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年记事》 第1章 天光殿 两个洒扫小宫女正在打扫天光殿。 一个略年轻些,像是新来的,圆溜溜的眼睛东瞧西望。 见四下无人,便向另一个闲话道:“这温姑娘作息惯常不规律,每天除了去旁听个朝会,真是吃了睡,睡了就吃,女子该学的琴棋书画碰也不碰,一点也没有个准太子妃的样子。” 另一个略成熟些,倒没有这么口无遮拦。 只说了些从前任宫女听来的陈年旧事:“二十年前,当今帝后还在北疆,荀皇后临盆,恰巧遇上温将军的夫人也临盆。当时有过路的道士说太子和温姑娘同天出生,是天定良缘,梁国之福,帝后当即赐婚把温姑娘也带回来了。” “可我听说这些年温将军和温夫人也没来看过温姑娘啊。” 小宫女眼里闪着一股好奇劲儿,靠近些低声问:“不会是质子吧?” 没得到言语回应,倒是挨了一记眼刀,小宫女当即闭嘴拿着鸡毛掸子东掸掸西掸掸。 过了会儿,她又憋不住了:“诶,你听说了吗?最近宫中传言,说温姑娘和荀皇后长得有六七分像,你说这温姑娘不会是……” 大宫女连忙捂住小宫女的嘴,一手抢过她手里的鸡毛掸子,以严肃到能杀人的眼神命令她去擦地。 小宫女收到警告,闭了嘴,拿起抹布低头擦地。 安分了还不到一刻,看着地上擦出来的落发,与昨日擦出来的差不离,又忍不住问:“我看温姑娘天天儿的药不离身,是不是日子不多了?” 见这小孩越来越放肆,大宫女搓搓脸,深吸口气,本着看她一个人还和谁搭话的想法,当即夺过她手里的抹布,打发她走远点去整理床铺。 那小宫女努努嘴,净了手,拉开床帏。 只见床铺里躺着一个人,面如蜡纸,体似枯柴,凌乱发髻散在脸颊两侧,干瘦双手交叠在胸口上,没见什么起伏,就像宫殿外那株凋零的梧桐树,丝毫生机也无,徒留凄凉破败。 她当即“啊”一声大叫,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儿跌在床边。 床上的人依旧没有反应。 听到叫声,大宫女暗骂一声见鬼了,今天带来的人这么毛毛躁躁,怕是罗衣姑姑知道,自己也要被连累受罚。 她赶忙走进来,见小宫女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紧紧捂着嘴,眼里盈着泪,颤巍巍的手指向床上的人。 大宫女一把拉起小宫女,低声喝道别哭了,并告诉她这就是温映,她嘴里的温姑娘。 那小宫女听后,双腿竟打起了哆嗦,她缓缓将自己挪到大宫女身后,悄悄探出头来打量床上的人,口中磕磕巴巴:“她是不是……是不是死了?” 大宫女赶紧捂住她的嘴,压着声音严厉训斥:“当着主子的面议论了主子,命是不想要了?” 她俯下身,将手指放在温映的鼻翼,见还有微弱的气息,刚刚吊起来的心才放下来。 不巧床上的人忽然睁开眼。 大宫女心里顿时擂起大鼓,一瞬思考后,忙拉着身后的人跪下去,低头认错:“今日带来的人年纪小还不懂事,是奴婢教导不周,还请姑娘责罚。” 温映还平躺在床上,也不看这两人,费力摆手想让他们退下。 见这二人毫无反应,便支着沙哑的嗓子问:“你们做了什么要我责罚?办事不力自去找罗衣姑姑领罚。起来吧,帮我叫罗衣姑姑进来。” 地上两人如获大赦,把心安回原处,迅速起身。 告退前,大宫女窥向温映的眼——这双眸子不见丝毫华光炫彩,沉寂淡漠似苍茫暮色中的古刹。 本该如花的年纪却过成这般样子,哎,真是可惜。 她摇摇头,心中慨叹,手中动作却不停,见殿内已清洁得差不多,便揪着小宫女的耳朵,将其拖出殿外,准备好好调教一番。 或许是久不开口,一说话喉间就有痒意,等两人走远,温映放开压抑住的咳嗽。 空旷的殿里回荡起咳声,一声又一声,她头昏脑涨,全身疼痛,光怪陆离间,好似到了地府,身前身后是五光十色的牛鬼蛇神。 刚才的对话温映确实听到了,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她确实感到自己快要不行了。 这幅躯体自出生以来,就似淬在药里,二十年来六万天,疾一旦发作起来是锥心刺骨绞肉的痛。若是有天能在梦里解脱,倒是求之不得的。 待到喉间痒意不再作怪,温映又缓缓闭上了眼。 过了片刻,罗衣悄声走进来,轻抚床上人的额头,替她掖好被角后,轻声呼唤。 温映睁开眼,看向罗衣。 罗衣是已故皇后荀芷的身边人,曾是荀芷母亲的大丫鬟。 荀皇后去世后,罗衣又到了温映身边,就这样传了三代。按照年纪算,罗衣是温映奶奶辈的人物。 “昨晚又熬夜了?”罗衣躬身给温映塞过来一个圆枕。 “反正睡不着嘛,看书打发时间。”温映两手撑住床,支起上半身靠在枕上,好让罗衣站直。 “晚上别看了,对眼睛不好。”罗衣扶着腰缓慢直起身,她年纪大了腰不太好,骨头嘎嘣发出一声脆响,就算直立起来背上也是微微拱起。 温映掩唇轻咳了一声,看着两鬓斑白的罗衣,向她俏皮眨眨眼,提起了之前提过几次都被拒绝的事:“姑姑,你出宫吧,我给你些银钱,去城里买个庄子颐养天年。” 这次也没例外,罗衣听了之后当即皱眉变脸,断然回绝:“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皇后娘娘将你托付给我,我就会好好照看你,我在这里,免得你想一走了之。” 温映抿了抿苍白的唇,费力扯出个笑来:“姑姑这又是说的什么话,我哪会轻易走,我还得当太子和皇上的传声筒呢。” 罗衣复又慈眉善目,她苍老粗糙的手抚上温映的脸颊,将温映眼前散落的碎发别向耳后,像在看自己的孩子。 怕罗衣再看下去,想起荀芷落泪,温映忙拿起置办好的地契,塞到罗衣怀里,道:“这地契您收着吧,反正你要不要它都是你的。” 罗衣只当温映在为自己的晚年考虑,不再推拒,随手揣入袖中,随后她把温映扶下床,为其梳好髻,又仔细打扮了一番,将其推出了殿门:“出去看看吧。” 东宫天光殿是宫里为数不多的地势较高的宫殿,温映站在围栏旁,整个建安尽在脚下,越过近处的皇城,远处的佛塔、瞭望塔、酒楼、街道都清晰可见。 她总爱站在这里,看远方。幻想自己是天上那只飞鸟,飞出这宫墙,飞到舆图上的各个地方,去看看书里那些名山大川。 但幻想终归是幻想,她收回视线,慢慢走向殿后的九州池,回忆里夏日的九州池里莲花鲜妍美丽,可惜现在满目萧瑟。 路旁景色已与清晨有大不同。清晨时下了些雪,现下雪化的差不多,道旁有些残雪覆盖,偶见嶙峋石头,黝黑怪异,晶莹剔透的冰也化了,琼枝褪去华衣,变成了光秃秃的丑陋枝丫。 温映在湖边驻足,罗衣站在她不远处。 湖面有涟漪,可是天阴,看不到碧波粼粼的景象。只有游鱼吐的泡泡,泛开圈圈波纹。温映又往湖边移了两步,想要看清那几条恣意的游鱼。 她又靠近了些,弯腰往湖里瞧,忽而鱼不见了,变成了皇后荀芷的模样,不过不是登上皇后宝座后母仪天下的样子,倒像是年轻时未出嫁的时候。 湖里的人着绿绫袄裙,头上双环髻,生机焕发,仿佛下一刻就能打马踏遍这世间,看尽繁华。 她向温映伸出手,仿佛在说,来吧,来吧,我亲爱的宝贝阿映,下来我们就能像这游鱼这样自由自在,山河大海尽入怀中,日月星辰任意采摘。 温映蹲下身来,伸长手去触碰,两手相隔越来越近,马上她就能去那无病无灾的世界了。就在触碰的瞬间,冰凉的湖水冻得她一激灵。 她闭目凝神,深吸口气,片刻后睁开眼,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直起了身。她把视线移向远处宫殿,不再看湖里。 忽然有人拦了温映的腰,施力把她往后拖,两人结结实实摔在了湖边石道旁。她吃力站起来,拉起了身下做肉垫的人。 来人着内卫女官服饰,绛红色龟背团花圆袍,脚踩一双黑皮靴,一把古朴宝剑挂在腰侧,身量颀长,高鼻深目,五官深邃,现在满脸严肃,冷得像天山积雪。 她退半步向温映行了个礼:“姑娘,您离湖太近,我害怕您危险,一时冲动才出此下策,冒犯了姑娘,请姑娘责罚。” 温映道了声无妨,扶戚念起来,见她还满脸冰冷,不由得摸摸她的脸,说:“那我就罚你给我讲个笑话吧。” 戚念低头,双眼懵懂,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 温映不指望这个呆木头开窍,清了清嗓子,问:“世界上最温暖的是什么?” 戚念想了想,答道:“糖画。” 温映听后放声哈哈大笑,拍拍她的肩,“你这辈子和吃是过不去了。” 戚念抿唇无语,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但脸上阴云逐渐散去。 苦里寻乐后,温映提起正事:“太子殿下何时入城?” “还有两个时辰。我们可以收拾收拾准备出宫迎接了。”戚念刚转晴的脸上又浮出忧色,“可是亲事……” 温映捏上戚念严肃的脸,止住了她的话头,劝道:“别担心。” 戚念将担忧放在心里,扶着温映往回走。 温映的思绪纷飞。现下南疆大胜,太子归朝,与景宴出生就定好的婚事定会被提上日程。 太子殿下天横贵胄、年少有为,却配个平平无奇、体弱多病的太子妃,想来梁国普罗大众都会替太子觉得委屈吧。 温映不知道自己要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景宴,毕竟他俩自小便相看两厌。 春日落花满地,她伤春不想喝药,景宴总掐着喝药的点来看她笑话,发现她偷偷倒在院里的木棉下,立马通风报信给皇后,害得大家都被训斥。 夏日蝉鸣蛙叫,她晚上睡不好白天补眠,景宴没什么事,故意带着随从伴读来这里晃悠乘凉,声音奇大无比,从来没有让她睡过囫囵好觉。 秋日雁字回时,她秋乏困在床上不想动,景宴还总领着她把各宫里跑遍,时常把她一个人撂下在某个不起眼枯叶堆,过了很久才回来接她。 还有冬日银装素裹时,她不能随意出门以免着凉,他竟直接带着一群人在院外堆雪人打雪仗,让她眼红不已。 后来两人都懂事了,被太傅教导得遵从礼法,不再因为这些小事闹得皇后头疼。除了一起上课,景宴渐渐不在温映面前出现,就算偶遇也是打个招呼,默默看着她很少说话。 每次擦肩而过,温映都觉得这个男孩锋利更甚,她能闻见他身上的血腥味,能看到他裸露皮肤上的青紫,那是练武与师兄们切磋留下的痕迹。 当时她心里生出奇异感受,若是自己身体还好,这样去痛快打打架也未尝不可。 再后来,皇后去世,婚礼变葬礼,同准备了一年喜事的礼部一样,大家都措手不及,忙得焦头烂额。 南疆也来添乱,守卫南疆的韩守仁年事已高,太子自请去了南疆,温映自请扶棺去乾陵,代他守孝三年。临行前,两人相顾无言,只对对方说了两个字,保重。 回顾这些年来与景宴的种种,都恍如昨日。虽说她现在有与景宴通信,但除了公事以外再无别的,要说私事,最多也就是她说今日建安下雪,景宴回信说南疆四季如春。 