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时,苏芸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
“你……”苏芸在看清眼前人时动作猛地一顿。
“苏姨,你来了。”沈闲抬起头,苍白的脸色略有回温,一缕银发从肩头滑落。
昨夜还泼墨般的长发,如今竟似落了满肩霜雪,变得银白。
苏芸默了默,干涩开口:“吃点东西吧。”
沈闲缓缓直起身,银发如雪垂落。他抬手随意将发丝撩到耳后,仿佛那刺目的银白从未存在过,只噙着笑轻声道:“劳苏姨挂念了。”
“快吃吧。”苏芸从袖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纸,“今早有人在附近散了这个。”
沈闲接过,指尖力量一滞,黄纸上的墨迹如附骨之疽般刺入眼中,搜查令上的画像是他多年前第一次为凌霄宗夺得天元论道之首时的模样。
“凌霄宗沈闲”五个朱砂大字鲜艳如血,旁边赫然标注着千块上品灵石。
纸尾那方宗主印鉴红得刺目,衬得冠冕堂皇的檄文愈发可笑:什么念其孤苦收殓尸骨,什么宗门大度既往不咎......字里行间处处彰显着凌霄宗的仁义。
呵,好一个天下第一大宗!
这哪是什么搜寻令?分明是一纸诛心檄文!
人死了,罪名就坐实了;尸骨收了,黑锅就扣死了。好一招死无对证!说什么殓尸安魂,怕是连最后一点清白都要给他沈闲挫骨扬灰。
沈闲突然低笑出声,指尖在“千块上品灵石”的字样上摩挲,原来他的命这么值钱,值到连尸体都要明码标价。
“看来你那位养父是铁了心要你死。”苏芸冷笑。
沈闲沉默地折起通缉令,画像里的青年眼眸清亮,全然不知三年后会被自己效忠的宗门明码标价。
纸角凌霄花的印纹开得正好,像是吮足了人血。
一切还算意料之中,沈厉既然敢对外宣称他已死,自然会断绝一切他还活在世上的可能,在崖底没见到他的尸首,难罢休。
只是没想到,搜寻令都散到了灵气稀薄的下界之地来。
至于上界?他身死道消的消息,恐怕早已成了各宗各派茶余饭后的谈资。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苏芸问,“总不能在这破柴房躲一辈子。”
沈闲摸了摸胸前的玉佩,轻声道:“苏姨,你既认识我娘,那你认不认识我师父?”
“你师父?”苏芸挑眉,“哪位?”
“高山起。”沈闲抬头,狐狸眼中闪过一丝久违的精光,“苏姨不可能不认识他。”
苏芸道:“臭小子,你天天晚上不睡觉,头发都熬白了,别告诉我就琢磨这事啊。”
沈闲唇边笑意刚起,又因牵动背伤骤然凝滞,缓了口气才哑声道:“苏姨,我都不知道我娘是谁,你从哪儿能见过我娘?你是认识我那个便宜师父高山起,才肯出手相救吧。”
苏芸骂道:“你跟你师父一个德性,他叫我瞒你,你又戳开这层窗户纸,你们俩逗我玩呢?”
沈闲道:“下一次天元论道开启不足两年,迫在眉睫。苏姨,必须找到他,我们才有机会争一次魁首。”
“大的小的没一个省心的。”苏芸狠狠翻了个白眼,“等着吧,你师父还在那什么鬼秘境里蹲着呢,不然早杀过来捞你了。”
沈闲捂着心口,眉眼一垂,摆出副十足的无辜相。
苏芸忽觉不对,拧着眉毛问道:“等会儿,你那句我们什么意思?谁答应陪你参加天元论道了?”
沈闲毫不心虚:“我,您,我师父,然后……再找个阵修、符修,最好再拐个医修,总之凑够九个人,咱们一起参加天元论道呀。”
“为什么有我?你知道我只是开个茶馆的普通人吧?”苏芸深吸一口气。
“参加天元论道的小队,最少要九个人。”沈闲想了想,谨慎开口“我没记错吧?要是只需要八个人的话,就不带苏姨你玩了。”
苏芸抬起手指,指向风一吹就吱呀吱呀的破门,气沉丹田:“沈闲,你给我——滚!!!”
一转眼,三月后。
苏芸这间茶馆临着通往上界的传送古阵,虽在下界,却因地利之便,终日人声鼎沸。
粗布麻衣的凡夫俗子与袖藏符箓的修道者混坐其间,南来北往的客人在这里达成微妙平衡。
跑堂的何大和桃二眼观六路,一边给下界的普通人续上茶水,一边又能精准接住修士抛来的灵石。
沈闲伤势大愈,也拎着茶壶穿梭在茶客之间,苍白的指节牢牢握着陶壶柄,滚水划出的弧线稳得惊人,只是路走多了,总要借着添茶的姿势,悄悄抵住心口缓一缓。
“小沈掌柜!接着!”有人拍桌震得茶托一跳,一枚灵石被顺手抛了出去,沈闲手腕一翻轻松接住。
“好!”茶客们纷纷鼓掌。
苏芸“啪”地扣下算盘,凤眼斜挑:“要耍威风滚回自家耍去,别给我家这小兔崽子玩死了。”
众人大笑。
“苏掌柜,以前怎么没听说你有这么大个儿子啊?”
“苏掌柜,你儿子都这么大了,说亲没有?”
苏芸笑着碾碎一枚核桃,果壳粉末簌簌落在账本上,咬着牙道:“这是我外甥!什么我儿子!再胡说八道的,茶水费翻倍!”
