,出走他乡,定能护得侄女们周全。” 秦氏又客气一番,这才问道:“姜贤弟怎么到得这黑巾军里?” 黑巾长叹道:“一言难尽。如今想来,这财帛地宇真乃是祸端,悔当初未曾舍弃,累及众位契友,自己也是家破人亡。” 这黑巾正是姜秀才。 姜秀才原来家境富厚,长女已成亲离家。身边只有次女和年仅5岁的幼子。兄长长年在外经商,大嫂并无子息,与姜秀才比邻而居。因受那恶棍和脏官勒肯不过,姜秀才低价卖了家里的房产土地,带了家人和大嫂一起去投奔在外地经商的兄长。 因为平时在家,众人一直爱那幼子如心肝宝贝,便是姜大娘因为自己没有子女,对侄儿也是百般呵护,从未让他受过一点苦楚。 遭了难后,簧夜奔逃,那小儿已是失惊入心,一路上又风餐露宿,孩子受了风寒,未到兄长的住所便已夭折。姜秀才的妻子一路上担惊受怕,又心力交瘁地照顾孩子,眼见幼子离去,心智错乱,众人看守不及,竟自跳入水中自杀而亡。 这姜秀才已是心灰意冷。 历尽诸般辛苦才寻到兄长住所。 哪知兄长长年在外面经商,早已经娶了一个寡妇的女儿做两头大,生的女儿都已两三岁了,两位嫂夫人见面后日日口角,那老寡妇也逐日寻衅,家里整日间宅反人乱,不免把那姜秀才也陷在是非堆里。 姜秀才刚丧了幼子,自己的痛尚且烦恼不过来,那妇人言三语四传到耳中,只做不知。 兄长日日做了调停官,劝了这房劝那房,却终日不得清静,时日一久,未免对自己的兄弟也有了怨言,渐渐脸色冷淡起来。 姜秀才是个极有性气之人,虽是受了挫折,却是本性难移,莫名其妙受了此腌臜气,一怒之下,将次女过继给大嫂,弃家而去。 人单影只的漂泊数日,深夜难眠时,想起这一切都是拜那两个仇人所赐,恨不得立即把那两人剁碎切末。怎么想怎么觉得不除这两个仇人,胸中这口恶气实是难出。遂买了一把快刀藏在身边,一路迤逦潜行,只望家乡而去。 那知回到家乡,竟然惊讶地发现因到处流民聚集,各府衙、大户人家皆防守严密,竟然无机可乘。 姜秀才抱着与仇人同归于尽之心,所带银两本就不多,故乡又遭此天灾,饭食极贵,不几时,盘缠用尽,无物可食,流浪数日,在破庙门口竟饿晕了过去。 适逢霍黑子等人在这破庙歇宿,见门口有人倒地,抬入庙中喂了一碗热粥,这才救了他一命。 姜秀才无意中听见众人商量抢劫哪一家粮铺,顿时明白这群流民何以有精米可吃。因思量自己投奔无门,报仇无路,便跟了霍黑子。并且为他们定了规矩,取了名号。这流民越聚越多,渐渐成了气势。 姜秀才请那霍黑子为他挑选了数十精干黑巾军士,深夜潜回城里,杀了那豪绅和脏官。大仇得报,姜秀才在祖坟前削发断须,埋入土中,自立坟墓。指军名为己名,改称“黑巾”,铁了心追随那黑大帅。 姜秀才讲到这里,立起身肃然道:“从此世间再无姜某此人,只有反民黑巾。黑巾自思必死之际得遇黑大帅,且能了却恩怨,岂非天意使然,才使得众兄弟风云际会,今生相聚。便做不了一番大事业,或是异日即死,岂不强于忍辱偷生?况且如此灾年,朝不保夕,早晚必为饿莩。” 姜秀才又向秦氏微笑道:“今日嫂令侄女呼喊兰兄的名讳,而非呼叫小弟的名字,此举想必亦是天命矣。” 见秦氏似是微有窘意,忙道:“黑巾万不想在此得遇嫂及众侄女,故未能认出嫂,想起昔日曾两度叨扰嫂款待,实是汗颜。嫂千万莫怪!” 小五儿手不停箸,嘴不停食,耳朵却一直竖着听大人说话。当下心中暗道:昔日你们一群酸丁在我家喝酒吟诗,娘在厨下忙个不停,她又哪能认清你是哪个?你又不似陈文俊与我家有通家之谊,常常携妻带子上门来。若不是爹爹上演《伤仲永》的时候我极无聊,挨个研究你们一遍,又哪能对你有印象? 黑巾又问秦氏何时到了流民之中。 秦氏将被抓作“两脚羊”,行礼尽失,性命险丢的事儿讲了一篇。 黑巾怒道:“我们来这里就是赵大眼牵的线,他说这里有一劣绅,对待乡民极是苛刻,且是藏有大批粮食,星夜引我们来袭,只道他是个热血汉子,却不料他做此极狠毒伤阴鸷事。”遂叫道:“李石头!” 那瘦小兵士应声而入,黑巾命他带几个人速去将那赵大眼捉来,顺便问一下昨晚这些人的行囊。 秦氏道:“原来真是那赵大眼带你们来的,怪不得昨天夜里人家说他要反了呢。”