五年,能让一个男孩长成顶天立地的男人,也能让一个奄奄一息的人油尽灯枯,她实在是拿不出上次备嫁的憧憬心态。 五年不见,现在的景宴又是什么样呢。 温映沉沉叹口气,望着这鳞次栉比的宫殿,围起来的高高宫墙,刚刚飞出宫墙在外面转了一圈又回来的鸟儿,她心里忧戚:就剩这最后一年了。 戚念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那只鸟,说:“小姐,那鸟雪白雪白,好好看。” 温映忽而释然,就算出不去,此生还有几位好友,大概算是老天看她苟延残喘,给她的丝丝慰藉。 她拽紧衣袖,在手里揉成一团,道:“走,我们去百花深处。” 第2章 百花深处 百花深处是梁国都城建安的一座奇楼,家喻户晓,闻名天下。 这座楼本是一酒肆,却不因酒闻名,而因它分门别类的榜。 其榜囊括吃喝玩乐、名胜古迹、文武秘籍、诗书画艺,甚至连人物榜也有——不管是贵女、公子、医师、武力、财力还是纨绔,除皇家外但凡有些千秋的,皆各有榜书其名。 就榜单而言,凡心有好恶之人都能给出一份排名,大家心中各有考量。 但百花深处的榜单却又一定的公信力,能让大家争先恐后一观,主要归功于这排序规则—— 来这里饮食一次,不论是权贵富商还是平头百姓,皆有投两票的权利。一次消费最多两票,一天之内最多两票,并不与消费多少挂钩。 俗话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这榜上的名字有的众望所归,有的毁誉参半。 票数一骑绝尘的算是共识。比如温映的朋友们—— 雅的不能再雅的尚书令之女荀语,因其举止家世,牢牢占据贵女榜第一。 又比如妙手回春的太医沈慈,自多年前江城瘟疫后,无人出其右。 而武力榜最高,又给了戚念,虽然是个双十女子,但是自从她常年行走在京城,除暴安良,保护弱小后,京城有一半女子都是她的忠实拥护对象。 但这里更多的却是分歧。 譬如,女子总爱给长得风流意气的陆离在公子榜投上一票。但是男子就觉得这个只会吟诗作画的花孔雀有什么用,故而就在纨绔榜给这位投上一票。 又譬如,中老年者就喜欢给他们同年代的守卫北疆的将军温意、当代大儒尚书令荀薪往公子榜上投上一票,年轻人又觉得,江山代有才人出,是时候让位后人了,故而又给清贵公子尚书令之子荀谊投上一票。 故百花深处时常上演追随者大战。 温映望着不远处方桌的百花深处日常,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位着朱红圆领袍的年轻女子手执玉鞭,拦住了正要坐下的一名翠绿圆领袍的男子。 绿袍男拇指微动,捻开折扇,展开数株兰草,在胸前摇晃,调笑道:“你这小女子好不讲理。” 两人身旁的跑堂对处理这种场景似是信手拈来,点头哈腰,赔笑打着圆场:“姑娘你看,这满堂济济,再没有空位了,你就让这位公子拼个桌吧。今日免费赠您一壶莓果饮。” 红袍女听后依旧不为所动,手中缓缓转着玉鞭:“道不同不相为谋。绝不与另类拼桌。” 绿袍男见这女子不知好歹,话里顿时带了些戾气:“陆离就是应了他的字,宝璋在外败絮其中,但凡休假必流连北里,这坊间都知道,我投他一票纨绔怎么了!” 红袍女扫了这男子胸前的折扇一眼,扇上是荀语模样,她语气平平陈述:“陆离的扇面可比你的好看多了。” 接着她一抬凤眼,咄咄目光直逼男子面门,轻叱道:“荀语已许嫁,还轮不到你肖想。这榜上贵女以才德扬名,嫁谁,也轮不到你置喙。” 绿袍男被人说中心事,不管不顾大呼:“你就是嫉妒荀语!荀语天真烂漫,可爱无邪,是神仙级别的人物,你就是修炼八辈子也达不到这高度。” 说完羞惭怒一时涌上心头,那男子面色渐红,拂袖疾走而去。 当场在座的数名男子也脸上一红,低下头也顾不得茶热,灌入口中,只敢用余光去瞄身旁的夫人。 温映看完这闹剧,戳戳这方桌上坐着的当事人荀语:“你作何看法?” 荀语今日着大红色襦裙,像是冬日最明亮的焰火,她翘起兰花指,拈起桌上的枣花糕,吃得惬意:“他们说荀语,关我荀知信何事?” 荀语旁边坐着她的大哥荀谊,听到妹妹如此言语,微微一笑。 倒是戚念皱着眉,脑中过了过这两个名字,大为震惊,难道不都是你? 荀语对上不解的戚念,细眉一挑,眼波流转,无端荡出丝丝媚意:“这榜上的荀语都是他们臆想的,我哪里天真可爱?我分明美丽妖娆嘛。” 戚念偏头拱手抱拳,以示失敬。 荀谊见妹妹顽皮,接着说道:“来百花深处的人有个特点,大家都有执念。最开始或许只是来尝鲜,毕竟这里以各色花果入酒入茶,也是建安独一份,但到后来看到榜单上的人,实在名不符实,便忍不住日日来,为榜单略尽绵薄之力。” 以至于到后来,有人不为酒而来,仅仅只为了这个榜。本是榜书天下多样事,现下却都变成对榜前几名的评判,实是让榜首热的更热,榜尾籍籍无名。 自古以来,这把一个人捧上神坛,将一个人摔下神坛的往往是同一拨人。温映看着荀语,目露担忧。 荀语拈起一枚凤梨酥开始享用,对这目光浑然不觉。 正当此时,有青年从旁而来,身上蓝布衫洗得发白,他对着温映行了个颇为儒雅的礼:“温姑娘,有礼了。” 温映见状起身,见曹文华身后还有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在等他,也不再多说,只向曹文华还了礼,眼见他躬身退去,温映给戚念使了个眼色,让她跟上去。 “这人年纪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六,怎么浑身一派萧索老成?”荀语觉得有些奇怪。 “他已经三十了,是吏部侍郎曹文华曹大人,左相那派的。寒门出身,二十明经及第,升迁极为迅速,前途一片大好。” 温映道出曹文华身份后,便闭口不再提其相关,她将目光放置远方,忽然发现刚才那位红袍女的玉鞭有些名堂,看得认真。 荀语听后不知想起什么,神思涣散,也不再问。 堂间忽然发起阵阵哄闹,有人分花拂柳向温映这桌走来,在戚念的位置上坐定。 他手上一把折扇,扇底缀以美玉,身上着织锦袍,缘边丝缕金线时常反射堂中日光。 荀语被这光晃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缝,回过神来吐槽道:“陆离,你能不能不要每次出场都这么隆重?” 陆离露出八颗贝齿,笑说:“不行。” 旁边跑堂的早看见了这动静,颇有眼力围过来:“陆公子好啊,您需要什么?” 陆离将扇子随意置在桌上,跟跑堂的唠了几句,点完店中招牌莓果饮,便开口问道:“戚念刚刚干嘛去了?” “追人去了。” “可是追的她前面那位蓝布衫?我之前见过这人,奇奇怪怪,看衣着一身清贫模样,可佩了块价值连城的蒙玉。” 说着说着,他突然瞧到了对面的红袍女,“这女子的玉鞭也有些名堂啊。” 荀语辨出这就是刚才为陆离说话的那位女子。 她勾唇一笑,问陆离:“你什么时候惹了这女子的芳心?”边说边伸手想要倒一杯刚上的莓果茶,却被荀谊啪一声打开了手。 无情驱走荀语蠢蠢欲动的手后,荀谊叠起四个双手合围般大的粉彩花神杯,置在白色瓷盘正中,又提起褐色茶壶。 黛色水波纹袖下修长的手微微倾斜,有汩汩细流自壶口冒出,如泉眼般,溢满最上面的桃花杯后又像水帘垂下,依次浸润荷、桂、梅花杯,看起来煞是养眼。 他洗杯洗得一丝不苟,随即将四个粉彩花神杯列成一线,提起莓果茶壶,有条不紊依次倒入后,分置四人面前,沉声道:“陆宝璋你是时候该收收心了。” 陆离翻了个白眼,感叹这兄妹二人真是人如其名。 荀语原本该是个可可爱爱小姑娘,偏时常说些惊天动地的言论,似个表里不一小精怪;荀谊明明该是个翩翩如玉公子哥,却天天讲些古板守旧的劝诫,真是絮絮叨叨“荀姨妈”。 荀家这代人果然都不太正常。他收回视线却猝不及防对上温映的眼。 “你们有故事吗,说来我听听?”温映向他挤挤眼,看似对话本里这类才子佳人故事极为感兴趣。 陆离被这三人的注目礼盯得有些不自然,好似自己是个抛妻弃子陈世美,他取过一杯茶,又仔仔细细从头到脚打量着那姑娘,没说话。 荀语不再管陆离,她迅速端起一杯塞入温映的手中,再自己端起一杯。 温映系着天青色披风也不觉得热,将小脸缩在毛绒绒的围脖中,手里捧着荀语递来的莓果茶,任由蒸腾的热汽熏着脸。 她泯了一口,随之是满意的喟叹:“不错不错,可这茶白送那姑娘她竟不要!不过,这姑娘是真俊俏啊。” 过了会儿陆离疑惑道:“碧玉簪下美人尖,燕眉凤眼瓜子脸,红圆领袍蹀躞带,脚蹬皮靴执玉鞭。我确实没给她描过像呀。” 荀语捧杯正要享用这杯茶,刚饮了一口,听到美人尖,便觉心中惴惴,不自觉就喝大口了些,待到陆离话落,咕咚咕咚饮了四口后,这杯平常半个时辰都喝不完的茶竟已见底。 她急忙回头看一眼那女子,又以手掩面快速转回来,极度惊悚,嘴里还嘟囔着:“竟然是韩似玉!她看不见我,她看不见我,她看不见我……!” 温映从杯口中抬起头来,满脸好奇:“南疆都护韩守仁之女,你两这又是什么说法?” 荀谊实在是佩服自己妹妹的社交能力:“你打小都与建安各家姑娘们都相熟,又是去哪里认识的这位南疆姑娘?” 荀语讪讪:“她小时候也是长在建安的。不过我俩打小就气场不合,我见她勇武矫健,她见我文弱如鸡,各家宴会上那些夫人们但凡提她必定提我,但凡提我必定提她,搞得我们每次见面都很尴尬。但我们统共就没见过几面。” 陆离恍然大悟:“所以各家夫人们都觉得你温婉知礼当得女子典范,做媳妇她不如你?不过你已经定亲了,她不用担心你这眼中钉了。” 荀语一筷子抢走陆离夹的杏蓉饼,哼了一声。 陆离看着筷子空空,盘子也空空,只能端起一杯茶来饮:荀语温婉知礼?不存在的。 半晌荀语趴在桌上,愁意攀上娟秀眉眼,声音也低沉下来:“我也不想成亲啊。” 难得见到荀语忧愁,三人看向她的目光都带着疑惑。 荀语一不小心说了真心话,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便只能沉默。 反应最大的是荀谊,他皱着眉,问:“你不喜欢严子明?” 荀语摇摇头。 陆离思考良久,憋出一种可能,艰难问荀语:“难不成……你喜欢我?” 荀语横陆离一眼,以手捂脸,左搓搓右捏捏,搞出个含羞带怯的面具,装模作样点点头。 陆离吓得浑身战栗,身上金线也随之移动,反射的光微微抖动,又晃了荀语的眼。 荀语无语转头看向温映,温映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平常蒙着雾的眼中满是鼓励。她得到支持,吞吞吐吐挤出一句:“我……想去……考……科举。” 说完后察觉三人像木头人似的怔住,想是这想法过于惊世骇俗。 