“哎,我看着小沈掌柜怎么有点眼熟呢?”
“是啊是啊,有点像前段时间满大街撒的那个什么令上的画像。”
“我呸,你别放屁了,苏掌柜听到了打不死你,那个搜寻令上的可是个死人!”
“哎呦哎呦,我这张破嘴。”
“再说了哪像啊?你就看小沈掌柜这头发吧,他们说现在上界都流行这个,我打算把我这玩意染成绿的。”
“神经病。”
沈闲垂眸轻笑,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他没有改名,连易容都懒得做。凌霄宗自然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可那位端坐高堂的养父......他太了解沈厉了。
苏芸对外宣称的谎话倒是编得漂亮且粗糙:什么上界归来的修士要新创门派,什么得了秘境传承的机缘。
偏偏这女人在下界经营数十年,黑白两道竟都买她的账。茶客们最多多瞥两眼他那一头显眼的银发,转头又继续议论起凌霄宗那千块灵石的悬赏。
谁会把个病恹恹的茶楼小二,和通缉令上那个“已死”的剑道天才联系到一起呢?
通缉令甚至就贴在柜台旁,沈闲每天擦拭柜台时瞥见都想笑。
师父高山起教过他,最黑的地方无外乎就是灯下。
连搜查的修士喝过他斟的茶,都没认出这双执壶的手,曾握过天下第一的剑。
茶客们闲言碎语着属于凌霄宗沈闲的点点滴滴,当事人正往他们杯里续热水。
银发垂落时像道帘幕,隔开探究的视线,沈闲忽然觉得荒谬,这些人明明对着他的画像指指点点,却对活生生的他视而不见。
果然,人们只愿意相信公告栏上的真相。
沈闲忙里偷闲,梳理着心绪。
这间茶馆里,现在算上沈闲,一共有五个人。
何大瘦得像根晾衣杆,嗓门洪亮,桃二圆滚滚矮胖胖,半晌闷不出一声。二人往门框左右一站,活脱脱是苏芸早年栽在茶馆门口的那对核桃树成了精。
还有灶台边永远坐着个不知名的哑巴。
三年前苏芸把他从暴雪里捡回来时,这孩子冻得连眼泪都凝成了冰碴,此刻他正用砂壶滤茶,漂亮的水线凌空三寸而不断,他眉眼间一股难以掩盖的矜贵,和淡淡的属于皇室血脉的紫气。
“你身上没有半分灵气波动,当真是修士?”
突然,绛红身影从角落掷出一句质问,像把刀生生劈开茶馆喧嚷。
满堂茶客的谈笑声戛然而止。
苏芸搭在算盘上的手背青筋微凸,眼底寒光乍现。
“你修的什么道?”少年起身时绛红劲装绷出悍利线条,襟口玄穹殿的梅花花印刺得沈闲眼皮一跳。
上界十六仙门里,玄穹殿的体修最是难缠,这些淬炼筋骨的疯子,和他们的拳头一样冷硬不解风情。
沈闲道:“小友,我是修体之人,并非修法,故而周身灵气空荡。”
周遭有人面露困惑,苏芸忙解释道:“这天地间的修道法门,归根结底不过两条路,修体,或是修法,只有根基打好了,日后才能在十六派系中择一继续修炼。”
少年执着问道:“那你是什么派系?”
沈闲静静看了看他,方才开口:“剑修。”
少年瞳孔骤缩,绛红衣摆无风自动:“你姓沈……又是剑修……”
苏芸的指甲在柜台梨木下刮出五道白痕,却见那绛衣少年突然一个滑跪,双手奉上鎏金拜帖:“道友救命!三日后就是玄穹殿下界外门弟子的晋级考核,家师说若再过不去小试秘境,就把我塞回娘胎重练啊!”
沈闲喉结滚动了一下,突然觉得嘴里发苦,这他娘的就是上界那群家伙的强者特权!
各大宗门圈禁了众多秘境,层层禁忌封得跟铁桶似的,只为了给自家的弟子们增加机缘。
寻常散修想蹭点边角料都得拿命去拼。
少年眼中精光暴射,犹如饿狼窥见血食:“道友周身灵气寂静,必能瞒过宗门秘境的禁忌感知,此乃天助我也!”
沈闲似是为难轻叹:“秘境机缘……”
不待沈闲说完,少年急不可耐道:“尽数归你!只求助我破关!”
沈闲眉梢微挑:“玄穹殿居然有你这么机灵的弟子?你真是玄穹殿的?”
少年挠了挠后脑勺,咧嘴一笑道:“不瞒道友,我原是天音坊的音修,只是……”,他讪讪地搓了搓手指,“那个……连续五年大考未过,被劝转学了。”
沈闲轻笑:“好苗子,你去玄穹殿也算回家了。”
少年眉头一拧,隐约觉得这话听着像是夸赞,可细细品来又似有哪里不对,偏生又说不上来,只得挠头干笑两声。
沈闲颔首应允的刹那,怀中忽然传来细微震颤。
他不动声色按住衣襟,那枚自那夜之后始终沉寂的残损玉佩竟又渗出温润的流光,仿佛感应到秘境深处某种同源之物的召唤。
少年瞪圆了眼:“前辈的玉佩……在发光?”
沈闲玩心顿敛,眼底却浮起三分笑意:“你我真有缘,择日不如撞日,走吧。”
[奶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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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剑修