遂将夜里朱老四与赵大眼的对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黑巾蹙眉道:“如此说来,事情恐非简单,赵大眼并未提过那林寨主只言片语。你们且在这里歇息,我去去就来。” 见黑巾出去,兰家姐妹都亲昵地唤母亲去吃东西。秦氏见那桌上摆的是细软点心,鸡脯粳米香粥,腊肉末炒的茄干等容易克化的食物,碗盏虽多,量却很小,便知是姜秀才专门为她们饥饿之人所备,心下极为感激。问了女儿们也都知撙节,吃饱即止,并未吃撑吃胀,便也放下心来,就着小菜喝了碗粥。 良久,黑巾才回来,眉间隐有忧色。忽问道:“嫂今后有何打算?” 秦氏依旧要北上汴梁。 黑巾歉然道:“本想留嫂随军而行,以报文昌兄大恩,只是明日即有战事,强敌当前,胜负无算,恐不能护嫂及众侄女周全。若嫂有去意,不如早些离开,也以免累及。” 原来,黑巾见了霍黑子,将所知情形一一道来。众首领皆感不妙,必有隐情。遂提了所擒陈家旧人,仔细询问。方知这陈家庄庄主虽是本地土人,却和山贼勾结,把个好好的庄子做了贼人的销脏点。那山贼头子林寨主天生极有气力,性格狠毒,手下也有百十号喽啰,进退极有规矩。这伙贼人在这里已盘踞数年,平时劫截行商,搅扰百姓。所得金珠钱物,却由陈家庄逢五逢十深夜拉了肉粮用品上山去换。故这陈家庄存粮极多。 那赵大眼因与那朱老四争斗不过,心中怀恨,遂连夜将这黑大帅搬了来,趁乱杀了那朱老四,腰里掖了偷卷的陈家珠宝,瞅个空子,一溜烟儿地逃之夭夭了,余事与己无干,便是杀净死绝也不着己意。 众黑巾军四处寻那赵大眼不到,只得回报黑大帅诸人。 见此光景,众头目便知那陈家下人所言不虚。自衬砸了那山贼的销脏点,占了他的粮仓,吃了他的粮食,这梁子是结定了,早晚必有一战,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出动出去。 今日即是农历二十,遂定下计来,将黑巾军扮作送粮队伍,直接去捅了他的老窝。众人计议周详,各自去组织人马。 黑巾心下暗自焦虑,那山贼是久打成兵,而己方队伍却从未真正上阵对敌。便是袭击官府,也是因其未有准备,几十个衙役家丁不成阵势,自己仗了人多势众,乱拳打死老师傅。此次却是第一次面对强敌,虽布置再三,终是放心不下。 那李石头直找到赵大眼家里去,人没找到,却见屋里堆了许多的包袱,也不知哪个是黑巾军师要的,找了辆板车,尽数拉到陈家大院。 兰家母女跟着李石头去捡了自己的大小包袱。 小五儿看到一锦缎褡琏格外精致可爱,便伸手捞去,想要搭在自己肩上。秦氏却伸手接过,扔回了车上,小五儿看母亲有责备之意,只好作罢。 因秦氏告知,尚有两家乡邻也在流民之中,黑巾便让李石头将他们找来,去留自愿。 阿牛家决意要留下来,拿了包袱自去寻田二叔。 兰耀财家却也要离开。兰耀财一直认为小五儿是妖孽,对她确有几分忌怕。黑大帅走过的时候,小五儿的喊叫声别人听来便是小孩子乱嚷,他却知这妮子喊这一嗓子必有深意。后果见有人把兰家母女叫走,心下便拿定主意,要贴定这嫂子侄女,虽妻儿不舍这里米粥锅巴,也不得不一同走了。 黑巾又包了干粮银两给兰家母女,目送他们上路,渐渐走远,一颗心才慢慢平复下来。自己已是再世为人,生死已不放在心上,若兰家母女在自己身边有个三差两短,如何对得起生死之交的契友? 第10章 第十章 重新上路 秦氏一打开黑巾送的包裹,女儿们就发出了一阵喜悦的惊呼声,包袱里是一笸罗油饼,笸罗旁边还塞有着个锦囊。当下让老三老四两个丫头拿了四个油饼去给坐在不远处的兰耀财家送去。 秦氏不动声色地把包袱皮拉了拉挡住了锦囊,轻轻解开一看,里边满满的是碎银子,怎么也有三十来两。 忽听小五儿笑着小声道:“怎么给了一把子碎银子?黑巾叔叔真是小气,不多给点?” 秦氏也笑着低声道:“你别不知足了,要是换成了铜钱,咱们娘四儿个才真着急了。”一边说着,一边把锦囊包好,揪过小五儿的包袱低低地塞了进去。 看到另外两个女儿回来,亭亭还用舌尖舔了舔手指上的油,秦氏也露出了微笑,油饼比其它食物可保存更长时间,而且有油的东西比较顶饿,孩子们可以吃上几天饱饭了。