荀语只能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们都有自己想做的事,独我看起来像个没事闲人,我只不过是想找点事做”,面上却作捧腹大笑:“哈哈哈哈,我逗你们的啊,哈哈哈哈,三个呆子!” 她笑到眼泪都出来了。 三人无语看向荀语,觉得一点也不好笑。 第3章 城楼 荀谊见妹妹愈发淘气,便岔开了话题:“南疆打了胜仗,看来韩似玉比大军先行一步进城了。最近京中也是愈发热闹了。” 确实,梁国国主励精图治二十年,国力渐盛,如今已隐隐有盛世之态,建安作为都城,惯常繁盛。 初冬时,各地州府所供举子,加之国子监学生,汇合于京师街巷里坊,准备来年春试。 孟冬时,地方州县的被试官吏应召集于京师,接受吏部选调。 故冬日的建安,来往者络绎不绝,扬名在外的店家更是门庭若市。 会逢太子班师回朝,王师、科举、铨选齐聚,热闹尤甚。 这不,还不到片刻,韩似玉所在桌上的空位也都有主了。拼桌者一僧人一女子一白发老翁。 老翁坐下就开始脱自己花纹繁复的外袍,口音奇特:“这建安天气真是多变,早上还有雪,现在已经出太阳了。不过外头可真是冷啊,在外面穿得合适,进来就热,在里面穿得合适,出去就冷,真是愁人啊。你们这些孩子,不要仗着年轻身体好,就穿这么少,出门在外还是多穿点。” 僧人一身褐色袈裟,双手正要合十,突然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变成了拱手,给老伯道了声谢。 那女子头上梳高髻,却着皂色直裰,作一副儒生打扮,看起来有些不搭,也向老伯道了谢,随后问道:“老伯可是从北边来。” 老翁一听,奇道:“你怎么知道?” 儒生打扮的女子解释:“您袍子颜色绚丽,领口袖缘有各色鱼纹贴边,脚上皮靴长至膝盖,不似中原所有。” 那老翁点点头:“好个聪明的女娃娃!早先我的儿子在建安经商,生意还不错,老早就叫我过来。我今年身体不利索了,只能卖了家里的那些牛羊,就过来了。不过,今年北地气候也格外严寒,好多草场都是冰雪覆盖。哎!难啊!” 僧人听后,摸了摸腕上的念珠,双手合十:“当今圣上爱民如子,定会妥善处理的,但愿天灾早去,阿弥陀佛。” 老翁听后似是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继续问:“这荀家到底是何方神圣,我看着这榜上有名的也不少。” 韩似玉突然出声:“儒门世家,当今士族之首,自前朝以来,世家大族多覆灭,唯荀家经久不衰。这京中流传的三荀,一代大儒荀子端、翩翩公子荀君和、女子典范荀知信便是这榜上的荀薪荀谊荀语,都是一家人。另外已故荀皇后也出自荀家。” 老翁隐隐有些羡慕:“这教育到底是多厉害啊。” 儒生打扮的女子不疾不徐道出渊源:“东文传西过云,两座藏书阁齐名,只是十几年前自楚地过云楼坍塌后,只剩文传阁了——这就在荀家。荀家以变化传家,每一代人对儒藏均有新注,承先辈之志,融入当代之见,能达到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效果。” 老翁虽不是个读书人,但是也知道这个和游牧一样,经验传承和发扬是很重要的事:“是我孤陋寡闻了,不过北境温意将军也是不差的,我们北地人民都在担心她女儿在京中过的好不好呢。” 韩似玉一笑:“这倒不必担心,温映在东宫过的好好的,圣上拿她当亲子教养,太子在外打仗,也没空欺负她。” 老翁顿生感慨,眼中有泪闪烁:“这些年来,北地人民很是心疼温意将军,他拼尽全力护着云中郡,顶着北疆防线。温将军双亲殉城,家里只有一个夫人,唯一的女儿被赐婚给太子,还被带到了建安。哎!温将军的女儿就是我们的女儿,她要是在建安受了什么委屈,我们北地人民可是不依的。” 老人突然泪眼朦胧,在座三位年轻人一时无措,只能不断给老翁夹菜,劝老翁多吃些。 韩似玉见势愈发不好,硬着头皮安慰:“没事儿,您放心,太子景宴骁勇善战,和温意将军简直一个样儿,一定能好好保护温映的。” 都说老人像小孩,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老翁抹了眼角的泪,拿起筷子,准备吃这垒成山尖的饭,却忽的发觉满楼的人空了一半。 韩似玉起身告辞:“殿下在南疆刚打了胜仗,今日正班师回朝呢。我先去城门了。” 这厢温映看着韩似玉先出去了,便戳戳荀语,示意大家也跟着出去了。 街上不管有事的没事的都纷纷往南华城门涌去,准备迎接凯旋归来的王师。 就在温映上城楼片刻后,官道远处升起了旗帜,迎风飞舞;近了,能看出黑底上红字书梁,下有龙纹盘踞;再近些,大梁的王师展了全貌。 领头二人骑在马上,一身褐色盔甲,头上的红缨起起伏伏;后头的队伍整齐划一,一步一步,踏在青石砖上。 脚步声与马蹄声应和,踢踏踢踏,带着点战场的肃杀,又带着点盛世的平和,庄严又从容。 刚出了年节,坊间还张灯结彩,但是街道上却干净整洁,不见鞭炮纸的痕迹,似乎在无声欢迎这些归人。 临近城门,景宴抬眼望向城楼上,他的眼神向来很好,一眼锁定了温映,那是一抹绿,长在满目苍白的冬季,和着温暖日光,在他的眼里晕开了一片桃源,荡魂摄魄。 不过失神也只是短短一瞬,他便带着队伍穿过门洞。 街道两旁的百姓,都静静看着,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生怕惊扰了队伍而降罪,又带一丝欣喜有幸生在此时。 温映自城楼南面迎接,又绕到城楼北面目送。 有乱从此时起,只见一名男子左右横跳,自街道旁穿出,后面跟着一身材高挑的持剑人,正是戚念。 男子大口喘气,拨开人群,见到队伍,想要刹住势头,却为时已晚,直直闯到了队伍中央。 后头队伍齐齐停步,方阵被一分为二,却还是整齐有素。 马上的景宴回头,目光锋利直射那男子,男子气喘吁吁,冷不丁遇上这情况,是万万没想到的,直接抽搐倒地不起了。 戚念见状,单手拎小鸡仔似的拎起昏迷的人,将其拖离了队伍,并示意大军继续行进。 城楼上的温映,向戚念挥了挥手,一行人下了城楼。大军已经走远,人们渐渐聚在那倒地人身旁。 戚念抱剑站在一旁,见温映一行前来,利落抱拳,行了个颇为潇洒的江湖礼。 围观的圆内,有个木簪白衣的男子,正在按压倒地人的胸腹,是个医者。 温映问道:“沈慈,这人还有救吗?” 沈慈按压结束,见倒地人脉搏稳定,甩甩酸痛的手,说了声无碍了。接着他叫戚念附耳过来:“这人估计是刚才跑的太急,差点猝死。” 戚念松了口气,与刚来的捕快交接后,走到温映身边,低声道:“出了百花深处,曹文华就和那书生分开,直接回家了。我呆了一会儿遇见这人鬼鬼祟祟从曹家出来,就追他了。他偷了曹文华家的东西。” 温映见戚念右手轻轻抖动,疑惑道:“你的手怎么了?” “刚刚追曹文华的路上,一不小心被人撞伤了。” 温映怔住,眉头微拧,戚念武功精绝,少有敌手,这撞人的又是何方人物? 戚念见温映疑虑,只得拉了拉温映的衣袖,面无表情,中气十足地说:“小姐,我追这个人追了好久,饭都没吃成,好饿啊。” 温映收起思绪,小心避过戚念受伤的手,让沈慈给她包扎。随后拿出手绢,擦了擦她头上的汗,挽住她笑说:“好,给你买糖葫芦去。” 旁边陆离打了个哆嗦,见不得这员猛将化作娇花,双手抱拳:“告辞!我要去如是楼了。” 荀语连忙制止:“不去!陪我去宣德堂!如是楼又不变样,你都去了百八十回了,有什么新鲜,哪比得上宣德堂新出的话本。” 旁边大哥荀谊不置可否,但还是补上了一句:“还去这烟花之地,小心伯父把你捆了一顿家法伺候。你再这样下去,谁家女子还和你议亲。” 沈慈倒是赞同:“正好,到了给如是楼几个姑娘看诊的日子。” 温映想着好不容易出宫一趟,该做点出宫才能做的事,欣然应允:“先得陪我去逛街吧。” “去就去,又不是没去过。”荀语自觉票少,牵强附会,她郁闷转头,忽然见到陆离浮夸的马车——车舆雕以祥云纹,车盖缀下青流苏,窗牖镂空倒菱格,枣红色的马儿在打着响鼻,蹄子时不时戳戳地,和他的主人一样桀骜难驯。她忽而笑开颜,“不过嘛,我们得走路去。” 众人皆以手遮面,掩住了唇边的笑。 陆离向来懒散,坚定执行能坐着就不站着、能坐车绝不走路的信条,但想起之前驾车去市集,被堵了两个时辰,脸瞬间垮了下来。 没有这群人,他早就驾着宝马香车优哉游哉去如是楼了,这群人真是麻烦精,虽然心里这样想,但他还是让随从先驾车走了,自己抬步跟上大部队。 见众人统一了目标,荀谊发话:“趁着时间还早,我们就先去书肆,顺道买些小食,然后再去如是楼,出发吧。” 这逛街之旅,一行人开始是悠闲惬意的,不过最后却是赶着小碎步去如是楼的。 温映见着这个也想买,见着那个也觉得有趣,晚间大家左手上都提满了温映买的小东西。 戚念宝剑别在了腰间,右手全是各色吃食串,一口半串。 沈慈药箱背在了左肩,右手上是和戚念不同口味的吃食,时常和戚念交换。 而荀语、荀谊、陆离右手上均是一叠书。 戚念边吃边碎碎念:“你们怎么不再看会儿书啊,我正好坐在外面吃完这些。” 陆离哼哼唧唧:“你都吃了多久了,还吃!都怪荀知信,去什么书肆,进去了就钻进书里了,不知今夕是何夕,等会儿宵禁了就走不了了。” 荀语不服气:“陆宝璋!你好意思说我?进了书肆,大家都不见人了,不知道是谁见了画册就不放手了。不是沈慈叫大家,你还知道走?” 陆离和荀语打着嘴仗,但也没有加快步伐,都保持着小步快走,免得温映跟起来吃力。 站在两人中间的荀谊,顿时往后退了一步,以防自己被殃及池鱼;但又发现退到了两个吃货旁边,看着签上张牙舞爪滋着油的鱿鱼,为免自己买的新书遭殃,只得默默往前走到了温映身边。 众人终于在宵禁前到了如是楼。 第4章 如是楼 夜幕时分,月色如水,为坊间陇上轻纱。如是楼门前两侧串起各色灯笼,风一吹,灯影摇晃,柔和斑驳。 几人还没迈过如是楼门槛,就听见一句娇语:“欢迎贵客光临啊。宛娘有失远迎!”接着有女子摇着团扇迎了出来,她髻上簪花,轻纱大袖,披帛环肩。 宛娘见到是陆离后,语气很是熟稔:“原来是宝璋啊,你今天找北辰姑娘还是青檀姑娘?还是让两个姑娘一起来?” 还不待陆离答话,她见陆离身后还跟着有几名女子,便拿扇子轻轻敲自己的头,道了个饱含娇意的歉:“看我这记性,北辰姑娘近日有客。跟我来吧。” 说罢转头扭腰婀娜而去,带过阵阵馥郁迷迭香气。 后头几人眉头微皱,坊间陆离的名声并不好,毕竟谁会相信这世上真有傻到掷重金去为别人描像、自己出钱又出力却不求回报的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说得轻松,哪那么容易做到? 心中虽对陆离感到不忿,但还是跟上这引路香风,弯弯拐拐,到了二楼一处幽深雅阁,打开雅阁门,是件精致的落地屏风,其上画的是建安风物,穿过屏风后,叫人眼前一亮。 