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谊见妹妹愈发淘气,便岔开了话题:“南疆打了胜仗,看来韩似玉比大军先行一步进城了。最近京中也是愈发热闹了。”
确实,梁国国主励精图治二十年,国力渐盛,如今已隐隐有盛世之态,建安作为都城,惯常繁盛。
初冬时,各地州府所供举子,加之国子监学生,汇合于京师街巷里坊,准备来年春试。
孟冬时,地方州县的被试官吏应召集于京师,接受吏部选调。
故冬日的建安,来往者络绎不绝,扬名在外的店家更是门庭若市。
会逢太子班师回朝,王师、科举、铨选齐聚,热闹尤甚。
这不,还不到片刻,韩似玉所在桌上的空位也都有主了。拼桌者一僧人一女子一白发老翁。
老翁坐下就开始脱自己花纹繁复的外袍,口音奇特:“这建安天气真是多变,早上还有雪,现在已经出太阳了。不过外头可真是冷啊,在外面穿得合适,进来就热,在里面穿得合适,出去就冷,真是愁人啊。你们这些孩子,不要仗着年轻身体好,就穿这么少,出门在外还是多穿点。”
僧人一身褐色袈裟,双手正要合十,突然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变成了拱手,给老伯道了声谢。
那女子头上梳高髻,却着皂色直裰,作一副儒生打扮,看起来有些不搭,也向老伯道了谢,随后问道:“老伯可是从北边来。”
老翁一听,奇道:“你怎么知道?”
儒生打扮的女子解释:“您袍子颜色绚丽,领口袖缘有各色鱼纹贴边,脚上皮靴长至膝盖,不似中原所有。”
那老翁点点头:“好个聪明的女娃娃!早先我的儿子在建安经商,生意还不错,老早就叫我过来。我今年身体不利索了,只能卖了家里的那些牛羊,就过来了。不过,今年北地气候也格外严寒,好多草场都是冰雪覆盖。哎!难啊!”
僧人听后,摸了摸腕上的念珠,双手合十:“当今圣上爱民如子,定会妥善处理的,但愿天灾早去,阿弥陀佛。”
老翁听后似是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继续问:“这荀家到底是何方神圣,我看着这榜上有名的也不少。”
韩似玉突然出声:“儒门世家,当今士族之首,自前朝以来,世家大族多覆灭,唯荀家经久不衰。这京中流传的三荀,一代大儒荀子端、翩翩公子荀君和、女子典范荀知信便是这榜上的荀薪荀谊荀语,都是一家人。另外已故荀皇后也出自荀家。”
老翁隐隐有些羡慕:“这教育到底是多厉害啊。”
儒生打扮的女子不疾不徐道出渊源:“东文传西过云,两座藏书阁齐名,只是十几年前自楚地过云楼坍塌后,只剩文传阁了——这就在荀家。荀家以变化传家,每一代人对儒藏均有新注,承先辈之志,融入当代之见,能达到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效果。”
老翁虽不是个读书人,但是也知道这个和游牧一样,经验传承和发扬是很重要的事:“是我孤陋寡闻了,不过北境温意将军也是不差的,我们北地人民都在担心她女儿在京中过的好不好呢。”
韩似玉一笑:“这倒不必担心,温映在东宫过的好好的,圣上拿她当亲子教养,太子在外打仗,也没空欺负她。”
老翁顿生感慨,眼中有泪闪烁:“这些年来,北地人民很是心疼温意将军,他拼尽全力护着云中郡,顶着北疆防线。温将军双亲殉城,家里只有一个夫人,唯一的女儿被赐婚给太子,还被带到了建安。哎!温将军的女儿就是我们的女儿,她要是在建安受了什么委屈,我们北地人民可是不依的。”
老人突然泪眼朦胧,在座三位年轻人一时无措,只能不断给老翁夹菜,劝老翁多吃些。
韩似玉见势愈发不好,硬着头皮安慰:“没事儿,您放心,太子景宴骁勇善战,和温意将军简直一个样儿,一定能好好保护温映的。”
都说老人像小孩,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老翁抹了眼角的泪,拿起筷子,准备吃这垒成山尖的饭,却忽的发觉满楼的人空了一半。
韩似玉起身告辞:“殿下在南疆刚打了胜仗,今日正班师回朝呢。我先去城门了。”
这厢温映看着韩似玉先出去了,便戳戳荀语,示意大家也跟着出去了。
街上不管有事的没事的都纷纷往南华城门涌去,准备迎接凯旋归来的王师。
就在温映上城楼片刻后,官道远处升起了旗帜,迎风飞舞;近了,能看出黑底上红字书梁,下有龙纹盘踞;再近些,大梁的王师展了全貌。
领头二人骑在马上,一身褐色盔甲,头上的红缨起起伏伏;后头的队伍整齐划一,一步一步,踏在青石砖上。
脚步声与马蹄声应和,踢踏踢踏,带着点战场的肃杀,又带着点盛世的平和,庄严又从容。
刚出了年节,坊间还张灯结彩,但是街道上却干净整洁,不见鞭炮纸的痕迹,似乎在无声欢迎这些归人。
临近城门,景宴抬眼望向城楼上,他的眼神向来很好,一眼锁定了温映,那是一抹绿,长在满目苍白的冬季,和着温暖日光,在他的眼里晕开了一片桃源,荡魂摄魄。
不过失神也只是短短一瞬,他便带着队伍穿过门洞。
街道两旁的百姓,都静静看着,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生怕惊扰了队伍而降罪,又带一丝欣喜有幸生在此时。
温映自城楼南面迎接,又绕到城楼北面目送。
有乱从此时起,只见一名男子左右横跳,自街道旁穿出,后面跟着一身材高挑的持剑人,正是戚念。
男子大口喘气,拨开人群,见到队伍,想要刹住势头,却为时已晚,直直闯到了队伍中央。
后头队伍齐齐停步,方阵被一分为二,却还是整齐有素。
马上的景宴回头,目光锋利直射那男子,男子气喘吁吁,冷不丁遇上这情况,是万万没想到的,直接抽搐倒地不起了。
戚念见状,单手拎小鸡仔似的拎起昏迷的人,将其拖离了队伍,并示意大军继续行进。
城楼上的温映,向戚念挥了挥手,一行人下了城楼。大军已经走远,人们渐渐聚在那倒地人身旁。
戚念抱剑站在一旁,见温映一行前来,利落抱拳,行了个颇为潇洒的江湖礼。
围观的圆内,有个木簪白衣的男子,正在按压倒地人的胸腹,是个医者。
温映问道:“沈慈,这人还有救吗?”