心下不禁对那黑巾更为感激。 娘四个儿每人吃着一个油饼,都笑吟吟地。 秦氏忽道:“咱们这么长时间吃不上油饼,连小五儿也变得财迷了。小五儿小时候可是不馋嘴,不要玩物,好领得很。这也都是这阵子给饿的。” 叹了口气,随又接着说道:“但凡人在这世上,没有不想沾便宜的。古话说‘沾小便宜吃大亏’,有几个人相信?没栽过跟斗没见识过利害的,哪个肯信?就是那些你看着没主的东西,也不好就捡了收到自己袖里。都说‘人为财死’,你们想想,那为财死的人,风里雨里费心巴力挣点钱财,那里就轻易肯释怀?只怕成了鬼还要惦记着。娘年轻时就见过这样的事……” 见女儿们惊奇地看着自己,秦氏继续讲了下去:“那时候我就象晓颂这样年纪。有天下午正和爷爷在院子里捡豆子,忽听得街里一阵暄嚷,我们只当是谁家两口子在吵架,爷爷说去劝劝,我便也跟着去瞧。只见一群人围在丁家油坊门口,我们走过去瞧时,却见一个本家嫂子坐在油坊门口又哭又闹,一群人围着问三问四,她的丈夫秦十二哥正在茫然无措地给大家解释:两口子又没拌嘴,从她娘家出来还高高兴兴的,一路上也没说什么,到了这里,就一下子从驴背上跳了下来,坐在这里哭了起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正在说时,那十二嫂突然站了起来。十二嫂本来是个少年美妇,细高的身量,黑巴巴的脸庞,明眉大眼。这时候却弯偻着个腰,两只大脚(俺们村里女子净大脚,干活好用上力气)像裹了小脚似的八字站着,眼睛一挤一挤地,活像个老妇人。看起来极为诡异,十二嫂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声音沙哑,她说那丁家油坊骗了一口袋芝麻,她一个孤老婆子,自己在村边上的地边种了好几年才积了那点芝麻…… 这时候有明白人说这是附上来了,就问她是个村的,什么样的人怎么骗了她的芝麻偷了她的钱。 原来这附上来的是十二嫂村里的一个老妇人。数年前,老妇人用芝麻换麻油,卖油的人向她打听到村里种芝麻的多,就说要收芝麻,在她家借住一晚,给了她几文钱,让帮着宣传一下,还借了她一条麻袋。第二天村里人来卖芝麻的不少,不一会儿卖油郎便对众人说带的钱不够了,愿意卖的可以改天再来也可以先交了芝麻后天再来领钱,把油桶押在老妇人家,送钱来的时候再取走自己的油桶。村里人见那油桶里麻油尚多,卖油的又是本地人的声音,便同意先交了芝麻。很快收了两袋芝麻,那卖油的就挑着两袋芝麻走了。 哪知等了几天,那卖油的也没再来。众人和老妇都察觉不对,找村里的经纪看看麻油能卖多少钱,想换钱分了。经纪见多识广,听了老妇人的话,第一件事就是拿了根细竹杆直插到油桶里,只插进去了寸把光景,竹杆就再也不向下走了,下边硬硬的是水冻成了冰。老妇不信,放在火边烤了,倒出来,可不是油少水多。把众人气个愣怔。尤其是那老妇人,闹轰轰的两天,把攒的棺材本儿也丢了,都说是那卖油郎摸走了。” 小五儿听到这里不禁问道:“把那孤老太太气死了?” 秦氏道:“那老妇人就是来这世上受苦的命,哪有那么容易死!又过了几年才死的。那老妇活着的时候走不动,成了鬼就在附近村里转悠着找那卖油的。那天看见十二嫂骑着驴经过,就跟着下来了。偏巧看见丁家油坊门口靠着自己的口袋。那被附了身的十二嫂指着油坊门口一条撑得满满的口袋道:‘那补着蓝花补丁的口袋就是我孤老婆子亲手缝的,不信你们看那袋子角里边各有一个深蓝布补丁外面是看不见的。’众人同了丁家的人把里面的粮食倒了出来,翻转来看,果然如此。 那丁家的人无话可说,但都不认是自己做的缺德事。便把家里的男丁都唤了出来,只求指认出是谁。那十二嫂佝偻着个腰,挤着个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却道没有那卖油的。这时候丁家的老太太才想起这条口袋是自己在路上捡的,看着结结实实的就拿回家一直用着。 这下子那附下来的也没招了,众人劝说着,那丁家又许了佛前十斤清油,烧了纸锭楮栈,洒了浆水,这才退了神。” 