堂中端坐一鹅黄色衣衫的女子,冰雪肌肤芙蓉面,要蹙不蹙八字眉,娇艳欲滴樱桃口。桌上一把七弦琴,琴旁的铜炉中升起袅袅白烟。 见有人进来,那女子忙起身见礼,道:“青檀见过各位。” 陆离还了礼之后,径直走向那面空旷墙下的桌案前,说道:“不必拘礼,这些都是我的朋友,让他们自便,我们先来画完这个像。” 陆离准备完笔墨后,发现青檀还在原地有些局促,心□□谅她被围观描像可能有些紧张,便让她抚琴。 青檀听话坐下,纤纤玉手抚上琴弦,拨弄出第一个音节后渐入佳境,浑然忘我。 琴桌前方两侧分置两张桌案,温映早觉体力不济,坐下来便以手支头开始休息,恍惚间想起陆离的春试,心中担忧:“陆离有好好准备春试?” 荀语正嗑瓜子磕得起劲,随口说出风凉话:“陆爷爷说考不上就停掉他的吃穿用度,不得已他被迫立了军令状。就他那水平,现在心思全在画画上,我看悬呐,估计春试过后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荀谊这一回为陆离说话:“别担心,陆离心里有数,过往哪一回他掉过链子?” 温映不置可否,闭眼假寐。身旁荀语和荀谊,倒是在欣赏这首曲子。这一曲轻柔婉转,缠绵细腻,似情人在耳边呢喃。 温映缓缓睁开了眼,和荀语对视。 荀语点了点头。就连对案大快朵颐的两人也感受到了曲中缠绵的情意,便坐过来围在温映案前。五人窃窃私语。 “买定离手,我出十根糖葫芦,赌这女子喜欢他。” “我们不赌这个,你这愣头青都能听出来,这弹的是《长相思》,肯定是喜欢他呀!我押五只烤鸡,陆离不知道。” “我押今天买的《切韵》,他肯定不知道。” “我也押今天买的兵书,他知道但故意装作不知道。” “那我就押今天买的小玩意吧,他知道!” 等众人七嘴八舌押完后,忽觉身边有阴影挡了光,抬头,发现那位本该在远处书案作画的人,手里执着被墨沾湿的笔,看着他们:“你们在这干嘛呢。” 几人齐齐大眼瞪小眼,一言不发。 于是陆离悠悠说道:“问你们想吃什么也不说。” 这回戚念开了口:“肉!” 陆离追问:“想喝什么?” 戚念又答:“葡萄酒!” 陆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出最后一问:“你们刚才在干什么?” 戚念脱口而出:“在押你知不知道她喜欢你!” 众人皆默。 青檀见状有些尴尬,想着不如趁机把话说开,吸了口气走过来开始诉衷肠:“宝璋,你我往来已有三年,我心中爱慕你,才会叫你来为我描像,你既是愿意来,那是不厌我的吧……” 这温言软语、满脸羞涩、弱柳扶风的情态着实惹人怜爱。 围观五人顿觉自己有些多余,本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的原则,纷纷捂耳悄悄站起身来走向门边,准备撤退。 陆离有些诧异,正要说话。 突然间门口屏风倒地,惊得门口五人作鸟兽散。陆离忙扯开了青檀,把她放到一边,看向门口的肇事者。 那肇事者一脸醉相,后面一众人,嘴里还嚷嚷着:“青檀!你在这里!为什么不见我!” “曲公子,咱们先把这账结了……”宛娘在后面扯着尖利的嗓子大喊,进门来看见满地狼藉,两边都得罪不起,便隐在后面看热闹。 曲江涛步履蹒跚,圆滚滚的肚皮一步一抖,晃晃悠悠到青檀跟前来,手不轻不重拍了青檀的脸两下:“我不就是今天被偷了钱吗,你怎么就接别人了,真是个见钱眼开的婊子。” 青檀为了等陆离,借口身体不适推了好多约,现下只能勉为其难解释:“曲公子,我在招待朋友。” 曲姓公子觉得好愤怒,心道我为你花了这么多钱一没钱了你就躲着不见我,他上前一步,以手攀上青檀的腰,说:“哦?这么多天不见,有没有想我?” 青檀见旁边陆离见状想要制止,她还不想脏了陆离的手,于是示意他稍安,自己能解决。青檀作势推开曲江涛的手,哪知对方捏揉她腰的手,一路向上。 青檀顿时僵硬如木头,但她得逼自己冷静下来,凑到曲江涛耳边,软声哀求:“公子,我这朋友在这看着呢。” 曲江涛一听,怒气更甚,手下动作愈发粗暴,颇有一副要把青檀就地正法的架势,他嘴里说的话也不饶人:“哦?你这娼妓竟还配有朋友?不如就让你朋友看看你这□□□□在我身下叫得多么浪?” 青檀自小父母双亡,早早入风尘,看过无数从良女子被命运摁在地上狠狠摩擦,刚打定主意脱离这风月场,现实就给了她一把掌。 她就是那沟渠里的草,能碰到的只有明月的倒影,天上月终归是妄想。还想和君子做朋友?怕是让君子也惹得一身膻。 青檀双眼暗红,恨此人在心上人的面前直戳自己的心窝,大力推开曲江涛,撕破了脸皮:“曲江涛!你别太过分!我便是做鬼也不放过你!” 曲江涛正巧被推倒戚念和温映旁边,入眼是一瘦弱女子依偎在令一个稍高些的女子怀中。被拥者杨柳扶风、小鸟依人,拥人者金发碧眼、美艳绝伦,若是能三人行,必定妙不可言。 他望着新的妙人,看呆了,哪里还顾得上死之后的事。 他此时一心想要醉卧美人膝,直言:“你这朋友是哪家的?多少钱一晚,让我来享受享受。”随后又向荀谊挤眉弄眼:“不如一起?” 荀谊环着荀语,默默往后退了三步,隐在柱子旁。 荀语从哥哥怀中探头,心中为曲江涛点了一根蜡烛,怕是沈慈妙手回春也救不了你了哦,这么多年她从没见过谁能在戚念剑下讨到好。 戚念放开温映,抽出了插在腰间的承影,利刃出鞘,白芒乍现,剑尖直指曲江涛:“你来试试?” 青檀见势不好,怕出人命,急急忙忙去拦曲江涛:“你别闹了,这些都是陆公子的朋友。” 曲江涛才不管三七二十一,酒意上头,推开青檀向温映扑去,大呼:“什么陆公子,我还是江州刺史的公子呢,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你们。” 戚念拿着剑正准备迎上,只闻咚一声,重物坠地,压垮了那精致屏风。 有人从门外来,带着寒气,一记侧踢,将曲江涛踢翻在地后,环过温映护在了怀中。 温映捂住双眼的手开了两条缝,见来人玄色鸳鸯纹圆领袍,佩玉环,正是白日刚归的景宴,后面还跟着一些金吾卫。 温映有些不可置信,将双手放下,合上眼默数到三再睁开,伸手摸了摸景宴的手臂,才问道:“太……殿……公子,你怎么来了,不是在西郊大营犒军吗?” 景宴扫了一眼阁中人,浑身散发着寒气,沉沉开口:“有人举报这里聚众闹事。” 转身牵着她的手往外走。后头几人自知做了错事,悄悄跟在景宴和温映后面战战兢兢一言不发,活脱脱像犯了错的小跟班们。 走着走着,景宴忽然开口:“你送我的满川花没了。”那声音似雪似雾又似水。 后头的小跟班们身体一抖。 本来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景宴的温映,想起那匹雄赳赳的骏马,鬃毛飘逸,总是鼓着清澈的眼,几步到她面前来蹭蹭,温映觉得心里发堵,问:“满川花葬在哪里?” 景宴紧了紧温映的手,声音悠远:“葬在了南疆大营的山上,春日到了那里山花烂漫,它可以漫山遍野自由撒欢,这是它喜欢的地方。” 温映默默封存心中那些与这匹马的相关记忆:“那我为殿下再挑一匹,比满川花还要更好看的马。” 都说最好的治愈是再找一个替代品,她想想自己,就不要徒留悲伤了。 景宴嘴角终于有了笑,拉着温映上了门口的马车。 忽然他回过头看向后头的跟班们:“年纪不大,还学会狎妓了,我已经给各家递了消息,金吾卫一起送你们回去,好好领罚吧。” 众人看着景宴脸上的笑,脚步一滞,这……可真是无妄之灾。 “各家都有家丁来接,宫中……没有吧?”温映惴惴。 “你放心,我亲自来接你。”景宴摸了摸温映的头。 温映被摸得汗毛都竖了起来:“殿下,你今天在路上吓倒了一个小偷!” 景宴闻言也没有拿下来温映头上的手,带些不经意的玩笑意味:“哦?我怎么不知道我这么可怕?” 温映避开景宴的视线,大呼戚念驾车回东宫。 到天光殿的时候,正是午夜时分。行过院门,左右廊庑下数盏八角宫灯摇曳,朦胧灯火经由左右偏殿至主殿交汇,延展出一片温暖明亮。 冬夜冷风刺骨,吹得温映打了个寒颤,她裹紧了身上的披风,靠着本能向光而行,向右迈开腿走向自己的寝殿,不料一侧的拉力令她不得动弹。 温映才记起这天光殿的主人已经回来了,她福了福身,瓮声瓮气:“殿下安歇吧。” “早些安置吧,明早跟去紫宸殿听政。”景宴点了点头,放开了拉住她的手。 “殿下,您您您……已经回来了,不需要我再去了吧。”温映一听,瞌睡虫都被吓走了,有些求饶意味。 景宴不答话,顽皮的月亮忽然藏进了云后,只有宫灯的光打在景宴脸上,晦暗不明。 沉默良久,温映打着哈欠回身走向寝殿,嘴里还小声嘀咕着,果然恣情寝,随事餐,只在梦中呐。 第5章 紫宸殿 今夜温映什么都没梦到,被罗衣姑姑从被中拉起来洗漱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前一瞬眼睛才闭上,然后一睁就到了五更,直到和景宴一起出发去宫城,她还在想为何总是日长梦短呢。 景宴远在边疆的日子,文帝总是会叫温映去听政,温映听后再将最近发生之事传书给景宴。好在东宫离皇宫并不远,与那些住得远却风雨无阻的大臣们一比,温映心里也就好受多了。 只是往日在紫宸殿后帘子后只温映一人,没人管她,温映想怎么坐就怎么坐,累了便瘫成大字,扭成麻花,剥个橙子再听梁帝和诸臣议事。 今日则不然,在景宴面前,她动也不敢动,正襟危坐,上身直立,还不到一刻钟下来,就觉腰酸背痛腿抽筋了,她还得专注听帘子前的近日之要事。 只是今日这厚重帘子也挡不住殿前的凝重气氛,温映凝神静听了片刻才明白事情缘由。 左相裴远道被右相一派群起而攻之,群臣你一嘴我一嘴,仿若左相平日是十恶不赦罪人似的。 这件事的由来可谓是上下连坐,连左相自己也感到冤屈。 孟冬铨选,各地方官员来京以候调选。文帝今日突然召见了三年前的状元。 梁帝见状元本没什么奇特,但吏部给这位的考评着实太差,毕竟是曾经钦点的人才,且是实打实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状元,于是文帝就想着问问她怎么回事,不同视角治下是否真的有很多困难。 哪里想得到,这女状元直接在殿上递了一纸诉状告了吏部选官以钱财卖官,那诉状明明白白写着考评都取决于被选者给选官的钱财。 若说之前朝中官员寒门与士族相看两厌,那这下可谓是彻底拉开了两派的战斗。 原因无他,这吏部选官曹文华是左相裴远道的门生,左相一派端的是天下寒门学子表率,寒门本就多,就算是为了家里免徭役也要来闯一闯这科举路,朝中官员本来大多士族,但经过了二十年,寒门出身的竟隐隐要过半。 有人存在的地方就有团体,求的是在危机时能得庇佑。 