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深处是梁国都城建安的一座奇楼,家喻户晓,闻名天下。
这座楼本是一酒肆,却不因酒闻名,而因它分门别类的榜。
其榜囊括吃喝玩乐、名胜古迹、文武秘籍、诗书画艺,甚至连人物榜也有——不管是贵女、公子、医师、武力、财力还是纨绔,除皇家外但凡有些千秋的,皆各有榜书其名。
就榜单而言,凡心有好恶之人都能给出一份排名,大家心中各有考量。
但百花深处的榜单却又一定的公信力,能让大家争先恐后一观,主要归功于这排序规则——
来这里饮食一次,不论是权贵富商还是平头百姓,皆有投两票的权利。一次消费最多两票,一天之内最多两票,并不与消费多少挂钩。
俗话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这榜上的名字有的众望所归,有的毁誉参半。
票数一骑绝尘的算是共识。比如温映的朋友们——
雅的不能再雅的尚书令之女荀语,因其举止家世,牢牢占据贵女榜第一。
又比如妙手回春的太医沈慈,自多年前江城瘟疫后,无人出其右。
而武力榜最高,又给了戚念,虽然是个双十女子,但是自从她常年行走在京城,除暴安良,保护弱小后,京城有一半女子都是她的忠实拥护对象。
但这里更多的却是分歧。
譬如,女子总爱给长得风流意气的陆离在公子榜投上一票。但是男子就觉得这个只会吟诗作画的花孔雀有什么用,故而就在纨绔榜给这位投上一票。
又譬如,中老年者就喜欢给他们同年代的守卫北疆的将军温意、当代大儒尚书令荀薪往公子榜上投上一票,年轻人又觉得,江山代有才人出,是时候让位后人了,故而又给清贵公子尚书令之子荀谊投上一票。
故百花深处时常上演追随者大战。
温映望着不远处方桌的百花深处日常,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位着朱红圆领袍的年轻女子手执玉鞭,拦住了正要坐下的一名翠绿圆领袍的男子。
绿袍男拇指微动,捻开折扇,展开数株兰草,在胸前摇晃,调笑道:“你这小女子好不讲理。”
两人身旁的跑堂对处理这种场景似是信手拈来,点头哈腰,赔笑打着圆场:“姑娘你看,这满堂济济,再没有空位了,你就让这位公子拼个桌吧。今日免费赠您一壶莓果饮。”
红袍女听后依旧不为所动,手中缓缓转着玉鞭:“道不同不相为谋。绝不与另类拼桌。”
绿袍男见这女子不知好歹,话里顿时带了些戾气:“陆离就是应了他的字,宝璋在外败絮其中,但凡休假必流连北里,这坊间都知道,我投他一票纨绔怎么了!”
红袍女扫了这男子胸前的折扇一眼,扇上是荀语模样,她语气平平陈述:“陆离的扇面可比你的好看多了。”
接着她一抬凤眼,咄咄目光直逼男子面门,轻叱道:“荀语已许嫁,还轮不到你肖想。这榜上贵女以才德扬名,嫁谁,也轮不到你置喙。”
绿袍男被人说中心事,不管不顾大呼:“你就是嫉妒荀语!荀语天真烂漫,可爱无邪,是神仙级别的人物,你就是修炼八辈子也达不到这高度。”
说完羞惭怒一时涌上心头,那男子面色渐红,拂袖疾走而去。
当场在座的数名男子也脸上一红,低下头也顾不得茶热,灌入口中,只敢用余光去瞄身旁的夫人。
温映看完这闹剧,戳戳这方桌上坐着的当事人荀语:“你作何看法?”
荀语今日着大红色襦裙,像是冬日最明亮的焰火,她翘起兰花指,拈起桌上的枣花糕,吃得惬意:“他们说荀语,关我荀知信何事?”