兰家姐妹都抢着问后来怎样。 秦氏道:“后来没事了。” 见三个女儿意犹未尽的样子,就又说道:“那老妇人的阴魂没在我们村里再闹。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别的村里找去了。” 小五儿问:“那布袋呢?” “烧了。‘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老爷爷就信这个,卖豆腐从不缺斤短两。”秦氏接着道:“咱们在板车上看到的那些个包袱不知是什么人的,这些人肯定是成了冤魂野鬼了,咱们能得以逃生,这就是老天爷的看顾了,你们以后切记要厚道做人,莫要贪小。” 见女儿们都点头称是就又道:“这也是你爹的恩泽。娘就再给你们说说为妇之道。只要男人不在外边胡闹赌钱,就不要拘着他的性子,这事也管那事也不行,把一个男子人生生磨的没了性气,他在家里做不起人来,在外边怎拿得起身份?慢慢地没了志气,女人孩子还指望那个?‘贤女敬夫’说得就是这个道理。就看你爹虽然不会管家理业,结交的这些朋友却都是挚诚汉子,你爹虽因为姜家才远走他乡,姜秀才终究也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才会解救我们。” 这天夜里小五儿又是很晚才睡着。她仔细琢磨了秦氏说的“为妻之道”,想起对应的一个词叫“御夫之术”,又想想自古以来提倡的温柔贤惠,再回想起上一世里超高的离婚率,觉得秦氏说的不无道理。忽然又想起那锦缎褡裢,不由轻叹。她一向觉得自己是个好人,甚至有点清高,到现在才明白,自己已经染上了上一世那个物欲社会的习气,不是个质朴本份的人了。联想起以往种种事情不由得感慨不已。又想起上一世里,电视里讲一辆货车翻倒后,村民们哄抢车主倒出来的山竹,镜头里一个农民搬着一箱山竹要跑,被警察拉了回来,引得村民哈哈直笑,记者旁边一个农妇正大口吃着雪白晶莹的山竹,所有的村民们都是一脸憨厚老实的笑容。小五儿记得自己当时十分愤怒,现在却发现自己和他们没有什么不一样,不由得沮丧起来,就在这沮丧里慢慢睡了过去。 这天夜里还有一个很晚才睡着。那就是兰耀财。他自从看到黑巾给了秦氏一个包袱后,就一直在猜测那里面都有什么东西。今天打尖的时候,他看见秦氏解开了那个包袱,还让女儿们一下子就送过来了四个油饼,就是太平时候,这油饼也好几文一个呢,何况他不信这个包袱里只有油饼,他真想拿过来那个包袱看看。 三十两银子对八个人来说的确不多。小五儿好几次提出和兰耀财家分开,秦氏也不是不想分开,但是兰耀财就象狗皮膏药一样甩也甩不掉。何况也不能眼瞅着大宝二宝两个孩子走向绝路。 秦氏是好强的人,有了钱就不愿意再让孩子们去乞讨。有时候买米有时候就要买干粮,逐日间的花销就象用针管子吸一盆水一样,每次吸走的都不多,可也慢慢见了底。 晓颂脚小,二宝腿短,为了将就这两个走不出路的人,不免也租了几日牛车,晓颂的脚伤也渐渐好了起来,脸上也慢慢地不再愁苦,二宝肚子里有了食物,也就不再嚎哭。 兰耀财的妻子看得秦氏就如南海观音一般,只差了日日烧香跪拜。便是兰耀财这时候也不免良心发现,对这堂嫂甚是尊敬。 到了鸡公山下,车不能走了,肩舆又租不起,听得人说这山有方圆数百里地,只好备足了干粮,众人不仅加重了包袱,也又依靠起自己双足来,双足不行的时候便手足并用。别人也便罢了,委实苦了晓颂,这一程子坐车把双小脚又养娇了,走几步顿一顿,爬几蹬歇一歇。众人脚程又慢了下来。 小五儿远远地看那山云雾缭绕,还曾有一点羡艳之心,现在却只觉得这山大得极不恰当。每每看到前面露出了天际,转过山头又是一个山头,爬上山峰上面还有山峰。只恨不得山里飘出个神仙来把她一脚踢飞过去。 山里人烟极少,所幸不时遇到溪水山泉,清澈甘甜,可以解渴;遍地林木,晚上便可烧柴取暖。所以众人虽然极是辛劳,却无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