士族一派有了危机感,决不能让这将倾的大厦倒下去,最近变着法的找左相错处,向来兢兢业业的左相这下终于被右相士族出身一派抓住了把柄,右相一派恨不得自己去下旨直接让他罢官回家去种他的一亩三分地。 右相荀薪一言不发,站在殿中好似棵苍松。 左相裴远道勾着身站在荀薪旁边听候殿上文帝发落。 旁边还分列数位散朝后被文帝留下来议事的官员。 文帝年约四十,天庭饱满,面若银盆,若无那斑白两鬓与岁月纹理,走上街也定能回头率十足,只不过如今看着像是为这个国家操碎了心,他一双眼幽若深潭,看向荀薪:“荀卿觉得此事谁来接比较合适?” 荀薪却是个实打实的中年美男子,承家族百年书香古韵,就算儿女都要成家了,现在走上街也有妇人偷偷瞧,还给他起了一个美髯公的外号。 荀薪以手捋两下胡须,略微思索:“太子已归,不如就把此事交给太子吧。” 文帝揉了揉太阳穴,觉得不错,凉凉瞟了眼裴远道。 裴远道郑重地向文帝行了跪礼之后,又向殿内为数不多的同僚行了揖礼,退出了紫宸殿。 国子监祭酒白湘君望着那蹒跚而去的背影,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往前踏出一步,报告完国子监、太学、四门学的情况,战战兢兢道:“陛下,按照往年惯例,有特许各学第一直接参加春试,不论出身,今年陛下以为如何?” 文帝嗯了一声。 白湘君等了许久没有等到文帝的下一句,闭眼心一横说道:“国子监第一是荀语。” 文帝抬眼看了一眼荀薪,荀薪面无异色,便道了一声,无妨。 白湘君顿时放松了许多,又顿了一下,他笏板高举过头顶:“陛下,国子监祭酒白湘君请辞。” 这时荀薪向白湘君望了过来,似有不解。 文帝也有点茫然,抬头:“白卿何意?” 白湘君想起小的时候,穷得买不起书,便去村头有书的人家做帮佣,在闲暇时间抄书,那时的日子过的真是快啊,快到他想不起他到底在那家人做了多久才及第。 之后和同年交流才发现,乡间备考书籍并不标准,默的经史子集也不是一版,欺世盗名之辈作的注疏又误了多少考生。寒族弟子并不是不勤奋,可没有书,遑论读书呢?现如今,他想回到最初,做个教书先生。 白湘君说明了自己的去意,文帝也不再挽留,只是道了句,山高水长,爱卿珍重。 听到此,帘子后的温映怅然若失。虽说祭酒在女子入学一事上颇有微词,但在学时他还算是一视同仁,甚至总是耳提面命,唠唠叨叨不停歇,还爱在窗外抓骨碌碌转着眼珠抓哪些学生上课走神,让人防不胜防且烦不胜烦。 但一想到余下不多的岁月,能再见的熟悉的又少了一个,心中似有一股热流涌上鼻眼,带出无法言说的复杂。 良久,身上的酸痛终于让温映回了神。她实在是有点累。 温映偷偷瞄了景宴一眼,一手拂额一手扶腰,慢慢向案上伏去,并且以景宴能听到的音量,慢慢说道:“哎呀,好晕啊。” 哪知她伏下去,头并没有磕到冰凉的桌案上。 只听得一句疾呼“你怎么了”,温映额下的大手发力迅速往上抬起,又有一只手环过她的肩,将她仰面靠在坚实可靠处。 有寒凉气味窜入温映鼻尖,那是凉白开浇上了北国琼枝,一瞬间冷沁扑鼻。 景宴见温映不答话,立即打起横抱,站了起来,也不顾腿磕上了桌案,抱着她径直往外跑去。 温映不说话,偷偷张开一只眼,入眼的是景宴如刀削过的下颚,战场熬人,怎么瘦成这样了?眼见他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唇边还有风沙吹起的干皮,皮肤黑成了小麦色,眼里血丝密布如蛛网,眼角微微湿润。 温映才感觉到他不是在走,而是在跑,便小声示意景宴放她下来,景宴似没听到。 温映只得以手攀上了他的肩头,附在他耳边说道:“我骗你的啦,我只是有点累。” 景宴放慢了速度,脚步虽慢了下来,但任温映怎么说,手似钢筋一样,稳稳铺叉在温映的身体下,将她禁锢在怀中。 今日无雪,白日里的风并不冷,明媚阳光打在景宴面上,温映抬头望了望天,如蓝布一般,白云间染其上,有鸟掠过,飞出了皇城,绕过瞭望台,又在远方的佛塔上方盘旋,慢慢消失不见。 温映紧了紧环住景宴腰的手,脸颊蹭了蹭他怀中衣衫,埋首其中。 景宴抱着温映先回了东宫,招来太医,询问温映身体近况。她的身体向来由沈慈负责,但沈慈今日并不当值,来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医。 温映在宫中呆了这么些年,太医院算是她的第二个家,里里外外认了个遍,大家多多少少有些感情,谁都清楚她活不长了,从小就中毒,长到这么大并不容易,但当老太医诊完脉之后还是有些不忍。 景宴见老太医迟迟不说话,压着声音问:“还有多长时间?” 老太医垂下头,查了她最近饮的药,沉沉叹口气,答道:“长则三四年,短则一年。” 景宴早知道是这个答案,还是不甘心追问:“真的没有什么法子了吗?” 老太医收起药箱,哽咽道:“最后的时光,让她开开心心的。” 睡着的温映并不觉知此事,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马车里,盖着披风,腰枕着软垫。旁边景宴手拿着书,正读得入神。 温映揉揉眼,坐直身体,看向景宴,满眼疑问。 景宴向她望过来,一双眼似还沉浸在书里,饱含思绪,开口平静柔和:“明日休沐,今日带你出去玩。” 温映愣住,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景宴已经低头看向手中的书,忽然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唇边起了一丝弧度。 笑似乎能传染,带得温映颊边也不自觉绽开两个浅浅梨涡。 她曾跪在佛前,苦苦求能得偿三愿,一则是身体康健,二则是夜夜安眠,三则是遍游天下,现在一个都没实现。 不过她也不自恼,身体不好就好好喝药,间歇性失眠便间歇性补觉,自己去不了便看别人的游记。 在这漫长的二十年,她找到了开解自己的办法——结识新的友人、读尽天下好书、看尽近郊山水,这三个办法十分奏效,若说看书能让不开心的她平和下来,那游玩一定能让平和的她欣喜若狂。 “那我们先去哪里?” “沈慈那里。” “好!” 不多时,马车驶进了小巷,停在一个院落旁,院落方方正正,门上两张威武庄严门神像,街边冷冷清清几个人。 戚念正要上前扣门环,遇得沈慈背着药箱从外面回来,风尘仆仆。 戚念当即委屈巴巴:“啊?还以为能赶上热饭呢。” 沈慈笑笑不说话,一副你们来的不巧的表情,开了门,搬了两个竹制藤椅在院中石桌旁,恭请景宴和温映入座后,拉走戚念打下手。 戚念跟在沈慈身后,一直在问吃什么呀吃什么呀。 沈慈给戚念下了指令:“菜早晨就买好了,你去后院鸡窝捡些蛋,再逮只公鸡来杀,我先烧水。” 戚念不情愿:“为啥又是我杀鸡?” 沈慈作势把手中的锅铲塞给她:“要不,你来做菜?” 戚念想想自己最近十次煮饭,有五次饭煮糊,有五次直接煮成粥,忙使出极影步往后一退,还是算了吧!不过她立马又往前走了一步,嘴硬道:“我来就我来,这次一定能成功?” 沈慈霎时把锅铲拿走,像护着珍宝一样,把戚念赶走,劝道:“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正当晌午,各家都炊烟袅袅,白色烟雾细柔绵软,自烟囱中升腾,随后弥散在空中。有柴火烟味钻进温映鼻尖,肚中忽然闹了空城计,她尴尬看向旁边,景宴笑笑,自觉去帮沈慈打下手。 温映坐下梅树下,梅枝弯曲遒劲,其上白梅盛放,形如玉碟;下垂有嫩梗,萌了些新发的骨朵;椅边散落了一地花瓣,似雪般铺就。 她缓缓闭上了眼,耳边只闻咯咯鸡鸣声、水与菜的碰撞声、热油滚锅飞溅声以及模糊的笑声。 不一会儿,菜端上了桌,是土豆烧鸡、糖醋里脊、清炒莴苣、野菜鸡蛋饼、白萝卜肉丸汤,盛在青花白瓷碗里,色泽鲜亮,令人垂涎欲滴。 温映刚拿起竹筷,沈慈就端出一碗褐色汤药,摆在她手边,旁人仅仅是看着都觉得苦,她却端起碗来一饮而尽,似饮水一般面无异色。喝完后起身将碗拿走放在了灶台边。回来时发现碗里多了一块酸甜可口的里脊。 干饭人戚念:“给小姐一块我最喜欢的糖醋里脊,希望你像我一样每天都有好胃口!” 沈慈抢走戚念正夹住的另一块:“你这借花献佛还真是厉害呢!这酱是殿下调的,肉是我炸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戚念向来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觉悟,松开了筷子,卖了一个笑道:“好说好说!怪不得这么美味呢,让人吃了烦恼都不翼而飞了呢!” 沈慈又来抢戚念夹的下一筷:“是一扫而空!” 戚念对硕果仅存的每一块都坚决不让:“我洗碗!你先放开!” 温映和景宴闻言一笑,端起奶白色的萝卜汤,看着他们你来我往大战三百回合。 第6章 太和观 吃完饭四人坐在石桌旁晒太阳。 建安冬日多阴天,少见阳光,故一有大太阳的天气,城中各户都在院中支起竹竿,晒被子。被子久不见阳光易潮,人久在灰暗里易溺。 在晒被子的同时,人们也会在太阳下坐坐,或在城中河边找个店家,或在家里院中摆开椅子,招来二三好友喝茶谈天,吐故纳新。 隔壁院中正巧有此一行,这矮墙本不隔声,故邻居的酒局大家听得清清楚楚。 那两人似是旧交,喝的多了些,已经开始说胡话。 “张兄,我本隐于终南山,听闻文帝有道,这才出来考科举,哪能想到朝廷已经坏到这地步了,这买官成风,竟无人有异议。”声音低沉,似是个老者,像是个举子。 “吴兄,莫生气,气坏了自己才不是?”声音清亮,似是个年轻人。 老者沉默了一会儿,一拍案:“你就不生气吗?” 年轻人笑了笑:“世间不公事多了去了。譬如有人继承权贵,有人生来贱籍;有人天赋点满,有人憨若稚子;有人总遇坎坷,有人一生顺遂。若是每件事都置气,自己岂不是都死了百八十回了。” 老者也知道是这个理,他还是气不过:“这曹文华寒门出身,怎么还这么为难寒门子弟呢?” 年轻人笑笑:“吴兄言重了,现在可比前朝好太多了。朝中事并不是非黑即白,或许开始他也曾信誓旦旦要做出一番大事业新光景,毕竟贱籍者可脱籍,愚笨者可练习,有志者事竟成,没什么做不到的。但做到了以后呢,权利钱财似罂粟,易诱惑人心,尝过了之后难以再戒掉。” 老者哀叹一声:“前朝权臣只手遮天,帝王骄奢无道,我年轻时看不惯,便归隐山林了。现在以为环境好了,可以有所作为,哪知又是这样?我要不还是归隐得了。” 年轻人一听似乎来了气:“怕是前朝都是吴兄这样的人,才会覆灭的吧!人人都想明哲保身,没人站出来说话,没人来挖腐肉,这才从里到外坏透了吧。”他一顿,又说道:“我已经向右相递了折子,两派相争,就看他管是不管了。” 老者一愣,问道:“若是他不管呢?” 年轻人回到:“联名上书。” 