荀语旁边坐着她的大哥荀谊,听到妹妹如此言语,微微一笑。
倒是戚念皱着眉,脑中过了过这两个名字,大为震惊,难道不都是你?
荀语对上不解的戚念,细眉一挑,眼波流转,无端荡出丝丝媚意:“这榜上的荀语都是他们臆想的,我哪里天真可爱?我分明美丽妖娆嘛。”
戚念偏头拱手抱拳,以示失敬。
荀谊见妹妹顽皮,接着说道:“来百花深处的人有个特点,大家都有执念。最开始或许只是来尝鲜,毕竟这里以各色花果入酒入茶,也是建安独一份,但到后来看到榜单上的人,实在名不符实,便忍不住日日来,为榜单略尽绵薄之力。”
以至于到后来,有人不为酒而来,仅仅只为了这个榜。本是榜书天下多样事,现下却都变成对榜前几名的评判,实是让榜首热的更热,榜尾籍籍无名。
自古以来,这把一个人捧上神坛,将一个人摔下神坛的往往是同一拨人。温映看着荀语,目露担忧。
荀语拈起一枚凤梨酥开始享用,对这目光浑然不觉。
正当此时,有青年从旁而来,身上蓝布衫洗得发白,他对着温映行了个颇为儒雅的礼:“温姑娘,有礼了。”
温映见状起身,见曹文华身后还有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在等他,也不再多说,只向曹文华还了礼,眼见他躬身退去,温映给戚念使了个眼色,让她跟上去。
“这人年纪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六,怎么浑身一派萧索老成?”荀语觉得有些奇怪。
“他已经三十了,是吏部侍郎曹文华曹大人,左相那派的。寒门出身,二十明经及第,升迁极为迅速,前途一片大好。”
温映道出曹文华身份后,便闭口不再提其相关,她将目光放置远方,忽然发现刚才那位红袍女的玉鞭有些名堂,看得认真。
荀语听后不知想起什么,神思涣散,也不再问。
堂间忽然发起阵阵哄闹,有人分花拂柳向温映这桌走来,在戚念的位置上坐定。
他手上一把折扇,扇底缀以美玉,身上着织锦袍,缘边丝缕金线时常反射堂中日光。
荀语被这光晃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缝,回过神来吐槽道:“陆离,你能不能不要每次出场都这么隆重?”
陆离露出八颗贝齿,笑说:“不行。”
旁边跑堂的早看见了这动静,颇有眼力围过来:“陆公子好啊,您需要什么?”
陆离将扇子随意置在桌上,跟跑堂的唠了几句,点完店中招牌莓果饮,便开口问道:“戚念刚刚干嘛去了?”
“追人去了。”
“可是追的她前面那位蓝布衫?我之前见过这人,奇奇怪怪,看衣着一身清贫模样,可佩了块价值连城的蒙玉。”
说着说着,他突然瞧到了对面的红袍女,“这女子的玉鞭也有些名堂啊。”
荀语辨出这就是刚才为陆离说话的那位女子。
她勾唇一笑,问陆离:“你什么时候惹了这女子的芳心?”边说边伸手想要倒一杯刚上的莓果茶,却被荀谊啪一声打开了手。
无情驱走荀语蠢蠢欲动的手后,荀谊叠起四个双手合围般大的粉彩花神杯,置在白色瓷盘正中,又提起褐色茶壶。
黛色水波纹袖下修长的手微微倾斜,有汩汩细流自壶口冒出,如泉眼般,溢满最上面的桃花杯后又像水帘垂下,依次浸润荷、桂、梅花杯,看起来煞是养眼。
他洗杯洗得一丝不苟,随即将四个粉彩花神杯列成一线,提起莓果茶壶,有条不紊依次倒入后,分置四人面前,沉声道:“陆宝璋你是时候该收收心了。”
陆离翻了个白眼,感叹这兄妹二人真是人如其名。