沈慈按压结束,见倒地人脉搏稳定,甩甩酸痛的手,说了声无碍了。接着他叫戚念附耳过来:“这人估计是刚才跑的太急,差点猝死。”
戚念松了口气,与刚来的捕快交接后,走到温映身边,低声道:“出了百花深处,曹文华就和那书生分开,直接回家了。我呆了一会儿遇见这人鬼鬼祟祟从曹家出来,就追他了。他偷了曹文华家的东西。”
温映见戚念右手轻轻抖动,疑惑道:“你的手怎么了?”
“刚刚追曹文华的路上,一不小心被人撞伤了。”
温映怔住,眉头微拧,戚念武功精绝,少有敌手,这撞人的又是何方人物?
戚念见温映疑虑,只得拉了拉温映的衣袖,面无表情,中气十足地说:“小姐,我追这个人追了好久,饭都没吃成,好饿啊。”
温映收起思绪,小心避过戚念受伤的手,让沈慈给她包扎。随后拿出手绢,擦了擦她头上的汗,挽住她笑说:“好,给你买糖葫芦去。”
旁边陆离打了个哆嗦,见不得这员猛将化作娇花,双手抱拳:“告辞!我要去如是楼了。”
荀语连忙制止:“不去!陪我去宣德堂!如是楼又不变样,你都去了百八十回了,有什么新鲜,哪比得上宣德堂新出的话本。”
旁边大哥荀谊不置可否,但还是补上了一句:“还去这烟花之地,小心伯父把你捆了一顿家法伺候。你再这样下去,谁家女子还和你议亲。”
沈慈倒是赞同:“正好,到了给如是楼几个姑娘看诊的日子。”
温映想着好不容易出宫一趟,该做点出宫才能做的事,欣然应允:“先得陪我去逛街吧。”
“去就去,又不是没去过。”荀语自觉票少,牵强附会,她郁闷转头,忽然见到陆离浮夸的马车——车舆雕以祥云纹,车盖缀下青流苏,窗牖镂空倒菱格,枣红色的马儿在打着响鼻,蹄子时不时戳戳地,和他的主人一样桀骜难驯。她忽而笑开颜,“不过嘛,我们得走路去。”
众人皆以手遮面,掩住了唇边的笑。
陆离向来懒散,坚定执行能坐着就不站着、能坐车绝不走路的信条,但想起之前驾车去市集,被堵了两个时辰,脸瞬间垮了下来。
没有这群人,他早就驾着宝马香车优哉游哉去如是楼了,这群人真是麻烦精,虽然心里这样想,但他还是让随从先驾车走了,自己抬步跟上大部队。
见众人统一了目标,荀谊发话:“趁着时间还早,我们就先去书肆,顺道买些小食,然后再去如是楼,出发吧。”
这逛街之旅,一行人开始是悠闲惬意的,不过最后却是赶着小碎步去如是楼的。
温映见着这个也想买,见着那个也觉得有趣,晚间大家左手上都提满了温映买的小东西。
戚念宝剑别在了腰间,右手全是各色吃食串,一口半串。
沈慈药箱背在了左肩,右手上是和戚念不同口味的吃食,时常和戚念交换。
而荀语、荀谊、陆离右手上均是一叠书。
戚念边吃边碎碎念:“你们怎么不再看会儿书啊,我正好坐在外面吃完这些。”
陆离哼哼唧唧:“你都吃了多久了,还吃!都怪荀知信,去什么书肆,进去了就钻进书里了,不知今夕是何夕,等会儿宵禁了就走不了了。”
荀语不服气:“陆宝璋!你好意思说我?进了书肆,大家都不见人了,不知道是谁见了画册就不放手了。不是沈慈叫大家,你还知道走?”
陆离和荀语打着嘴仗,但也没有加快步伐,都保持着小步快走,免得温映跟起来吃力。
站在两人中间的荀谊,顿时往后退了一步,以防自己被殃及池鱼;但又发现退到了两个吃货旁边,看着签上张牙舞爪滋着油的鱿鱼,为免自己买的新书遭殃,只得默默往前走到了温映身边。
众人终于在宵禁前到了如是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