历史车轮向前轧去,蜿蜒曲折。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这是大多数儒生谨记的话,他们见世道黑暗,不配容我这如玉君子,便归隐山林。少有人对此提出异议。可他们没有想过,若是每个人都这样想,没人去改变,那黑暗只能更黑暗。 可是今天,老者见有人豪言壮语——我就是要让这车轮正着往前走,竟忍不住热泪盈眶,年少的壮志涌上心头,他端起酒壶,轻碰年轻人的酒杯,再仰头痛饮,澄澈的酒在空中划过完美弧线入了喉:“张兄带我!” 温映怀疑景宴此行是故意来这听壁角,她往右一瞧,正巧看到一片白梅花瓣落在景宴眼角,上边是浓黑剑眉,下边是细长睫毛,她看得入神。 景宴适时睁眼,正巧与她视线相撞。 温映赶忙把视线往另一侧放,只见得戚念双手抱剑呼呼大睡,又见沈慈在一旁翻着医书,她笑了笑,闻着空气中悠悠冷梅香,她希望生活慢下来,不必多波折,就这样三两好友一顿饭,也未尝不可。 可意外和明天不知道哪一个先到来,医者这里总有紧急情况,容不得慢。一阵短而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沈慈抱歉看着温映,去开了门。 来人是建安郊外不远处太华山的小道童,小道童满头大汗,喘气大呼:“沈大人,赶忙随我去观中,有个人不好了,我们惯常的救治不管用了,只得来找你了。” 惊起了院中人,沈慈赶忙收拾药箱,跟着小童往外走。 景宴问温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温映点点头。 当今国教为道,全国多道观。太华山离都城不远,是有名的道教圣地。 山上一个太和观,观主紫阳真人德高望重,时常出入宫闱,与文帝论道;观主小弟子无为道人景清未出家前又是皇家身份,乃文帝兄长之子。 皇家这一代子嗣单薄,唯景宴与景清二人。故引得太和观香客云集,即便有个头疼脑热,也要徒步爬这艰难的山道上来祈福以示诚心,观主无法只能让观中子弟精研道医,但疑难杂症还得沈慈出马。 温映觉得自己是一时头热,才答应要跟着沈慈一起去太和观。她实在忘记了上太和观大道并不通,马车不能行,最后一段约半时辰步程的山道与她而言是难于登天。 她低头看了看平地上的第一步台阶,转头看看景宴,又看看戚念,眼神示意:我们能不能不去了。 戚念性坚韧,做事从不半途而废,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臂,转头避过温映的视线。 景宴不发话,一副你随便的样子。但温映从小察言观色本领告诉她,这人心中一定在想,来都来了,一定要上去,这事儿没得商量。 温映把心一横,为了能见到景清,拼了!她硬着头皮踏上了第一步台阶,跟随着小童的步伐。那表情,简直就是景宴和温映在架着她去英勇就义。 还没走上十阶,便见前面的小童频频回望,温映自知拖了后腿,自己已是气息紊乱,后面这两人还气定神闲,亦步亦趋偶尔还有闲工夫欣赏树木丛林缝隙间山下的风景。 她便示意小童和沈慈先走,自己慢慢上。 等小童在视线中消失不见,温映马上就停下,弯腰双手撑膝,微眯着眼俯视这两人,趁机平稳气息。 景宴抱臂回看她,无声僵持下,牵着她一步一步,往上走了十几阶,到了一处亭子里,蹲下,让她爬上了他的背。 温映初时有些不适,尽量让自己和景宴肢体接触少一些,支着身子,没一会就觉得体力不支,最后还是伏在了景宴宽广后背上。这背温暖又安稳,她带上了披风的兜帽,脸搁在景宴肩上。 有冷意时不时擦过她的颊侧,她一侧脸,看到景宴麦色脸颊上的绒毛清晰可见,耳骨轮廓清晰,耳垂垂珠圆润。 她想,他这一生一定很有福气,一瞬间让她想到了弥勒佛,但弥勒佛的耳垂可没有这么红。猝不及防!她觉察出,刚刚擦过她脸的是,景宴的耳垂! “咚!咚!咚!”心在狂跳。 她赶忙看向路旁的树木,开始翻自己脑中存储的书,找这些物种的名字,回忆他们的产地在舆图上的哪个地方。 这样走了一刻,到达一宽阔处,名曰揽云台,台上有石桌,供游人歇憩。这台子虽也宽广,但冬日风冷,只能看到云与连绵山峰,极难见到金光万丈,故而游人并不多。 今日只有两个人在这吹冷风。温映定睛一看,她撒开环在景宴脖子上的手,拍拍他:“看身形好像是陆离和荀语。” 景宴目力极佳,确认了之后,开始往这台上走去。 走近了,发现这台上二人各自在做各自的事。 陆离一身宝相花纹绛色织锦袍,实在不该出现在这山野之间,但他竟在这拿笔作画。 荀语一身精致齐胸襦裙,外披嫣红色大袖衫子,也不像是来爬山的,她正坐在陆离旁边,望着云静静出神。见景宴、温映和戚念来了也没有反应。 后来三人决定不打扰这两人,看其中有什么古怪。 陆离突然开口问荀语:“这云有几朵?” 荀语答:“二十一朵。对吗?” “不对。” “对的!我刚刚目不转睛,就是二十一朵。” 荀语看了看陆离的画,气愤道:“陆宝璋,你只画一朵,为什么还要叫我数!” 陆离也不看她,继续为那云添上一笔:“因为你无聊嘛。” 荀语本就心情不好,这下更气急败坏:“你更无聊!” 陆离点了点头:“是啊。我更无聊。” 荀语顿在原地,电光火石间,她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刚刚她和两个少时旧交吵架,心情不好便爬了太华山来揽云台散心,这里算是个清幽去处,正适合她整理思绪,恰巧遇上了陆离。 她在陆离旁边坐下,陆离画的认真,也没空管她,两人便这样持续了一会。 后来荀语终于忍不住委屈,语气幽幽:“你说,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这五伦,是不是除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1】,也还要夫夫妇妇。” 陆离不答话继续勾勒着他的云。 荀语接着说道:“今天我和李听寒王绿真约着逛街,就小时候总跟我玩的那两个,去年都出嫁了,嫁给……哎,算了,说了你也不知道。总的来说就是今天我们吵架了。哦,今天我问她们要是不嫁人,是不是有另一番好光景。结果她们说了一句看看那女状元,大龄未婚,后面什么依靠也没有,可让我别学;我当时就不高兴了,不嫁人又怎么了,那女状元又没有什么不好。” 陆离顿住,指了指天上,让她忙数一下有几朵云。 现在想来,她们大概就是无聊吧。而拿自己既定之事让别人做设想,自己这不更无聊了吗。 荀语正理着思绪,后面一声忽然有一声“荀语!”回荡在山谷。 她回头 ,是荀谊焦急的脸。 荀谊上来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荀知信你怎么回事!和李家姑娘吵架就吵架,怎么还走这么远?是准备离家出走了?要不是王家姑娘通知我来找你,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回家了?” 荀语一副郁郁样:“哦,我来这里散散心。” 荀谊好像察觉荀语情绪不高,便问:“怎么了?” 旁边陆离卷起画,收拾了笔墨,放在箱箧里,冷不丁来了句:“画完了!好冷啊!走咯走咯。” 这时景宴发话:“既然都到这里了,不如去山上看看景清吧。” 众人也没什么异议,毕竟上次次这样的齐聚还是多年前了。 不一会儿到了山顶,太和观以四面红墙围了这个山峰,正殿建在峰顶正南方,供奉元始天尊。正殿院中起圆台,惯常在这设醮坛。 天色渐暗,浓雾渐起,观中已没什么香客。一行人径直往正殿走,却发现观中众弟子围坐在圆台旁,沈慈站在远处,向他们摇了摇头,于是众人在一旁静观。 此时已经进行到降神阶段了。圆坛四周灯影绰绰,幢幡飘摇,圆台供桌上香炉烟气缭绕。四周奏起乐来,围坐的弟子和以散花、步虚诵唱。 众人只觉仙音渺渺,有仙步行虚空,降临法坛,高远不可捉摸。 这时一个着法衣道袍的道士,端起茶走向供桌,随即叩头作揖进行礼拜,再撒净水以期开地狱门,以求超度亡灵,随之赞颂、宣词,最后再送神【2】。 温映在底下看着,觉景清鬼神俱瞻,好似马上就能踏上那与天相接的通天路,想拉住他又不忍拉住他。 斋醮结束后,景清也换了身蓝色道袍常服,将他们引入自己院中。院中有桌,桌上摆了斋饭,置了八副碗筷。 登山体力消耗过于快,坐毕,戚念和沈慈两人比赛似的,风卷残云,消灭了长得最像肉的红烧素狮子头。 就荀谊盛一碗杂菌炒饭的功夫,他俩已经开始消灭下一道素烧鹅了。于是乎,荀谊勒令两人停下,赶紧给其他人盛饭夹菜,夹的差不多了才准这两人继续吃。 荀语因为心情欠佳,没有什么胃口,筷子一放,开始讨伐在座各位:“上次离开如是楼的时候,问你们放假有没有空,温映你说要睡觉,沈慈你说要看诊,戚念你说要当值,荀谊你说要练武,都说不要跟我玩,结果今天怎么在这里?” 被点名的当事人们一想,没毛病,我是在做我说的事啊。 荀语接着指名道姓:“陆宝璋你更过分,你说你被罚在家里面壁,我想着你院里的那些花花草草你都画的能背下来了,今天还给你带了新鲜的去看你,结果我直接扑了空?” 陆离咽下一口山珍酸汤,也给荀语盛了一碗,示意她:“只是恰好遇见你。你和别人生气别撒在我们身上。” 荀语哼了一声,端碗喝汤,叫你们出来玩都不出来,下次再也不叫你们了! 惹得旁边景清一笑,身上缭绕的烟雾散了些,看起来才像个凡人。 “几年不见,你们还是这般爱闹。”景清察觉温映吃的不多,问道:“阿映,你近来身体可好?” 温映刚想回话,景宴抢先答道:“还是老样子。” 景清又问:“那你现在睡得好吗?” 景宴又接过话:“你的符篆没用!” 温映叹了一口气,向景清示意别理景宴。 景清点点头,说起了今日之事:“本想留你们过夜,只是最近不巧,进京赶考和铨选的人都住满了观中空房。今日故去的也是其中一位铨选官吏,他前天来到观中,哪知今天就……已经差人去报官了。” “他中了秋落,一种很厉害的慢性毒,服食后人就像秋日之树木,逐渐凋零。按时间算应该在来之前就染上了,今日发作我来晚了,已经救不回来了。”沈慈解释道。 戚念一听若有所思,想起之前追的那个小偷,那小偷声称自己是盗圣,只劫富济贫,还想用一瓶价值千金的毒药和她交易来着。她一听顿时觉得这人不知悔改,这才追着他跑了半个建安。 或许可以去牢里找这个人问问? 【1】《论语·颜渊》 【2】百度,道教科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太和观 第7章 太华山 不多时,收拾了这桌上残局,正值圆月当空,明星闪烁,众人倒上了热茶谈天。与景清久不相见,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这几年山下变迁,朝中局势,一时不查已过夜半。 