荀语原本该是个可可爱爱小姑娘,偏时常说些惊天动地的言论,似个表里不一小精怪;荀谊明明该是个翩翩如玉公子哥,却天天讲些古板守旧的劝诫,真是絮絮叨叨“荀姨妈”。
荀家这代人果然都不太正常。他收回视线却猝不及防对上温映的眼。
“你们有故事吗,说来我听听?”温映向他挤挤眼,看似对话本里这类才子佳人故事极为感兴趣。
陆离被这三人的注目礼盯得有些不自然,好似自己是个抛妻弃子陈世美,他取过一杯茶,又仔仔细细从头到脚打量着那姑娘,没说话。
荀语不再管陆离,她迅速端起一杯塞入温映的手中,再自己端起一杯。
温映系着天青色披风也不觉得热,将小脸缩在毛绒绒的围脖中,手里捧着荀语递来的莓果茶,任由蒸腾的热汽熏着脸。
她泯了一口,随之是满意的喟叹:“不错不错,可这茶白送那姑娘她竟不要!不过,这姑娘是真俊俏啊。”
过了会儿陆离疑惑道:“碧玉簪下美人尖,燕眉凤眼瓜子脸,红圆领袍蹀躞带,脚蹬皮靴执玉鞭。我确实没给她描过像呀。”
荀语捧杯正要享用这杯茶,刚饮了一口,听到美人尖,便觉心中惴惴,不自觉就喝大口了些,待到陆离话落,咕咚咕咚饮了四口后,这杯平常半个时辰都喝不完的茶竟已见底。
她急忙回头看一眼那女子,又以手掩面快速转回来,极度惊悚,嘴里还嘟囔着:“竟然是韩似玉!她看不见我,她看不见我,她看不见我……!”
温映从杯口中抬起头来,满脸好奇:“南疆都护韩守仁之女,你两这又是什么说法?”
荀谊实在是佩服自己妹妹的社交能力:“你打小都与建安各家姑娘们都相熟,又是去哪里认识的这位南疆姑娘?”
荀语讪讪:“她小时候也是长在建安的。不过我俩打小就气场不合,我见她勇武矫健,她见我文弱如鸡,各家宴会上那些夫人们但凡提她必定提我,但凡提我必定提她,搞得我们每次见面都很尴尬。但我们统共就没见过几面。”
陆离恍然大悟:“所以各家夫人们都觉得你温婉知礼当得女子典范,做媳妇她不如你?不过你已经定亲了,她不用担心你这眼中钉了。”
荀语一筷子抢走陆离夹的杏蓉饼,哼了一声。
陆离看着筷子空空,盘子也空空,只能端起一杯茶来饮:荀语温婉知礼?不存在的。
半晌荀语趴在桌上,愁意攀上娟秀眉眼,声音也低沉下来:“我也不想成亲啊。”
难得见到荀语忧愁,三人看向她的目光都带着疑惑。
荀语一不小心说了真心话,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便只能沉默。
反应最大的是荀谊,他皱着眉,问:“你不喜欢严子明?”
荀语摇摇头。
陆离思考良久,憋出一种可能,艰难问荀语:“难不成……你喜欢我?”
荀语横陆离一眼,以手捂脸,左搓搓右捏捏,搞出个含羞带怯的面具,装模作样点点头。
陆离吓得浑身战栗,身上金线也随之移动,反射的光微微抖动,又晃了荀语的眼。
荀语无语转头看向温映,温映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平常蒙着雾的眼中满是鼓励。她得到支持,吞吞吐吐挤出一句:“我……想去……考……科举。”
说完后察觉三人像木头人似的怔住,想是这想法过于惊世骇俗。
荀语只能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们都有自己想做的事,独我看起来像个没事闲人,我只不过是想找点事做”,面上却作捧腹大笑:“哈哈哈哈,我逗你们的啊,哈哈哈哈,三个呆子!”
她笑到眼泪都出来了。
三人无语看向荀语,觉得一点也不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