景宴向起身景清告辞:“白湘君致仕了,明早自南华城门口出,我们要赶着去送他,先走了。”他看了看肩膀上沉睡的温映,又对景清道:“拿件披风来,要我给你的那件。” 景清转身进屋拿了一件织锦披风,上绣四爪蟒袍,掩在了温映的绿色披风上,又把温映伏到了景宴背上。 景宴转过头来问景清:“你真的打算在这山上呆一辈子?” 景清声音没什么起伏,似在说别人事:“你也看到了,师父上了年纪,他已决心传我衣钵,我这主持法坛的高功不能当得不称职。待我游历一番,便会正式继承这太和观了。” 景宴听后不再说话,向他摇了摇手,带着一众人浩浩荡荡下山。 下山路沿上山路原路返回,先步行半个时辰山道,再行两个时辰车道。夜半行路,除却温映在梦乡,其余人走着山道,踏月而行,一人一句还精神得很。 天边隐隐泛白的时候,两辆马车正行至太华山最低一处观景台,站在台上,建安一城尽收眼底。戚念和荀谊停下来换人赶车。 景宴撩开车帘,第一束天光破了云,打在建安城中,似在唤醒这座寂静的城。他下了马车,站上望台,只见城中各个街道旁还燃着灯,瞭望塔也灯火通明,整齐排列在城中,还有星罗棋布的万家灯火,一望如星海。他回马车抱了温映出来,站在望台上。 温映似有所觉般睁开了眼,看到了那束白光逐渐被城中灯火染黄染红再壮大,扯开了那个口子。 天边的云渐渐也被染得像胭脂一样,有红色弧形轮廓自天边升起,开始是一点,后来是倒挂的弓,再后来是一个圆。 红日初升,朝霞如练,百鸟歌唱,万物苏醒。 几人见证了这一刻,只觉大自然鬼斧神工,动人心魄。配上这座古老的城以及城中的烟火,相信即使到了暮年,这幅携友同观建安日出图依旧不会被遗忘。 白祭酒白湘君走的时候,以为会没有学生来送。 一来他并未有心告知,只有几个至交好友知晓,学生则一个都没告知;二来他为人过厉,凡是在国子监学习过的,无人逃得过他的戒尺,就连荀语也挨过一次,可想而知他人境况。 所以当他正在与礼部员外郎卢以宁长亭叙话惜别时,见到了一群学生颇为诧异。 学生以温映荀语荀谊陆离为首,面向白祭酒齐齐行了拜礼。 卢以宁看到这场面,难以承受这大礼,赶忙往旁边一跳,感慨道:“怕是除去外任的那些学生,你的得意门生全在这了吧。” 白湘君现下感情像打翻了调料罐,糖和醋混在了一起,甜蜜又辛酸。他回以揖礼,并一个个扶起了这些学生,众人随即将他团团围住。 “你叫崔惠真是吧,平常皮的像猴一样,我怕是罚的最多的就是你了……” “老师,要以发展的眼光看我,我已定亲,现下稳重许多了。” “梁博古,你的文章古朴深奥,但切记行文不可过于呆板……” “嗯,我最近在钻研右相的行文结构……” “而李育量啊,你行文又过于浮夸,有气势但缺内蕴,这一点要和梁博古学习。” “老师,我最近在看古文,会虚心向他请教的……” “荀谊,弃文从武也没什么不好,战能上马保家卫国,安能执笔经世治国。只是若有一天你上了战场,刀剑无眼,你定要护好自己。” “学生遵命。” 约莫十几个学生,白湘君一人一句叮嘱,句句在点上。 他又停在了其间两个女子身前,说道:“荀语,各学第一可直接入春试这个规定,此次依然奏效,我把你报上去了。” 荀语猛地抬头,呆在原地,心中如洪水决了堤坝,野马奔出栅栏。 咚!那是崇山峻岭也挡不住的咆哮奔腾。一时间脑子已经控制不住嘴巴要说什么了:“啊?这?你……我……” 白湘君闻言笑笑:“你别有负担,我志在教书育人,近年来楚地士子学风不正,我回去看看也是好事。你当时挨的罚,我自认有愧,我辈本就是该续写前人经典,取其精华,不必矫枉过正,于女子从官一事,是我狭隘了。只是未来道阻且长,艰险重重,其间苦楚,必不会少。” 他说完也不看荀语反应,对着小师妹道:“倒是裴椒,你不要怕,什么事,有你大师姐在你前面担着,你好生学习。” 荀语被陆离一推,体会到绝境处车到山前忽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喜。她眼眶微红,强忍泪意,作一长揖曰:“学生定会好好照顾小师妹。愿先生桃李满天下。” 小师妹吴裴椒似是没见过这种别离情况,眼里哗哗流,哽咽道:“先生,我知道了。” 最后他停在温映身前,温和关照道:“因为身体原因,你时常缺课,我知你性惫懒却于书一事从不懈怠,但读万里书不如行万里路,实践方能出真知,更能体会十分。” 他说完,又看到景宴,不禁长身一礼,道:“还请殿下,请多关照这些孩子。” 温映看看远处茶座的景宴,向白湘君郑重回以一礼,道:“必不负先生所托。” 冬日黎明,突然起了雾。临行的白湘君回望一眼城楼,雾岚朦胧中是一道瘦长身影,花白的胡须惹眼,他回身又向城楼作了一揖。 再过两月,天下英才,各方俊杰,又要齐聚于此,书写新气象。哎,还是不看了,免得伤怀。 想当年,意气风发少年,三两成群,尽咏建安风物;如今千帆过尽老翁,踽踽独行,但桃李累累,这一遭,走的还算不亏。 城楼上的荀薪向着那逐渐远去消失的背影也致以一礼,挥去脑中那少时以文相会、结伴同游的笑闹身影。 曾经也一起去拜过太和观,爬过太华山,如今归乡的归乡,谪居的谪居,那一起看过建安日出的人怕是再难齐聚。 人生总是这样,有的人只能一起走一段路,这条路上不断有人来,也不断有人往,说不定那一次会面就是大家最后一次见面。 老年时不断在想当时若做别的选择现在会不会不一样,可少年时却是抓住机会一去不回头。 荀语不过双十年华,她的想法很简单,她向来是个及时行乐的人,该恣意时就恣意,这一回,她决定跟随自己的心,就算从此人生轨迹偏离航道,驶向何处也未可知。 她不知道这样做未来会不会后悔;但她知道若不这样做,现在就会遗憾。 在回去的路上,荀语想了很多。 少年时,还是二皇子的姑父景乐刚刚承太子位,先帝对其既爱又恨,若即若离,姑父自是时时受挫,屡遭敲打。 而作为姑姑荀芷刚承太子妃,各大宴会便是她的战场。但姑姑可不一样了,任旁人言语,夹杂刀枪棍棒,她自岿然不动,直到有一次,姑姑带着那个从云中城带回来的孩子去赴宴。 豪门世族论资排辈,古士族荀家,家风绵长,功业显著,历两朝而不衰,自是当仁不让。 这年轻一辈,又以荀谊和荀语为首,从边关带回来的那位温映,在建安查无此人,大家提起,都是——谁?哦,那位与皇孙景宴定下婚约的温映啊。 众臣对景乐太子誓娶一妻本就忧思,眼看太子没机会了,这个太孙妃位置还是可以为自家女儿争一争。那温映就是首当其冲。 荀语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个阴天。天灰蒙蒙的,衬的她杏红裙子上的折枝花都黯淡无光。一群世家少女簇拥着她,往宴厅走。 突然,一个满脸灰头土脸的孩子出现在她面前,整个身子像在泥土中滚过,看不清本来的面容,还在一喘一喘,想要和她说话。 荀语有些嫌弃,理也不理,极快撇过眼往前径直走去,一群人过境,这孩子又被带倒吃了一口灰,她却没在意,她想,马上就能见到多日不见的姑姑,真是开心。 后来,雨点子打下来,打的她透心凉,她看到姑姑推开她,抱起了地上的孩子,轻轻拂过孩子的鬓角,哄道:“阿映,别哭。母亲来了……” 荀语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她在雨中,向荀芷大喊道:“姑姑,你体弱,别淋雨,给我抱好不好?” 荀芷淡淡看了她一眼,毫无波澜,周身却气势凌厉。在场所有人仿佛都身处寒冬,雨中带雪,湿冷入骨。 这一刻,大家才反应过来,这个常年礼佛的温和太子妃,曾经也是叱咤建安的士族第一女。 荀语吓得不敢动。 她听见那个怀中的孩子突然拉了拉荀芷的衣袖懵懂发问——“阿娘,你终于来接映儿了吗?” 她听见那个孩子说——“有个大姐姐说带我去找阿娘,可以半路上她又不见了;我本来想让那个漂亮大姐姐带我去找你的,可是她好像急着去找什么人,我就没问她。我不中用,又摔倒了。我想回家了。” 她又听见姑姑又变回了那个温和的人,答应道——“好,我们回家。” 荀语当时看出来了,姑姑的岿然不动不是因为应付得游刃有余,而是因为她压根就是心如止水一味忍受,若姑姑还坚持心中所向,做那个遍游天下、鲜衣怒马、恣意哭笑的如花人物,不回来接这赐婚,肯定不会看破红尘,早早登极乐。 自此荀语决定,不论如何,也要随自己心意。她做事向来力求做到最好,琴棋书画、衣饰打扮、人际交往,这些年来建安无人出其右,不小心博得了个贵女榜第一的名头。 一件事做到极致后又觉得无趣了,之后便将心思放到其他事上,她的心意时时在变,这些年大多数时候都在思考自己能做什么,后来还真想出来一件,温映要入国子学,她苦苦思索没有先贤规定不允许女子入学,便也去求了这机会。 入学的生活并没有想象那么顺利。 与她相熟的姐妹都被家里嘱咐可别学她,天天跟一群男子混在一起算是怎么回事;建安开始流传起这人被鬼上身,偏要做这石破天惊的事;更有甚者在荀家门前侮辱荀家家门不幸,生出这位令先辈丢脸的人。 一次上课时,白湘君在讲论语,讲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问大家有何见解。 旁边她未婚夫的好兄弟祝南枝大声道:“以君为君、以臣为臣、以父为父、以子为子【1】”,后又重重看她一眼,补充了了句:“父为子纲,君为臣纲,夫为妻纲【2】,各司其职,各尽其本,不可僭越,不可乱位。” 荀语对上未婚夫严子明目光,明明是担忧至极,她却好像看到了指责——你呆在家里等我娶你就好,来这跟我做什么? 白湘君看荀语和温映一眼,倒也未置可否。 她早已忘记这节课后来怎么结束的,她只记得下课后自己躲在窗外的榕树下,目光失焦,在想做的到底是对是错。 忽然有人拍了她的肩,递给她一张画,画上是参天大树,垂下一挂挂茂密胡须,胡须下有一个蹲着的小姑娘,埋头在膝上,树之高大衬出人之渺小,悲戚苍凉令人心惊。 荀语苦笑问:“我在你眼里这样无助?” 陆离点点头:“我的画技可是出了名的传神。” 温映合上手中书卷,走过来拉起荀语:“别理他,他上课从不听课,净画画了。” 陆离收起画笔,毫不示弱:“你上课要不就是看闲书,要不就是睡觉,你今天睡了一天你还好意思说我?” 荀语看着眼前的不务正业二人组,好像懂了他们的用意,自己要做什么事情,随自己心意就是了,管得别人说什么呢。 于是乎,后来老师差别对待,同学闲言碎语,她都充耳不闻,付出百般努力,成了国子监第一,其实也没想做什么,只是本着初心,想进行不同尝试,就像她最近按捺不住想要去一试科举的心一样。 无心插柳柳成荫,因为课业第一,直接换来了科举考试的名额,倒是她没有料到的。 【1】《论语·颜渊》 【2】三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太华山 第8章 祠堂 回到家来,见父母还未起,荀语便直直立在院中等待。 荀谊见妹妹下定决心,亦立在她旁边。 没过多久,却见荀薪从外面回来,兄妹两有些想不明白。 荀薪看到院子里站的笔直的两个孩子,捋着胡须疑惑道:“这么早就来请安?” 但见对方却不是拱手高举的长揖,而是双膝着地,行了个叩首礼。 荀薪十分惊讶,疾行的脚步一顿,这俩孩子向来省心,这么早行这么重的礼,怕不是犯了什么错? 于是乎,他试探问道:“你两这是?” 荀语整了整头上的钗环,又理了理衣衫后,徐徐开口:“父亲,我想去应试。” 荀薪伸手去扶荀语:“好孩子,严家那孩子服孝期已满,今年五月便是你们成亲的日子。你去参加女官甄考也来不及啊。” 荀语却不起来:“不是宫中女官。我想去参加科考。” 荀薪的手顿住,笑道:“孩子,自上届举子出了个女状元,这入场检查更加严格了,女扮男装是行不通的。” 荀语仰头对上荀薪的笑眼,肯定推测:“白祭酒提的名额您应该知晓了吧。”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惊世之举?”荀薪目色微沉,收回双手,再背负在身后,在荀语面前来回踱步。 “已有前人,不算惊世。”荀语淡淡回应,好似在说平常事。 “要是落第,不怕满京耻笑?”荀薪又问。 “胸中有尺,评论在己。况国子学四年,年年成绩优等。多年苦读,断不会落第。”荀语踌躇满志。 荀薪拂面,叹了口气:“那婚约呢?” 荀薪沉默良久:“退了吧。就说我德行有失,不配为严家妇。” 也曾少女怀春,也曾暗中打听其行止,畅想与其共白头,不过那也是仅仅是曾经了。人总有很多事情要做,至少这一刻,少时放在心上的那个人比不过心中的热血。 荀薪直接气笑了:“你凭何觉得我会同意?” 荀语答道:“并无把握。但是也得像姑姑一样闯一次。” 荀薪一巴掌扇到了荀语脸上:“逆女!你还想像她一样,离家出走不成?” 荀语不答,跪姿笔直,只是那白皙的脸上,有一块慢慢变红再变紫。疼痛后知后觉,有如针扎,有如蚁嗜。 荀薪背过身去,发问:“你可知道那女状元眼下实是声名狼藉?” 荀语颤声答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荀薪又问:“一定要去考?” 荀语闭眼拨除纷繁思绪,睁眼是满目清明:“虽九死其尤未悔。” 过了一会儿,荀语看着父亲背后死死攥着的两只手忽的松了,她听见荀薪沉沉吸了口气,大叹道:“罢罢罢,就和你哥一起去吧。” 这时在旁边跪着的荀谊,不作他想,直接出声:“父亲,既然有妹妹传家,今岁我想去考武举。” 这话怪诞到刚刚平静下来的荀薪,一度以为这是在梦中。荀薪顿了顿:“你说什么?” 荀谊又大声说了一遍:“我想去边关。” 荀薪直接抄起袖子,一巴掌又甩了过去。啪一声清脆至极,旁边跪着的荀语听得身子微抖,但是荀谊动也不动。 荀薪寻来戒尺,怒吼道:“我荀家耕读传家,你却要做个武夫?” 荀谊似乎觉得身上的伤不痛不痒,反驳道:“大丈夫手可执笔,亦可执剑。” 荀薪一戒尺打到荀谊的背上,自己一口气没提上来,头晕目眩,往地上栽。 “父亲!” 两人跪着接住了倒下的父亲。 两人的惊呼惊出了房中的荀夫人甄蓁,甄蓁见到晕倒的荀薪,狠狠剐不懂事的两个小崽子一眼,吩咐两人去跪祠堂,又叫管家去递疏奏请了三日假。 经过这一番,日头已高。兄妹俩跪在祠堂的蒲团前,肩并着肩,面前是荀家逝去先贤大能牌位,青烟袅袅。寂静无人的祠堂里,两人交谈着。 “阿兄,你疼吗?” “不疼的。倒是知信你,从小到大,从没挨过打。疼吗?” “也不疼。我有心理准备。” 半晌,两人对视苦笑,谁也没有在意身上的伤,倒是把父亲气晕了,谁心里都不好受。 荀谊又问道:“你笃定父亲会答应你让你参加科考吗?” 荀语反问道:“你又笃定父亲会答应你让你参加武举吗?” 两人同时摇了摇头,看到谁都知道说出来回事一顿罚,不做事就不会做错事,但是不做,永远就没有可能。人生在世,只求当下无悔便可。 然而当下无悔,未来却总会付出一些代价。站在第一阶台阶的温映,为了当下无悔,去太华山走了一遭,回来就发起了高烧,整夜不醒,唯一幸运的是逃离了今日份的早起。 温映醒来的时候,正逢景宴议完事回来。她懒懒向景宴看去,实在是还想继续睡觉。 景宴拧了帕子,递给她:“今早尚书令告假了,告假原因是身体不适。” 温映心下有些担忧:“尚书令一向身体康健,怎会如此?” 毕竟荀薪性温和,爱家人,脾气像圣人一样好,坊间传闻美髯公上一次生气还是二十几年前,因为妹妹离家出走。不知道是啥事才能影响他哦。 温映正想着出神,没接景宴递过来的帕子,景宴便直接把帕子糊在了她脸上:“儿女债。”盖住了温映不可置信的脸。 帕子下的温映:天呐,我以为荀公不会气的这样狠,最多就吃不下饭啥的,哪知这都罢朝了。 “估计荀谊火上浇油了吧。”景宴大手擦完她的脸端给她一碗药。 “现下的儿女,真不省心呐,哪像我……”温映喝下一口,啧了一声。 “哪像你,被放养了二十年。”景宴倒了一杯新茶,端给她散口中苦味。随之拿起旁边的手帕,递到她嘴边。 温映喝了口茶不接话,向后退了些,自己拿走帕子擦了擦嘴,静静听景宴讲另一桩儿女债。 今晨大理寺卿张易之汇报了曹文华一案的进展。 这事说来也巧,江州司马曲秉德来京选调,其子曲江涛来京科考,不料儿子是个没作为的,日日呼朋唤友流连北里,总爱往名妓身边蹭。 故而被戚念追的那小偷时迁盯上了。这小偷不光有个盗圣名,行的也是盗圣事,趁着王师归朝人头攒动,曲江涛不查,就偷了他的随身之物,偷出几张飞钱与柜坊凭证。 时迁偷得兴起,想起这万人空巷实在是个好时机,平日就见那曹文华虽努力扮演寒门形象,但哪架得住他的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来曹文华虽着青布衫,却腰佩蒙玉,实在名不符实。 他已盯着曹文华许久,此时不偷更待何时,即刻翻去他家偷了一波,偷出一箱飞钱和柜坊凭证,飞钱下面还藏着一瓶药。 出来找了个胡医看,竟是千金难买的毒药秋落。小偷惊出一身冷汗,觉得自己摊上了大事,这京城是不能呆了,得赶紧溜。 哪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时迁刚出门就遇上了戚念围追堵截。 戚念见他鬼鬼祟祟,看他要逃,便紧追不舍。于是两人在街上上演一出你追我逃的大戏,还把景宴回城的队伍切成了两块。 时迁心脏不好,倒下前以为自己永远也醒不过来了,醒了又以为自己置身地狱,一看到戚念才发现自己好好在大理寺牢狱中呆着,便什么都招了。 张易之顺着这飞钱凭证,查到了江南道进奏院,又去了福源柜坊换凭证,发现一个凭证换出来二十来个凭证,随后才用那二十来个凭证换到了实物。 这不换不知道,一换吓一跳,竟换出万两白银,绢帛五千余匹。其中最多一笔又来自江州司马曲秉德。 昨日,大理寺收到了多名地方官联名投的诉状,矛头直指曹文华。 仵作也验了太和观死的那名官员,确实死于秋落,大理寺根据前几日死者住的清风旅店老板所诉,来见过他的只有曹文华。 不到两天,这件案子审理完毕,因所涉地方官较多,三司会审后拟好罪了交由文帝裁决。 文帝当即宣判,明日京兆府集众杖杀曹文华。行贿官员一律免官。曹文华举主左相裴远道谪平江。 散了朝后,文帝感到有些怅然,于是跟着景宴的步伐,也来了天光殿。景宴和温映陪着文帝用餐。 文帝一脸疲态,拿起小刀切碎了羊臂臑,各给景宴和温映夹了一筷,自己却没什么胃口。 景宴见状,给文帝和温映盛了一碗长生粥,病人温映吃不下什么,桌上实在没有比粥更适合她的了,她只能一口一口小口抿着粥,反复品尝粥划过喉头的滋味。 文帝甚至连勺子也没动。他以手支下颚,撑在案上,看着景宴和温映,眼神却透过他们似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时候,他只有二十,明经及第,贫寒不失其志,看起来光风霁月。从主事开始做起,做了十年,没想到啊,时间真是一个磨人的东西,让人面目全非啊。” 文帝以手敷面,揉了揉眼,许久才放了下来。他端起这碗粥,说道:“这件事你们接下吧。不过得快点。几千地方官吏滞留建安许久,再不放回,他们怕是无资可倚靠,地方也难以运转。” 景宴和温映点了点头。半晌,温映想起一件事,思索了下还是说了出来:“二月春试,为公平起见,今年要不要糊名誊录。” 文帝想起之前温映提的进士科加试诗赋和帖经效果还不错,今岁情况有点不一样,需要绝对的公平公正,便点点头,表示可以试试。 三人心中都想着事,开始低头吃饭,不说话,这沉默的大殿中只余调羹碰碗的清脆声响。 正当此时,戚念进来禀告,说牢中的曹文华想见景宴和温映,文帝向二人点点头,放二人去大理寺狱。 正是青天白日,大理寺狱中却灯火通明。 温映跟着景宴移步,慢慢走到到曹文华那件狱房,只见曹文华一身狱服,盘腿坐在草堆上,双目紧闭,身姿挺拔。等两人走近,曹文华忽有所觉睁开眼。 温映不解发问:“曹大人,叫我二人作何?” 曹文华向温映缓缓绽了个笑颜,说:“温姑娘,你查了我这么久,将我查了个底朝天,但我还有个秘密,你一定没听过吧!想知道吗?” 狱中无风,但温映还是觉得有些阴冷,她掩唇轻咳,紧了紧披风,回了两个字:“不想。” 曹文华见温映没反应,便问景宴:“太子殿下,你想吗?” 景宴连眼色也没给他一个,道了句:“不想。” 曹文华听后,忽然哈哈大笑,说道:“你们不听,我还就要说了。京中传言,你们都知道吧,温映姑娘可是和荀皇后有六七分像呢,可惜啊,我听说自此荀皇后死后,画像都被封起来了,你们……啧啧啧……” 景宴这次倒是看向了曹文华,目光十分诡异,直言道:“曹大人,你先冷静一下。” 曹文华还在狂笑,接着道:“你们俩可是真真有趣。景宴,你没发现吗?温映行的事,难道不是太子职责?” 景宴倒是不在意:“多个人跟我分担,我还挺乐意的。不过你叫我二人前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这边曹文华还在哈哈大笑,两人等了半天也没等出下文来,自觉这人已经疯了,便打道回府。 幽微的天光穿过狱中通道两旁的窗户,正打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随后投在通道的地上。 温映突然发问:“殿下,你相信他说的吗?” 走在前头的景宴轻轻笑出声:“你呢,又信他说的吗?” 温映没有答话,这一路是漫长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